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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dú)鳥壞霞

        2017-07-10 21:57:29踏歌行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杜家杜明霞掌柜

        踏歌行

        一、風(fēng)雪野店

        門外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北風(fēng)呼嘯,雪片翻卷,連幾十米開外的官道都看不清晰。天早早的就黑了,杭州城外方圓五里,只有這一家無名的小酒館還亮著燈火。

        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雪下得特別早,也特別大,接連十幾日不停不歇。原野里的積雪已能沒過膝蓋,別說走馬,連步行都困難得很。

        寒風(fēng)從單薄的門縫中透進(jìn)來,推得木板嘎吱作響。屋內(nèi)的火盆只有一個,燒得雖然旺,卻烘不起什么熱度,眼見就要燃盡。

        小酒館不大,只有五六張桌子,裝飾頗陳舊寒酸。只因靠近官道,平日里尚有三兩農(nóng)人行商路過,進(jìn)來歇腳喝水,或打個小尖,將將夠年近花甲的老掌柜蔡忠和一個獨(dú)女過活。

        說來奇特,素來客旅在此稍歇之后,要么進(jìn)城,要么往前趕路,極少有人久久逗留消磨時(shí)光的??山裉?,卻有一個客人被大雪困住了。

        其實(shí)也不能算是困住——他剛過午時(shí)便到了這,冷著一張臉,一個人往角落里的桌邊一坐,怔怔地盯著糊死了油紙的窗戶,仿佛能透過那窗戶看到外面的雪景似的。那人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皮襖,戴著狐皮帽,像是個獵戶。老掌柜過去招呼,他卻怎生都不理會,直到老掌柜報(bào)出幾樣菜名,他才心不在焉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任老掌柜去準(zhǔn)備。

        酒菜上來,他稀里嘩啦幾口吃完,一推杯碟便在桌上倒頭睡下。一直到日落天黑,他才醒過來,眼睛里像蒙了一層霧氣,招了招手,又要了兩壇酒。

        此時(shí)天已經(jīng)黑透,城門也早就關(guān)了。老掌柜心想這怪客今天是走不了了,交代女兒早早回避,獨(dú)自一人在外招呼。

        這大雪天也沒有旁人來,怪客一人自斟自飲,一聲都不吭。老掌柜在旁抽著旱煙怪無聊的,便悄悄打量那人,猜度著他的身份情由。

        只見他不過二十左右年紀(jì),身材清瘦得厲害,個子也不高,皮襖晃晃蕩蕩的,大得離譜。雖然皮膚黧黑,額心還有一塊疤,但五官卻生得實(shí)在俊秀挺麗,一雙深眸直如碧水清潭,雌雄莫辯。

        這么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哥兒,大雪夜流落至此,估摸著,是受了什么情傷,一時(shí)想不開吧。

        老掌柜想到這,鼻中輕輕笑了笑,嘆了口氣。

        “砰”的一聲,那客人突然把空酒壇撩在了桌上:“再來兩壇。”

        他這一開口,老掌柜又豁然一驚。

        那嗓音又嘶啞又尖利,不仔細(xì)聽都分辨不出語意——難怪他一直不肯開口。

        “呃,好嘞!”老掌柜愣了一下,趕忙答應(yīng),顫巍巍地跑去拿酒??傻人没貋?,那年輕人卻又趴回了桌上,仿佛已經(jīng)醉倒、睡熟了。

        老掌柜有些尷尬,想了想,還是走過去,將酒壇輕輕擱在桌上,順手收走了殘羹空盤。而一回頭,卻見里間的門簾一動,正當(dāng)妙齡的女兒端著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走了出來。

        “出來做什么?這么冷的天!”老掌柜眼睛一瞪,壓低嗓音訓(xùn)斥道。

        女孩兒年紀(jì)尚才及笄,生得極美,水靈的大眼睛顧盼生輝,白嫩的臉蛋紅潤光潔,吹彈可破,半點(diǎn)不似受盡苦寒的貧賤女兒。老掌柜老來得女,對她十成十的關(guān)注寵溺,只恨自己無能耐,無法給她定一門像樣的親,只得嫁給砍柴賣炭的小販。

        “給他添點(diǎn)炭火,都快熄了?!迸⒚穬核啿辉谝獾氐?。

        老掌柜心里一陣發(fā)急。這怪客摸不透來歷,也不知會不會生什么壞心??粗畠簭澫卵槔貙⑻炕鸬惯M(jìn)大盆里,耳后的一縷烏發(fā)溜墜到臉頰邊,只覺心里像有螞蟻在咬,讓他焦躁得幾乎吼了出來:“行了行了!快點(diǎn)回去!”

        老掌柜這一喊,反倒把那怪客又驚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

        他目光恰好跟小女孩兒一對,兩人齊齊都被對方眼中的澄澈震動了一下。

        “呃……”梅兒臉上立刻紅了,轉(zhuǎn)開目光后退了一步,緊張得有些結(jié)巴,“客、客官還要……添點(diǎn)什么嗎?”

        那怪客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垂眼看了看新添的炭火,又轉(zhuǎn)頭看向桌上的兩壇新酒,冷冷地道:“不必。”

        “哎,好好!”老掌柜趕忙笑著擠上來,一邊推著女兒回屋,“這里我來招呼就行!你快回去睡!你是定了親的,不必再出來拋頭露面!”

        “哦。”梅兒有些不情愿,還是嘟著嘴走了。

        而那怪客聽了這句,卻挑了下眉,仿佛被勾起了什么談話的興趣。

        “小哥是哪里人?。俊崩险乒褛s緊發(fā)問,拖過一旁的條凳在火盆邊坐了下來。

        怪客愣了愣,露出一點(diǎn)苦笑,伸手去開桌上的酒,簡單吐出兩個字:“杭州?!?/p>

        “哦?那怎的不趕回去?”老掌柜道,“家中父母可還安在?”

        怪客皺起眉來,搖了一下頭,神情又變得寥落冷漠。

        老掌柜自知失言,趕忙抽了口煙,又長長地吁了出來。但看那怪客卻也不甚計(jì)較的樣子自顧喝酒,忍不住又開口問道:“那……可定下親事了么?”

        怪客端著酒碗的右手忽地一顫,險(xiǎn)些潑了些酒液出來。在這時(shí),老掌柜看到他袖口里有一點(diǎn)銀光閃了一下,竟像是個鐲子。

        “咳……咳?!惫挚洼p輕咳嗽了起來,趕緊將酒碗放回桌上,左手撫在胸口彎下腰,五官猛地一揪。

        “哎?怎么了?慢點(diǎn)喝呀!”老掌柜站起來想去探看,被他一抬手擋了開來。

        “沒事?!彼е狸P(guān)嘶聲道,又直起了腰,收斂了所有表情。

        老掌柜愣了愣,只得又嘆了口氣,坐了回去。

        “小妹何時(shí)出嫁?”

        沒想到,那怪客反倒自行問了起來,一面又拿起酒壇斟滿了酒。

        “啊,呵呵!”老掌柜受寵若驚,笑了起來,“還要等一年,等一年。”他磕磕煙袋,絮絮叨叨地打開話匣子收不住,“她年紀(jì)還小,還小。哎,常家那小子也不大,兩個小娃娃,一窮二白的,也真讓人擔(dān)心!你說啊,這世道!連當(dāng)年那么雄厚殷實(shí)的孟家都能一朝傾覆,我們這些貧苦人家,可怎么保平安喲!孟家若還在,常家小子繼續(xù)做個門房,也挺……”

        老掌柜自顧抽煙啰唆,沒注意到那怪客已停下杯,變了臉色。

        怪客抿起嘴角,眉頭又皺了起來,眉心的疤痕凹成一個扭曲的坑陷。

        “常家小子,叫什么?”怪客啞聲道。

        老掌柜愣住,這才看見怪客眼中哀傷至極的光。

        “呃……叫、叫常新。”老掌柜答道。

        怪客眼里光芒閃了閃,忽地長長嘆了口氣。他搖搖頭,一面伸手入懷,一面彎下腰,額頭墊著手肘又伏了下去。

        “我明日一早走。這是酒錢,老丈收好?!彼趹牙飺芘似?,抽出一張薄薄的紙遞給老掌柜。

        老掌柜狐疑地接過來,展開對著燭火一看,頓時(shí)驚得嘴里叼的煙桿兒都掉在地上。這怪客給他的,竟然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他猛然轉(zhuǎn)頭,卻見怪客已經(jīng)伏在了桌上,整個頭臉都埋入臂彎。

        “公……公子……這……您不會是……拿錯了吧……”老掌柜張口結(jié)舌,“這張可是……”

        “一兩是酒錢。剩下的,就給小妹做嫁妝吧。”他輕聲道。

        “可是……”老掌柜捏著銀票,心跳得快要炸開。這個外表如此落拓的年輕人,怎么竟然會身懷這樣的重金!

        年輕人卻伏著一動不動,好似片刻間已經(jīng)睡著了。

        抵近中夜,狂風(fēng)厚雪撼著屋頂嘎吱作響,門窗四面嘯叫,火盆里的炭已快燃盡,唯一一盞油燈點(diǎn)在年輕人的肘邊,明明滅滅,氣息微弱。

        不過,他雖然趴著不動,卻沒有睡著。聽著自己心跳在暗夜之中聲聲如擂鼓,血液似江水一般繞過山巒,沖進(jìn)溝壑,逆涌上丘山,倒灌入海田……那些如今早已黯然消弭、無人過問的往事,又在熟悉的名字乍然閃現(xiàn)時(shí)一一蘇醒。

        常新,常新——

        那個從前總是跟著孟七公子到處跑的小門童、小車夫,竟然已經(jīng)到了婚娶的年紀(jì)。

        而他們……

        手指按在右手腕上,隔著布料,仍能感覺到那件東西的堅(jiān)硬和冰冷。

        一晃已經(jīng)六年了。有誰想得到,六年之后,他們之間竟然會變成這樣。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天,就是約定的最后一天了。

        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赴這個約——還遠(yuǎn)沒有想好,遠(yuǎn)遠(yuǎn)沒有想好。

        但他知道,當(dāng)他再次踏進(jìn)杭州城,一切都會變了。并且,他將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再將故事的結(jié)局改寫過來。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他動動嘴唇,無聲地念道。

        屋外風(fēng)雪一直嘯叫個不停,就像這無處落腳,也看不到盡頭的一場生。

        半睡半醒間,不知過了多久,從遠(yuǎn)處的雪地里,忽然傳來了一長串馬蹄聲。聽到外面的動靜,老掌柜嚇了一跳,立刻警覺起來。

        低低的馬嘶聲由遠(yuǎn)及近,沖著小酒館而來。一共有三人四馬、一輛高車,走得十分小心。騎馬的人情緒很是不忿,一路都在低聲咒罵著。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好久,終于到了門前。

        “有沒有人?。空乒竦??”洪亮的男子聲傳來,“砰砰”地敲著門板催促。

        老掌柜匆匆披衣出來,回頭看了一眼兀自在角落桌上趴著沉睡的年輕人,怔了一下,又趕緊回身過去開門。還未走到門前,只聽“哐”的一聲巨響,門板幾乎被撞碎,風(fēng)雪呼啦啦地卷了進(jìn)來。角落年輕人肘旁的油燈被風(fēng)一吹,噗地滅了。

        “哎喲,他媽的王八羔子!這雪下得真是邪乎!凍死老子了!”一個滿身緊裹著狐裘的年輕人怒罵著沖了進(jìn)來,一面拍著落在帽檐上的雪,一面跺著腳抖落靴子上沾滿的雪泥,“媽的,怎么屋里也這么冷!”

        他裹著一身華貴的火紅狐裘,毛色紅亮潤澤,一看就是價(jià)值連城的極品貨。他只有十七八歲年紀(jì),臉上還生著幾顆痤瘡,都凍得通紅。一雙鳳眼細(xì)細(xì)長長,鼻子嘴唇也都薄而鋒利,下頜尖瘦尖瘦的,不自覺就給人一種激越冷厲之感。

        “哎喲!哎喲!客官辛苦!”老掌柜蔡忠一手拎著銅壺,一手兜著個小火盆,找到柜臺近旁最避風(fēng)的一張桌子,翻下凳子使勁抹著,“來來,這邊坐!”

        “你這店里怎么冷得跟閻王殿似的?!蹦枪硬⑽赐镒撸蚜嘀娘L(fēng)燈往近旁桌上重重一丟,嘴里倒豆子一般,“就這么點(diǎn)炭火?快快再拿點(diǎn)出來,趕緊把屋子烘暖和了!我們小姐馬上到了!好酒好菜都快拿上來!爺幾個被這鬼天氣折騰得一肚子火氣,敢怠慢有你好看的!”

        “好的好的!”老掌柜一邊麻利地將銅壺火盆放好,油燈點(diǎn)上,一邊抬頭笑著問,“公子貴姓?。窟@么大雪天的,是打哪兒來?”

        那公子翻了翻眼皮:“我姓陳,四小姐姓杜。今個上你這兒來避個風(fēng),算你老小子走運(yùn)了!”他一邊說著,注意力卻望著門外。

        老掌柜順?biāo)抗怩谀_向外看,只見一駕駟馬高車轔轔地開進(jìn)院來,先跳下來一個披著深青色緞面暖袍的青年,一轉(zhuǎn)身又扶下來一個緊裹著白色狐裘的紅衣女郎。

        “啊!”老掌柜心中猛地一撫掌,真真慌了。

        這莫非是杭州城近幾十年來的第一商賈豪族杜家的四小姐,和依附杜家新近崛起的宣門分舵之主陳氏兄弟!

        先進(jìn)來的這個窄眼白面郎想是弟弟陳凌華,性情出名的暴虐霸道;后面車上下來的青袍男子應(yīng)是哥哥陳沐風(fēng),他名聲倒還算不錯,當(dāng)?shù)靡痪渲t和君子。風(fēng)聞跟杜家小姐走得很近,不知訂婚與否。

        而那位此時(shí)已經(jīng)下得車來的杜四小姐——在往來行商茶余飯后的閑聊中被稱為“羞落霞”的,卻是個冷艷無匹、驕奢逼人的主。傳說她喝茶的杯,洗臉的盆,都從不肯用第二回的,更別說手絹衣裳之類細(xì)軟。想把她伺候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更談何走了運(yùn)了?

        “快快!進(jìn)來進(jìn)來!”那陳凌華見兩人走近,“呼”地拉開了門,“這破地方臟舊得很,不過好歹能避個風(fēng)。”

        華服男女相攜著快步走了進(jìn)來,就這么幾步路,便落得滿頭滿身都是雪片。

        “有個地方落腳已然不錯了。”那高大的青袍男子掀下兜帽,露出一張方正溫和的臉。

        外面的隨從車夫也想跟著進(jìn)來,那陳凌華卻“咣”地把門關(guān)上了,沖外面吼道:“在外面候著!屋里太擠,小姐不方便!”

        老掌柜眼角一扯,只覺心里發(fā)痛,卻又不好說什么,還是賠著笑臉,小心招呼。只見那紅衣女郎仍裹著狐裘,一言不發(fā)地徑直走到擦好的桌前,一腳踢開凳子,氣鼓鼓地坐下。

        “喂!看什么看!”陳凌華又吼了起來,“還不快去準(zhǔn)備酒菜!還有火盆,快點(diǎn),再點(diǎn)十個上來!”

        老掌柜著實(shí)慌了。店里的酒食本就不多,炭火盆也就只有這么兩個。倉促之間哪里招呼得周全?沒辦法也只有匆匆到里屋去,抱出兩壇酒和幾個破舊的陶碗硬著頭皮送了上去。

        果然,陳凌華一看便破口大罵,連那一直低著頭溫柔地跟紅衣女郎說著話的陳沐風(fēng)見了都大大皺起了眉頭。老掌柜連番賠著不是,急急忙忙又進(jìn)去準(zhǔn)備其他吃食。

        那紅衣女郎卻始終沒摘下兜帽來,兀自坐著愀然不樂。陳沐風(fēng)抬手給她摘著頭頂?shù)难┢?,口中不住安慰:“好啦,就在這等一等,說不準(zhǔn)一會兒你二哥就派人來接你了呢?”

        “哼。”紅衣女郎甩了他一個白眼,“誰稀罕!我就要去江夏,找我表哥去!”

        “哎哎哎——”陳凌華笑著叫起來,“我說明霞姐,我哥可是大半夜二話不說就來陪你了,這會兒怎么說去找別人呢?”

        紅衣女郎抬手把兜帽一掀,“啪”地打掉陳沐風(fēng)的手,露出一張明俏的臉來。

        “誰要你們陪!我杜家有的是下人,不缺你們兩個!”她語氣驕狂得過分,一雙眼睛紅腫得厲害,眉心本用朱砂筆點(diǎn)了一顆美人痣,卻不慎被蹭掉了一半,拖出一道斜斜的紅痕。

        “哎,好了好了。怎樣我都陪。”陳沐風(fēng)趕忙拍著她的肩撫慰,“凌華你別鬧,都好好說話?!?/p>

        這話一出,杜明霞的神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哇”地就哭了出來。

        “你說那個孟江白,說到底不就是三姐養(yǎng)的一個男妓?這早不是三年前了!還當(dāng)自己是什么‘公子江白,一個病癆鬼罷了!我不過是不小心,走到他的院子里看了他一眼!”她抬起下頜,指著右側(cè)脖頸上的一道紅跡給陳沐風(fēng)看,“你看,三姐她就發(fā)這么大的脾氣,竟然用枝條抽我!你看!”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響突然從背后傳來。

        “喔喲!這還有個人!”陳凌華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竟是那趴在桌上的年輕人,手肘不慎碰倒了油燈。他猛地被自己驚醒,使勁抬了抬后頸,卻似是醉得太厲害,才露了個額頭便又倒下。

        便在這時(shí),老掌柜又端了個火盆從里屋小跑出來,湊到桌前向三人點(diǎn)頭哈腰地招呼:“哎,抱歉抱歉!這大晚上的灶臺都冷了,點(diǎn)火難呢!我這小店人手又少,實(shí)在忙不過來。請您再稍等一會兒,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人手不夠?”陳凌華一揚(yáng)眉,伸手指向角落里趴在桌上酣睡的年輕人,“那怎的不把他叫起來?”

        “不是,不是!”老掌柜慌忙連連擺手,“那不是小店的伙計(jì),是個迷路的客人。他已喝了一個下午,這會兒早已經(jīng)爛醉不省人事了。”

        “客人?”陳凌華走過去,在那桌邊轉(zhuǎn)了兩圈,將年輕人渾個打量了一番,伸手敲著桌子大聲問道,“喂!你誰?裝睡呢還是?哪兒來的?”

        年輕人毫無反應(yīng),鼻息依舊平穩(wěn)濃重,睡得實(shí)在香甜。

        老掌柜賠笑著湊過來,代他答話:“一個鄉(xiāng)農(nóng)罷了,估摸是懶慣了,一直睡著不醒?!?/p>

        陳凌華揚(yáng)眉正想說什么,陳沐風(fēng)忽然喊他:“算了,莫生事。”

        等陳凌華沉著臉轉(zhuǎn)回身來落座,陳沐風(fēng)又壓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我留意過了,他氣息里酒味兒甚重,確實(shí)醉了。無妨的。”

        “嗯。”陳凌華氣鼓鼓地應(yīng)了一聲,一轉(zhuǎn)頭又把氣撒在老掌柜身上,“怎么還沒上菜來?想餓死我們嗎?”

        老掌柜真的要哭出來了。從他們進(jìn)門到現(xiàn)在,最多不過一刻的時(shí)間,點(diǎn)的又是都是羊肉湯、紅燜肉等最耗時(shí)的菜肴。這片刻之間哪里做得出來?

        就在他不知如何作答之時(shí),里屋里傳來一聲清脆的女音:“菜來啦!”

        簾子一動,一個纖細(xì)的身影娉娉裊裊地走了出來。

        女孩兒一進(jìn)門,屋里就仿佛平白升起了一蓬明媚的暖意。她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鮮綠的炒青菜,輕盈地走到三人桌邊,用肩上的抹布又在桌上拭了拭,輕輕將盤子放下。那一雙蔥白的手水嫩得如同新蓮,露出的細(xì)腕白皙而細(xì)嫩,更顯得微微凸出的骨頭嬌俏可人。

        陳凌華的眼神陡然直了。

        “公子、小姐。”梅兒盈盈一拜,“請暫且吃些新鮮青菜墊腹,以免烈酒傷胃。幾道大菜都已在做了,只是火候未到,還請稍作寬限。”

        清脆的聲音在小酒館里飄蕩,一時(shí)間,三個人竟都沒回過神來應(yīng)聲,連那杜四小姐都望著她驚訝不已,忘記了鬧脾氣。

        僵住了半天,陳凌華才輕輕咳嗽了幾聲,嘿嘿一笑:“喲,想不到掌柜的竟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嘖嘖,真是我見猶憐??!”

