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元

甘肅漳縣是一個多種地貌交錯的地域，既有黃土高原，也有西北罕見的巖溶地貌，還有西部土石山地貌和河谷地帶。而漳河則如同一條柔軟的鏈子，將這些地貌串了起來。

居高臨下，我們看到了河流，河流卻隱藏了它的秘密

就地貌而言，漳縣的確是一個令人驚奇的地方。到漳縣之前，我翻閱資料時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這里地處秦嶺地槽的西端，同時又和黃土高原邊緣的隴西臺地迎面相逢，兩大地質構造在這塊土地上交錯穿插，形成了比較奇特的地貌景觀。

2016年7月的一天，我們來漳縣尋訪齊家文化遺址，其中最遠的一個點是距離縣城45公里外的新寺鎮(zhèn)晉家坪。

先近后遠，我們先去漳縣城邊的學田坪遺址、岳家坪-徐家坪遺址。出縣城，向略微偏東北的方向而行，就是通往鹽井的大橋，過橋后，汽車拐入坡道，走不多遠，我們就棄車步行，徒步上山。其實，這里也是眺望縣城的好地方，緊挨著縣城邊的就是漳河了。沿著有些狹窄的鄉(xiāng)村便道，大概走了三四分鐘后，在半山腰一處斷崖邊停下腳步，看路邊的文物保護石碑，這里就是學田坪遺址了。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彩陶殘片，有些帶著網格紋，有些則有紋飾，還有不少的素面紅陶片。

時間有限，匆匆看過之后，我們順著山間的鄉(xiāng)村便道而上，走了10分鐘左右，就是岳家坪-徐家坪遺址了。一路上，地形在逐漸升高。我們先到高處，可以眺望到山下的溝谷，然后再從一處豁口處，滑到三四米高的斷崖下，這里是一大塊平地，看起來似乎是人們平田整地時候留下的遺跡。站在我們滑下來的地方，右面的深溝之中就是國內最大的元墓群——漳縣汪世顯家族墓地。而在左側則是兩三米高的斷崖，斷崖前是一片平地。這里就是岳家坪-徐家坪遺址的核心地帶了，這處遺址東西長約500米，南北寬200米，以前人們在這里采集到了豐富的帶網格紋、三角紋等陶片及其他遺物。

和我們同行的專業(yè)人士富有經驗，走得飛快，眼光也非常精準。果然，跟在他們后面，我不費多大力氣就有了新發(fā)現(xiàn)。一處是灰坑，所謂的灰坑，其實就是古人的垃圾坑，這一灰坑似乎有些與眾不同，有火燒過的痕跡，大概是個火塘的遺跡吧。再往前走，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高低起伏連綿不絕的白色線條，在黃土層中蔓延。這根線條有兩三個火柴棍那樣厚，顏色并不是純正的白色，而是淡淡地發(fā)出一點黃色。在我們眼里，雖然是線，實際上卻是一個面。這是齊家文化的典型標志白色灰層面，它們是齊家人用過的地面，類似于現(xiàn)代人所鋪的地板磚或者木地板，這是判斷齊家文化地層的重要標志。

作為渭河的一級支流，漳河發(fā)源于甘肅省漳縣木寨嶺，自西南向東，流經漳縣境內大草灘、殪虎橋、三岔、鹽井、武陽5個鄉(xiāng)鎮(zhèn)，于孫家峽流入武山縣境內，后匯入渭河。從這兩個遺址和漳河的位置來看，先民們都是依托著河流生活的，只不過后來河流下切，或者河水逐漸減小，河道主流遠離了這些聚落遺址。但河流對先民們的滋養(yǎng)，卻是功不可沒。

西秦嶺地槽，決定了這里山川的格局

晉家坪遺址的位置在漳縣最東南，和武山的馬力鎮(zhèn)只有一河之隔。在當?shù)匚幕块T的朋友帶領下，我們選擇一條近路，向東南方向而行。

漳縣的稱呼，出現(xiàn)在漢代（公元76年）。而戰(zhàn)國時期，漳縣屬于秦隴西郡狄道縣的管轄范圍。到了東漢時期，這里是通往河西走廊和青藏高原的岔路口，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漢人認為這里可以當作漢王朝的“西陲屏障”而取名障縣，不僅漢人是這樣認為，后來的宋人也是這樣認為的，這一點在王韶收復河湟之戰(zhàn)以前，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障縣這個名稱一直沿用到了唐代，天授二年（691年），才改為武陽縣，而到了明洪武年間因“漳水瀠洄潤地、寶井便民裕國”而改名漳縣，沿用到了現(xiàn)在。不過，歷史并不是一條直線似的發(fā)展。從公元76年開始到20世紀60年代初，漳縣的建置經歷了“五廢六立”的曲折歷程。對于一個延續(xù)近2000年的縣來說，其間，名稱、管轄范圍的變化，可能非常復雜。

