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僉
妖仙錄·宿債(十一)
【10】
“他的元神被斬神劍一分為二,如今雖然召回,傷痕猶在,恐怕,還有點(diǎn)問題……”張明徵目瞪口呆,忍不住低頭扶住額角,失血與傷口疼痛令他一陣暈眩。
白曄忙一把扶住他,默默不語地把手貼在他胸前的傷口上。
溫暖而真實(shí)的觸感幾乎令張明徵不敢相信,下意識握住那只按在心口的手,低聲安慰:“皮肉之傷,我自己就可以治?!?/p>
白曄點(diǎn)點(diǎn)頭,下一刻整個身子卻驟然被抽空了力道一樣虛軟下去。
“元神虛靈要匯聚實(shí)體消耗太甚,我撐不住了,重華……帶我回家……”他才勉強(qiáng)吐出這句,便連形態(tài)也已不能維持,徹底化成一團(tuán)晶瑩珠體,螢火蟲一般在四下無聲的黑暗中閃動著微弱光芒。
張明徵雙手將他捧在掌心,幾乎揉進(jìn)懷里去,唯恐他會就這樣從指尖流走消散不見,急急忙忙往回路跑,數(shù)度險(xiǎn)些跌倒。
再有光亮映入眼簾時,他看見閻君端著一張笑臉站在門檻外望著他。
“那小龍胡作非為太甚,吾罰他在鎮(zhèn)魂塔替守三百年,磨一磨他這自以為是的性子,之后便放他往生去。”閻君笑瞇瞇地拈須,十分滿意。
“閻君你可是算盡了一切才有如此安排?”張明徵被折騰得吃了好大一番苦頭,滿腔沒好氣,想要發(fā)難,又恐怕這閻羅王反悔不放小狼,忍了又忍,直憋屈得牙疼。
閻君摸著胡子“嘿嘿”直笑,把張明徵往外攆:“我只盼你們從此再莫回來,我好省了多少麻煩?!彼粨]手,已有金光坦途開在眼前。
張明徵聽見聲聲熟悉鳴叫,看見自己那只金翅鳳凰逆著光芒飛來,再不欲多耽擱,縱身躍上便催著那鳥兒展翼而去。
這般千辛萬苦好容易使白曄魂魄歸位,那狼兒實(shí)在勞損太甚,只睜開眼眨了兩眨,示意他還活著,立刻又倒頭昏睡過去。
張明徵受了一番大驚嚇,連手也不敢放,執(zhí)意親自將他抱在懷里,向偃師和月黎夫婦道了謝,就要回天都山去。
偃師景見他急著要走,忙追上去嚷:“哎,這還有一只,你也一齊領(lǐng)回去嘛?!?/p>
張明徵扭頭一看,只見一只赭毛狼崽兒正蹲在偃師腳邊,縮頭縮腦嗚嗚地抽泣,不是阿五又還是誰?只是縮得太緊,顏色又土兮兮毫不起眼,他方才一時竟沒瞧見。
看見阿五,便又想起行云變幻了模樣鬧出這許多事端,張明徵不由臉色一變,看著偃師,不置可否。
偃師景指著阿五撓頭笑道:“我方才在八卦陣?yán)镆娭?,就順手拎了出來,想來被關(guān)在里面有日子了。他也說不出句明白話,一氣兒蹲著哭,看來給嚇得緊。不如你領(lǐng)回去了算了,省得我多送一趟嘛?!?/p>
張明徵原本不想,看看阿五可憐模樣又軟了心腸,便做法放出仙舟,將那倒霉的狼崽一并拎回山中去。
白曄大傷了元?dú)猓荒芫S持人形,團(tuán)著狼身昏昏沉沉睡了十余天仍不見醒轉(zhuǎn)。張明徵便將他養(yǎng)在身邊,寸步不離地照看著。
那狼兒額前一道刻痕,就似眉頭緊蹙。張明徵看在眼里,總?cè)滩蛔∠胨烤箟糁┦裁础?/p>
緣何小狼你什么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卻連半點(diǎn)也想不起來?
行云燒毀那一卷往生冊當(dāng)真焚在他心里,再也不能放下。
好幾回他都忍不住將掌心貼在白曄前額,想開了宿命通來一探究竟,卻每每又無端心生怯意,不能進(jìn)行下去。
“都說‘千龍一驪,諸天龍之中唯有驪龍最是罕有,你究竟是做了什么落得這樣下場?”終于一日,他抱著小狼坐在通天崖上,忍不住低聲嘆息猶如自語。
云霧若潮,沾濕了衣袂發(fā)梢。遠(yuǎn)望滿山石榴花開,連綿錦簇,一片嫣紅嬌媚。
那顆毛絨絨的腦袋終于在懷里蹭了兩蹭,淡淡地應(yīng)說:“昔日大神欲懲戒人類,寐女為此與大神反目聚眾反出天界,大神命我去圍剿,我輸了,放走了寐女,敗軍之將自然要砍頭?!闭Z聲不重,仍似沒什么氣力。
“斬角剜筋,摘去了龍珠,這樣也就罷了,何必還要罰你墮在這畜生道里,卻又把往日驕傲記得一清二楚。我不信上蒼如此陰狠。”張明徵臉上一熱,忍不住揉了揉眼。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然萬物皆為芻狗,龍也好,狼也好,螻蟻也好,又有何分別?”白曄慢慢打了個滾,撿了個舒服姿勢,側(cè)臉看著他。
雖然說著如斯高深話語,那模樣卻活生生是一只撿了便宜還賣乖的大狗。張明徵被逗得忍俊不禁,才笑出聲,又不免惆悵:“你受了這樣多苦,卻在我面前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的模樣?!?/p>
白曄聞言翻身正坐起來,低頭將前額抵在張明徵臉頰,細(xì)細(xì)地廝磨:“起初時,我也常心有怨憤,只覺得天地不公。但如今卻已看得十分明白,這天地間沒有公平與否,只有愿或不愿。我自甘愿,則一切皆是我所選擇我所擔(dān)當(dāng)??嗪o涯如何,執(zhí)迷成狂又如何,我信我總有一日跳脫界外,難道你不信我?”他又把那雙狼眼定定看住張明徵,一瞬不瞬的,似有精光灼灼。
“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jié)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語?!?/p>
偃師做下的那一對鶯伶還嚶嚶唱著,在俏紅枝頭跳得高高低低。
張明徵怔怔聽得出神,良久,忽然一把揪住白曄那條正不安分地?fù)u來擺去的蓬松狼尾:“小狼,你釀的桂花酒只余下一壺了。”
那狼兒卷尾將他的手圈住,又在他膝頭撿個舒服去處趴好了,懶洋洋應(yīng)道:“怕什么,喝完了再釀,百十年后又好賞花對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