        老掌柜連連點(diǎn)頭哈腰。正要賠笑轉(zhuǎn)圜,誰知那杜四小姐卻突然暴怒,一拍桌子站起,狠狠一腳向陳凌華踢去。

        “你這狗東西!姐姐話還沒說完,你便敢在這骯臟野店尋屎吃?”她一把抄起桌上熱騰騰的菜碟,連湯帶水向梅兒臉上摔去,“給我滾!”

        “??!”梅兒猝不及防,迎面被滾燙的熱油濺上,陶碟“砰”地一下正中鼻骨,撕肝裂肺地慘叫一聲向后跌去。

        “梅兒!”老掌柜驚得心口一痛,趕忙轉(zhuǎn)身彎腰去扶。

        “吵死了!”杜明霞怒氣更盛,又將桌角的銅壺拎起向老掌柜背后砸去。

        又是“砰”的一聲鈍響,老掌柜整個人向前栽倒下去,口中嘶嘶抽著冷氣,半天都爬不起來。

        “哎,霞妹、霞妹!”陳沐風(fēng)趕忙站起身來攔她,“何必動怒呢?凌華隨口玩笑而已?!?/p>

        這杜四小姐竟似是為陳凌華吃起醋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梗著脖子不理陳沐風(fēng)的寬慰。

        “來,坐下歇著?!标愩屣L(fēng)拉著她的胳膊,好容易才把她按坐下來,“讓他們收拾去,你方才說到哪里了?”

        陳凌華撇著嘴不敢再吱聲,老掌柜痛苦萬分地蜷著身想爬起來,小女孩卻捂著臉縮成一團(tuán),使勁壓抑著喉中的哽咽。

        “呵?!本驮谶@時(shí),忽然,一聲不輕不重的冷笑聲從角落傳來。

        陳凌華猛一轉(zhuǎn)頭,眼中像被扎了一下。那個一直伏在桌上的年輕人,竟然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直起了腰桿!

        “你是何人!”陳凌華一躍而起,唰地一下從腰間拔出劍來。

        陳沐風(fēng)和杜明霞也停止了說話,齊齊訝異地轉(zhuǎn)頭看向那人。

        年輕人并不答話,仍是一動不動。清癯的腰背不自覺地散發(fā)出一股凜凜的氣勢,雖然是以后心相對,但一眼望過去,竟是毫無破綻!

        陳沐風(fēng)也皺起眉,解開軟袍,握住了腰間的長劍。

        “不報(bào)名號,就想管閑事?”陳凌華冷笑一聲,提劍緩步上前。

        忽然,年輕人放在桌上的左手動了。先是手腕一震,一根細(xì)細(xì)的黑色物事凌空飛起。然后暗影一晃,他整個人已離開條凳轉(zhuǎn)過身來。

        這一下動作快得驚人,完全看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只聽見輕輕的一聲“嚓”,一道白練般的光芒從他轉(zhuǎn)身帶起的暗影中燦然劃過。緊接著就是陳沐風(fēng)一聲驚叫:“明霞躲開!”

        “啊——”杜明霞一聲尖叫。

        陳沐風(fēng)劈手出劍,可那道黑色物事卻快如閃電,完全沒碰到分毫。

        只聽“哧”的一聲,那黑色物事從杜明霞頸邊擦過,繼而“噗”地一下刺入了背后的木質(zhì)墻壁。

        杜明霞慘叫未歇,卻已驚厥過去,倒在了陳沐風(fēng)懷里。陳沐風(fēng)低頭一看,一道掛滿了細(xì)小毛刺的血痕出現(xiàn)在杜明霞的頸側(cè),只差一毫便要劃破大血脈。

        “你……你是……”他驚魂甫定,回頭看去,只見那飛椎似的黑色暗器不是別的,卻是這小酒館粗糙堅(jiān)硬的黑色竹筷!

        “飛鴻踏雪……一劍斷喉!”陳凌華也面色慘白,嗓音哆哆嗦嗦,“足下莫非是……殺手鴻?”

        二、斷鴻無處

        年輕人沒有說話,只鼻中輕輕一響,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個物事拋在陳凌華面前的桌上。

        那是一枚刻著飛鳥圖騰的白玉片,晶瑩潔白,明潤如雪。

        “斷鴻令!”陳凌華睜大了眼,臉上驚惶畢現(xiàn)。

        三個月前,江湖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武功絕高的神秘殺手,自名為“鴻”。他出道時(shí)散出十枚刻著飛鳥圖騰的白玉片,被江湖人稱作“斷鴻令”。一令殺一人,從未失過手——死的人,每一個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頂高手。一時(shí)間,斷鴻令被炒至天價(jià)。

        一旁,陳沐風(fēng)心念電轉(zhuǎn):“這一手確實(shí)俊得很。不過……要證明你就是殺手鴻,還差了點(diǎn)?!?/p>

        “正是!”陳凌華立刻附和道,“一枚斷鴻令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買得起?!?/p>

        年輕人直視著他的眼睛,再次伸手入懷。陳凌華被他冰冷的目光一觸,倏然退了一步。

        年輕人一只纖細(xì)的手從懷中伸出,指著桌上那枚斷鴻令道:“淮北鳳吉云雄?!彼穆曇羲粏」之?,手輕輕一抖,又一片斷鴻令從手心滑落,“江西流云寨馬賁良。”

        他不斷輕抬手腕,圓潤晶瑩的斷鴻令一片接一片從他手心滑出落在桌上:“顯劍門路方宗、湘西物老鬼、東昌虎王旒安、妖狐葉闌、神行幫主藺驚雷。”話音落,最后一枚斷鴻令“嗒”地一聲落在桌上。

        話畢,陳凌華已是一身冷汗。這些人中有窮兇極惡的奸佞匪徒,也有方正大義的正派高人——傳言確實(shí)皆是剛剛死在了殺手鴻的手上。此人一身武藝,該是高到了什么樣的境界!

        “呃……鴻……鴻少俠?!标惲枞A回過神來,對著殺手鴻擺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臉,“是我們唐突了。擾了休息,你別見怪!”

        殺手鴻神色如冰,對他視若無睹,只自顧自收起了桌上的七枚斷鴻令。

        此刻,小酒館里的氣氛仿佛結(jié)成了一塊堅(jiān)冰。老掌柜抱著哭得幾乎昏厥的女兒跌坐在地?zé)o聲地顫抖著,陳凌華尷尬地站在當(dāng)中,手足無措,進(jìn)退不得。

        殺手鴻將斷鴻令收好入懷,終于抬起了眼。他冷淡的目光劃過幾人面上,好似劍刃上的光芒一閃而過。

        “老丈,帶小妹進(jìn)去?!彼曇魳O啞,半男不女的,十分詭異。

        “嗯,嗯……”老掌柜抹了一把涕淚,扶著女兒費(fèi)力地站起,一步一步往里屋挪。

        直到兩人的身影再不可見,陳沐風(fēng)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推開杜明霞站起身來,沉聲問道:“鴻少俠想要什么?”

        “不必太為難?!睔⑹著櫳ひ粢琅f嘶啞詭異,“我只問幾個問題?!?/p>

        “什么?”陳凌華搶問道。

        殺手鴻抬了抬下巴:“把她弄醒?!?/p>

        陳沐風(fēng)怔了一下,吸了口氣,伸指在杜明霞眉心按下。呼吸間,杜明霞皺了皺眉,悠悠醒轉(zhuǎn)過來。

        “莫慌?!标愩屣L(fēng)收回指,在自己唇上碰了碰,嚴(yán)肅地道。

        杜明霞漸漸清醒,回想起之前境況,知道厲害,竟難得聽話,壓住了情緒。她端坐起來,緊抿著慘白的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殺手鴻。

        “孟江白如今在哪里?”殺手鴻的臉色也有些白中泛青,啞著嗓子問了第一個問題。

        杜明霞看了一眼陳沐風(fēng),又看向殺手鴻,咽了咽嗓,小聲道:“湍聲苑。”她頓了頓,又補(bǔ)充道,“最靠西湖的一個院子,有一幢三層小樓,可以看到斷橋湖景?!?/p>

        殺手鴻沒有應(yīng)答,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了第二個問題:“杜三小姐有沒有說過,何時(shí)與他成婚?”

        杜明霞眸中掠過一抹訝異,微忖了一下,答道:“明日晚上擺宴訂婚,占卜吉日。明日公子江白的三年孝期便滿了,姐姐也是心急得很,一等他除服就……”

        “沒問你那么多。”殺手鴻皺起了眉頭,十分不悅地打斷。

        杜明霞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卻拿眼睛不斷地上下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年輕人。

        此人莫非是那公子江白從前的好友?

        可是,自三年前孟家全家被抄問斬,杭州城內(nèi)外,所有曾與孟家沾親帶友的人都一齊銷聲匿跡了。連與他定下婚約的甄家,都不再有任何聲響——除了那位自殺殉情的甄小姐在西子湖畔的最后一舞。

        等了良久,殺手鴻才長長嘆了口氣。他仿佛十分疲累似的,輕聲道:“最后一個問題:他的病,怎樣了?”

        聽到這個問題,杜明霞皺起眉,眼中浮起一絲悵惘:“唉,這個,我也不清楚?!彼秩嗔巳嗝夹?,“姐姐把他守得緊緊的,不讓任何人靠近。我今日,也就只看到他一個背影?!?

        “他怎樣?”殺手鴻追問。

        “他……好像很瘦很瘦?!倍琶飨嫉溃安贿^,精神似乎還好,仍然能夠?qū)懽帧!?/p>

        殺手鴻聽罷,又皺起眉,不再說話。

        “鴻少俠認(rèn)識公子江白?”陳沐風(fēng)嘗試著探問道。

        殺手鴻沉下臉,咬緊牙關(guān),不再看幾人一眼,吐出了一個字。

        “滾?!?/p>

        沉夜已經(jīng)過去大半,外面的風(fēng)雪也小了許多,漸有停下的跡象。

        小酒館內(nèi),殺手鴻看著門外雪野中的車馬隊(duì)消失,終于關(guān)上了門,抬腳挑過近旁的長凳抵住門板,轉(zhuǎn)身靠著墻壁,慢慢松懈下來。

        竹簾聲響,老掌柜和已換過衣服的梅兒從里屋走出。梅兒用紗巾遮著臉,臉頰上被熱湯燙紅了一大塊,鼻梁上也留了一道凹坑,似是傷了鼻骨。

        看到殺手鴻疲態(tài)畢現(xiàn),兩人齊齊動容,眼中淚光瑩然。

        “多謝少俠!”老掌柜一聲慟呼,當(dāng)即便要跪倒大拜。

        “不必——”殺手鴻急忙伸手阻攔。他在身后木墻上一撐想直立起身,沒想?yún)s竟然力有不逮,虛滑了開去,身子猛地撞上墻壁。

        “咳咳——”殺手鴻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手撫著胸口彎下腰,俊秀的五官又痛苦地糾結(jié)在了一起。

        “鴻大哥!”梅兒一聲驚叫,趕忙奔上前去。

        然而還未等她近身,殺手鴻已跌坐在地。伴著劇烈嘶啞的咳嗽,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血沫濺在地上,紅得觸目驚心。

        老掌柜驚在當(dāng)?shù)兀绾文軌蛳胂?,這個灌了自己一晚上酒的人,原來竟帶著如此沉重的傷!方才氣勢驚人的強(qiáng)悍,完全是為了逼走三人不得已而為之的!

        “爹!還愣著干嗎?快!有什么草藥,都拿來??!”梅兒焦急地喊道。

        老掌柜如夢初醒,趕忙奔回里屋去。

        然而,等老掌柜取來那些黑黑綠綠細(xì)碎不辨的草藥時(shí),殺手鴻已喝了口水,強(qiáng)行把咳嗽壓下了。他鐵青著臉,撫慰地朝兩人擺擺手,道了句:“沒事,死不了。”

        “可是,你這樣……”梅兒眼角淚光點(diǎn)點(diǎn),卻說不下去。

        殺手鴻搖搖頭,故作輕松地一笑:“我一個殺手,本就該死。倒是你們,今日目睹這些,怕是難逃干系……速速收拾合計(jì),明早便叫上常新,離開這里吧?!?/p>

        老掌柜與梅兒聞言,一齊垂淚點(diǎn)頭。

        殺手鴻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么,趕忙低頭解開了胸前的衣襟,從懷中取出一個方正的布包。布包散開了一角,露出內(nèi)里一大沓雪白的紙箋。

        “還好?!彼闪丝跉猓巡及旁谝慌?,又將衣襟拉開了一點(diǎn)。

        老掌柜和梅兒呆住了。他露出的胸膛上裹著厚厚的紗布,猩紅的血慢慢洇了出來,好像馬上就要流到地上。

        “唉,還是裂開了?!睔⑹著欁匝宰哉Z,又無奈地苦笑。

        “啊,鴻大俠,你……”梅兒驚聲叫起,手足無措。

        殺手鴻卻并不在意,只拿起布包放在膝上,將散開的角掖好。然而折了幾次都沒能撫平,干脆全部拆開來重新扎。

        這一拆,驚得老掌柜張大了嘴——那雪白的一大沓,竟然全部都是銀票!

        然而,梅兒注意到的,卻是別的。

        “鴻……鴻少俠……你是……”梅兒張口結(jié)舌,“你是個……女兒家?”

        三、壞霞?xì)埼?/p>

        “?!钡囊宦?,一道銀光閃過。殺手鴻大口喘著粗氣,右手兩指捏著一根細(xì)細(xì)的銀條,直抵在梅兒頸側(cè)。

        梅兒嚇得臉色煞白,卻咬著唇?jīng)]有喊出來。

        那是一枚半指粗細(xì)的小劍,兩旁刃口不算鋒利,“護(hù)手”也十分狹窄,唯有劍尖極其尖銳,閃著血色的光。

        這小劍平素是繞成銀鐲套在腕上的,首尾相銜,精巧絕倫。從前,劍身上刻著五個字“鴻飛伴霞落”,但現(xiàn)在,那五個字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殺手鴻看著梅兒的眼睛,捏著小劍的手指不住抖動,終于一松,任小劍“?!钡囊宦暵涞搅说厣?。

        梅兒抿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老掌柜在旁看著,也手足無措,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息。

        “我知道你是誰了……”梅兒泣不成聲,甚至不忍再看著殺手鴻,捂著嘴轉(zhuǎn)過身去。

        她知道了——除了她,還能是誰呢?

        這個身材瘦小、聲音嘶啞的殺手鴻,就是當(dāng)年與公子江白自許婚約、名冠江南的甄家小姐甄月彤啊!

        砍柴賣炭的常新雖然憨笨,卻把當(dāng)年的事給她講得清清楚楚。那個至情至性的甄小姐是如何一身紅衣一柄柴刀怒劫法場,卻沒有找到公子江白,只把他這個門童救了出來的。

        而當(dāng)年的甄小姐,根本連半點(diǎn)武功都不會。

        殺手鴻聽梅兒叫破,只萬分疲憊地仰頭靠在墻壁上,閉上了眼睛。

        那銀亮的小劍躺在梅兒的手邊,刃上光亮如新,原本該有的五個細(xì)細(xì)的刻字渾然不見。

        梅兒知道,那柄鐲中劍本是一對,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一只刻著“鴻飛伴霞落”,另一只刻著“月涌大江白”。當(dāng)時(shí)這段姻緣,羨煞又氣煞了多少王公貴子和閣中閨秀!特別是那與孟七公子認(rèn)識多年、傾心相交的杜三小姐杜碧林——孟家主父本都明媒正禮上門提親了,杜家也已答應(yīng)了,卻被孟江白拿劍架在自己的脖頸上悔了婚。

        不過,那日甄小姐在斷橋上的半首歌和一支舞,也實(shí)在揉碎了不少良善百姓的心。

        這位甄小姐,原本也算是杭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風(fēng)雅世家的名門閨秀。誰知在她五歲之時(shí),甄家父母突然毫無征兆地一齊失蹤了。

        幸好甄家素來行善積德,家仆皆善良守禮,知恩圖報(bào)。在管家和老媽子的照顧下,甄家小姐竟也孤僻偏執(zhí)、別別扭扭地長大了——直到十三歲時(shí),在城外踏青時(shí)偶然碰見了十六歲的公子江白。

        那時(shí)的公子江白,正是風(fēng)華鼎盛、以一手劍氣沛然的書法震驚江南學(xué)界。甚至,他寫的一幅《劍器詞》被當(dāng)朝為將的哥哥帶入京中,竟被閣老相中,連連夸贊,索為己有,懸于家中日日玩賞。

        當(dāng)甄月彤與孟江白在江邊相遇,看到那連綿的青山和萬里的碧空在他身后如畫卷般緩緩展開——她細(xì)瘦的軀殼仿佛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開綻出一朵花來。

        從那以后,她漸漸有了笑容,歌舞無師自通,很快便穩(wěn)坐了杭州第一美人的名頭。許多王公貴族前來提親,但甄府沒有長輩,甄月彤便自作決定,統(tǒng)統(tǒng)拒絕,誰也不嫁。直到最后,孟江白一意孤行,用劍架在自己脖子上跑出家門,親自向甄月彤求了親,定了情。

        有誰能想到,這樣一段傳奇,竟然會以孟家突然被舉報(bào)賄賂重臣、里通外賊,全族抄家斬首為結(jié)局。

        “你……你為何……”梅兒好容易收斂了些情緒,抽抽搭搭地道。

        “為何沒死?”甄月彤自嘲地一笑,聲音嘶啞得可怕。

        三年來,她倒是常覺遺憾,那一日,西湖那浸滿了赭紅色煙霞的水怎么沒把她淹死。

        “你……你剜去了額心的痣?”梅兒目光上移,落在甄月彤輪廓依然秀麗的臉上。

        當(dāng)年,甄月彤的美可是傳遍江南,無人不知的。她偏愛穿紅裙,額心生有一顆朱砂痣,妝容總是受著全城女子的追捧和模仿,被傳稱為“落霞妝”,風(fēng)靡一時(shí)。直到她三年前西湖殉情,這妝容才被視作不祥,慢慢消弭不見。

        梅兒想到此,不由皺起了眉頭。不過,今日這杜四小姐的妝,倒有幾分落霞妝的意思,不知她是湊巧還是有意為之。

        甄月彤閉著眼,始終沒有答話。

        如今,她失去的,豈止是額心的一顆痣?這三年顛沛,她連女子的身份,都完全丟棄不要了。

        可是江白——

        在杜家三小姐的悉心照料下,大概他,除了不再是堂堂孟家七公子,仍是那“書劍雙絕,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吧?

