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qū)是城市最小的細胞，它的好壞決定一個城市的健康與否。如果一個灰色的社區(qū)變綠了，那周圍的社區(qū)也就離變綠不遠了。

從小區(qū)樓下四十平方米的海綿花園到營建一座海綿城市，一個景觀設計師的社區(qū)生態(tài)試驗能否推而廣之？

南方周末記者 衛(wèi)佳銘

純木步道、碎石路面、環(huán)繞雨棚的雨水收集管、遍布四周的花草、蜜蜂在木墻做窩……在北京北三環(huán)馬甸橋華展國際公寓小區(qū)A座樓下的“蓋婭生態(tài)花園”（下稱“蓋婭花園”）里，40平米的“迷你”庭院落成已有一年。

一年里，蓋婭花園經歷了數次暴雨沖刷，都沒有變成澤國——積水全部下滲，雨棚上的收集管則為花園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提供充沛的水源。

2017年6月23日，北京再度“黑云壓城”，蓋婭花園項目的主持人、“自然之友”蓋婭設計工作室創(chuàng)始人高健卻很淡定。他和小區(qū)內外600名志愿者共同營建的這片小天地，已經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海綿花園”。

“我們要去 擁抱雨水”

2014年6月，“自然之友蓋婭自然學?！甭涑梢潦?，高健和環(huán)保小伙伴們的辦公地點搬到了北京馬甸橋華展國際公寓社區(qū)一棟公寓的一層。高健說，“蓋婭”二字取自古希臘神話，意為大地之神、眾神之母，他希望借此傳達融入自然、敬畏自然的理念。

然而，展現在高健眼前的“庭院”卻和想象相去甚遠：被水泥板牢牢覆蓋住的空地寸草不生，“連一只小螞蟻都沒有，毫無生機可言?！背藳]有生機，朝西的水泥庭院在夏天一經日曬，溫度陡然升高。如果偶遇大雨，水泥地面阻斷了雨水下滲，雨滴奔流著沖向窨井，如果遇到污水外溢則形成新的積水。

改建，勢在必行。高健給他設計的蓋婭花園定下目標：在四十平方米的院落里重新建立完整的生態(tài)循環(huán)，充分融入自然，而非靠外界人工的額外力量去維持系統(tǒng)的正常運轉。

他在蓋婭自然教育公號發(fā)布信息，召集社區(qū)內有相同想法的伙伴們一起構思方案，建議側重雨水收集、廢物利用、生態(tài)種植和空間利用等幾方面來展開設計。

水，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懊磕瓯本┯?0億立方米的降雨量，集中在6、7、8三個月，白白流走太可惜?！备呓≌f，一個巨大的蓄水罐很快在生態(tài)花園的一角矗立起來，比起把雨水像廢物一樣排出去的設計理念，他更希望“擁抱雨水”。

事實上，將覆蓋著鋼筋水泥堅固表面的城市改造成一塊通透、滲水能力強大的“海綿”，充分利用從天而降的雨水資源，對國內現在的各大城市來說并非易事。每當暴雨來臨，大城市里的人們仍舊會“如臨大敵”。

即便生活在北京市區(qū)，“下雨看?！币膊⒉幌∑?。高健發(fā)現，他身邊的人無論普通人還是設計師，往往都對雨水避之不及。

“傳統(tǒng)設計師”對待雨水的處理方式是在堅硬而不滲水的水泥路面兩側設計排水裝置。在人們的印象里，雨水落到地面，應該流入路旁的排水溝或是在釀成內澇災害后被抽水泵排走。

然而，高健對此卻有截然不同的認識：“雨水不是洪水猛獸。”在他眼中，雨水是免費的自然資源，也是“滋潤生命的甘露”。造成嚴重城市內澇災害的雨水，如果能以一個更加科學的系統(tǒng)進行回收利用，其作用將會截然相反?！跋掠甑臅r候把它們蓄起來，不下雨的時候就把它們用起來，這就建立了一個新的生態(tài)循環(huán)。”

實際上，按照國際通行的標準，在海綿城市的設計體系里，雨水一部分下滲到了綠地里，一部分被蓄水池和濕地儲存起來，被直接排放的不到四成。

收集雨水的裝置很快進入了正常運轉，如今，蓋婭花園的雨水收集系統(tǒng)在每次大雨中可以收集約半噸的水，足以保證整個生態(tài)花園動植物的水循環(huán)供應。此外，生態(tài)花園的地表也從水泥地被改建成了可以使雨水充分下滲的碎石地面。