西秦嶺在漳縣地貌的變化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它的支脈，自東向西橫貫整個漳縣，這也就導致漳縣境內主要山脈的走向和西秦嶺的走向必定要保持一致，否則便只能向它屈首臣服。這里的山大體上呈東西向或北西向，構成了三條帶狀山脈，將漳縣分為北、中、南三部分，北面是隴西臺地南部邊緣的馬面山、旗桿山、華林山；中部則為露骨山、碧峰山、朝團山；南部是木寨嶺、嶺羅山、大黑山等。中南部兩條帶狀山脈處于西秦嶺地槽區(qū)域。由此，也能看出漳縣地貌的復雜性。

在這三條山脈之間，就是漳河和龍川河兩個河谷地帶，不論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這里都是較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事實證明，在這些河谷的二級臺地上有大量史前文化遺存。從前面我們所去的兩處遺址的分布上，就能看出河流對遠古人類居住地選擇的影響。

路在山嶺之間盤旋，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們路過貴清山風景區(qū)的入口，盡管貴清山有非常奇特的地貌，但我們沒有探究的計劃?；蛟S，很多朋友去過貴清山，為山里高聳的山崖、深幽的巖洞而感到驚奇。為何在黃土高原上，竟然有如此一座險峻的山嶺呢？

漳縣的貴清山和遮陽山一帶處于地質構造的復合部位。這里展現(xiàn)了西秦嶺較長而復雜的地質地貌。在地球距今45億年的歷史中，貴清山和遮陽山地區(qū)展現(xiàn)了地球在二疊紀（距今2.3億年到2.8億年）中的演變歷史。專家認為，這里是我國地貌從第二階梯向第三階梯過渡的典型地帶，而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上說，則是東西、南北過渡的交錯地帶。因而這里曾發(fā)生過強烈的新構造運動，有古生代的碳酸鹽巖；氣候則是溫帶濕潤、半濕潤氣候，非常容易產生流水侵蝕和溶蝕作用。

說通俗點，在貴清山、遮陽山一帶分布著大規(guī)模的巖溶地貌，是西北地區(qū)巖溶發(fā)育中最具代表性的地區(qū)之一。這里的巖溶地貌有巖溶夷平面、巖溶峽谷、巖溶石峰、裂隙、漏斗、天坑、豎井，等等。

這些有助于我們認識漳縣地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因此，雖然和貴清山擦肩而過，但我們更加期待著晉家坪遺址上能有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

齊家先民，用青銅器勞作，拿玉器祭祀，他們是從哪里來的呢？

過貴清山幾十分鐘后，順暢的道路變得擁堵起來。原來，我們來到了一個繁華熱鬧的集鎮(zhèn)——新寺。這天正好逢集，十里八鄉(xiāng)趕集的鄉(xiāng)親，使這個鎮(zhèn)子如同過年一般熱鬧。新寺是一個古老而繁華的集鎮(zhèn)，這里地處依山傍水的河谷地帶，是通往天水、隴南、漢中、甘南、蘭州和青海等地的交通要沖。自宋、元以來新寺就馳名隴上，這里市井繁榮，商號林立，商家云集，也是隴南的商業(yè)重鎮(zhèn)和重要的商品集散地，與岷縣馬塢鎮(zhèn)、武山羅漢鎮(zhèn)（今洛門鎮(zhèn)）并稱“隴南三鎮(zhèn)”。

出鎮(zhèn)后走不遠，我們拐入一個狹窄村道，慢慢向前行駛，然后上坪，穿過一個村子，在一所學校旁邊停了下來。下車步行，拐上一個彎，便是一望無際的農田?！皶x家坪遺址”的文物保護碑就隱藏在草叢中。

我順著田埂往前行走，農田或已經收割，或種著蘋果樹。我不時走下田埂，試圖能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但除了一些非常殘破的陶片以外，再無什么特別的物件了。十多分鐘后，我們走出了蘋果林，眼前是一個異常開闊的河谷地帶。這條河就是榜沙河了，河谷邊有個頗為繁華的集鎮(zhèn)，那就是武山的馬力鎮(zhèn)。

晉家坪遺址地處龍川河、榜沙河交匯處的三角洲二級臺地上，東為王家楞社、南臨榜沙河、西至晉坪社、北接鄉(xiāng)村公路，東西長500米，南北寬約500米，面積有25萬平方米。在植被良好、流水充沛的古代，這里可謂是一個得天獨厚的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因兩面臨水，既方便了取水，也給防守帶來了便利。另一方面，遠古時期屬于多雨期，河水經常泛濫，暴雨隨時來襲，所以距離河邊稍高的、視野開闊、背風向陽的二級臺地，既可防范洪水，又便于取水和耕作，這是先民們的最佳選擇，為眾多人口的生活提供了充足的空間。