        “你為什么,要去做殺手?”梅兒拾起地上的小劍,又不停地問了起來,“公子江白若是知道,該……”

        “不關(guān)你事。”甄月彤一口打斷,猛地起身,一把搶回小劍,扣回手腕上。

        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江白知道。

        最好是,除了杜碧林,不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你想用錢財(cái)贖回他嗎?”梅兒繼續(xù)追問。

        甄月彤心中一梗,只覺一口熱血涌上來,險(xiǎn)些又沖口而出。

        三個月前,她回到杭州,見到了杜碧林。

        當(dāng)年孟家案情沉重,全家被抄下獄,判下斬首重罪。她一個人無依無靠,翻來覆去,只有劫法場這一條路,能夠救孟江白一命??墒?,當(dāng)她拼了命,拿了家里唯一的一柄柴刀沖上刑臺之時(shí),卻到處都找不到孟江白。

        最后,她順手救下了小門童常新。

        許是監(jiān)斬官可憐她這孤零零的小女孩,而常新又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孟府下人,官差們竟任她脫逃了出去,逐著他們滿杭州跑了幾圈,便草草作罷。后來他們躲在貧民窟中多方打聽,才知道是杜家三娘碧林與孟江白多年書畫相交情深意篤,早就想盡了一切方法把他從牢里救了出來,帶回府中。

        而孟江白受此打擊,傷痛交加一病不起,數(shù)度命懸一線——全靠杜碧林不計(jì)錢財(cái)尋訪名醫(yī)圣藥,將他從閻王手里一次又一次奪回來。

        杜碧林原本就認(rèn)識公子江白在先。在甄月彤艷名鵲起之前,她也是憑著一手精致華麗的工筆花鳥占盡了江南風(fēng)雅圈的風(fēng)頭,與孟江白不乏“雙璧”之譽(yù)。

        這三年里,兩人朝夕相對,感情也日漸真切。據(jù)傳,兩人早已商議好,等孟江白三年孝期一滿便成婚,孟江白入贅杜家,兩人名正言順,長相廝守。

        三個月前甄月彤回到杭州,得知兩人尚未成婚,曾偷偷潛入杜家,想親自問一問孟江白,帶他一起走。

        然而,杜家守衛(wèi)何其森嚴(yán)?她好不容易潛入最后一道院子,隔窗看到了孟江白躺在床上和杜碧林把手談心的影子,便立刻被守衛(wèi)發(fā)現(xiàn),當(dāng)作小賊圍捕起來。

        后來,杜碧林單獨(dú)走了出來,認(rèn)出了她。

        沒想到的是,她竟有感于孟、甄二人當(dāng)年婚姻盟誓之真,對她松了口——只要甄月彤三個月里能集得她這些年給孟江白治病花的十萬兩銀子,她便能跟家族里交代,取消這門婚事,放他們離開。但是,唯有一個要求——她平生最恨小偷,這錢,必須每錢每兩都來路清楚,決不能是偷來的。

        甄月彤由不得不依她。

        這是她唯一的一條路了。

        然而可惜的是,三個月后,她只收回了七枚斷鴻令。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日,就是約定的最后一天了。還差三萬兩銀子,無論她怎么拼命,都不可能得到了。

        “甄小姐,你這樣……又何苦呢?”梅兒見她始終不答話,急得惱色上臉,“孟江白那個人再好,也不值得你這樣待他??!他若是個男人,就……”

        “我說過,不關(guān)你事!”甄月彤猛然暴怒,手撐地一下子站起,腦中一陣眩暈。

        “怎么不關(guān)?”梅兒更急了,也站了起來,“常新為了找他,已經(jīng)被杜家弄得失了心智,半瘋半癡了!怎么能讓你也……”她說到這猛地哽住,珠淚如豆子般大顆大顆往地上砸。

        “什么?”甄月彤猛然腦子“嗡”地一響,喉間一口熱血再忍不住嘔了出來。

        “呀!”梅兒驚得上前去扶,老掌柜也趕忙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準(zhǔn)備攙她。

        “你……你別管!”甄月彤把梅兒的手臂一推,抬手擦掉唇邊的血,搖搖晃晃地要走。

        “甄小姐,你別這樣,嗚嗚嗚……”梅兒一雙眼睛不停地涌淚,不依地跟在后面。

        “甄月彤早已死了!”她一轉(zhuǎn)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竟如野獸一般,在這一瞬閃爍出強(qiáng)悍的光。

        梅兒經(jīng)這一嚇,頓時(shí)不敢再開口。

        “馬車,有沒有?”甄月彤看向老掌柜,冷冷地道。

        老掌柜睜大了眼,嚇得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來。他是眼見到殺手鴻如何用一根筷子就嚇走了陳氏兄弟的,那一手功夫,要捏死他父女二人,連眼睛都不必眨一下。

        “有沒有!”甄月彤吼道。

        “噢!噢!有!”老掌柜趕忙抖抖索索地道,“馬在欄里,后院有架拉貨的木車。”

        甄月彤一把抄起地上的包袱,轉(zhuǎn)身就向外走去。

        打開房門,呼呼的風(fēng)雪猛地灌進(jìn)來,吹得她身子一顫。然而只定了下神,她又抬步?jīng)Q然向外走,轉(zhuǎn)瞬消失在黑夜里。

        “嗚嗚,爹……”梅兒鉆進(jìn)父親懷里,不住地哭著。

        “哎,算啦……”老掌柜拍著女兒的肩,輕聲安慰著,“旦夕禍福,就是這般。明天一早我們就走?!?/p>

        “不——我不想走!”梅兒仍在撒嬌,“甄小姐好可憐,都沒有人幫她……”

        “呸!”老掌柜啐道,“為了錢去做殺手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場?她這時(shí)走,不是送死是什么?那么大的雪,風(fēng)也能吹死她!”

        話音落,屋外小院里傳來叮叮咣咣的翻動聲,接著響起了一聲悠長的馬嘶。

        四、昔日朱門

        破曉時(shí)分,大雪終于停了,寒風(fēng)卻依舊冷冽如刀。東方的天空紅得像血,悶在厚厚的云層后面,好像一捅就要裂開的膿包。

        甄月彤棄車騎馬,一路碎步慢行,跟著早起做買賣的鄉(xiāng)人一起進(jìn)了城。道上的冰雪被來往的車馬行人踏得黢黑,化成一片混著冰碴的泥水。人人臉上都浸著被生活磨損的灰黃色,一點(diǎn)笑容都沒有,仿佛碰一碰,就會撲撲掉下土渣來。

        這個杭州,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杭州了。

        甄月彤抬頭望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打馬向西湖走去。

        她記得,極小的時(shí)候,母親會牽著她沿著湖邊的石板路慢慢地走。石板的縫隙里生著盤根錯節(jié)的草,多半枯黃而冷韌,若伸手去拔,會勒得手指生疼。

        后來長大一些,她父母雙亡,失了管束,總是獨(dú)自從后院偷跑出來玩,急得管家和老媽子滿大街地找——卻不知她就躲在湖畔的葦草叢里,一個人仰頭看著天,從朝霞看到晚霞,一動不動。

        她不太記得小時(shí)候的自己是如何感受杭州的了。大概,是像天空一樣,安靜、藍(lán)澈、寒冷、遙不可及。

        可如今,這座幾乎要被大雪埋葬的城、又被草芥臣民硬生生踏出一條黢黑泥路的城,卻仿佛失掉了原本晶瑩剔透的魂靈,成了一座麻麻點(diǎn)點(diǎn)的、骯臟的蟻穴。

        但甄月彤還是得繼續(xù)往前走。

        腳下的這條路,她太熟悉了。甄家的府邸就在西湖邊,一出大門就是波光瀲滟,垂楊曉風(fēng)。

        那是古樸的莊園,門庭雅致,幽靜端莊,有一棵大榕樹在前院立著,繁茂的枝葉總是從圍墻上伸出來。

        甄月彤一面想著,一面走過石橋,轉(zhuǎn)過彎,緩步走到昔日的朱門前。

        兩扇大門緊緊鎖著,朱漆已掉了多半。大雪落滿階前,無人清掃。

        甄月彤下馬,靜靜抬頭望去。

        金漆書的“甄府”牌匾已經(jīng)完全褪色了,院內(nèi)沒有半點(diǎn)聲響,仿佛已經(jīng)廢棄。越出墻頭的大榕樹枝葉盡落,唯剩下灰黑凌亂的枯枝直愣愣地指著天上。

        甄月彤深深吸了口氣,反復(fù)思量,還是不能決定該不該推門進(jìn)去。

        也許已經(jīng)沒有人在了。

        三年前她自投西湖,只愿一死——卻被那執(zhí)拗的小門童常新掙扎著救了起來。

        追捕她的官差們又一次軟下了心腸,宣稱甄小姐已溺水而亡,悄悄放她走了。

        甄月彤早已死了——這句并非是氣話。離開杭州后,她憑著小時(shí)候母親向她提過的一條路線北上,模模糊糊地跟著感覺亂走,最后竟到了云夢山,進(jìn)入了鬼谷。

        她從此再沒用過“甄月彤”這個名字,而是用了孟江白的別字“鴻”。三個月里,這個名字以殺手為冠,掙得了普通百姓幾百輩子也掙不到的錢。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還是做不到,還是沒有辦法,企及那普通百姓所擁有的平平凡凡,卻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日子。

        在這枯寂的人世間走一遭,若不能與他共度,倒不如、早早抽身,煙消云散便了。那七萬兩的銀票,不若都贈給他當(dāng)作聘禮,換一個不必入贅的自由……

        “姐姐,你在這里,有什么事嗎?”

        就在甄月彤凝眉猶豫,心灰欲絕之時(shí),忽然,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在手邊響起來。她驀地扭頭,嚇了一跳。

        竟是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小乞丐,衣上臉上都臟兮兮的,一雙眼睛倒是又大又水靈,看著像個女孩。她拉了一下甄月彤右手的袖子,等她看過來,又有些畏懼似的一縮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甄月彤一時(shí)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心下卻是奇怪。這小乞丐竟能從她這副打扮里一眼認(rèn)出她是女子。

        “我叫小碗兒,平時(shí)常在這一帶玩兒?!毙∑蜇ご嗌氐?,“姐姐你看著面生,是外地來的吧?要不要我?guī)愎涔洌侩S便給口飯吃就行啦!”

        甄月彤低頭,在兜里摸出四五個銅板和一小塊碎銀。小乞丐趕忙上前伸手去接,笑得兩眼彎彎。

        “不白給?!闭缭峦?,“你告訴我,甄家可還有人在?”

        小碗兒收好錢,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把我知道的都說給你聽!我們找個茶館去吃早飯可好?”

        “說起來,甄家這幾年真是大不如前了?!毙帕x巷口,小乞丐一邊大口嚼著包子,一邊啜著熱湯,說書似的跟對面用筷子來回?cái)囍娴恼缭峦?,“掐指算算,就是從甄家小姐西湖殉情開始,甄家就徹底垮了。管家夫婦把傭人全部遣散,就留了一個腿腳幾乎殘廢的老門房。他夫婦倆本還在宅子里住著,白日里各自去其他人家尋活干??珊贾莩谴?,每日跑起來實(shí)在不方便。再加上去年孫婆生病去世,孫爹觸景傷情,也就住不下去搬走了?!?/p>

        甄月彤聽完,沒有說話,眉頭皺得更緊。

        “唉……”小碗兒吃完了包子,看甄月彤掩不住痛苦的面容,也垂下了眼來,“我雖然不知道姐姐你跟甄家有什么關(guān)系,但也能體會,你聽到這些事,多少會有些難受。我是貧賤兒,常聽到各種閑言碎語,說甄家如何不祥,從云端跌到泥土里,再也翻不了身?!?/p>

        甄月彤繼續(xù)攪面,依舊沒有說話。

        “有人說,若不是孟七公子軟弱無恥,甄小姐也不會白死,讓甄家也連帶覆滅了?!毙⊥雰赫f著,抬起眼小心地瞟了一眼甄月彤,“不過,甄小姐投湖的尸身一直都沒有找到。你說,她會不會沒死?”

        甄月彤猛地一個激靈,睜大眼睛看向小碗兒。

        這個小乞丐太聰明了,讓她瞬息間感到如芒在背,動彈不得。

        直過了好一會兒,甄月彤才緩過勁來,端起眼前的面湯,小小地啜了一口。

        一股熱流從舌尖涌進(jìn)喉嚨,仿佛是一股力量注進(jìn)了她體內(nèi)。

        “她死沒死,對現(xiàn)在來說,也沒什么區(qū)別。倒是那孟江白,不知還活著否?”

        小碗兒眨了眨眼,立刻意會了甄月彤的意思,接著話說下去:“孟七公子是還活著的,而且,恢復(fù)得還算不錯。就這個月初吧,又能寫字作畫了?!?/p>

        “嗯?這你也知道?”甄月彤有些意外。

        “當(dāng)然!”小碗兒得意地笑了起來,“我有朋友在杜家做工的,我常常偷跑去玩,總能聽到下人們聚在一起嚼舌根。那個公子江白,是住在一個臨湖的院子里,好像叫什么‘端聲苑的,有座三層高樓,視野極好,能看到斷橋!”

        甄月彤胸口如遭重?fù)簟?/p>

        小碗兒說得不錯。下人們識字不多,只念半邊,將“湍”念成“端”——跟杜明霞的說法正合。

        而那幢小樓,竟可以看到斷橋——那么,三年前的那一日,他是否看到了她在斷橋上的那一舞《斷鴻哭》?

        “姐姐,你怎么了?”小碗兒伸出一只臟手,在甄月彤眼前晃了晃。

        “噢,沒事?!闭缭峦s忙眨了下眼,把眼角的淚光壓下去,“你繼續(xù)說?!?/p>

        “嗯……”小碗兒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嘆了口氣,“唉,要是公子江白當(dāng)年看到了甄小姐在斷橋上跳舞,那該多好。說不定,他會拼了命來找她。他們倆,就算一起死了,也比現(xiàn)在這樣好。”

        甄月彤無奈地一笑,嗔道:“你懂什么?”

        “真的呀!”小碗兒正色道,“我知道的!三年前那天,公子江白才剛剛從牢里出來,被打得肋骨盡斷,整個人都快散架了。杜三小姐請了大夫去給他治病,說為防止受邪風(fēng),得緊閉門窗,一絲縫兒和亮光都不能見!我朋友那天恰好去幫忙,說進(jìn)到他房中,簡直如到了陰曹地府一般,什么光亮都看不見,什么聲響都聽不到!”

        聽到此話,甄月彤又愣住了,久久不能反應(yīng)。

        原來,在她那般痛苦絕望的時(shí)刻,他竟是身處地獄,無知無覺的嗎?

        “唉,可惜啊!”小碗兒搖搖頭,端起面湯又啜了一大口,“不過這樣也好,最起碼證明,孟七公子并不是鐵石心腸,真的完全對甄小姐視而不見。”

        最后一句話出,甄月彤猝不及防,忽然鼻尖一酸,猛地偏轉(zhuǎn)頭去。兩顆珠淚豆子一樣滾落,“噗”地砸在了雪泥未消的石板地面上。

        是這樣么?

        相見真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姐姐……”小碗兒已看出了甄月彤的心傷,跳下凳子,乖巧地繞過來安慰她,“不要難過了。倘若老天有眼,一定會讓他們再見面的?!?/p>

        甄月彤身子抖了一下,竟壓住了本能的躲閃,讓小乞丐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好小好冰的一只手,指節(jié)腫腫的,生了好些凍瘡,紅得像蘿卜——就這么輕輕按在她那黧黑粗糙、傷痕累累的手背上,像是天生如此,相依為命。

        “是啊?!闭缭峦α诵?,反手握住小碗兒的手,輕輕捏了捏,“多謝你。”

        小碗兒開心地綻放出一個笑容,眼睛亮亮的如同星子。她大概從未得人這樣溫柔相待過,大著膽子想要上前抱一抱甄月彤的頸。

        然而就在這時(shí),一輛馬車遠(yuǎn)遠(yuǎn)地從街前飛馳而過,引來一串行人驚呼聲。

        甄月彤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站起身來去看。這一看,卻讓她整個人僵住了。

        那正是昨夜開到城外小酒館的那駕杜家的高車,駕車的人不認(rèn)識,應(yīng)是杜家車夫。但從車廂窗口里向外看的人的臉,卻分外熟悉。

        ——竟是老掌柜蔡忠的女兒梅兒!

        甄月彤趕忙挪開凳子,追上幾步去看。那馬車走得很快,像是朝著湖畔杜家宅邸的方向去。梅兒坐在車?yán)?,滿臉慌亂焦急,毫不顧忌地向外看著,似是想在街頭找著什么人。

        她這么一動,梅兒竟不知受到什么感應(yīng),也向她看了過來。

        只見梅兒的臉一下子僵住,眼睛里透出絕望的光。嘴巴動著,卻不知道在對她說著什么。

        “你認(rèn)不認(rèn)識常新?”甄月彤反手一把捉住小碗兒的胳膊,“快!帶我去找他!”

        五、公子江白

        “梅兒妹妹,真是對不住。昨夜,是我太莽撞,下手重了些。”暖融融的閨閣中,杜四小姐明霞一邊給鏡前端坐著的小女孩梳著頭發(fā),一邊溫柔輕語,“我也是心急,怕凌華那個狗東西欺負(fù)你,才假裝發(fā)脾氣,想支走你的?!?/p>

        梅兒輕蹙著眉頭,沒敢吱聲。

        今日天還沒亮,杜家的馬車去而復(fù)來,不由分說就把她帶走了。老父不論怎么阻攔懇求,下跪磕頭,都沒有任何效果,反而險(xiǎn)些被打傷。

        杜家人說,四小姐請她去做客,聊表昨夜失手傷人的歉意??伤笙胗蚁耄灿X得不太可能。杜明霞當(dāng)時(shí)發(fā)火,顯然是真的想毀了她的臉的。后來用銅壺砸爹的那一下,也用足了十成力氣,恨不得把他砸死過去。

        但現(xiàn)在,她口口聲聲說是為救梅兒,還擺出一副親熱溫柔的樣子,幫她梳妝打扮,實(shí)在不知用意何在,后面又留了什么可怖的后招。

        “其實(shí)啊,我昨夜一見妹妹,就覺得很是眼熟?!倍琶飨夹χ畔率嶙?,手指在妝臺上的首飾盒里挑揀了一番,最后拈起了一個紅珊瑚綴珍珠的步搖,“你現(xiàn)在的年紀(jì),差不多就是……公子江白和甄家小姐初識的年紀(jì)吧?”

        這句一出,梅兒吃了一驚,肩膀輕輕抖了抖。

        “不……”她怯怯地道,“我、我已經(jīng),十五了?!?/p>

        杜明霞卻根本不顧女孩說什么,只抿著嘴,看著她在鏡中驚慌失措的樣子,微微笑著將步搖輕輕插進(jìn)她的發(fā)髻中。

        “嘖嘖,妹妹的模樣生得這么好,比當(dāng)年的甄小姐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怎么樣,想不想試一試那‘落霞妝?”杜明霞說著,已拿起了朱筆,托起梅兒的下巴,在她眉心點(diǎn)了一粒朱砂。

        “四小姐……我……”梅兒有些慌亂,嘴唇發(fā)干。

        “別說話,來,再上點(diǎn)胭脂?!倍琶飨疾⒉挥伤x擇,打開嶄新的妝盒,挑揀出最鮮亮的水粉香脂,便給梅兒細(xì)細(xì)上起妝來。

        一爐香之后,當(dāng)梅兒再回頭看向鏡子,胸中忽被一股奇異的感覺填滿了。

        精致的眉角、嬌媚的眼睫、紅潤如莓的香唇,還有額心一顆紅豆似的朱砂。鼻骨上和臉頰上的傷竟已被完全修飾掉了,幾乎一點(diǎn)痕跡也無。

        那是她嗎?

        “看看,真是絕色美人??!”杜明霞滿眼欽羨,繞著梅兒左右看著,如在欣賞一件美麗的玩物。

        “啊,對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轉(zhuǎn)身去開衣柜,“紅裙!”

        梅兒感覺自己像個布偶,被杜明霞來回折騰,裝扮成了六年前的甄月彤。

        真是漂亮啊——她從未知道過,自己竟是如此漂亮。

        忽然間,她能夠理解,為何有些人的愛情,可以讓別人如此欽羨了。

        那樣的美麗,注定非得要那樣的才華相配,才是恰當(dāng)?shù)摹陨杂幸稽c(diǎn)缺了,無論是哪邊,都不能容忍。

        “你想不想知道,傳說中‘書劍雙絕,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到底是什么模樣?”杜明霞忙活累了,側(cè)身躺在軟榻上,捻著一顆青梅懶洋洋地道。

        梅兒蹙起眉:“可是,我……我已經(jīng)……許了人家……”

        “他現(xiàn)在,可就在我們家呢!”杜明霞一口打斷,語氣里已有些許不耐,“你就不想見見嗎?”

        梅兒覺出她聲調(diào)有變,不敢再不做聲,低下頭輕輕道:“可是……我又不是……我一個外人,怎么能……”

        “沒關(guān)系!”杜明霞一下來了精神,從榻上支起身來,“姐姐帶你去看,悄悄的!”

        “這……”梅兒感覺有些難堪,“萬一……萬一他看到我……”

        “他看到你的話,你就給他跳支舞?!倍琶飨悸冻隽艘粋€詭秘的笑容,“來,我來教你。這可是我專門學(xué)的,不比甄小姐那天跳得差!”

        “砰砰砰!”小碗兒攥著拳頭,使勁砸著木板門,一面大聲叫嚷著,“常新!常傻子!你在不在?”

        甄月彤皺眉立在后面,心中焦躁萬分。

        一路過來,聽小碗兒介紹,這常新幾年里時(shí)常被杜家的打手教訓(xùn),次數(shù)太多,傷了腦子。他時(shí)清醒時(shí)不清醒,清醒時(shí)就一大早出城去打柴,偶爾還打點(diǎn)獵,拖到炭場去換成炭,往小酒館親家送一波,剩下的再挑回城里賣。

        賣完換到錢,他會再去墨香街的溯雪紙行買一卷能買得起的最好的紙,包裝好,跑到杜家圍墻外,用所有的力氣使勁往里扔——以期能扔到孟江白的案頭。

        不過,當(dāng)他不清醒時(shí),就難說了。有時(shí)候,他隨便拾起什么石頭木頭,就當(dāng)成了上好的紙卷,興沖沖地直奔杜家。再或者,在街頭隨便見到輛車,都以為是他家孟七公子和甄小姐出門游玩,哭著賴著要帶上他一起……

        此時(shí),她和小碗兒站在鞋夿巷最里面一間三面不通風(fēng)的破屋門前,看著木板上烏黑的油跡,感覺一切都仿佛在不可逆轉(zhuǎn)地往深淵滑去。

        又敲又喊了足有一刻,破屋里才傳來了伸著懶腰趿著鞋拖拖踏踏走出來的聲音。

        “誰呀?”嘎吱一聲,木門拉開,露出蓬頭垢面的半張臉。

        “哎呀,是我呀!”小碗兒一把揪住他,推開木門把他整個兒拽了出來。

        這男孩還甚是年輕,個子不高,面黃肌瘦的,眼眶深陷,目光有些混沌??吹秸缭峦?,他愣了一愣,卻沒有接下去做什么反應(yīng),顯然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她了。

        “你是常新?”甄月彤皺起眉。三年未見,她也想象不到,那個總是樂呵呵的小胖子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常新?”他竟也皺起眉,撓了撓頭,仿佛在思索,“有些耳熟?!?/p>

        甄月彤心里一沉??磥磉\(yùn)氣不太好,他正在不太清醒的時(shí)候。

        “梅兒呢?你的未婚妻子,記得嗎?”她繼續(xù)問道,“城外小酒館蔡家的女兒?!?/p>

        聽到這句,常新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好像找回了些許神志。

        “常哥哥,你好幾天沒去打柴了吧?”小碗兒也抓緊追問,上前攥住了他的袖口晃了晃,“是不是都忘了要去杜家給公子送紙了?”

