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健
保姆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是操作型的,文字閱讀能力差甚或不認字,也能湊合,能以其他認知方式彌補。但其人生價值觀的獲得、形成,就主要來自原生家庭與成長經(jīng)歷了。
在父母病重逐漸失去生活自理能力、頻繁進出醫(yī)院那一段艱苦的時期,我曾與五位保姆、七位護工打過交道,其中有全天候住家的、鐘點工的、節(jié)假日臨時替班的,備嘗各種滋味。與同齡朋友聊天,話題也不知不覺移向保姆。好保姆靠運氣能找到嗎?
竟有三成不認字
“你學歷多高呀?”面試年齡跟我相仿的保姆小方時,我順口問道。“初中……沒畢業(yè)?!毙》降幕卮鹕詭нt疑,同時眼中閃過一道機警的光芒。似是為自己的低學歷做說明,她隨即又跟上一句,“我們農(nóng)村人學歷不高,我不是讀書的料?!?/p>
在我們這個同輩人普遍本科、偶有碩博的家庭,初中沒畢業(yè)確實是差距懸殊的低學歷。但后來,我領會到小方的眼睛瞬間泄露的秘密。在回答時她自我防護地報高了學歷。
剛來時,預支她300元菜錢,幾天就告訴我花完了。我囑她記賬。她露出為難的神色。一周后我看到本子上錯別字磕磕巴巴,有的以圖形代替。
后來我注意到,這個群體,尤其是看護老人的群體,學歷普遍在小學及以下,有的從來沒有上過學。我周邊直接或間接認識到的這十幾位中年女性,三成不認字。給老人服藥,紙上說明文字看不懂,只憑瓶子和藥片的外形來分辨。外出路牌看不懂,只能走熟悉的路。錢認識,50元不會錯認為100元,畢竟顏色不一樣。但做加減法的時候明顯遲鈍。
小方的“初中沒畢業(yè)”在其中算文化程度較高的。閑暇時她可以抓著智能手機看微信,打開電視機追韓劇。而不認字的那幾位,空下來時只能發(fā)呆、嗑瓜子、睡覺。
價值觀源于原生家庭
接替小方來照護老父親的小王一來就打聽附近有哪些小公園。她不惜推輪椅車來回走40分鐘路趕去扎堆聊天。這是她一天中最享受的放風時刻。
后來疾病的發(fā)展讓老父親難以起床。小王沒了外出的理由。她從來不看電視,更不用說家里還算比較充足的報紙雜志了。她用的是老式手機,僅限于與家人、中介、雇主、朋友通電話,沒有上網(wǎng)瀏覽功能。國家國際大事小事都與她無關。父親后期大多數(shù)時間處于昏睡狀態(tài),需要的只是不離人的看護,沒有多少具體的活要干。不認字的小王沒有獨處時的消遣方式,終于找理由辭工了。
保姆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是操作型的,文字閱讀能力差甚或不認字,也能湊合,能以其他認知方式彌補。但其人生價值觀的獲得、形成,就主要來自原生家庭與成長經(jīng)歷了。被抱怨過于泛濫卻有時洗滌我們心靈的雞湯文,滋養(yǎng)不到她們。主流的社會核心價值觀走的是正規(guī)學校教育渠道,也未能系統(tǒng)構造她們。
好在中國幾千年儒釋道思想已滲透進農(nóng)耕社會的骨髓,仁義禮智信等五常理念已春風化雨為友善待人、知足常樂、好人好報的樸素民風和農(nóng)家智慧,加上異鄉(xiāng)漂泊的生存本能,讓這個群體基本上信奉著靠勞動吃飯、讓雇主滿意的生活觀念。
揚善抑惡是門學問
在醫(yī)院負責照顧我媽的老黃,把一袋水煮筍塞到我手里,低聲說:“給你的,老家?guī)淼摹!?/p>
護工給病人家屬送東西,不說是史無前例吧,至少也意外到讓我受寵若驚。當時我媽已陷入最后的昏睡之中。每天兩次擦身,為防褥瘡,隔兩小時就得拍背調(diào)整睡姿,有時還得涂藥,鼻飼、吸痰、霧化,大小便處理……她每天的生命都是靠著職業(yè)標準的護理,才維持著的。作為家屬,理當我們送禮,哪有受禮的份?