灰色的社區(qū)變綠了

除了雨水收集系統(tǒng)，蓋婭花園內一排排由廢舊馬桶、沙發(fā)、輪胎做成的盆栽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高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些都是他和小區(qū)內外600名志愿者花費兩年時間近4000小時進行社區(qū)營建的結果。

2014年6月，高健召集自然之友蓋婭自然學校工作人員及志愿者開展參與式設計工作坊時，他就向居民公開征集了意見。“我們當時征集了五組設計意見，大家一起討論、取長補短，最終的方案力爭照顧到所有人的訴求?！?/p>

在外人看來，居民們訴求各不相同，要讓所有人滿意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蓋婭自然學校的社區(qū)志愿者祥云參加了第一次公開的意見征集，他記得當時自己在繪圖紙上畫了自己想象的改造方案，“既然要回歸自然，步道就必須是木質的。”最后，這一構想被成功采納。

高健坦言，“讓花園變成小區(qū)居民自己的”是他一直堅持的理念，只有這樣才能打破社區(qū)的邊界。

不過，也有一些居民在觀望。年近六旬、家住華展國際公寓A座二樓的劉阿婆正好處于蓋婭花園的正上方，每當有志愿者前來翻土、種植或者除草，劉阿婆都會站在自家陽臺向下望，觀察著志愿者們的舉動。

久而久之，改變發(fā)生了。高健發(fā)現，劉阿婆開始時不時帶著小孫女下樓來到蓋婭花園玩耍，還把樹枝樹葉撿拾起來，集中到花園里堆肥?！八艺f夏天水泥地很曬，建成現在這樣的花園挺好。”

每回大雨，蓋婭花園的塑料雨棚總會滴答作響，遇到大風，雨水收集裝置更是無法發(fā)揮作用。生態(tài)花園建成后，劉阿婆主動出資購買了彩鋼板對雨棚進行加固。

點滴的轉變積少成多，蓋婭花園不斷迎來一批批新的志愿者，小區(qū)業(yè)主們廢棄的建筑材料、丟棄不要的家具、衛(wèi)浴器材，也被陸續(xù)集中到了花園里。居民們通過工作坊的形式參與生態(tài)花園的步道鋪設、作物培植，或是參加知識普及課堂。

三年級小學生小熊是年齡最小的參與者之一，立志長大要當設計師的他還在家里用樂高玩具搭建了模擬的雨水收集裝置。高健覺得，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綠色公民。

靠著社區(qū)里被拋棄的廢舊馬桶、浴缸、沙發(fā)，加上外界捐贈的木料、石料，能夠解決內澇問題，充分回收雨水，并保證生態(tài)系統(tǒng)內部循環(huán)可持續(xù)的蓋婭花園在2016年落成。天氣晴好的時候，蓋婭花園時常聚集著來這里閑坐、談天、小憩的居民。

高健算過一筆賬，從開始設計到落成，兩年內蓋婭花園的實際建造成本只有1.2萬元。每到夏季一下雨，北京多處地面路段仍有積水?？墒?，在這40平米的狹小空間里，“晴天不干旱，暴雨不看?！钡摹昂＞d城市”目標卻已經實現了。

陪伴，而非贈與

“讓社區(qū)居民全面參與，自主融入自然”的理念，始于高健兒時長時間與自然親密接觸的成長經歷。

彼時，家住山東淄博郊外的他，在高中之前的課余生活一直離不開斗蛐蛐、捉知了、堆雪人。雖然在進城念書后他一度“與自然隔絕”，但在大學選擇了景觀設計專業(yè)后，他又在2010年接觸到了自然之友組織。“認識到這么一幫喜歡自然的人，我覺得又找回了那種感覺?！?/p>

在參加自然之友活動的同時，高健逐漸意識到，比起“傳統(tǒng)設計思維”，自己應當幫助更多的人“重回自然”?！皞鹘y(tǒng)設計師往往注重物質化空間改造的過程，但從另一個角度可以通過設計把人和人之間，人和自然的情感鏈接建立起來，這是我的一個口號?！?/p>

不過，踐行生態(tài)景觀設計理念的道路，高健走得并不順。

2011年，還是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專業(yè)在校生的高健和同伴們找到了北京昌平燕京小天鵝實驗學校作為試點，打算和學校師生一道通過社區(qū)營建，把校園改造成可循環(huán)的環(huán)保生態(tài)系統(tǒng)。他們還申請到一筆企業(yè)捐助，在學校里建成了綠色操場、菜園和雨水花園。