        清亮的聲音落地,常新突然渾身狠狠抖了一抖。

        “嗚……嗚嗚……”沒想到接下來,他竟突然蹲下,哭了起來,“都是我不好!公子好幾天都沒紙寫字了!怎么辦……”

        他是真的在哭,眼淚噼啪往下掉,哭得越來越傷心。甄月彤看著,心里一陣撕扯的痛。

        她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氣,上前撫住常新的肩晃了晃,又摸了摸他的頭頂。

        “好了,阿新?!彼p聲道,“姐姐帶你去買最好的紙,然后去杜家,送給七公子。”

        常新整個人狠狠一震,如同被驚雷劈中,倏然跳了起來看向甄月彤,眼中光芒如電。

        踩著潔白柔軟的積雪穿過園子,梅兒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般,不知身在何處。

        杜四小姐把她帶到“湍聲苑”的門口,就命她進(jìn)去,自己離開了。據(jù)她說,今日三小姐不在家中,要晚上才回來。公子江白一個人在苑里,除了一個已經(jīng)打好了招呼的小門房,不會有其他人在。

        梅兒不知道杜明霞為何非要把她打扮成甄月彤的樣子,讓她來找孟江白??醋蛞乖诘昀锏那樾?,杜明霞原本是自己來做這件事的——卻被姐姐發(fā)現(xiàn),大鬧了一場之后才負(fù)氣出走。

        而現(xiàn)在,換了是她——一個莫名的生人來,倘若被杜碧林發(fā)現(xiàn),可就不是生頓氣、再轟出去那么簡單了。

        不過,想到這里,梅兒忽然反倒不知從何處生出了一股勇氣。

        她是為甄小姐來的!

        就讓她,冒險(xiǎn)代甄小姐去看一看他吧!

        天已經(jīng)慢慢轉(zhuǎn)晴,云層之后的太陽時(shí)不時(shí)射出幾縷光輝,照得枝條上的積雪晶瑩剔透,分外好看。

        梅兒一路循著小徑,撥開擋路的草葉,躲開掉落的雪粉,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院子深處走去。偶有鳥雀撲棱棱地飛起,喳喳叫著,更襯得院子安靜祥和。

        不知道,公子江白此刻起來了嗎?

        他獨(dú)自一人在這深深的庭院中,會做些什么聊以度日呢?

        梅兒一面想著,一面留心觀賞著園子,小心翼翼地找路。她打小生長在貧寒人家,從未到過這樣雅致精美的園林里玩耍過,看什么都甚是新奇。繞了直有小半個時(shí)辰,卻還未曾找見該從哪個月亮門穿過去,到那三層小樓的前院。

        整個園子里一直靜謐無聲,走了好久都不見人影,她便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匾詾楣咏妆厥窃跇抢镄ⅰ?/p>

        可是,當(dāng)她終于找到路走進(jìn)前院時(shí),眼前的情景立刻讓她驚愕了。

        敞闊的雪地上,一身白衣的年輕公子正在舞劍。

        漆黑的長發(fā)隨著他的步伐舞動飄蕩,如同滴在水里的墨滴,翻卷徜徉,脆弱易散。長長的衣袂飄然絕美,但對舞劍來說,實(shí)在有些累贅了??伤譄o法掙脫,只能小心避開,不能放情一舞。

        梅兒靜靜看了片刻,忽覺視線模糊,眼角濕潤了。

        這確實(shí)是公子江白。

        因?yàn)?,從她有記憶起,從未看見過生得如此好看的男人。

        那鼻梁眉眼,修身窄腰,那一昂首的翩然肆恣,仿若永遠(yuǎn)有一束光籠在他身上,讓人世間的污濁不得近身。

        可是,眼前這一場劍舞,卻把這個男人所有的窘迫都泄露光了。

        他的每一根發(fā)絲、每一寸衣袖都在纏繞著他,讓他磕磕絆絆,一步三跌。

        臉上精致修飾的粉妝也擠壓著他——是的,他的臉上上著妝,將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妝飾得渾然不見,只剩下畫兒一樣美好的五官。

        而他手上的劍——一柄軟得悄無聲息的、銀蠟紙做的劍,除了把梅兒的心剜得滴血,再無其他用處。

        “咳——咳咳……”公子江白不知為何步伐一顫,突然失了氣息,停下動作猛地咳嗽起來。

        梅兒不由低低驚呼了一聲。

        “誰?”公子江白驚覺回頭。

        梅兒下意識立刻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

        “月彤!”公子江白竟脫口喊出,聲音都撕裂了。

        梅兒驀地止步,背對著孟江白,靜聽著他慢慢走近的腳步聲,使勁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月彤……是你嗎?”孟江白聲音顫抖得厲害,步伐越來越重,踉踉蹌蹌。

        梅兒沒有說話,也沒有轉(zhuǎn)身。

        她實(shí)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

        孟江白停在了十步開外,一手倒提著長劍,一手抓著自己胸前的衣襟。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眼中卻如有驚雷暴雨,巨浪滔天。

        “你是誰?”他強(qiáng)壓著嗓子,眼中滾下淚來,“轉(zhuǎn)過來,好不好?”

        梅兒再也忍不住,伸手捂住嘴,飛快地向外跑去。

        然而沒想到的是,背后的人并沒有追來。

        孟江白一偏頭,甩下眼淚,突然將手里的劍狠狠摔入雪地里,暴怒吼道:“杜碧林!我已答應(yīng)了與你成婚,何必一再試探于我?”

        聽到這句,梅兒復(fù)又剎住了腳步,捂著胸口深深吸了幾口氣,回頭看去。

        “依你所說,甄月彤早已嫁與了他人。我是不是還想著她,有什么重要嗎?”孟江白情緒完全失控,仰頭對著虛空大聲喊著,臉上卻仍詭異地沒有半分表情。

        梅兒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又沖回了院子里。

        “甄月彤沒有嫁給別人!”她一直跑到孟江白面前,聲淚俱下地喊道。

        孟江白愣住了。

        看著眼前美麗的紅衣少女,他有一瞬的出神,眼睛里翻卷出一片五彩的霞光。

        “你……你是?”他反應(yīng)了過來,她不是杜碧林派來的。

        “我是誰你不必知道?!泵穬壕髲?qiáng)地抬起眼,臉龐上升起一股堅(jiān)毅,“我來,是想告訴你,三年前,甄小姐曾在那斷橋之上為你跳了一支舞,而后決然赴死?!?/p>

        她后退了兩步,緩緩抬起兩臂,挺腰矯首,擺出了飛鴻展翼之姿。

        “那支舞,叫做《斷鴻哭》。今日,我跳給你看!”

        六、怎堪病骨

        多虧了甄月彤探知的消息,常新第一次摸索著找到離孟江白所在的院子最近的圍墻根。

        那湍聲苑實(shí)在幽深僻靜,緊臨著西湖而建,圍墻外盡是濕泥怪石長草,走去十分艱險(xiǎn)。

        常新和甄月彤一前一后,貼著墻壁小心地走到了最深處。

        這段圍墻建得甚高,是尋常的四五倍不止,下面又無處著力,想要翻越幾乎不可能。

        貼著墻壁,依稀聽見里面有細(xì)微的歌聲傳出來。

        “說什么鴻飛伴霞落,交頸好度秋。月照西湖水,孤影空懸,碎波愁苦??煽达L(fēng)雨將至,寒鴉無著處。憤不展翼去,誓忘歸途。

        “又不忍相決絕,紅墻綠瓦外,斷鴻長哭。嘆來年梅花,可能芳如舊?西窗下,草木生言,皆慰我、何苦思切切。爭知我,寧為玉碎,癡情不負(fù)!”

        而小院里,孟江白坐在階上,看著雪中旋舞的紅衣少女,感覺自己的眼角漸漸生出一道裂紋,碎屑簌簌掉落,整張臉都開始崩潰。

        這女孩兒不太會唱,也不太會跳舞,舉手投足都生硬笨拙,半點(diǎn)不像甄月彤那樣柔軟靈動。

        可是,那一聲一聲的啼血之詞落進(jìn)耳朵,卻仿若無數(shù)的金針在里面亂捅亂刺,讓他恨不得就此死過去。

        三年了,他不是沒有想過,杜碧林會騙他。

        以月彤那樣絕烈的個性,豈會那么容易就對世事妥協(xié),背叛誓言另嫁他人?

        只是,他也沒有料到,她竟會就此決然赴死。

        他孟江白就算再好,又哪值她為他付出生命!

        “夠了吧,別跳了?!彼嘈χ鴵u搖頭,對紅衣少女道。

        梅兒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汗水濡濕了額發(fā),沾在臉上。

        “還有別的事嗎?”孟江白緩緩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擺上的雪泥,“沒有的話,就快走吧?!?/p>

        他的神情又恢復(fù)了淡漠,唯有雙眼下的一片粉膏被眼淚融掉,露出了深深的鐵青色。

        “公子……你……”梅兒凝起眉,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道,“你不能跟杜三小姐成親!甄小姐她……”

        孟江白“哈”地一聲打斷,搖搖頭,聲音干苦如石:“這是我的事,不必旁人解?!?/p>

        他說罷,便不再理會梅兒,提起衣擺轉(zhuǎn)身回房。

        梅兒怔在當(dāng)?shù)?,?qiáng)忍著淚珠在眼中打轉(zhuǎn),捂著嘴不讓自己號哭出來。

        而距此一墻所隔之外,甄月彤清楚地聽見了所有對話,右手四枚指甲都摳進(jìn)了掌心里,鮮血順著指縫直往下淌。

        原來他、早就把她給忘了。

        在她為了救他怒劫法場、為了見他舉身赴池、為了贖他拼命戰(zhàn)斗之時(shí),他卻念的是——那嫻靜優(yōu)雅的杜三小姐,是如何溫柔地端起一杯好茶,送到他的床邊的。

        她與他認(rèn)識六年,即便相惜相望,相伴卻不過數(shù)日。而他與她三年相守,日夜為伴,吟詩作畫,耳鬢廝磨——當(dāng)然不是她一個孤苦粗俗的女子的單相思可以比的!

        “啪”的一聲,甄月彤折斷了盛著上等云箋的木盒,一股腦兒扔進(jìn)了西湖水里。

        “走!”她一拽常新,兩人如白鷺點(diǎn)水一般迅速退去。

        耳邊風(fēng)聲呼嘯,聽去像是無情的嘲笑,嘲笑她這些年來的無謂掙扎,嘲笑她直如一池壞水的卑微和委屈,竟不能給他帶去半點(diǎn)的感動。

        甚至,連常新——連常新他都忘了吧?

        那些浸著血投進(jìn)去的紙箋,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圍墻之內(nèi),這一刻,梅兒也覺心里的一團(tuán)怒氣越燒越旺。她不想告訴他,甄月彤還活著了!

        就讓他去與別人成婚,為此痛苦一生吧!

        “好吧。告辭!”梅兒抬起袖子,在臉上狠狠一擦,轉(zhuǎn)身就走。

        沒想到,才到院門口,她竟就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誰!”來人尖聲大叫。

        梅兒心魂俱碎——那人一身月白色長裙,下頜尖俏,柳眉如刀——不正是三小姐杜碧林!

        孟江白的臥室里飄蕩著一股冷冷的白梅香。

        梅兒沒有意料到,杜三小姐看見她之后,竟沒有失態(tài)地大發(fā)脾氣,喊人來捉她——而只是整肅了容顏,冷言令她跟著一起進(jìn)屋來,甚至直入了孟江白的臥室,讓她坐在一旁靜等。

        這臥室很是空曠,幾乎沒有多少家什擺設(shè)。一張床鋪,一方茶桌,一套妝臺,除了床鋪上有被有褥,茶桌和妝臺上都空蕩蕩的,連個燈盞都無。

        在梅兒的猜想中,這個杜三小姐,畢竟是杜家嫡出的長女,定是個比杜明霞更加驕縱放肆的人??蛇@時(shí)一見才發(fā)現(xiàn),她竟是淡妝素服,溫柔嫻雅,除了在門前撞見時(shí)被嚇了一跳,常時(shí)眼角眉梢都絕少跳動,正如那雪中白梅般清雅美麗。

        此時(shí)她打開了妝臺上鎖的抽屜,捻著白綢小巾,正給坐在妝臺前的孟江白補(bǔ)好眼下脫落的粉膏。

        “跟你說過,身子骨還沒好,少出去走動?!彼谥械穆裨挂脖M是溫柔,“那么冷的天,在屋里寫寫字不好嗎?”

        兩塊深青的皮膚很快就被遮蓋掉了,鏡中男子復(fù)又變回了毫無破綻、風(fēng)華絕代的公子江白。

        他沒說話,也沒有動。整個人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連眼中的光芒都熄滅了。

        梅兒在一旁靜看著,心中五味雜陳。

        杜碧林侍候孟江白的態(tài)度無可挑剔,兩人站在一處,看去也十分相配——甚至,比當(dāng)年那艷若桃李的甄月彤更為協(xié)適。

        可是,總覺缺了一點(diǎn)什么。

        而那一點(diǎn),又實(shí)在太多。

        “哎,快到時(shí)辰了,把今天的藥吃了吧。”杜碧林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玉瓶,打開瓶口,在桌上白色的小藥碟上輕磕了兩下,兩顆朱紅的藥丸滾了出來。

        孟江白眼睛輕輕動了下,沒有說話。

        “來?!倍疟塘质蘸糜衿?,拿起小藥碟,送到孟江白嘴邊,“再不吃,一會兒又該頭疼了?!?/p>

        聽了這話后,孟江白眼睛里的光又動了一下。繼而,他極慢、極慢地偏過頭,躲開了杜碧林的手。

        杜碧林臉上顯現(xiàn)出極度的驚訝,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情景。

        “怎么了?”她遲疑了一下,依舊柔聲問道。

        “不必了?!泵辖拙従徧痤^,直視著她的眼,一點(diǎn)一點(diǎn)推開了她的手。

        “可是……”杜碧林蹙起眉,有些焦急,“你會頭疼的?!?/p>

        孟江白沒有理會,轉(zhuǎn)身撐著妝臺站起身,向床榻走去:“沒關(guān)系?!?/p>

        杜碧林怔怔地看著他徑自走到榻邊,脫下鞋履躺下,蓋上被子,托著藥碟的手輕輕顫著,兩顆朱紅的藥丸在里面不住跳動。

        她轉(zhuǎn)頭冷冷覷了梅兒一眼,繼而深吸了口氣,走到榻邊坐下,把藥碟放在床頭的矮幾上,伸手給孟江白掖好被角。

        “你這是,不相信我?”她輕聲道。

        孟江白閉上了眼,沒有答話。

        “那姑娘跟你說什么了?”

        孟江白依舊不理。

        “你……你到底,信她還是信我?”杜碧林終于有些急了,紅了眼眶,“那只是個來歷不明的丫頭罷了,我都不知道她是哪兒來的?!?/p>

        孟江白面上沒有任何表情,躺在床上,像個假人。

        杜碧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嘆出。她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又凍了起來,嚴(yán)霜漸重。

        “好吧。”她走離床榻,回到桌前坐下,理了理衣擺,“既然你我今夜就要訂婚,這件事,非得談個清楚不可?!?/p>

        她轉(zhuǎn)過頭,又冷冷看向梅兒,眼中浮起了一絲嘲弄:“我知道這個女孩兒是誰。她是城外酒館蔡忠的女兒,是常新的未婚妻子?!?/p>

        “什么?”孟江白驀地睜開眼睛,“阿新沒死?”

        杜碧林微微蹙眉,有些驚訝,又有些后悔。她還以為,梅兒必然已經(jīng)把知道的事全都告訴他了。

        孟江白掙扎著撐身坐起,烏發(fā)散了一肩。他看向梅兒,眼中神色風(fēng)起云涌:“他還好嗎?現(xiàn)在何處?”

        梅兒嘴一扁,扭身避開那視線,不肯說話。

        “他運(yùn)氣也真好,碰上這么一個漂亮女孩兒?!倍疟塘终Z氣有些戲謔,“而且,他其實(shí)常來看你的。只是你病一直不見好,每次都錯過了?!?/p>

        孟江白抿住了唇角,沒有應(yīng)聲。

        “還有甄月彤,她當(dāng)年是為你投過湖,不過,被人救了。”杜碧林索性和盤托出,“而后她遠(yuǎn)走江湖,學(xué)了一身好功夫。至于怎么學(xué)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等她再出現(xiàn)時(shí),已經(jīng)成了作惡無數(shù)的黑道第一殺手?!?/p>

        “什么?”孟江白悚然一驚,睜大了眼吼道。

        “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子?!倍疟塘置腿槐凰@到,眼中立刻盈滿了委屈的淚水,“我說過,永不會再欺你。你若不信,可以問問這女孩兒,殺手‘鴻的通緝令,是不是早就貼滿了大街小巷?”

        “鴻?”孟江白眉頭皺得更深,轉(zhuǎn)頭看向梅兒,滿眼的不可置信。

        梅兒咬著唇,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可是此時(shí),未曾反駁,便已坐實(shí)了這消息確實(shí)是真。

        孟江白猛地閉上了眼。

        “我本不想告訴你的。”杜碧林的神色再度變得淡漠,“畢竟,那樣一個仙子般的女孩兒,轉(zhuǎn)眼就變成殺人如麻的狂徒,換了是我,也接受不了。更何況,你還有恙在身,哪里受得了這般打擊?”

        “不是這樣的!”梅兒再聽不下去,猛地站起身來。

        “噢?”杜碧林緩緩轉(zhuǎn)頭看向梅兒。

        “甄小姐她沒有……”梅兒急得滿臉通紅,“她不是殺人如麻……”

        “是嗎?那——淮北鳳吉云雄、流云寨馬賁良、顯劍門路方宗……”杜碧林掰著手指一一數(shù)過去,“這些死在斷鴻令下的,都不算人?”

        “不是這樣的……”梅兒焦急萬分,卻找不到詞反駁。

        “夠了?!焙鋈唬辖组_口打斷。

        他沒有睜眼,卻緊緊凝起了眉頭,將后腦撞向背后的墻壁,好似在受著巨大的痛苦。

        “江白!”杜碧林臉色陡變,趕忙起身過去,伸手撫上他的額,“頭疼發(fā)作了?”

        孟江白猛地偏頭甩開,將她湊過來的身子一推。

        杜碧林未曾防備,向斜里一歪,險(xiǎn)些跌倒在床側(cè)。她卻渾不在意,伸手捏住旁邊藥碟里的藥丸,又往孟江白嘴邊送:“快點(diǎn),把藥吃了!”

        “滾開!”孟江白突然更加狂躁起來,仿佛被什么無形的魔鬼控制住了,抱著頭不住向墻壁上撞,“我不吃!都給我滾!滾!”

        “你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杜碧林也喊了出來,反而上前伸臂箍住他的腰,“你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

        這句話一出,梅兒只覺心里被嘩啦一下,撕開了一道長長的裂口。而狂躁欲絕的孟江白,也像突然被抽走了魂靈,整個人都凍住了。

        “江白,你那樣聰慧清明,難道不明白,你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可能了嗎?假如還有半點(diǎn)希望,我也不愿你承受痛苦?!倍疟塘忠馋畷r(shí)已滿臉是淚,緊抱著孟江白的腰,側(cè)貼著他的背心嘶喊著,“你知道的,我視你高過自己的命!我已經(jīng)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把你送給一個已經(jīng)喪失心智的殺人狂魔!”

        孟江白跪在榻上,兩手摳進(jìn)發(fā)中,半晌沒有動彈。

        杜碧林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只兀自哭著,像在等待著什么。

        “給我藥吧?!币豢讨螅辖捉K于說道。

        杜碧林的嘴角立刻勾了一下,偷偷笑出來。

        她想起梅兒在側(cè),立刻又?jǐn)咳バθ荩砷_抱著孟江白的手,擦掉了臉上的淚水,將藥丸送入他嘴里。

        “你要什么?”孟江白啞聲道,眼中神采已徹底死了。

        杜碧林愣了一下。

        “一封決裂書,加上這鐲中劍?!彼鹱笫滞?,一寸一寸地將長袖扯下,露出銀色的鐲子,“夠是不夠?”

        杜碧林雙唇翕動,不知如何作答。

        “我只有一個要求。”孟江白緩緩轉(zhuǎn)過頭來,“讓她離開杭州?!?/p>

        七、飛鴻無翼

        梅兒跟在杜碧林身后,踩著雪一步一步走出湍聲苑去。杜碧林心情甚好,一路哼著小調(diào),聽來竟是那首《斷鴻哭》。

        不過,這曲子在她哼來,卻渾無摧心之感——那死生訣別的痛楚,與她有何關(guān)系?反正到底,是她勝了。

        梅兒低頭走路,牙關(guān)緊咬,指甲都快扣斷了。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全然明白了。

        三年來,這個看著清淡嫻雅、柔弱可憐的女人,哪里是如外界傳說得那樣愛著他?她明明是——用著各種手段,完完全全地將他困在房中,當(dāng)作她私人的玩物!