而且老黃由于從小生活艱苦,養(yǎng)成了異常節(jié)儉的習慣。前面一天我還聽到有人在八卦她:每月凈掙5000元以上,日夜在病房里,無需住房和水電開支。醫(yī)院食堂幾元一份的飯菜她也不舍得花錢,每頓都候著送餐車上多余的病號飯,涎著臉皮討要免費的。有時討不到免費餐還會翻臉,唧唧咕咕地咒罵別人。
她大概是回報我送她的一瓶保健藥。那一陣陰雨連綿,60多歲的老黃愁苦地嘆道,每逢這種天氣就渾身關節(jié)酸痛。我聞之,有些擔心。像她這樣在上海沒有醫(yī)保不會舍得花錢看病。若病情不控制,風濕性、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可能會導致癱瘓的。相逢是緣,于是把從美國帶來的一瓶關節(jié)保健藥送她。她說從來沒吃過進口藥。
也許,善惡并存在每個人的心中。如何激發(fā)善而不惹動欲望,壓抑惡而不造成傷害,真的是一門學問。而雇傭保姆護工的東家大多被千頭萬緒的煩惱家事纏繞得心力交瘁,又怎有心思去研究這個呢?
老實本分的做得更長久
在這個喧囂、多變的時代,學歷低,受外界影響小,誘惑也少,社會競爭能力差,心思就不那么活泛,也讓許多保姆長期留在這個領域,留在某個家庭。
朋友徐姐的八旬老父喪偶后獨居,請來的保姆曾住家8年。這位年過五十、來自安徽農(nóng)村的老劉阿姨目不識丁,不敢獨自出門,出去買菜只兩點一線,從來不節(jié)外生枝。
老爺子是高級知識分子,有時抱怨她笨。家庭其他成員也嫌她過于木訥,沒能力勝任更多工作。日常陪去醫(yī)院掛號配常用藥必得子女親自出馬。但是,老劉阿姨的老實本分還是讓她長期保有了這份工作。
老劉阿姨家添孫子了。兒子一聲召喚,老劉阿姨只得依依不舍地辭了這份高性價比的工作。在上海市中心三室一廳中獨享朝南陽臺的一間,包吃住,純得4000元月薪。優(yōu)厚待遇吸引來了她的侄女小劉。30歲左右的小劉迥異于她的姑媽。染燙成黃色的卷發(fā)、低胸體恤衫、短至大腿根部的熱褲,這是來干活的保姆嗎?
但這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本來就見多識廣、開明包容,又因著老劉阿姨的力薦,他們錄用了新潮女小劉。
沒多久,小劉就成為他們的難題了。出去買個菜得半天,小區(qū)內(nèi)的保姆全都認識,張家長李家短摸個一清二楚。衣櫥、抽屜里各種顏色的衣服要滿出來,床底下排滿了各款鞋子,都是她的,說是撿的。
小劉嘴巴甜,爺爺、爺爺?shù)睾宓美蠣斪影阉攲O女疼。有一次,朋友徐姐去看老父親,從早上9點等到下午6點,才見小劉出現(xiàn),說是參加上海郊區(qū)一日游活動了。更嚴重的是老爺子還瞞著女兒兒子借錢給小劉,并批評子女對保姆太苛刻。朋友徐姐十分苦惱,不忍違逆老爺子心意,留著這樣的小保姆又分明是隱患。后來小劉更加出格,在父女姐弟之間搬弄是非,觸犯底線。家庭會議取得一致意見:辭掉小劉。小劉沒有回老家,在上海一家超市找了工作,還時常給老爺子打電話問候,有卷土重來之意。
身陷經(jīng)濟困境經(jīng)得起考驗嗎?
這些保姆護工生于1950年代至1970年代,而中國全面實行9年義務教育已近30年。也就是在公立學校從小學至初中這9年不要交學費。她們大多來自農(nóng)村,其中有些地區(qū)十分重視教育。那么,她們普遍沒有讀完初中,有的根本就沒上過學。這是為什么呢?難道他們的家庭不寄希望于知識改變命運嗎?
