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輝
早上霧很大,我還賴在被窩,門就被擂響了。我開門,跳進(jìn)來一張尖瘦的臉,頭發(fā)和眉毛白蒙蒙的。“哥,你來了?”我裹著睡衣,打著哈欠問道。
“你這啥意思?我給媽買個助聽器也就兩千來塊錢,至于心疼得揪掉十幾根胡須嗎?”說著,他下意識地揪揪稀疏的黃胡須,又忙把手拍在雜志上。我愣了愣,忙看雜志,哦,我寫的一千多字的小說《二嬸的助聽器》刊登在第三頁。我忙向堂哥解釋:“哥,小說都是虛構(gòu)的,瞎編的?!?/p>
“咱村是不是叫夏村,我媽是不是你二嬸?”
我點點頭。
“看!”他再次拍雜志,“《二嬸的助聽器》,豫東平原夏村,你污蔑我是假孝順……還說咱夏村人說話不堪入耳,媽聽見覺得污染耳朵,就把電池?fù)傅?,戴著沒裝電池的助聽器給我撐臉面……”
堂哥很生氣地走了。
我將落在我腳邊的雜志撿了起來,這是我在省級報刊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心里驚喜之余還有點委屈。堂哥和我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二嬸在我母親用槐木條打我時也是死勁拉勸。一篇虛構(gòu)的小說怎么就得罪了堂哥呢?
我用毛巾拭掉雜志上的泥土。陽光穿過霧氣,迷迷茫茫的,父親回來了,他把手里的糞叉靠在墻角,吐了幾口痰,隨后點了一根紙煙。這些天正是麥子播種前上糞的時節(jié),騰好的秋茬地在曠遠(yuǎn)里散發(fā)著潮濕的泥土腥香。父親剛將積攢的土糞拉進(jìn)地里,隔十幾步卸一堆,等到次日早晨再用糞叉把糞攤開。
母親去鎮(zhèn)上賣菠菜還沒回來,父親開始煮飯,說:“你是不是該搭把手。燒個鍋也中啊?!蔽野央s志放在枕頭上,進(jìn)廚屋燒火。吃完飯,陽光燦爛,霧沒了蹤影,一只紅公雞領(lǐng)著蘆花母雞在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門口三輪車響,母親回來了,她臉色很不好。
“輝,你想咋的?”
我隱隱覺得母親的壞脾氣與小說有關(guān)系。
果然。
“你初中下學(xué),一不去外面打工,二不好好干莊稼活,三不幫忙賣菜,整天寫什么小說。廢物就廢物吧,還惹禍,好啊,一村子的人都被你得罪了?!?/p>
我低頭不說話,委屈得像個無頭毛線團(tuán),不知道該從哪里捋。
父親問:“咋回事?”
“我賣菜回來,進(jìn)村碰見夏奎爺,他攔住我,一頓好說,說‘你管你家輝中不,他寫了篇文章說夏村的老少爺們、閨女、媳婦說話都刁鉆刻薄、搬弄是非,腌臜得老二家的助聽器都不敢裝電池。為這事夏奎爺特意去找了老二家的,問她助聽器為啥不裝電池,老二家的拿掉助聽器,摳開,里面明明裝著電池。夏奎爺說,這說明你家輝造謠誣陷,丑化夏村,給咱夏村六百多戶潑臟水。夏奎爺最后還生氣地說,更嚴(yán)重的是,文章里還說有些留守媳婦暗暗做些傷風(fēng)化的事,這可能會引出很大的家庭風(fēng)波?!?/p>
我暗暗吃驚,七十多歲的夏奎爺?shù)赂咄?,村里的紅白喜事都是他管,他這樣說,那事情可能就麻煩了。
果然,村里人開始疏遠(yuǎn)父親和母親,我更是嚇得不敢出門,沒想到一篇虛構(gòu)的小說竟會造成這種狀況。令我意外的是,二嬸一直沒來罵我。
小麥種上后,天氣回暖,沒幾天,鵝黃的嫩芽鉆出地面。我接到電話,縣文聯(lián)籌辦了一本文學(xué)雜志,聘請我當(dāng)編輯,辦公地點在縣委縣政府綜合辦公樓內(nèi)。我沒敢聲張,打算從屋后小路沿河堤去鎮(zhèn)上搭車。下河堤時碰見了二嬸,她提著一小袋蘋果。我喊:“二嬸!”然后低頭等著她罵我,沒想到二嬸塞給我一個紅艷艷的蘋果后就走了。
進(jìn)臘月了,夏奎爺?shù)男O子結(jié)婚,夏奎爺特意囑咐父親給我打電話,要我務(wù)必回村參加婚宴。我買了盒好煙回了村,進(jìn)村碰見堂哥,我忙敬煙。堂哥咧咧嘴角,擠出笑,接過煙。大概是兩個月過去了,村里人已經(jīng)淡忘了小說的事:我看見母親和幾個女人正嘻嘻哈哈地說笑,父親在夏奎爺家忙前忙后。
開席,我被安排在貴賓席。我推托,夏奎爺硬拉我入席。夏奎爺個子不高,面色紅潤,稀疏的白發(fā),眼窩深,眼神很亮,他說:“這個大才子也是我孫子,在縣里上班,和縣委書記、縣長一個樓辦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