        什么危難中相救,逆境中相守?說不定,這一切,都是被她一手操弄的!

        “呀!”這個想法一出,梅兒突然被自己嚇了一跳,險(xiǎn)些滑了一跤。

        假如,孟家當(dāng)年全家下獄的禍?zhǔn)?,就是被杜家栽贓陷害的,那可不是……

        杜碧林驀地停步,回首冷冷覷了她一眼。那目光像刀子一般,一下子就洞穿了她的喉嚨。

        這時(shí),兩人已走到苑外的門房處,幾個領(lǐng)命看守湍聲苑的家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垂首等著,為首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擠著笑臉迎了上來。

        “哎,三小姐!”他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歉疚味,看了一眼梅兒又趕快避開。

        這老者正是杜碧林特命看守湍聲苑的吳喻廬,年輕時(shí)曾以一雙鐵掌和小擒拿功夫聲震江南。然而后來在江湖上結(jié)了些仇怨,不得以攀附了杜家,做了個不出門的院守。

        杜碧林轉(zhuǎn)過臉來,清秀的面容上又浮現(xiàn)出了倒刺般的譏笑。

        “吳叔看起來心情不錯呢!想必是知道這丫頭是怎么進(jìn)去的?嗯?”

        吳叔的臉僵了一下,立刻苦下來:“我被支去取東西,就走開了不到一刻,那人聲稱是三小姐派的,信物俱在,我也無法分辨……”

        “哦?那信物呢?取來的又是什么東西?”杜碧林聲音越來越急,耐心已漸漸被磨盡。

        “這……是……”吳叔面露難色,垂著眼睛不敢看她,“是一根蠟燭。信物……信物三小姐知道的,向來都只是出示查驗(yàn),并不曾留給老漢?!?/p>

        “呵!”杜碧林一聲冷笑,“你倒是會推!這說著,倒像是我的不是了?!?/p>

        “哪里哪里……”

        “誰跟你打忽悠?這丫頭扮成這個樣子跑進(jìn)去,小半個時(shí)辰你們都沒發(fā)現(xiàn)!”杜碧林柳眉倒豎,色厲內(nèi)荏,“要是就這么算了,下次可不得給我把甄月彤都放進(jìn)去了?”

        “那……”吳叔見杜碧林真的動氣,也和此事不可能善罷,“那就請三小姐降罪吧?!?/p>

        他這么爽快答應(yīng),倒讓杜碧林有些意外,蓄好的一蓬火尚未發(fā)完,便硬生生地悶住了??雌饋?,支使他的人給了他不少的好處,以致讓他覺得受點(diǎn)罪責(zé)都不算什么了。

        “好啊?!倍疟塘峙瓨O反笑,轉(zhuǎn)過頭,眼神在梅兒身上晃了晃,又轉(zhuǎn)回落在吳叔身上,“其實(shí)我也知道,以吳叔的本事,根本犯不著照我說的——我不在苑中時(shí),每個時(shí)辰進(jìn)去巡查一圈?!?

        這話一說,吳叔臉上神色微微變了變,卻沒接話,算是默認(rèn)下來。

        的確,他很少進(jìn)去。他是個練家子,還是個高手,有什么動靜聽一聽便知道了,也不差跑這幾步路。在他看來,孟江白是決不可能走出院子的。

        他試探過他的脈象,早就被藥物調(diào)得亂七八糟了,舊有的武學(xué)根基已毀得十不余一,連好好喘氣兒都不容易。而什么外功劍術(shù),沒個強(qiáng)健的體魄,根本無從談起??此莸么笸榷紱]自己胳膊粗,能出去就怪了。

        “那么,我也不必多費(fèi)唇舌了?!倍疟塘盅劬锏闹S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嚴(yán)酷決絕,“第一,從今直至明年底的月錢,不必領(lǐng)了?!?/p>

        聽到此,吳叔微微皺了一下眉,卻不甚意外,也沒有半句反抗。

        “第二,今夜便調(diào)到后廚,掌泔水,養(yǎng)牲畜?!倍疟塘掷淅淅m(xù)道。

        幾個并排站著的年輕家丁聽到這句,情緒有些聳動,互相看著,哼哼了幾聲。這些人在此本都聽吳叔調(diào)遣,還跟他學(xué)點(diǎn)功夫,算是半個弟子。杜碧林這道懲處下得太絕,一時(shí)人人自危,不知該不該開口求情或爭辯。

        杜碧林卻對他們視如不見,反倒偏頭又睨了一眼梅兒,口里還是對著吳叔刺下去:“第三……呵,吳叔的女兒,也有這般大了吧?今夜鸞鳳樓開張,女孩兒梳攏可是有老大的彩頭。你女兒雖然長相遠(yuǎn)不如這丫頭,但好歹,十次也能掙得她一次的錢了吧?”

        “什么?”吳叔面色陡變,眼睛里精光凜然一炸。

        梅兒也腦中“轟”地一下,膝蓋一軟,幾乎摔倒。

        杜碧林鼻中輕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外院走。此時(shí),層層疊疊的腳步聲也從外向里壓了過來。

        “我說——”杜碧林漫不經(jīng)心地道,“這第三項(xiàng)懲罰,就是罰你女兒今夜去鸞鳳樓掛牌為妓?!彼笮膶χ娙?,一步步向外走,“掙不到這丫頭掙的數(shù),可不許停。”

        “你、敢!”吳叔一聲暴喝,遽然發(fā)難。

        那聲音直如一道劈金裂石的霹靂,伴隨忽起的灰色暗影,直襲杜碧林后心!

        “吳叔!”幾個年輕守衛(wèi)只來得及齊聲驚呼,無人阻攔。

        此時(shí),外院的腳步聲也現(xiàn)出人影,幾十上百個帶著兵器的家丁圍擁上來。

        杜碧林腳下加快,向前一沖。

        就在吳叔的掌風(fēng)襲到她身后一尺之時(shí),突然,一道黑黑的棍影憑空斜插過來,硬生生擋下了那一掌,發(fā)出一聲金石相撞的鳴響!

        “龍三哥!”年輕守衛(wèi)們又齊齊驚呼出來,這一次,語氣里卻帶上了濃濃的驚怖,和——惋惜。

        那是杜家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中穩(wěn)坐第二把交椅的“龍王棍”龍三!

        “看來,真是不想活,要拼命了?!蹦抗怅幊恋氖莞吣凶又糁L棍,站在杜碧林與吳叔中間。后者壓著手腕,依舊擺著待戰(zhàn)的姿勢,臉脹得通紅,氣喘如牛。

        杜碧林已被新來的家丁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轉(zhuǎn)回身來。她蹙起眉,清秀的臉上籠著煩躁的陰云,眼神里也盡是不耐——卻毫無意外。

        “杜碧林!這么多年了,老夫待杜家如何!”吳叔絕望吼道,“你怎敢如此!可知我當(dāng)年……”

        “煩死了!”杜碧林一擺袖,眼中的火終于燒了出來,“殺了!”

        這一聲令下,龍王棍立刻化作狂龍,席風(fēng)卷雨地咬了下去!

        甄月彤跟著常新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鞋夿巷的時(shí)候,太陽終于從密云間找到了幾許縫隙。

        街上開始化雪,到處都濕答答的泥濘不堪,黑一塊白一塊,像患了禿病。如今,殺手“鴻”已到杭州的消息已傳開了。街上到處都是畫像,官差跑來跑去,監(jiān)視查驗(yàn)著來往的行人。

        小碗兒給甄月彤買了一個斗笠,又找鄉(xiāng)下來的漁夫要了一身殘破的青衣,準(zhǔn)備給她改扮一下。

        遙遙看見兩人走回來,她興沖沖地迎上去,想問問情由。誰知一照面,發(fā)現(xiàn)甄月彤臉上如罩著一層青森森的寒霜,常新也皺眉沉臉,如臨大難。

        “怎么了?沒進(jìn)去?”小碗兒問道。

        甄月彤一抬眼,竟有一股殺氣從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噴薄而出。

        “你可知道,杭州有什么懸賞待殺的惡人?”她手指一動,一枚薄薄的白玉片出現(xiàn)在指間。

        小碗兒心中咯噔一下,忽覺十分難堪。

        “呃……這個……”她撓了撓頭,想了半天,還是指向了巷口兩側(cè)磚墻上貼的密密麻麻的通緝令,尷尬地道,“最值的,就是那個了?!?/p>

        甄月彤轉(zhuǎn)頭,看著畫中自己兇惡上揚(yáng)的眉角,啞然失笑。

        也對。眼下的杭州,怕是再找不到一個比殺手鴻本人更值錢的了。

        “好。”她突然收起指尖的斷鴻令,轉(zhuǎn)身就走。

        “??!姐姐,你上哪兒去?”小碗兒始料未及,急得上前去拉,手卻落空。

        甄月彤走得很快,像一只鳥兒迅速消失在視野里,一點(diǎn)痕跡都不留。

        小碗兒驚愕地眨眨眼,終于接受了事實(shí),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轉(zhuǎn)過頭,只見常新依舊是一頭亂發(fā),呆呆傻傻地杵在畫像前,仔細(xì)讀著上面的字,似乎又進(jìn)入了渾噩的狀態(tài)。

        “喂!常哥哥?!毙⊥雰号苓^去,用手推了推他,“那個……到底出什么事了?姐姐她去干什么?她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常新沒立刻答話,而是緩緩抬起了自己的兩只手,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

        是一雙粗糙干裂、布滿老繭的手,平素要么握著斧頭打柴,要么抓著麻繩挑擔(dān)。

        “她要去……”他張開嘴,啞啞地道,“毀了那樁婚,把公子奪回來?!?/p>

        雪后的空氣干冷凜冽,甄月彤捏著袖中冰冷的鐲中劍,感覺三年來胸中緊含的那一口氣正在劇烈地燃燒——最后一次,連同五臟六腑,統(tǒng)統(tǒng)燒光。

        與杜碧林的約,定在晚上。

        她說,這日杜家有一座新酒樓開張,將在那兒大宴賓客。在這之前,假如甄月彤能趕上,她便當(dāng)眾宣告,解了跟孟江白的婚約,成全他們一對鴛鴦。

        在過去的近一百個日夜里,甄月彤幾乎夜夜失眠,反復(fù)考量著杜碧林話里的真假。

        可臨到此時(shí),她反倒不再遲疑了。

        無所謂了——是真是假,都無所謂。

        杜碧林是騙她、欺她、耍弄她,都無所謂。

        她能不能再和孟江白在一起過完余生,甚至,能不能繼續(xù)活下去,都無所謂。

        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當(dāng)她押上了自己的所有,一絲力氣都不留地去和這命運(yùn)抗?fàn)帟r(shí),到底,會不會有些許不同?

        當(dāng)她剝盡了自己的筋皮血肉,一無所有地站在她深愛的那個人面前時(shí),這世事會不會倒轉(zhuǎn),回到他們初見的那一刻去,重現(xiàn)那哪怕只有一瞬的、絕對熾烈的愛?

        干冽的空氣呼呼地往胸腔里灌,把傷口的痛楚都鎮(zhèn)住了。

        甄月彤感覺自己在一步一步地變成那柄鐲中劍,決不回頭地刺向杜家那森嚴(yán)的門庭。

        她已打聽好了,馬上,杜家會將贈給官府捉拿殺手鴻的三萬賞金運(yùn)出來,沿杭州最熱鬧的大道走一圈,造足聲勢后送進(jìn)衙門。

        官差們已經(jīng)開始清道,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到處都人頭聳動,嘰嘰喳喳。她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想動手劫銀,絕對是天方夜譚。

        她只有一個辦法。

        “啊喲!出來了!出來了!”前方,圍攏在杜家大門口的人群發(fā)出了一陣歡呼。

        “哇!”“真的??!”

        “你看那馬車上!三大箱雪花銀??!”

        甄月彤快步走去,擠進(jìn)人群。只見杜家朱門大開,五六騎家丁服飾的人馬在前魚貫而出,后面一輛無篷的雙馬木車上載著三口紅松木的大箱,皆大敞著箱口,雪白的銀兩耀人眼目。

        車隊(duì)一出現(xiàn),旁邊候著的官差便迎上前去,對著家丁首領(lǐng)連連頓首做禮。剩下跟著的衙役從兩旁拉起一道人墻,將看熱鬧的百姓攔在外面。

        這時(shí),突然,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股騷動。

        “哎——大爺!求求你,求求你……”悲苦的哭聲乍起。

        一個人影從人群中忽地躥出來,一直撲到了車隊(duì)首領(lǐng)的馬前,抓著他的褲腳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甄月彤眉心一皺,心頭突然被扎了一下。

        那聲音……不正是小酒館老掌柜蔡忠!

        “大人!行行好吧!我女兒……我女兒……”老掌柜立刻被衙役上前左右捉住,架著腋下試圖拉開。誰知他死揪著那首領(lǐng)的褲腳不放,竟“哧”地一下扯下一大塊布來。

        “我操!個老癟三!”那首領(lǐng)受了驚,手里馬鞭作勢就要抽下去。

        幾個衙役見狀本能地一躲,又放開了抓著老漢的手,退開了幾步。

        “郭四爺,求求您了!”老掌柜馬上又撲了上去,“老漢就這么一個閨女,進(jìn)了杜家門就再沒出來。您從里邊來,多少知道些消息……”

        甄月彤一掐掌心,心頭感到一陣銳痛。這老掌柜看來是一直蹲守在杜家門口,一看見有人出來,就鬧了起來。

        “操!跟你怎么就說不通?杜家那么大,我怎知哪個是你女兒?”那郭四甩不脫,愈發(fā)暴躁,“再說了,你女兒能進(jìn)杜家門,是她幾世積的德!快點(diǎn)滾開,別耽誤了小爺做正事!”

        他說著,手里的馬鞭呼呼甩起,雨點(diǎn)似的往老掌柜背后招呼。老掌柜苦苦承受,卻仍然緊抓著他的腿腳不放,不讓馬隊(duì)再往前走一步。

        “這不城外酒館的老蔡頭嗎?”突然,人群里有人認(rèn)了出來,“通緝令上不是說,那殺手‘鴻昨天就在他店里歇的腳?”

        這句一出,人聲陡然炸開。

        “哎喲!對對!我去過他店里,準(zhǔn)是他沒錯!”

        “嘖,說不定啊,把他家閨女都給壞了!”

        “嘿,難說。我看那殺手鴻長得也挺俊俏,說不定啊,嘿嘿……”

        “你說這蔡老頭是從犯?”

        “誒?可那蔡老頭家閨女怎么會在杜家呢?”

        “哎誰知道在不在?說不定是他自己老糊涂了,杜家沒事兒搶他一個丫頭做什么?難道杜家女眷奴婢還不夠多?”

        “依我看,定是這蔡老頭女兒被那殺手害了,急出了毛?。〔蝗贿@一路被又打又踢地拖到這兒,還能受得了不松手?”

        甄月彤牙關(guān)“咯”的一聲,把右邊抵著肩站著的人嚇了一跳。那人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一身臟污的甄月彤,皺起眉捂著鼻子擠到旁處去了。

        這些愚蠢的閑人,竟這樣聽風(fēng)便是雨,對那受欺的弱者沒有絲毫憐憫!

        “好了好了!”官差們終于等不下去,一面訓(xùn)斥,一面上前再次將老掌柜按住,“膽子真是不小,敢在這兒鬧事!走走走!帶回衙門去!”

        “大人啊——”老掌柜已是跪在地上一路膝行,老淚都哭干了,“你們就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快進(jìn)墳?zāi)沟娜税?!?/p>

        那馬上的郭四渾身一抖,似是被“墳?zāi)埂倍钟|了霉頭,也不管近旁的官差,揮著鞭子就朝老掌柜頭上狠狠抽了下去:“老奴才!老匹夫!操!聽不懂人話的畜生!”

        老掌柜嘶聲力竭地慘叫了起來,只幾句話的工夫,他一頭白發(fā)已經(jīng)七零八落,鮮血模糊。

        圍觀的人群害怕受到鞭子波及,紛紛后退躲開。

        就在這時(shí),“?!钡囊宦暎挥涏诹恋拇囗懲蝗辉诨靵y的人群中沖天而起。

        “咔!”

        一道白光掠過,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郭四手里的馬鞭鞭桿突然從中炸裂,一端高高飛起,一端“哧”地一下戳進(jìn)了他自己的肩窩里。

        “啊——”郭四一聲慘叫,“砰”地臉朝地跌下馬來。

        “什么人!”官差和杜家家丁同時(shí)暴喝出來,在人群里四面尋找。

        甄月彤一步一步走上前,面前的人流自動向兩旁分開。

        “你……你是……”走在最前面的家丁認(rèn)出了她,將馬鞭擋在前胸,渾身都在顫抖著。

        甄月彤伸手入懷,拿出了剩下的六枚斷鴻令。

        “他就是殺手鴻!”有人喊了出來。

        人群立刻又“哄”地一下,推推搡搡地向后退去,在車隊(duì)前一下子空出老大一片空地。

        “剛才那片,是淮北鳳吉云雄?!闭缭峦嘀掷锎嗌陌子衿J利的目光直射向?yàn)槭椎墓俨?,“這殺人越貨逃亡十載的大盜,你們應(yīng)當(dāng)聽過。”

        官差們面面相覷,圍觀眾人見事態(tài)詭異,也沒敢大聲議論。

        “流云寨馬賁良、湘西物老鬼、東昌虎王旒安、妖狐葉闌,這四個也不必多說了?!闭缭峦^續(xù)向前走,離車隊(duì)的距離愈來愈近,“死在他們手下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九百,一個人頭一萬兩,不貴?!?/p>

        “你、你、你給我站住!”車隊(duì)領(lǐng)頭的杜家家丁有些受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甄月彤冷冷一笑,竟依言站定了,兩手在胸前一抱,探出的右手指尖上,兩枚白玉片翻飛如蝶。

        “至于顯劍門路方宗,呵!一個開門廣收弟子,騙光人家財(cái)卻一見我就尿褲子求饒的正派宗師,一萬兩不過是他斂財(cái)?shù)娜f分之一?!彼旖巧咸簦M是諷色,目光向擁擠的人群來回一掃,驚起一片低呼。

        “那、那神行幫主藺驚雷呢?”郭四哼哼唧唧地爬起來,叫嚷道,“那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恼筛呷耍 ?/p>

        “呵。”甄月彤又冷笑了一聲。

        半個月前她接到的這最后一筆生意,委托人是個女子,拿刀對著自己的喉嚨求她賜令。她原本拒絕了,可返回杭州的路上,竟恰巧碰上了藺驚雷一家出行,宿于旅店。

        “我伏殺藺驚雷時(shí),他正在屋中與妻兒玩耍?!闭缭峦畯椫讣庾詈笠幻稊帏櫫睿痔Р嚼^續(xù)向前走,“我于心不忍,準(zhǔn)備放棄。誰知離開時(shí),帶起了一點(diǎn)響動?!?/p>

        “叮”的一聲,斷鴻令跳起,又被她一把抄住。

        “你們可知,這位大名鼎鼎的正派高人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什么?”她轉(zhuǎn)過頭,目光在圍觀的百姓頭頂緩緩掠過,最終,又回到了郭四身上。

        “他舉起自己的親兒子,擋住了自己的喉頭。”甄月彤一字、一字地道。

        嘶啞的聲音落定,人群“哄”的一聲炸開了鍋。輿論霎時(shí)逆轉(zhuǎn)過來,聳動的人頭如重重疊疊的海浪,反向中央的衙役們擠來。

        “肅靜!肅靜!退后!”官差和家丁亂做一團(tuán),扯著嗓子喊著,局面一時(shí)有些失控。

        就在此時(shí),突然,一聲響亮的馬嘶從背后杜家大門方向響起。

        “讓開!都讓開!堵在這里干嗎!”耳熟的男子聲高昂跋扈。

        人群發(fā)出一陣騷動,紛紛轉(zhuǎn)頭去看,又擁擠推搡著讓出了一條道。杜家朱門再度打開,一個披著火紅狐裘的年輕男子策馬而來,正是陳凌華。后面緊跟著一輛單馬輕車,錦簾緊閉,駕車的人卻竟是青袍公子陳沐風(fēng)。

        陳凌華騎馬在前一路小跑,揮著鞭恐嚇驅(qū)趕著擋路的人,一直追到車隊(duì)背后。

        郭四聽到他聲音之后已轉(zhuǎn)回身來,臉上的驚怖完全換成了諂媚的笑。腳邊滿頭是血的老掌柜整個人跌倒在地上,抱著頭簌簌發(fā)抖,小聲呻吟著。

        “唉喲,郭老四,你出手也是夠重的!”陳凌華趕到之后竟不理官差和殺手鴻,反停馬瞟了一眼老掌柜,扯了扯嘴角。

        “哎哎,陳少公子!”郭四抓到了救星,一面給陳凌華哈腰行禮,一面看著后面緩緩跟上來的輕車,“四小姐來了?”