故事聽多了,終于理出個大概。在捉襟見肘、丟車保帥的家庭經(jīng)濟選擇中,她們的利益是被最先放棄的。
江西人小馬是春節(jié)假期來臨時替班的。過年時大多數(shù)保姆都要回家團圓,而當時我家實在不能缺人,中介答應派替班的來,按行規(guī)三倍薪酬,外加過年紅包。意外的是,小馬一到家就提出:能否將薪酬預支給她?因為她要給弟媳婦買新款蘋果手機作為新年禮物。
她家姐弟四個,她是老大,沒能上學,因為從小就要分擔養(yǎng)家責任。當年小伙伴讀到初中畢業(yè)可以去城市工廠做工,而她不識字,只能做保姆。做保姆掙的錢寄回去供弟弟讀書。后來自己結(jié)婚了,弟弟在老家開店她還得支援。弟弟的小店生意不咸不淡,夠吃飯,遇到特殊情況大姐還得站出來?,F(xiàn)在她那個90后弟媳婦纏著要新款手機。“否則可能留不住她!”弟弟的焦慮逼得小馬將大年夜、年初一至初六共7天交給了從未見過面的兩位重病老人,并提出了不合常理的要求。
“生米做成熟飯還會跑?”我問道。
小馬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女的十分緊俏。不要說結(jié)了婚的,就是生了孩子的,也有可能跑向更好的人家。如她的一個遠房表妹,狠心拋下老家的兩個孩子,改嫁上海一個開出租車的,又生了一個孩子。前一陣還向她傳授經(jīng)驗:要給自己留些私房錢,什么都靠不住,只有錢靠得住。表妹說她一點一滴地每月從丈夫給的開銷中藏下1000元。
是啊,如果小馬不給自己留錢,以后的養(yǎng)老是堪憂的。如果干不動活,除了每月70元的農(nóng)民養(yǎng)老補貼就沒有其他進賬了,如何支撐老年生活?像祖輩一樣靠兒子?小馬的兒子在省城讀大專,是她的驕傲,也是她拼命掙錢的動力。但是即使畢業(yè)工作掙錢了,農(nóng)村娃若在城市安家,自身也有許多困難需要面對,又能靠到多少呢?
家族的無邊際責任,空落落的養(yǎng)老預備,大多數(shù)保姆辛勞一輩子也難以擺脫經(jīng)濟困境。這時,雇主家大方的花錢方式、隨意擺放的金銀首飾,都是考驗。也許人性都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只是要付出的代價是否值得。
長期單身說不出的煩惱
有些煩惱是說不出口的。這些平均年齡50歲左右的女人,全部處于長期單身狀態(tài)。她們?nèi)旌蜃≡诠椭骷依?,沒有時間和地點與丈夫團聚。
其中,小部分保姆是離婚的。安徽人小祝原來在離老家10公里的縣城做得不錯。老公買了貨車跑運輸,她做過賓館保潔、商店營業(yè)員、醫(yī)院護工。也許是顧此失彼,也許是懵懂少知,對家庭關照不夠。老公另找了小三,跟她離婚。
40多歲失婚的小祝來到大上海打工,一是為了掙更多的錢。二是期望著在上海能遇到新機會。她抓住一切外出機會主動與小區(qū)內(nèi)的男性清潔工、園丁搭訕。性格直爽的她還直接請我們介紹對象。
像這樣的保姆在有些家庭會激起矛盾。因為雇主家年老體弱的男性有可能成為她們的目標,有可能造成財產(chǎn)糾紛。
大部分保姆是在婚狀態(tài),因生活所迫分居兩地。丈夫有可能在同城的其他地方打工掙錢。60歲以上的男性在城市勞動力市場機會很少,為減低生活開支大多數(shù)回到農(nóng)村,喝酒、打牌,靠老婆寄錢回去。這也延遲了老婆回鄉(xiāng)的時間。如朋友徐姐家的長駐保姆老劉,說到老公,一臉嫌棄而無奈的樣子:“他能做什么呀!”
長達幾年、十幾年的單身狀態(tài)讓她們的生理需求、心理需求都難以得到滿足和宣泄,連小小的釋放都沒有。壓抑久了,就可能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口子爆發(fā)出來。
生死面前強大的依靠
小翠到我們家第二天就跟去了殯儀館,參加我母親的告別儀式。她的任務是守護輪椅車上悲傷體弱的老爺子。剛剛上崗,就到這種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也是難為她了。
她是在我家做得時間最長的一個保姆,曾陪我爸住院,陪我爸回家,陪我爸進搶救室,最后送走了我爸。
她來自四川什邡,一個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時頻繁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地名。她說,當時家里的房子全塌了,后來政府幫助重建的。綜合各種因素,我們支付她的工資也最高。
老父親最后一次進醫(yī)院,在搶救室躺了三天三夜。在那個不辨日夜、24小時燈火通明的大房間,各種嘀嘀報警的監(jiān)護儀和條管橫陳的搶救設備,動態(tài)躺著十幾個奄奄一息的病人,不斷有救護車呼嘯而來,擔架床抬進新的急癥病人,也不斷有患者在一陣激烈的氣泵響聲后,無奈離世。
我們按醫(yī)囑守在門外,在電閘門的關關合合間窺視室內(nèi)。有一天,房間里先后死掉四個病人。家屬的哭聲此起彼伏。我們擔心小翠會被嚇跑辭工。而小翠卻大膽相守,始終陪伴著我們。那個時候,我們感到這個農(nóng)家女孩十分強大,也是我們悲傷日子里的堅實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