鄭漪瀾
桑大娘是個寡居多年的老人。她有個女兒,嫁得不遠,據(jù)說家境還頗為殷實,隔段時間會來看看她,捎帶上一些大娘喜歡的菜肴、蜜餞什么的。她的兒子是個消防兵,可惜在一次救災(zāi)行動中,沖進火海,再也沒有出來。
桑大娘住在低矮、仄斜的小茅屋里,緊靠茅屋的東側(cè)有棵大桑樹。這棵樹,在桑大娘眼里可是一棵可以起到蔭庇作用的鎮(zhèn)宅之樹。的確,這棵樹,一桑一景,誠非虛夸。夏日里,樹冠如蓋,綠葉似漆,留下大片陰涼;冬日里,枝干虬曲,枯葉盡脫,篩下斑駁日影。不論何時何季,桑大娘常會掇條凳子,枯坐樹下,不時地將目光投向迤邐小路盡頭的村口。
下面幾乎是“常態(tài)性”的生活場景。
“媽!”
“哎,女兒回來啦!”桑大娘起身去迎。
“媽,你怎么又坐在桑樹底下了呢?不是叫你別出來嘛,小心受涼?!迸畠涸捓镱H有點嗔怪的意思。
“女兒,你知道嗎,昨夜我又夢著你弟弟了,他在那片桑樹林子里,玩得可真有興頭吶。”桑大娘悠悠說道,臉上浮出笑意。
“媽,咱們進屋說?!迸畠簬缀跏羌苤镞M了屋。
“可女兒,我就喜歡坐在那兒,看你過來方便,看你弟弟啥時候回來也方便?!?/p>
“媽,弟弟已經(jīng)不在了,你怎么又犯糊涂了?”
“呃,是啊,是啊,可他最喜歡爬上去的那棵大桑樹還在,我總以為他會回來的……”桑大娘仍絮絮叨叨著。
因了那棵大桑樹,那兒成了一個系人心魂的所在,我常會逮空兒奔向那棵桑樹和桑樹下的小茅屋。有時,桑大娘會給我一捧紫紅飽滿的桑葚;有時,她又會給我一些新鮮稀奇的零嘴兒。不知為何,桑大娘待我特別親熱,以至于我有時會忽萌此想:如果我久失問候于她,她定會惦念不已的。
這回,我又來看那棵大桑樹。桑大娘老遠見我,向我招招手。然后,引我走進小茅屋。進屋后,她抖抖瑟瑟地打開一個小罐子,說:“娃兒,這是我女兒從美國帶回來的黑梅,你嘗嘗看!”我拿了一顆扔進嘴里,說:“好吃,跟桑葚一樣好吃。”
“那你多嘗幾顆。”
接著,桑大娘又喃喃說起來:“如今啊,桑園早沒了,蠶也不養(yǎng)了,只保住了這一棵你也喜歡的大桑樹,這好啊,好……前兒個,女兒又催我遷進新農(nóng)村集體大樓去,說我該好好享享福了。可我哪能走呢,我走了,兒子回來若尋不到我,那可怎么好……”
聽奶奶說,桑大娘當年可是桑田村養(yǎng)蠶繅絲第一人;就是現(xiàn)在,她壓箱底的還盡是真正繭絲制作的羅衫和綢裙綢褂。養(yǎng)蠶繅絲,這可是祖?zhèn)鞯幕鶚I(yè)啊,桑大娘又豈能料及在她這一代竟頓成絕響。
“大娘,你兒子看到這棵大桑樹,就知道你一定在家的,是嗎?”
“就是這個理兒,好娃兒,你可說中大娘的心思了。”
猛然,我瞥見大娘的床頭柜上立放著一張微微泛黃的照片,照片中有個男孩,年紀正與我仿佛,而且,其臉型和身材也與我酷似。
“娃兒,這就是我的兒子??匆娔?,我就像又看見了我的兒……他跟你一樣,喜歡吃桑葚,喜歡爬到大桑樹頂上去……”桑大娘嚅動著嘴唇說。
哦,原來是這樣啊。
后來,桑大娘死了。據(jù)說,臨死前幾天,她整天整天地坐在大桑樹下,有時還倚“?!倍€據(jù)說,她曾留下唯一遺愿:死后就葬在大桑樹下。
當然,桑大娘的遺愿終究只能是遺愿。
現(xiàn)在,有時我還會跑到大桑樹下,站上半晌。耽留于此地,不為口腹之欲,只為那:幽草深深,桑樹青青,微風過境時颯颯有聲……
(指導(dǎo)老師:趙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