        “哈,你是機(jī)靈!”陳凌華昂首一笑,也從馬上跳了下來。他不再理郭四和老掌柜,走到車隊(duì)前,跟官差拱了拱手,一雙狹長的鳳眼便鎖在了甄月彤身上。

        “嘖嘖,鴻少俠果然是藝高人膽大??!”他贊了一聲,又轉(zhuǎn)身夸張地看了一整圈周圍的人群,摸著下巴嘲諷道,“不過,也是打死我都料不到,鴻少俠竟敢在這里就動手。白費(fèi)我一番心思,專門布了條經(jīng)過清河巷的路線,好在那兒截殺?!?/p>

        “我不是來劫銀的。”甄月彤冷冷地道。

        “噢?那是?”陳凌華挑眉。

        甄月彤鼻中笑了一聲,目光射向了輕車的簾幕之后。

        這次,陳沐風(fēng)將車?yán)锏娜俗o(hù)得很好,不會再有昨夜在小酒館里的動手機(jī)會。

        “我來自首?!闭缭峦舐暤?,一面說,一面抬手摘下了皮帽,將一頭青絲散放下來,“并且,我不光是殺手鴻,還是——甄、月、彤?!?/p>

        “啊?什么!”“甄家小姐?”

        “那個跟孟家七郎定了親,后來劫了法場,又投湖的?”

        “哎,這孩子可憐啊!”

        ……

        人群再次炸開。這一次,卻明顯帶上了無比濃重的同情氣息。人們看她的眼光開始變得復(fù)雜,流露出越來越多的哀嘆聲,有的甚至抹著眼角哭了起來。

        官差和杜家家丁終于徹底慌了。

        抓捕一個人人皆憐的良家女子,可要比抓捕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要困難太多了。

        “自、首?”陳凌華瞇起了眼角,目光越來越刻毒狠戾。

        “是?!闭缭峦畢s懶得看他,目光依舊鎖在那輛輕車上,“但有條件——這三萬兩銀,給我。”

        “???哈哈!”陳凌華和眾家丁衙役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同大笑起來。

        “你們可以一直跟著我?!闭缭峦m(xù)道,“今夜我要上鸞鳳樓,赴杜三小姐的約。那是棟孤樓吧?你們就在樓下守著,我無處可逃?!?/p>

        “什么約?”近旁有人大聲問道。

        甄月彤頓了一頓,深吸了一口氣。

        “銀十萬兩,換孟七公子自由。”她運(yùn)著身體里所剩的所有氣力,將這句話傳了出去。

        不知是因?yàn)樗齼?nèi)力的震懾,還是因這一句所富含的太多曲折隱秘——剎那間,整個世界都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結(jié)在了甄月彤身上,仿佛是在看著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從天空上飄落,緩緩、緩緩地砸在地上,碎成齏粉。

        此時(shí)此刻,這個任性妄為的女孩子的一切行為都得到了解釋,讓他們在這一瞬感到了冰雪刺在皮膚上的疼。

        “好吧!”

        突然,輕車的簾子動了,露出一張年輕俏麗的臉龐。

        果然是杜明霞。

        “哎,這么快就抓住,也挺沒勁的?!彼匠霭霃埬?,一手搭在陳沐風(fēng)的肩上,嘟了嘟嘴,“等一晚就等一晚吧。反正,明日還算是我抓到的,就成了!”

        這句出,甄月彤終于松了口氣。

        她猜對了。杜四小姐明霞,確是布下這局,想利用她來對付自己的姐姐,出一口惡氣的。

        杜明霞知道杜碧林與她的約定,也知道她只收回了七枚斷鴻令,只要有機(jī)會,一定會冒險(xiǎn)劫那三萬兩銀。

        現(xiàn)在,她只能寄希望于這微妙的局中之局了。至于明日之后如何收場……

        “不過,沐風(fēng)啊?!蓖蝗?,杜明霞再次開了口,“不廢了她武功,是不是太危險(xiǎn)了?”

        八、鸞鳳退羽

        湍聲苑里,鳥獸無聲。

        抵近黃昏,天色暗得很快。窗紙上的梅影融進(jìn)暮色里,轉(zhuǎn)瞬便了無痕跡。

        房間里的白梅香氣已經(jīng)散得聞不到了,唯有沉沉的炭火味兒,熏得簾幕床褥都灰撲撲、松垮垮的。

        孟江白仍然在睡——自下午服過藥后,沒有挪動過一分一毫。

        杜碧林覺得有些無趣,卻不想把他叫醒。她午間出去處理好梅兒的事,安排龍三為湍聲苑重新布防之后,便又回到了孟江白房中。

        她很習(xí)慣在孟江白睡著的時(shí)候坐在一旁靜靜地看他,有時(shí)候畫畫,有時(shí)候泡一壺茶,有時(shí)候?qū)W他寫寫字,想象他們之間的唱和與對答,甚至一些旖旎的畫面和柔軟的溫情。

        這個男人,已經(jīng)在他心里住了好多年了。

        那眼角眉梢,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都那樣熟悉而真切——就像一件完美無瑕的瓷器,讓人那么心醉,又那么心痛。

        她實(shí)在太害怕他碎了。所以,這間空蕩蕩的臥房里,除了床鋪上的細(xì)軟,任何的尖銳物器——茶壺茶杯、銅枝燈盞、甚至筆墨硯臺,都是隨她帶來、隨她撤走的。通向院子的門也總是從外面鎖著,進(jìn)出都要報(bào)門房知道。

        杜碧林不太拿得準(zhǔn),妹妹杜明霞為何兩度來擾他,拿甄月彤刺激他。在她印象里,杜明霞雖然驕縱胡鬧,跟她不太合得來,卻也從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明霞跟孟江白,也根本沒有什么交情,甚至連見都不曾見過。

        難道,僅僅是因?yàn)榧刀蕟??嫉妒她找到了如意郎君,馬上就要成婚?

        卻也不該。宣門陳家大公子陳沐風(fēng)已經(jīng)來提過親了,等杜碧林這個做姐姐的嫁了,她才好嫁——這樣看來,她反倒應(yīng)該多多幫襯姐姐的這樁婚才是。

        杜碧林反復(fù)考慮,始終琢磨不透杜明霞到底想做什么。再看一眼孟江白,只見他胸膛微微起伏著,睡得安穩(wěn)寧靜,如同住在畫中。

        算了。無論如何,跟這樣的人相守相戀,總不會很容易的。

        那些里里外外的阻力——世人的非議和白眼,親友的嫉妒和擔(dān)憂,舊情的撕扯,統(tǒng)統(tǒng)擋不了她!

        已經(jīng)努力了那么多年了,在這最后一刻,哪怕是最親的人與她翻臉,她也決不會退!

        “三小姐。”突然,龍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杜碧林皺了皺眉,應(yīng)了一聲,起身上前給又孟江白掖了掖被角,才走出門去。

        龍三依舊抱著長棍,棍上的鮮血已經(jīng)擦凈。他站在院里,背后是十個服飾與家丁們有些不同的黑衣武士,靜靜站成兩列。

        “二公子準(zhǔn)備出發(fā)去鸞鳳樓了,何二哥不在,我得跟他去?!饼埲裘伎此?,說話時(shí)臉色一如既往陰沉沉的,“你和孟公子,要不要同去?”

        杜碧林眉梢一沉,一時(shí)沒有答話。

        今夜鸞鳳樓的訂婚宴早就定下了,她已為此準(zhǔn)備了好久,決定從此便不再鎖著他,讓他挺直腰桿名正言順地做杜家的姑爺。

        可是,甄月彤的出現(xiàn),讓她又猶豫了。

        三個月前,她用籌銀十萬兩的要求支走她,本從未想過她還能回來??山裉煲辉缦鱽恚嵌荚谕ň儦⑹著?。若真讓她去了鸞鳳樓,見到了江白……

        “三小姐速做決定吧,已經(jīng)有些遲了。”龍三語氣稍硬了些,“據(jù)我所知,四小姐已經(jīng)抓住了殺手鴻,送到府衙里去了?!?/p>

        “什么?”杜碧林吃了一驚,“什么時(shí)候的事?”

        “就半個時(shí)辰前吧?!饼埲溃八猿隽巳f兩銀懸賞,沒想到把殺手鴻自己引了出來。陳沐風(fēng)已經(jīng)把他武功廢了,不過,也是可惜,把弟弟白白搭了進(jìn)去。”

        “???陳沐風(fēng)的弟弟?那個……叫什么陳凌華的,死了?”杜碧林又是一驚。

        龍三有些不耐煩,皺起了眉:“捉拿殺手鴻,怎么可能毫無代價(jià)?要問細(xì)節(jié),不如路上再說。三小姐快去把姑爺叫起來吧!”

        “噢?!倍疟塘只剡^神,轉(zhuǎn)頭向屋里又看了看,終于決定,“算了,他還在睡,就不帶他了?!?/p>

        “噢?”龍三倒有些驚訝,“今夜不是訂婚之宴?只三小姐一個人出現(xiàn),說不過去吧?”

        “要你多什么嘴?”杜碧林眉梢一挑,有些不悅,“你只管派人把這里看好了!再出什么岔子,別以為二公子會保你!”

        龍三聳了下肩,懶得表示什么,只轉(zhuǎn)過身,對著十個黑衣武士左右點(diǎn)點(diǎn),指示他們分管院子的每個可能的出路。隨著他抬手動作,十人迅速領(lǐng)命離開,轉(zhuǎn)瞬便隱匿在了小院的各個角落。

        “何二不在,他手里最精銳的云波十衛(wèi),我可全都給三小姐帶來了?!饼埲龖醒笱蟮嘏e步往外走,“若這些人還守不住一個女人似的病秧子,那我龍三的人頭,也值不了幾個錢了?!?/p>

        杜碧林面上一怒,卻來不及再說什么話。何二、龍三這幫人,全都由掌家的二公子杜鑒直統(tǒng),能借調(diào)過來,已然不易。他這會兒急著走,自己也沒辦法,只能跟上同去。否則過一會兒,她就沒有護(hù)衛(wèi)護(hù)送了。

        她又回頭向屋里看了看,孟江白仍沒蘇醒,桌上的小茶爐和燭臺都還沒來得及收。

        不過今天這劑藥的功效很長,撐到她晚上回來,大概也沒什么問題。

        “哎,慢著點(diǎn)!等我!”想到這,杜碧林嘆了口氣,反身關(guān)上門,掏出銀鑰匙“咔嗒”一聲鎖上,便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反手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屋里的孟江白緩緩睜開了眼睛。

        鸞鳳樓頂,紅燭羅帳,似夢亦真。

        甄月彤睜開眼睛看著帳頂,一時(shí)不能分辨自己身在何處?;貞浟税胩?,才想起自己是如何被陳沐風(fēng)挑斷了手筋,反鎖著雙臂拎上杜明霞的車,蒙了頭臉帶來這里的。

        她抬起右手,發(fā)現(xiàn)自己已換了女人裝束,腕上的傷口也被仔細(xì)包扎起來了。

        在街頭,陳沐風(fēng)倏然發(fā)難時(shí),她自然也未束手待斃。七枚斷鴻令一一射出,未能傷及陳沐風(fēng),卻將一旁忽施冷劍的陳凌華一擊斃命。

        那枚小小的白玉片從陳凌華喉中對穿而過,只濺起了一朵小小的血花。

        陳沐風(fēng)霎時(shí)失控,暴起十成功力,幾乎要將已經(jīng)重傷瀕死的她當(dāng)街格殺。

        也是幸好,圍觀的百姓人數(shù)眾多,有人叫喊起來,呼聲如波浪一般越傳越大,逼得杜明霞大聲發(fā)令,讓陳沐風(fēng)不得不停下。最后,只挑斷了她的手筋,奪走了她腕上的鐲中劍。

        她在市民和官差面前殺死了陳凌華,先前談定的自首以換銀子去赴杜碧林的約的事,已不能作數(shù)。在聞訊趕來的府丞面前,杜明霞無法再任性,執(zhí)意再多寬限她一天。卻在把她拎上車后,又給她換了衣服,跟侍女調(diào)了包,送來了鸞鳳樓。

        也不知道這杜家四小姐,到底是愚蠢無聊,還是聰明得過了頭。

        反正看這情形,她是打定了主意,要?dú)У糇约河H姐姐的這樁婚了。

        甄月彤嘆了口氣,勉強(qiáng)支著身子坐起來。

        床邊整齊地放著一套嶄新的大紅裙衫,屏風(fēng)后面,浴桶的熱水也已備好,蒸騰著裊裊的白氣。

        “好吧。那就這樣,再見他最后一面?!彼α诵?,在心中對自己說道,“甄月彤,終于——要回來了?!?/p>

        孟江白起身,光腳踩上了玉石的地面,冰冷的寒氣一下子透上來。

        他抬起右手,看著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血脈,竟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陌生。

        這只手,從前能寫出名震蘇杭的“江白體”,一幅字賣價(jià)千金不止。

        并且,這手還確是握過劍的——他大哥乃是朝中武將,從小細(xì)細(xì)教他的,都是實(shí)打?qū)嵉恼婀Ψ颉?/p>

        可是,一晃三年過去,他怎么竟然幾乎認(rèn)不出自己的手了?這只瘦得骨節(jié)凸出、皮膚白得幾乎透明、虛弱到連筆都拿不穩(wěn)的手,真的是他的嗎?

        孟江白搖搖頭,深吸了口氣,將右手按在喉嚨下,重重一拍。

        “咳……”他皺起眉,彎下腰去,“咳咳……咳……”

        突然,兩顆朱紅色的小藥丸從他喉中咳出,噴射到掌心里。

        他臉上升起一陣紅潮,又干嘔了兩下,終于慢慢平復(fù),直起腰來。

        杜碧林一直不知道,他其實(shí)是忍得下那頭疼的。并且,已經(jīng)忍了有一段日子了。

        三個月前,甄月彤潛進(jìn)府里來找他,被當(dāng)成小賊抓住的時(shí)候,他是清醒著的。雖然那時(shí)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疼痛仿佛在把他的腦子翻過來掉過去地?cái)嚺?,要從里面往外鑿出一條縫隙來。

        他立刻就知道了,那“小賊”是甄月彤。

        三年相戀,雖然未曾每朝每夕都膩在一起,可她身上的氣息,他實(shí)在太熟悉了。

        而杜碧林——孟江白苦笑了一下,將掌心里的兩顆藥丸捏成粉末,隨手彈落。

        那個女人,是真心實(shí)意把他當(dāng)成珍寶對待的。卻唯獨(dú),從不把他當(dāng)成一個人。

        三年里,她把他安置在這里,給他看“病”,給他吃了不知多少罐的藥,給他上妝,決不讓他顯露出絲毫的憔悴之色。

        可是,那又如何呢?

        曾經(jīng)那個“書劍雙絕”的公子江白早已死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此生何必。”孟江白長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他光著腳,一步一步走到妝臺邊。

        銅盆里的水早就涼透了。他彎下腰來,看著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忽地綻出一個笑容。

        “那么,就是今天吧?!彼匝宰哉Z地道,捧起一掬冰水向臉上潑去。

        粉妝漸漸融掉,露出了下面青白而蒼老的皮膚。

        “世上再無——孟、江、白?!?/p>

        甄月彤從霧氣騰騰的浴桶里站起來,用綢巾裹起濕漉漉的長發(fā)。

        洗掉了積攢多日的泥垢,她曬成古銅色的肌膚上泛起了柔和健康的光彩。雖然不似從前的甄月彤那樣白皙嬌柔吹彈可破,卻另有一番異域女子般的鮮見風(fēng)韻。

        坐在妝臺的銅鏡前,甄月彤忽有一瞬失神。

        離開杭州的三年來,她一直在深山里習(xí)武,風(fēng)吹日曬,毫無顧忌。如今面對鏡子里的自己,竟有些認(rèn)不出來了。

        額心剜掉朱砂痣的地方,只剩一個丑陋的凹坑,不知要補(bǔ)上多少粉膏才能填平。眼角竟也已拉出了細(xì)紋,好像比當(dāng)年蒼老了十歲。

        不過,總還是有秀美挺麗的五官撐著,稍稍修飾修飾,仍是那個艷傾蘇杭的甄月彤。

        她抿著嘴,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拿起了粉膏開始上妝。

        杜明霞囑咐她偽裝成舞妓,混在宴間。不要太出挑,一開始便惹人眼目,認(rèn)出了她的身份。

        只是,甄月彤看著鏡中愈來愈容光煥發(fā)的自己,嘴角升起一抹微微自嘲的笑。

        一旦換了女裝,想要她不太出挑,卻也不太可能。

        不然,她也不必剜痣毀嗓,以求隱匿了。

        此時(shí)此刻,無數(shù)的回憶向她襲來,恍若時(shí)光倒流。

        只是,可惜。

        今日,當(dāng)她穿上紅裙,從這里走出去——

        所有過往的傳奇,都將徹底消滅了。

        甄月彤停了一下,嘆了口氣,放下粉膏,又拿起眉黛。

        毀了,就毀了好了。

        孟江白拿起了銀蠟紙做的軟劍,仔細(xì)地疊成尺長,繞在腕上。

        桌上的蠟燭還差一個指節(jié)就要燃盡,他隨手抄起,向床鋪上扔去。

        房門被鎖,推不開。他抄起木凳,對著薄薄的門板一下、一下狠狠砸去。終于,冰冷的空氣迎面沖來。小院里滿地冰雪,在微弱的月光下路途難辨。

        孟江白弓下腰,從破碎的窟窿間鉆出去。長長的衣袂掛在木刺上,讓他的步履遲滯了一下。

        他皺了皺眉,忽然抬手,將衣帶扯了下來。

        長衣從肩頭飄落,肌膚微微一瑟。瘦得肋骨分明的青白色身體完全裸露在了寒風(fēng)中,再無絲毫困擾阻塞。

        孟江白嘴角微微一勾,就這樣大步走進(jìn)了雪地里。

        軟劍隨著他的步伐“颯”地展開,沾染了梅枝上的積雪,漸漸變得冷硬。破空之聲開始在劍刃間繚繞,一場真正的劍舞緩緩開幕。

        “圣朝能用將,破敵速如神。掉劍龍纏臂,開旗火滿身。

        “積尸川沒岸,流血野無塵。今日當(dāng)場舞,應(yīng)知是戰(zhàn)人?!?/p>

        吟詠聲與劍嘯聲并起,引得十個守衛(wèi)漆黑的影子從小院的各個角落出現(xiàn),一步步走了出來。

        “回去。”一人沉沉開口。

        孟江白沒有理睬,劍上的雪越積越多,劍鋒越來越利。

        “鏘”的一聲,十人同時(shí)拔出刀來。月光在刀刃上一分為十,齊齊照向正中心的孟江白。

        “你出不去。”另一人道,“別逼我們永遠(yuǎn)廢了你?!?/p>

        孟江白舞完了整套劍法,停下步來,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實(shí)——”他緩聲開口,“殺手鴻,本該是我!”

        在他身后,空蕩蕩的房子終于被濃煙和火苗填滿。紅彤彤的光照了出來,投在他的影子上。

        云波十衛(wèi)互相點(diǎn)了下頭,同時(shí)舉刀向孟江白刺去。

        直到半個時(shí)辰后,當(dāng)外院的家丁們察覺到湍聲苑里的火勢,急急忙忙穿起鞋沖進(jìn)來時(shí),只來得及看到一抹艷極的紅從眼前倏然掠過——

        那是一個渾身都浸在血里的人,提著一柄銀蠟紙做的劍刃,轉(zhuǎn)瞬便消失在夜色里。而小院中,大名鼎鼎的云波十衛(wèi),以各種姿勢倒在雪地里,再無絲毫生氣。

        九、江邊潮平

        杜明霞獨(dú)自坐在二樓雅間里,百無聊賴地一邊把玩著甄月彤的鐲中劍,一邊留意著樓上的動靜。

        二哥杜鑒設(shè)的宴在五樓,盡是些吵吵嚷嚷的紈绔子弟,喝醉了就拉著姑娘上下其手,看一眼都嫌臟。三姐碧林在四樓另擺了幾桌小宴,請了些要好親友,含羞帶喜地等著開宴之后的婚事宣布,眼角眉梢盡是得意之色。

        杜明霞看著這些,嘴角噙著冷笑,心下卻煩悶得不行。

        杜碧林竟然沒有把孟江白帶來。

        她的計(jì)劃,似乎就要功虧一簣了!