蘋果林的一側是一處斷崖，懸崖前也是一處面積較大的平地。找一個緩坡走下去，斷崖邊果然隱藏著秘密，不僅有灰坑，還有一處很厚的夯土建筑的遺存，或許這就是當年瞭望哨的所在地。漫步在坪地上，在漫過鞋口的荒草中，我們找到了一些灰陶罐的殘片，看起來像是漢代的。

當?shù)氐呐笥褌冋f，晉家坪遺址的地表及斷面暴露有彩陶片、素面紅陶片、殘石斧等遺物，從遺物特征分析，該遺址與馬家窯文化遺址和齊家文化遺址處于同一時期。實際上，晉家坪遺址的下限一直延續(xù)到了漢代。

齊家先民們處在銅石并用時期，冶銅業(yè)的迅速發(fā)展是齊家文化的主要特點，甘肅各地眾多的齊家遺址中出土了大量的銅器，涵蓋了生活的各個方面，有銅匕首、銅削、銅手釧，等等。銅鏡和銅斧顯示了齊家文化在冶銅業(yè)上的巨大成就，那些銅鏡，雖然單范鑄造，但紋飾精美，顯示了齊家人高超的制作技藝。齊家文化遺址中出土的最大一件銅器是長15厘米的銅斧。在4000多年前，齊家的先民們揮舞著銅器生產勞作，他們居住在方形或圓形的半地穴房屋中，日常主要的使用器具是彩陶，而裝飾品也離不開那些彩陶。齊家先民制作了大量的玉器，玉器的使用極為興盛，不僅有裝飾品，也出現(xiàn)了玉璧、玉琮等大量的禮器，表明他們處在文明社會的前夜。

那么，生活在這些古遺址上的齊家先民是從哪里來的呢？

3.8萬年前，這條河流邊，就有先民在生活

20世紀80年代中期，兩個距今3.8萬年前神秘的人頭骨化石在天水武山出土。專家們將這兩個人頭骨化石命名為“武山人”。這是在武山縣城西北鴛鴦鎮(zhèn)茍家山村附近農田內出土的人頭骨化石，也是天水境內發(fā)現(xiàn)的最早人類化石。就甘肅省而言，舊石器時代原始先民的頭骨化石也是不多見的。也有人將其稱為“鴛鴦人”。不管怎樣，這說明在3.8萬年前，已經有先民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了。

因此，有人認為，“武山人”就是渭河流域的先民，他們從3.8萬年前開始，沿渭河向上下游及各個支流擴散。如今，渭河兩岸的眾多遺址和他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于是，一部分“鴛鴦人”逆漳河而上，逐漸向上游擴散。或許，他們先到漳縣縣城邊的古鹽川，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食鹽，并且在學田坪一帶定居了下來。也有一部分人逆榜沙河而上，在龍川河與榜沙河交匯的晉家坪定居下來。對生活在晉家坪一帶的齊家先民來說，那些人可能是他們的先民了。

其實，沿著渭河向上游發(fā)展的不僅有“鴛鴦人”，而且有后來的秦人。秦人在東進的同時也在不停地西進。秦穆公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顯然，對當時地廣人稀的西北部而言，秦人奪取了戎人的地盤后，無疑會增大邊境防守力量，分散秦人東進的實力。盡管他們對那些戎人小國，實施了屬國的管理方式，但實際上這些戎人小國一直在背后威脅著秦人的安全，不時受東方六國的挑唆，在背后給秦人一刀。直到秦人修筑了戰(zhàn)國秦長城，駐扎一定兵力后，才徹底解除了戎人的威脅。據考證，“秦霸西戎”有兩個目的，一個是開疆拓土，另一個則是搶奪戰(zhàn)略資源。

秦霸西戎的背后，秦人有著非常重要的戰(zhàn)略目標，控制漳縣鹽川食鹽資源。周代時，這里生產的食鹽就被稱為戎鹽。秦人西進奪取這里后，在此設立鹽井寨，獲得此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產地后，秦人實力大為增強。

古人和今人的戰(zhàn)略眼光是一致的?；蛟S玉器和銅器，也是齊家人的戰(zhàn)略物資，一如秦人對鹽井的重視一樣。

我們站在懸崖邊，眺望武山的馬力鎮(zhèn)，再看看后面規(guī)模龐大的古遺址，古今巨變令人感慨，留下的無數(shù)未解之謎，期待后人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