“整個過程是非常美好的?！比欢悄甓?，學校因為取暖需要，在高健和同伴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將一座煤山直接堆在了雨水花園里。高健與小天鵝實驗學校的合作也就此終止了。

結果很“慘”，高健得到的教訓也很深刻——他意識到，如果想要維系一個可持續(xù)的生態(tài)景觀設計，受益的一方就必須要有長期參與的主動性。“如果對方只覺得這是我們送給他的，就不會有‘互相的意識。”高健說。

同時，高健也在思考，自己如何用所學的專業(yè)知識來帶動公眾一起營造生態(tài)景觀系統(tǒng)。“專業(yè)的人，不能光在玩專業(yè)的事，否則公眾就是被動的使用者。如果親自動手參與，一起去營造環(huán)境，效果會大不一樣?！?/p>

高健認為，要通過公民綠色行動讓公眾意識到，他們才是解決海綿城市問題非常重要的個體，“可以有能力去解決一些環(huán)境問題，而不是坐在這兒干等著?！倍鐓^(qū)則無疑是解決公眾認識問題的最好平臺。

“先從課堂開始，讓公眾提高環(huán)境意識，我們講解理念和方法，讓他們認識到雨水收集的作用”。兩年內，“共知共行”理念開花結果，高健和他的伙伴們成功地讓華展國際公寓的居民們把“對自然的訴求”轉化成了實際行動。

社區(qū)是最小的細胞

在四十平方米的土地上實現了成功，高健內心的藍圖也并沒有局限在馬甸橋北的這一個社區(qū)里。在他心中，希望將自己的生態(tài)花園模式推廣到更多城市的角落。

一年多以來，有了蓋婭花園的成功范例，他也確實接到了不少項目的邀約。但是，他在理念上仍追求“寧缺毋濫”，并非所有找上門的項目最終都能達成合作。

高健說，在他的標準里，“匹配”意味著理念上的高度契合?！耙袝r間跨度，讓所有人都參與進來，而非流水作業(yè)。”高健說，自己曾經拒絕過一些主動找上門的項目，盡管對方提供的資金條件優(yōu)渥，但卻要求在三個月內就將項目全部營造完畢。

先找上門的是望京SOHO旁邊的啟明幼兒園，校方邀請高健的團隊幫助建設生態(tài)校園。和蓋婭花園的時間一樣，高健和校方約定的期限也是兩年。而在比望京更遠一些的順義區(qū)羅馬湖畔，成立于2014年9月的現代書院式國際學校培德書院，也于2016年8月正式和高健團隊開始合作。

“人從自然中生，從大地中來，我們不能忘記土地，”培德書院小學部教學主管寧冰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與蓋婭自然學校合作設置自然課程的初衷就是希望給生活在高樓大廈中的孩子們創(chuàng)造機會去腳踩土地、了解自然。

除了校園的環(huán)境營造，中關村街道科育小區(qū)亦有社區(qū)準備采取和蓋婭花園一樣的改建方式?？朴^(qū)多是落成于1960年代中期的老公房，目前擁有居民1600戶。該區(qū)居委會委員胡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因前些年修建停車場和部分居民的違章搭建，小區(qū)內的綠化面積銳減。2017年“開墻破洞”專項整治行動開始后，小區(qū)急需一場“綠色改造”。

中關村街道公共事務管理科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們對中關村項目的未來充滿信心，且自然之友提供的社區(qū)營造過程可以在相當程度上補充社區(qū)活動的組織工作。久在鋼筋水泥樊籠里的現代人終于有了親近自然的機會，居民參與度也空前高漲。

近年來，城市內澇問題屢現報端，成為國內大型城市的一塊心病。建設“海綿城市”的設想，在新的城市規(guī)劃中被不斷提及——2017年6月以來，先后得到國務院批復的徐州、太原城市規(guī)劃報告中，海綿城市的目標都被正式列入規(guī)劃，而北京市更是早在2015年就提出了建設海綿城市的規(guī)劃目標，并在前期以通州區(qū)、延慶區(qū)作為兩個先行試點。

“先小后大，微觀的是給整體在打基礎”，高健一直將蓋婭花園的范例視作解決海綿城市問題的有效途徑?！吧鐓^(qū)是城市最小的細胞，它的好壞決定一個城市的健康與否。如果一個灰色的社區(qū)變綠了，那周圍的社區(qū)也就離變綠不遠了。從小規(guī)模的創(chuàng)新開始，一起行動。真心實意身體力行，我們就是這樣的?！备呓≌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