        這樣的話,甄月彤的出現(xiàn)再驚人,卻又有什么用?反倒正中杜碧林的下懷,可以讓那些紈绔子弟好好地羞辱她一番。

        杜明霞把玩著那根鐲中劍,禁不住心中越來越焦躁不安。

        她實(shí)在討厭這個地方!這個雅間,根本隔絕不了外面那些熱鬧和歡喜。

        而那些熱鬧和歡喜,似乎從來都是與她不相干的。

        雖然她比三姐杜碧林只小兩歲,卻好像把什么都錯過了。

        杜碧林第一次在元宵燈會上看見公子江白時(shí),她尚未及笄,在家中陪姥姥繡花說話,沒能出門;杜碧林跟隨二哥踏春狩獵碰上孟家兄弟時(shí),她隨母親回家省親,路上生了場病臥床好久;杜碧林聽聞孟、甄訂婚,與二哥謀劃如何陷害孟家之時(shí),也時(shí)時(shí)將她排除在外,甚至對她如外人一般矢口否認(rèn);杜碧林從牢里把孟江白接回家之后,又決然拒絕任何人去湍聲苑探訪,如防賊一樣防著她……

        而杜碧林不知道,其實(shí)她早就見過公子江白了——有一次,她外出晚歸,半路竟撞上了孟江白與一班公子哥兒醉醺醺地吟詩作賦乘興回家。

        那時(shí)甄月彤的落霞妝剛剛開始風(fēng)靡,杜明霞也剛在女兒家初學(xué)打扮的年紀(jì),依樣畫得紅唇似血,眉峰如墨,臉上胭脂老大一片暈不開。而公子江白年方十七,青衫磊落,眉目間如有星辰,他遙遙看了一眼杜明霞,竟禁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杜明霞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聲笑之后,周圍的一班醉酒公子是如何突然爆發(fā)出山洪般的嘲笑的!刺眼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放浪的譏諷笑罵,不斷冒出的甄月彤的名字,還有人群里孟江白佯裝制止的笑臉。

        她怎么能原諒那樣絕世風(fēng)骨下的刻毒和偽善!

        他趁著自己占盡了惹人嘆惋的傳奇故事的風(fēng)頭浪尖,就對泥沙地里的貝殼嗤之以鼻,隨意踐踏。

        可現(xiàn)在呢?呵!

        想到這,杜明霞怒氣上涌,將那鐲中劍“啪”的一聲丟在桌上。

        今夜,風(fēng)雪初霽,天高云又聚。

        在她一番點(diǎn)撥攪弄之后,總該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吧?飛鴻踏雪而歸,鐲中劍離而又合,沉疴夢醒重振衣,獨(dú)鳥壞霞終聚首——這兩人,怎能不把這場好戲攪得天翻地覆!

        這些人,這些從來都看不起她杜明霞的人冤冤相報(bào),肝血涂地。到最后,她再好整出面,以雷霆之勢料理殘局后事。

        這樣,天下人終會知道,杜家四小姐明霞,才是那最蘭心蕙質(zhì)、能掌控大局之人。甚至比她二哥杜鑒,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唉?四小姐,你不上樓去嗎?”突然,茶博士推門進(jìn)來,對她眨眼笑道,“據(jù)說,有位姿色出眾的姑娘,馬上就要出來了?!?/p>

        “噢?”杜明霞應(yīng)了一聲,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隨口答道,“我就來?!?/p>

        茶博士應(yīng)了聲,急急忙忙又走了。

        外面夜色依舊濃重靜謐,沒有任何有特別的事情要發(fā)生的跡象。

        杜明霞有些失望,卻也知難以強(qiáng)求,長長嘆了口氣。就在這時(shí),嘹亮的鼓樂聲從頂樓傳了下來。

        竟然是那首哀絕慘艷的《斷鴻哭》!她吃了一驚,走出雅間去,倚著欄桿向上看。

        怎會這么早?雖然孟江白出現(xiàn)的希望已很渺茫,卻好歹再多等上一等,待她傳話去吧!

        “明霞,你怎不上來?”這時(shí),杜碧林的聲音突然從樓上傳來。

        杜明霞向上一看,只見一身水紅裙衫的杜碧林正倚著欄桿,滿面笑容地向她招手。

        “這場舞,你定然喜歡得緊?!倍疟塘掷^續(xù)笑道,目光卻閃著寒光,“那姑娘也是你認(rèn)識的人。還不快上來,跟姐姐一起看?”

        杜明霞心里噔地一下,面上卻沒露聲色。她壓了壓心緒,暗暗將鐲中劍扣在了手腕上,仰頭展顏一笑:“好哇,我就來,姐姐在旁邊給我留個座兒!”

        就在此時(shí),樓頂戲臺的帷幕一掀,一個紅衣紅裙的年輕姑娘俏生生地走了出來。

        這座高樓共有五層,回字中空,周遭布著一圈雅間和客房。第五層樓梯對面高高挑出一個戲臺,能讓上面幾層倚欄而坐的賓客都看得清楚。樓頂上懸著巨大的長明燈,牛油從四側(cè)灌入,維持著火光不滅。

        杜明霞凝神去看,燈火實(shí)在耀目,看不分明那到底是不是甄月彤。只聽見四樓五樓的賓客一見她出來,立刻哄然爆出一聲“彩”,亂哄哄地催她快唱。

        “說什么鴻飛……”清亮的聲音陡起。

        “噓——”“唉喲天!”“這調(diào)子……”

        誰知,才唱出第一句,滿座噓聲迭起。那紅衣女子驚得動作一僵,從未遇過這般情境,竟就呆在當(dāng)?shù)?,跳不下去?/p>

        杜明霞的一顆心提起又落下,卻瞬息間又緊張起來。

        那不是甄月彤,而是梅兒!

        杜碧林捉了她之后,竟送來了鸞鳳樓。還特別讓她繼續(xù)扮作甄月彤,好來讓她心里不舒服。

        “我還以為杜公子把那江南第一美人兒給找回來了,專門給我們消遣呢!原來是個假的。”

        “是?。∵@唱腔也太差,一開口就露餡了吧?”

        “人長得倒是挺漂亮,罷了罷了,還是別跳了,過來陪公子爺們喝酒罷!”

        “哎!我說姑娘……”近旁一個半醉的油滑公子干脆一步躍上臺去,色迷迷地盯著梅兒大聲調(diào)笑,一步一晃地逼近,“不擅歌舞,那也罷了。在座的誰家沒幾十個歌妓舞姬的?來來,喝酒才是正經(jīng)!”

        梅兒咬著嘴唇,小步往后退,眼中淚水打著轉(zhuǎn)。臺下眾人興致高昂,紛紛起哄。

        “來嘛!先把那長袖披巾脫了!”那公子笑得愈發(fā)放肆,“今天杜公子可是跟我們都說好了,這一整層樓的人,若不統(tǒng)統(tǒng)盡興,可都是不會走的!”

        “不!走開!我不要,我……”梅兒終于嚇得哭了出來,一退再退,但身后又有幾人跳上臺來,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攏。

        就在此時(shí),五樓的樓梯口處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小小的騷動。

        “梅兒!”一個男子聲暴喝。

        “女兒啊!你們、你們這些混蛋!”老人的聲音嘶吼,“放開我女兒!”

        杜明霞探出身子去看,發(fā)現(xiàn)兩個人正奮力逆著人群向上沖,一個正是酒店的老掌柜蔡忠,另一個想必就是梅兒的未婚夫婿常新了。

        這兩人雖都不會武功,卻是眼見著最親的人受辱,都豁出了命去沖殺。五層的守衛(wèi)雖然圍了過去,一時(shí)間卻也難以制服下來,任憑騷亂越來越大。

        可不論怎么鬧,總敵不過距離太遠(yuǎn),人又太多。頂樓戲臺上,圍住梅兒的幾個公子相視大笑,一齊上前,幾下便將她的外衫扯了個粉碎!

        “救命!救命!”梅兒凄厲地大叫起來,被幾人推推搡搡,意圖推入近旁的上房內(nèi)室里施暴。

        就在此時(shí),突然旁邊的一扇門被人從里轟地踹開,一個紅影閃出來,噼里啪啦給了幾個公子一長串響亮的耳光!

        “滾!”半男不女的嘶啞聲音吼道。

        “哎喲!小婊子!”幾人亂成一團(tuán),反應(yīng)過來時(shí),才發(fā)現(xiàn)竟是另一紅衣女子出現(xiàn),將梅兒護(hù)在了身后。

        “哎?這是?”一人回過味兒來。

        甄月彤戴了面紗,只露出了眼睛和前額。那眼睛卻依然深澈如清潭,眉角的媚色勾得人挪不開眼。

        “甄、甄小姐!”梅兒這時(shí)才回過神,認(rèn)出了甄月彤,“你、你怎么在這里?”

        “快逃。”甄月彤沒有轉(zhuǎn)頭,撂下一句,便舉步向前走,倒逼著幾個公子又退回了臺上,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之下。

        她身上飽含著殺氣,每一步踩下,都像要踩出一個血印子。幾個公子從沒見過這樣勇悍的江湖女子,絲毫不敢造次,驚惶地尋機(jī)散了開去。

        甄月彤冷笑了一下,緩緩走到戲臺中心,目光向滿樓的觀眾一一掃過去。

        “這是何人?”大宴主人席上,杜家公子杜鑒皺著眉問左右。

        甄月彤仿佛聽見了,抬起手來,將臉上的面紗揭了開去。

        “嘩”的一聲,全樓的賓客都沸了。

        “是甄月彤!”

        “是真的——甄月彤!”

        “對??!是那個甄小姐,她竟然沒死!”

        “真的是她!”

        “今夜杜家三娘跟孟江白定親,她竟來了!誒,對了,那孟公子呢?怎么一直沒看見?”

        許多人將目光向四層端坐的杜碧林投去,讓甄月彤發(fā)覺了她的所在。

        杜碧林的面色有些不善,雖然吃驚,但也并無慌亂。

        她站起身來,又冷冷向樓下的杜明霞瞥了一眼,轉(zhuǎn)身向樓梯走去,竟是要上樓。

        龍三早已帶著侍衛(wèi)捉住了常新和老掌柜,捆起帶走,不知送到了哪里。木質(zhì)的樓梯通道已清理得干干凈凈,幾個侍衛(wèi)護(hù)在前后,陪著杜碧林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了五樓戲臺之側(cè)。

        “看來,甄小姐是已經(jīng)湊齊了那十萬兩,來找我要人了?”杜碧林勾勾唇角,故意道。

        甄月彤抿住唇,搖了下頭。

        “哎,那你這樣大張旗鼓地來做妓女,又是何苦來哉?”杜碧林眼中浮起了些得色,“以為江白還會對你青眼有加,深情不移?”

        “我只想再見他一面?!闭缭峦畣÷暤?,“他人呢?”

        “呵?!倍疟塘掷湫α艘宦?,搖搖頭,懶得答話。

        “你要怎樣才肯?”甄月彤咬住牙關(guān),“我只要見他一面。見過之后,要?dú)⒁獎幭ぢ犠鸨?。?/p>

        “我可不像你那么愛殺人?!倍疟塘趾鋈粻N然一笑,“更何況,我還受著他的托,要救你一命呢。”

        “什么?”甄月彤心頭狠狠一痛。

        杜碧林見她神色,立刻斂去了笑容,有些不悅:“你不必妄想什么。他不過念在你與他是舊識一場,不忍你枉送性命罷了?!彼f著入懷,拿出一個手帕小包,隨手丟到甄月彤懷里,“自己看看!”

        甄月彤一抄住那物事,胸口立時(shí)如遭重?fù)簟?/p>

        那是——另一柄鐲中劍!

        她整個人禁不住顫抖起來,慌亂地解開手帕,熟悉的字跡如利箭楔入眼底。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p>

        甄月彤猛地捂住嘴,彎下腰來,在戲臺之上“哇”地嘔出了一口血。

        吳山青,越山青。

        那正是他與她當(dāng)年在江邊初見時(shí)的情形。

        然而——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

        這確是江白的字跡,也確是——他該當(dāng)說的話。

        三年相戀,三年相離。他們走到此地步,除了揚(yáng)帆遠(yuǎn)行,一別永訣,又還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呢?

        “你應(yīng)該慶幸,當(dāng)年救下他的人是我?!倍疟塘植壬蠎蚺_,居高臨下,對著甄月彤冷冷地道,“換了別人,你現(xiàn)在哪里還有命在?”

        甄月彤攥緊手帕,鐲中劍硌得手心生疼。

        “我可以給你備馬,甚至去試試疏通一下,放你出城?!倍疟塘譂M臉都是慈悲,以及——最快慰的嘲笑。

        甄月彤沒有說話,扔下手帕和鐲中劍,扶著地又站了起來。

        “怎樣?”杜碧林皺起眉。

        “我不走?!闭缭峦畵u了搖頭,目光再一次驕傲地抬起,對著樓中在座的每一層的人群掃過去。

        他真的不在嗎?

        他憑什么、用這種方式來“救”她?

        “甄小姐,你還真是……”杜碧林有些哭笑不得,一時(shí)間竟找不到詞來形容,“我應(yīng)該說你什么好呢?”

        甄月彤咬緊牙關(guān),膝頭一軟,竟對她跪了下去:“只見一面。求杜小姐成全?!?/p>

        杜碧林怔在當(dāng)?shù)兀劢歉吒叩跗穑钢豢芍眯?。過了良久,她才氣急而笑,引得近旁的護(hù)衛(wèi)和滿樓賓客都跟著笑了起來。

        “唉,也是可憐。”半晌之后,杜碧林擦了擦眼角,長嘆了一口氣,“好吧,你想見他,也非不可?!?/p>

        “真的?”甄月彤猛地抬起頭。

        杜碧林滿臉嘲諷的笑,彎下腰,竟伸手捏了捏甄月彤的下巴:“這樣吧,你看,今夜我二哥請了這么多朋友來。他們見的世面多,要招待好他們,可不容易。甄小姐既然執(zhí)意要留,不如便去把他們一一都伺候好了……”她拉長了音調(diào),“能做到的話,明日清晨,我就讓你見他一面。如何?”

        十、燃盡肝膽

        “唉。”杜明霞嘆了口氣,搖搖頭,低下頭不想再看。只聽見樓上淫邪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接著房門嘎吱亂響,甄月彤似是被好些人推搡著進(jìn)了其中,隱隱有痛呼聲響了兩下,而后就再無聲息。

        杜明霞心中實(shí)在感慨萬千。

        這個多年背著蘇杭第一美人之名的甄小姐,多半還以為在一番精心打扮之后,人們還能像過去那樣被她的美麗所震懾,在欽羨和尊敬中看她跳一支舞。

        可世事卻是——一旦你從云端跌落,零落成泥,人們只會毫不猶疑地帶著嘲弄去踩你碾你,以報(bào)當(dāng)初不被青眼之仇。

        想到這里,杜明霞忽覺通體生寒,不由打了個哆嗦,拉緊了肩上的狐裘。

        反應(yīng)了片刻,她才發(fā)現(xiàn)——是真的有寒風(fēng)從窗戶外面灌進(jìn)來。

        “??!”她霍地轉(zhuǎn)過身,猛地驚叫出聲,驚恐地睜大了眼。

        一個披散著長發(fā)、上身赤裸的男子竟不知何時(shí)從外面打開窗口,躍了進(jìn)來。他瘦得如同從墳?zāi)怪信莱龅墓羌?,面色白中泛青,眼眶深陷,嘴唇全無血色——而所有的血,都涂在他的身上,已凍成了鮮紅的冰碴。

        “你、你……”杜明霞喘不過氣來,腿軟得幾乎邁不開。

        那人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她,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杜明霞順?biāo)抗庖豢?,突然明白過來,失聲道:“你、你是孟……”

        “給我?!泵辖桌淅浯驍嗟?,把目光從杜明霞手腕上的鐲中劍挪到了她的臉上。

        杜明霞被那森冷的目光激得狠狠一抖,牙關(guān)咔咔響著,伸手遞過了鐲中劍。

        孟江白接過,眼神立刻軟了下來。他皺起眉,輕輕撫摸著那柄細(xì)細(xì)的劍。

        這是甄月彤的那柄劍。本應(yīng)有“鴻飛伴霞落”五字銘文,卻已完全被摩挲掉了。或者是——這柄劍已被她重鍛。

        “她在哪?”孟江白問道,卻沒抬眼,只將細(xì)劍展直,在自己的手腕細(xì)細(xì)擦凈。

        “在……在……”杜明霞結(jié)結(jié)巴巴,伸出一只手指哆哆嗦嗦地斜指樓上,“在頂樓?!?/p>

        話音落,一聲輕響,鬼影已然化作一道暗芒躍出欄桿,直向樓上躥去。

        “沐風(fēng),沐風(fēng)!”杜明霞嚇得嘴唇青白,跌跌撞撞沖出雅間,跟陳沐風(fēng)撞了個滿懷。

        “怎么?”陳沐風(fēng)皺眉。

        “孟江白、孟江白!”杜明霞牙齒打戰(zhàn),“變成鬼了!要出大事,要出大事!你快去,殺了他!”

        “什么人!”

        一直沖到第四層,杜家的護(hù)衛(wèi)才發(fā)現(xiàn)滿堂的富貴賓客中出現(xiàn)了一個變數(shù)。

        孟江白倒提著細(xì)劍,如握著一支略長的筆,在聚攏過來的護(hù)衛(wèi)們身上點(diǎn)撥寫畫,筆酣墨飽,龍走鳳翔。所過之人,無不前翻后仰,倒地難起。

        護(hù)衛(wèi)們起先并沒把這怪人放在眼里。他手中的細(xì)劍太小,且兵不血刃,拼斗無聲。似乎只是靠著巧勁在騰挪打穴,不愿一上來就大開殺戒。

        可杜家這邊,卻無什么王法的顧慮。說不定搶先殺死這怪人的,還能得上老大一筆賞金。

        于是,走到第四層半后,孟江白開始發(fā)現(xiàn),護(hù)衛(wèi)們?nèi)缥浵佉粯訌母鱾€角落向他擁來,劍術(shù)施展愈來愈困難壓抑,呼吸和體力都快跟不上了。

        鸞鳳樓乃是杜家這年新添的最大一筆產(chǎn)業(yè),名為酒樓,實(shí)際卻是妓院,內(nèi)外裝飾極盡豪奢,處處皆是玉砌雕欄,珠簾錦幔。走廊曲曲折折,花樣繁復(fù),房間幽深別致,更添了尋人的難處。

        孟江白一面應(yīng)付擁來的護(hù)衛(wèi),一面留心找著上樓的捷徑。他已然看清,頂樓圍著戲臺,共有上房七間,每一間想必都是門楣相錯,頗為私密——這意味著,倘若自己闖入一間未曾尋見月彤,就等于是把自己送進(jìn)了死路,再想退出來就難了。

        “把他給我攔??!就地格殺!”拼斗到五樓階前,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終于顧不上掩飾亂象,大聲呼喝了起來,“萬不可驚擾公子小姐!退縮者鞭二十!殺敵者賞銀百兩!”

        這一喊,護(hù)衛(wèi)們立刻如瘋了一般,爭先恐后地沖著孟江白圍殺過來。亮晃晃的長刀映著周遭通明的燈火,仿佛千萬點(diǎn)火雨淋漓而下。

        孟江白瞇起眼,一個不慎,肩背便再次被刀風(fēng)割裂。他環(huán)視一圈,大致估算,在此的杜家護(hù)衛(wèi)少說有上百人。激斗之下,他打穴準(zhǔn)度落低,倒下的人蘇醒得越來越快,再不痛下殺手,今日便決然走不出去了。

        “呲——”就在這時(shí),一道極強(qiáng)的劍氣忽從人群中突刺出來,倏然削斷了孟江白左耳邊的長發(fā)。

        青絲四散飄落,孟江白心中巨震。

        有高手出動了!那是真正的高手,遠(yuǎn)非院子里幾個護(hù)衛(wèi)可比。

        他戰(zhàn)意陡起,劍上“嗡”的一聲響起一聲鳴嘯。

        這聲鳴嘯高亢遼遠(yuǎn),如同層云之上的飛鴻,對著廣闊天地發(fā)出了肺腑之中最原始、最肆恣的長號。

        圍攻的護(hù)衛(wèi)們陡然被釘住了,竟有人腳下一軟,不由自主跪了下來。

        而就在那人倒下的一瞬,又一道鋒利的劍氣從縫隙間突刺而出,直襲孟江白咽下!

        孟江白側(cè)身疾避,長發(fā)如墨汁在水中散開,右手細(xì)劍順勢切向擁堵在側(cè)的一排護(hù)衛(wèi)頷下。

        劍氣“噗”的一聲楔入背后梁柱,將硬木刺出一個大洞。同時(shí),慘叫聲陡起又戛然而斷,鮮血呈扇形噴出,盡數(shù)濺在孟江白背上。

        孟江白卻毫無猶疑,未等身形穩(wěn)落,右足在地上一點(diǎn),整個人如離弦快箭一般撲向了那個缺口。極亮的光華在細(xì)細(xì)的劍鋒閃現(xiàn),直如天之雷霆劈入人群。

        只聽“嚓嚓”幾聲,缺口旁的護(hù)衛(wèi)咽喉中劍,左右倒去。緊接著“?!钡囊宦暣囗?,兩劍相交,火光乍現(xiàn)!

        “飛鴻劍!”

        孟江白一觸之下立刻翻身撤劍,右手虎口震裂,嘴角頓時(shí)溢出一條血線。

        “蒸云黑!”

        縫隙之后的人也撫胸后退了幾步,扭頭吐掉一口鮮血——正是一身深青勁裝的陳沐風(fēng)。

        “咳?!标愩屣L(fēng)直勾勾盯著孟江白,眼神兇悍如狼,“實(shí)在沒想到,來的這鬼怪竟是公子江白!”

        他兩個時(shí)辰前跟甄月彤所交手也受了些傷,戰(zhàn)力雖然減了不少,憤怒之火卻已成燎原之勢,不可阻擋。

        孟江白本不識得他,但卻深知宣門“蒸云黑”內(nèi)勁之霸道可怖。他深深吸氣,努力平復(fù)氣血,阻住從劍鋒傳至手臂上的劍氣繼續(xù)倒行而上。

        “甄月彤在哪里?”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劍來,遙遙指向廊下的燈籠,“如若不說,我不介意燒了這棟樓?!?/p>

        陳沐風(fēng)冷笑了一聲,沒有答話。就在這時(shí),一聲凄厲的女子的尖叫從樓梯頂端傳來:“江白!”

        燈火耀目。

        孟江白抬起頭,向上看去。一身淡紅襖裙的杜碧林被護(hù)衛(wèi)擁著憑欄而立,手指抓著欄桿,眉頭深鎖,臉頰扭曲,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中盡是哀慟。

        “江白……你……你怎么……”她的目光在孟江白身上上下掃動,語意從痛苦漸漸變成了羞恥,“你怎么這樣出來了!”

        孟江白的嘴角緩緩挑出一抹嘲諷。他轉(zhuǎn)過身來,正面對著杜碧林,抬腿踏上了樓梯。

        “你們還愣什么!快點(diǎn)上去殺了他!”杜明霞從樓下擠過來,尖聲命令眾護(hù)衛(wèi)。

        “誰敢!”杜碧林大聲喊道。

        護(hù)衛(wèi)們和陳沐風(fēng)腳步一頓,進(jìn)退兩難。

        “姐姐!你不要命了嗎!”杜明霞尖叫道,用手指著孟江白,“他已經(jīng)瘋了!你看不出來嗎?”

        “你給我閉嘴!滾!”杜碧林看也不看杜明霞,一雙眼只膠在孟江白身上。

        護(hù)衛(wèi)們見杜碧林如此,都知不能再對這瘋?cè)送職⑹?,見他上行,只得?jǐn)慎地往后退,將利刃橫在前胸小心防守。另一些在孟江白身后的,也靜靜圍攏上去,將他困在一圈刀刃間,一齊緩步上樓。

        “江白!你這是……”杜碧林紅了眼眶,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

        孟江白的目光定定地投在她臉上,黑白分明的眼眸如無波古井,看不到絲毫情緒升騰。過了良久,直到孟江白邁上最后一截臺階,與杜碧林四目平視,他才又動了下唇角,冷笑了一下。

        “你沒有守約?!彼迩謇淅涞赝鲁鰩讉€字。

        杜碧林肩膀聳動了一下,轉(zhuǎn)開了目光,不敢看他。

        孟江白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劍。

        “做什么!放下!”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大聲喝道。

        孟江白卻恍若未聞,收回前臂,將劍刃搭在了自己的額角。

        “你不是,很喜歡這張臉嗎?”他忽然展顏一笑,頰上現(xiàn)出幾抹血色。

        杜碧林抬眼一看,面上立刻流露出一股震驚。在這一瞬,孟江白仿佛突然變回了三年前的風(fēng)華少年,渾身都透出了明媚夏陽般的生命力。

        然而,下一刻,孟江白便斂去了笑容,手上緩緩加力,讓劍刃切進(jìn)皮膚,一寸一寸地緩緩下拉……

        “江白!你做什么!住手!”杜碧林嘶吼起來,要搶上前去拉他的手。

        “三小姐!不可!危險(xiǎn)!”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頭腦仍然清醒,決然擋在了她面前。

        孟江白仍然直直看著杜碧林,任憑額上的鮮血淋漓流下,沾染眼睫,將視野染成一片血紅。他一道切完,又反手撩起一把烏黑長發(fā),提劍對著頭皮割了下去。

        “江白,不要??!不要!”杜碧林哭喊著,涕淚橫流。幾個護(hù)衛(wèi)左右死死架著她,不讓她失控沖過去。

        孟江白將血淋淋的長發(fā)拋下樓,引出一陣陣驚恐的尖叫。這尖叫卻又讓他笑了起來,笑容撕扯著臉上的傷口,仿若地底的惡魔掙脫了牢籠,回來復(fù)仇。

        “現(xiàn)在,你總不會還想嫁我了吧?”他對著杜碧林一字一字地道,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森森的殺氣。

        杜碧林驚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嘴唇青紫,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孟江白又向前踏了一步。

        “我問你,我們的婚約,還作數(shù)嗎?”他舉起染血的細(xì)劍,像欣賞寶物一般就著高樓頂心的燈火細(xì)細(xì)查看。

        “啊——”杜碧林終于崩潰,抱著頭慘叫起來,“孟江白!你給我去死!你們、你們?nèi)ソo我殺了他!殺了!”

        這一句出,護(hù)衛(wèi)們再無疑慮,齊齊一聲暴喝,舉刀向前捅去。

        孟江白早已料到,看準(zhǔn)旁邊的欄桿,縱身一躍而上,凌空飛起。他不顧最近的幾片刀刃刺入身體,右手細(xì)劍拼盡全力向上一捅。

        “嘩”的一聲,樓頂璀璨的長明燈整個傾覆,牛油淋漓潑下,火苗轟地騰了起來!

        “哇——”“啊??!”“起火了!”

        整個鸞鳳樓遽然亂了起來,驚恐的叫喊聲一層一層放大,每個門里都擁出來亂哄哄的人,橫沖直撞地奪路逃命。

        孟江白一擊得手,細(xì)劍上沾滿了牛油,也瘋狂地燃起火來。他踩著頂樓的欄桿一路騰挪,將梁上掛的所有燈籠挨個打碎,每張能夠到的錦幔都撕裂引燃。

        護(hù)衛(wèi)們大多已被遍地的火苗擾亂了心思,有些驚叫著去撲火,有些找著機(jī)會下樓逃命,有的護(hù)著杜碧林踉踉蹌蹌后撤,只有十來個還努力追著孟江白阻擋砍殺。

        而此時(shí),孟江白也已疲憊不堪,好幾次險(xiǎn)些滑落欄桿,被斬成肉泥。前胸后背十幾道口子呲呲冒血,卻意外地并不覺很痛,只覺掌中的劍愈來愈燙,將虎口上的裂口都灼焦了。

        他知道,自己已支持不了太久。而若一刻之內(nèi)還找不到月彤,便將人樓俱滅,再無任何機(jī)會了。

        “月彤!月彤!”孟江白不再管杜碧林,用盡全力嘶吼著,一邊閃避,一邊各處游走,踢開每一扇房門尋找。

        他看見龍三將杜家二公子搶出來送下了樓,看到十余個衣衫不整的貴公子從各間上房里連滾帶爬地跑出來,也看到一群半裸著身子抱團(tuán)驚叫的鶯鶯燕燕跟著人流盲目奔逃,好些人被燃倒的木梁砸傷致死。

        可是,沒有甄月彤。

        到處都沒有甄月彤!

        “月彤!你在哪!”他感覺到自己的嗓子裂開,有咸腥的血濺了出來,“月彤!我來了!”

        十幾個護(hù)衛(wèi)窮追猛打,將他往角落里逼,整個樓層都快撤空了。

        “孟、江、白!”沒想到,他這一喊,本已退到樓下的杜碧林復(fù)又沖了上來,咬牙切齒地指著他嘶吼,“給我殺了他!你們給我殺了他!陳沐風(fēng)!陳沐風(fēng)!”

        孟江白悚然失驚。這個女人已完全喪失了心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你、你不是、不愿吃藥嗎!”欄桿前,杜碧林眼睛紅得要滴出血來,抖抖索索地伸手入懷,拿出一個小小的香包。

        她不顧頭頂不斷墜落的燃木,一步步迫近孟江白,臉上盡是癲狂的笑:“好啊,那你就試一試——你腦子里的病到底有多重吧!”

        “撲”的一下,香包被她拋進(jìn)火里,黃色的煙霧霎時(shí)騰起。

        孟江白不防吸了半口氣,眼前忽地一黑,肩上“哧”地被利劍洞穿。

        “哈,沐風(fēng),且慢殺他!”杜碧林刻毒地道。

        利劍陡然抽走,孟江白身子向前一沖,“咚”地跪在了地上??窳业耐闯牟鳖i處向上鉆,好像有一條小蛇,順著血管鉆進(jìn)腦子里,開始大口大口地啃噬腦髓。

        孟江白忍不住哀號了一聲,向地上倒去,抱住腦袋蜷成了一團(tuán)。

        這頭疼來得比他平素所受猛烈十倍不止,讓他恨不得伸出一只手,從腦后破開頭顱,把那根血管整個兒拽出來!

        “哈哈……好啊,終于服了——”杜碧林拍著手笑了起來,竟像小女孩似的蹦蹦跳跳。

        孟江白在地上不斷翻滾,頭皮上的傷口被他用指甲不斷抓劃,鮮血涂了滿身滿地。

        陳沐風(fēng)皺眉看著,提劍的手微微顫抖。旁邊的十幾個護(hù)衛(wèi)看大勢已定,相扶著匆匆撤離。有幾人路過杜碧林時(shí)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將她帶走,相對望了望,又一齊加快步伐離開,不去招惹這已然失心的瘟神。

        火勢漸漸洶了起來,整個樓都在劈啪作響。

        “夠了吧?”陳沐風(fēng)不愿再等,提起劍來,準(zhǔn)備給孟江白一個了斷。

        “不!”杜碧林板起臉來,從腰間拔出一柄小刀,遞向陳沐風(fēng),“你去,把他的手給我割下來!他的手最好看了,我要留個紀(jì)念!”

        陳沐風(fēng)沉著臉退開一步,不愿接她的刀。轉(zhuǎn)頭看去,孟江白整個人抱頭癱瘓?jiān)诘兀褵o絲毫抗力。

        然而,就在此時(shí),突然有一個細(xì)細(xì)的人影從斜里撲了過來,張開雙臂擋在孟江白面前。

        是一個身材細(xì)瘦的紅衣女孩,胡亂披了件男人的外衫,渾身都在戰(zhàn)栗著——竟是昨夜小酒館里的女孩梅兒!

        “你、你們……不要?dú)⑺?!”她嘶喊道,牙齒咔咔作響,眼神里盡是恐懼與絕望。

        “果然是風(fēng)華絕代公子江白,到這個地步,竟然還有人為他出頭?!标愩屣L(fēng)酸溜溜地道,手腕一轉(zhuǎn),長劍上發(fā)出“嗡”的一聲鳴嘯。

        “陳公子,我求你!”梅兒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就讓他們再見一面吧!”

        陳沐風(fēng)怔了一下,沒有答話。而在這時(shí),杜碧林卻握著刀嘶吼著沖了過去。

        “你是什么東西!滾!”她胳膊一揮,刀鋒狠狠甩向梅兒的臉。

        梅兒本跪著低下頭,這一下一昂首,清澈的眼瞳里竟突然放射出雪亮的光芒!

        “你敢!”她倏然在地上一撐,細(xì)瘦的身子劍一樣向前突刺,迎面狠狠撞向了杜碧林。

        “砰”的一聲悶響,杜碧林握刀的手砸在了梅兒的左臉上,鮮血四濺!然而同一瞬,竟是杜碧林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慘叫:“啊——”

        “不!”地上的孟江白忽地一聲大叫,艱難地抬起脖頸。

        只見梅兒死死抱著杜碧林,一柄細(xì)細(xì)的鐲中劍在兩人胸腹間來回翻捅。杜碧林慘叫連連,梅兒卻一聲不出,咬得唇角都是血。

        “三小姐!”陳沐風(fēng)踏上一步,眉間有些不忍,卻又停下,沒有施以援手。

        杜碧林已經(jīng)活不成了,而這正是杜明霞希望看到的——即便她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樣的慘烈結(jié)局,但這顯然對她的利益更好。

        “孟、孟江白!”梅兒擰身掐住杜碧林的喉嚨,喘息著吼道,“甄小姐、在西廂!”她說完,杜碧林又掙脫控制,反過身來掐住她,手里小刀狠狠朝她胸口捅去。

        “不、住手!”孟江白艱難地支起身,卻沒有力氣挪動分毫,氣息有出無進(jìn)。在熊熊烈火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人翻滾著壓塌木板,從欄桿邊雙雙墜了下去。

        “不……”孟江白手肘一軟,完全失去了力氣,再度癱倒在地上。

        “咚”的一聲悶響傳來,又激起一片微弱的驚叫。

        整座鸞鳳樓已完全浸在了火海里。最頂?shù)囊粚訜糜绕涿土遥R上就要坍塌——就如同這一場白來白去的生,終于要湮滅于灰燼。

        “哎。”陳沐風(fēng)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提起劍來,緩步走向孟江白。

        雖然孟江白至此已絕無生路,但他還是習(xí)慣斬草除根,把事情做完。

        “月彤……”孟江白仰天躺下,喃喃地道,甚至沒有力氣扭頭看向西廂的方向。

        窗戶已處處燒漏,外面的寒風(fēng)灌進(jìn)來,將火勢吹得愈來愈猛。黃色的煙霧也終于快要散盡,露出黑漆漆的房頂。

        “可惜了,你終歸見不到她最后一面?!标愩屣L(fēng)走到他身側(cè),劍尖垂下,抵在了他心口上,“其實(shí)不見也好,她赤身裸體被人輪流糟踐的樣子,你不會想看到的?!?/p>

        “什么!”孟江白突然眼睛一睜,像是劍出了鞘。

        陳沐風(fēng)嘴角一勾?!斑辍钡囊宦?,利刃楔進(jìn)肉里。

        鮮血四濺。

        但是,孟江白攥住劍刃的手一寸一寸地將劍尖倒拔了起來,身子也一寸寸抬起,頂著陳沐風(fēng)不得不向后退去。

        “你、說、什、么?”孟江白的力量隨著黃煙散盡回到了身體里,頭面上的鮮血不斷流下,狀如厲鬼。

        每一次克服斷魂香的藥力后,他都能有一次回光返照似的力量勃發(fā),正如今晚他破盡云波十衛(wèi)走出小院之時(shí)。

        杜碧林給了他最后一次慘絕人寰的折磨,卻也給了他最后一次反擊這終局的機(jī)會!

        陳沐風(fēng)擰動手腕,想把劍抽回。但那劍鋒仿佛長在了孟江白的手心里,怎么都甩不掉。

        “沐風(fēng)!你在哪兒?怎么還沒下來!樓要塌了!”杜明霞的聲音遙遙傳來,“快點(diǎn)把他們都?xì)⒘?!還磨蹭什么!”

        孟江白站了起來,兩手攥著劍鋒向前一推,劍尖帶著一長串血珠退了出去,被陳沐風(fēng)挽了個劍花倒提在背后。

        “你們憑什么、這樣待她!”孟江白向前踏了一步,通紅的雙眼看向陳沐風(fēng),注意力卻越過他的肩膀眺向燃著火苗的西廂。

        “她殺了我弟弟。”陳沐風(fēng)咬牙道,嘴角流露出野獸般的殘忍,“呵,我特意關(guān)照過,每個人,都會在她身上留下點(diǎn)東西。你真的要去看嗎?”

        “你試一試——”孟江白抬起手,遙遙指向西廂,“如何攔我!”

        話音落,他身體一蜷一伸,整個人突然化作飛鳥沖入半空,足尖在燃火的木梁上連串疾點(diǎn),竟眼睜睜躍過陳沐風(fēng)的頭頂,向西廂撲去。

        陳沐風(fēng)倏然回身,反手一劍向他背心擲去。

        雪亮的長劍如同細(xì)長的閃電,追著半空中的血人沒入熊熊燃燒的門框。

        “噗”的一聲,利刃再次刺入血肉。

        周遭靜了一瞬,繼而,“咚”的一聲,什么東西倒了下來。

        “江白。”

        一個柔柔的女音響起。

        孟江白跪在地上,扶著灼熱的墻壁。長劍從他肩胛刺入,又從前胸穿了出來。迷茫間,他看到一個潔白如冰雪堆砌的人影向他款款走來,背后燃著火紅的翅膀,燦如云天上的霞光。

        “江白?!北鶝龅氖滞衅鹆怂哪槪ǖ袅撕∷劢堑难?。

        “月彤,我……”他一下子握住那只手,淚如涌泉,沖散了層層疊疊的、硬如盔甲的血污。

        “什么都不用說。”

        一個冰涼而濕潤的吻輕輕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孟江白放松身體坐了下來,感覺到身體愈來愈熱,而痛感卻愈來愈輕,像是乘著風(fēng)飛走了。

        “你一定要放棄我?!彼麆恿藙哟浇?,“好好地活下去?!?/p>

        尾聲、踏雪成泥

        黎明之前,風(fēng)高欲雪。

        整個杭州的人都幾乎一夜沒睡,遙遙望著杜家新開的鸞鳳樓一層一層燒成灰燼,互相傳說著訂婚宴上的種種,哀嘆著傳說的終結(jié)。

        鸞鳳樓的腳下,如今聚集著層層疊疊的官差,個個都愁眉苦臉。

        從樓里撤出來的人一波一波散去了,都是些豪門子弟,遭遇了禍?zhǔn)缕獯蟮镁o,趕著回家去休息,也不許官差盤查。而從燒成灰的樓里,始終沒能挖出殺手鴻的尸體。

        杜家掌家的二公子杜鑒在一旁等著,情緒已瀕臨崩潰。

        這么好的樓剛開張就被燒了不說,三妹、四妹的生死都難保了。特別是三妹碧林,剛剛已翻出來一具尸首,看沒燒盡的服飾甚是像她,卻實(shí)在讓他不愿相信。

        而那對攪局的狗男女,竟是連尸首都翻不出來,硬是燒了個死無對證。

        天漸漸亮了,路上圍觀的市民越來越多,議論聲也越來越大。

        “哎!找到一個,找到一個!”終于,一陣歡呼聲響起。

        幾個官差拖著一具焦黑的尸身向府丞挪了過來。那人面目已不能分辨,身材應(yīng)是極瘦,個子倒是挺高,胸膛上嵌著一柄燒化了一半的長劍。

        “這該是那孟江白了。”官差道。

        “哎哎,就算是吧??隙ㄊ橇?!”府丞不耐煩地道。

        杭州城外,馬車艱難地行到寂靜無人的野店門前,駕車的人抬腿躍下,又挑起車簾,從車?yán)锓龀鲆粋€面色如蠟的瘦小女子。

        駕車的是個年輕男子,滿身都是血污,目光有些呆滯,似是不太清醒。

        那瘦小女子似是染了沉疴,又似是醉了。進(jìn)門以后,只伏在桌上睡著,一動不動。

        年輕男子對這野店十分熟悉,也不呼喚店家,自行便入里間廚房燒水生炭。

        等折騰了小半個時(shí)辰再出來,發(fā)現(xiàn)那女子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醒來,挺直了腰背,望著窗外看雪。

        “喝點(diǎn)水吧?!蹦凶臃_茶碗,斟上了熱水。

        女子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她正是甄月彤。

        兩個時(shí)辰前,在鸞鳳樓熊熊的烈火之中,她終于絕望地遙遙看見了孟江白,卻再也不能向前踏上一步。

        大火燒碎了房梁和地板。她隨著破碎的欄桿墜出了樓外,沒想?yún)s運(yùn)氣甚好掛了一下,又被趁亂逃脫出來的常新救了出來。

        可是,江白應(yīng)是死了。

        梅兒和老掌柜,也都沒能抗過這場禍?zhǔn)隆?/p>

        甄月彤看著眼前的茶碗,想起昨天在這大灌的一場酒,感覺一切都那樣得不真實(shí)。

        可他終于,還是逃出來了。雖然沒有逃出他燃盡自己的那場大火,卻逃出了杜碧林的院子,逃出了命運(yùn)的掌心。

        那么,她終究算是救了他嗎?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突然,呆呆傻傻的常新?lián)u頭晃腦地吟了起了詩來,“以前,公子一直告誡我,要懂得放棄?!?/p>

        甄月彤渾身一震,怔怔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其實(shí),重要的不是跟誰在一起?!背P吕m(xù)道,語氣里帶了一點(diǎn)悠遠(yuǎn)。

        “什么?”甄月彤訝然。

        “重要的是——要么沒有執(zhí)念地生,要么,沒有負(fù)罪地死?!背P卤硶话悖J(rèn)真地道。

        甄月彤眉心一蹙,忽地垂下眼去,幾顆珠淚從眼角滾落。

        “小姐莫哭,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背P戮剐α诵?,眸子里仿佛蒙了一片霧氣。

        話音剛落,門板忽然“咔”地一響,仿佛有什么東西撞了上來。

        甄月彤悚然一驚,沒由來地,感覺心跳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快。

        “咚、咚咚——”略帶遲疑的敲門聲響起。

        “請問……”虛弱卻清澈的男子聲傳了進(jìn)來。

        甄月彤看著這座空寂無人的風(fēng)雪野店,忽覺眼中有什么東西轟然碎裂。

        (責(zé)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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