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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白別廷芳

        2017-06-30 07:56:08王俊義
        躬耕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峽口內(nèi)鄉(xiāng)區(qū)長

        王俊義

        1.別廷芳判殺曹老大

        別廷芳第一次吃大米干飯澆魚湯,是在內(nèi)鄉(xiāng)縣城。

        父親別永平推著小車,去內(nèi)鄉(xiāng)糧庫交皇糧。小車的車輪是橿子木做的,上面釘著大拇指粗的鐵釘。橿子木是最結(jié)實的木頭,做車輪耐磨,又釘上一圈子鐵釘,更增加了耐磨度。車軸也是橿子木做的,鑲上了一圈鐵條。走在鄉(xiāng)間坑凹不平的路上,車輪子吱吱呀呀叫喚,車軸和車轂?zāi)Σ烈仓ㄖㄑ窖浇袉?。兩種尖利的聲音交叉在一起,如同臘月間殺豬頭那把明晃晃的刀刃戳在豬心上那樣,戳在父親別永平和少年別廷芳的心上。

        小車前邊綁了一根綁豬的繩子,沾滿了豬血。別廷芳把繩子搭在肩膀上,雙手攥著繩子,用勁拽著,低著頭拉車。走了幾里路,繩子上的豬血痕跡就粘在別廷芳的衣裳上,從肩膀到半脊梁都黑乎乎的。別廷芳繩子拽的越緊用力就越大,父親用的力氣就越小。別永平說:“娃子,你拽恁緊弄啥?”

        別廷芳說:“拉車是圖拽的,進窯子就是圖賣的?!?/p>

        別永平說:“你才十幾歲,說話咋真粗碴?” 別廷芳說:“燒鍋柴是樺林樹,煮的是粗紅薯,吃的是粗玉米,尿泡尿都是粗碴碴的,咋能說出跟內(nèi)鄉(xiāng)知縣老婆臉皮那樣細密的話?”

        別永平說:“知縣老婆是蘇州人,江南的水土養(yǎng)出來的女人,都是細白細白的?!?/p>

        別廷芳說:“我日他懟,我也要說個蘇州的老婆?!?/p>

        別永平說:“娃子,你是大白天打燈籠,啥都找不著,就能找見自己的影兒?!?/p>

        別廷芳用勁拽緊繩子,車轂發(fā)出了尖叫。別廷芳說:“找個影兒也行,就怕連個影兒也找不到?!?/p>

        別永平說:“人死了,就沒影兒了?!?/p>

        別廷芳說:“有人死了還有影兒,就像皇帝,死了還有恁球大一個土堆,恁球大幾塊石碑,太陽一出來,皇帝就從土堆里蹦出來,跟影兒一起晃蕩?!?/p>

        別永平說:“娃子,你真是嘴上掛個牛鞭子,胡球說?!?/p>

        別廷芳說:“爹,你的心窩子沒我的大。”

        別永平知道,別廷芳的話就像是老虎寨上的橡樹皮,一輩子都不會又細又膩了。三歲看大八歲至老,一切都不可雕琢了。別永平說:“娃子,不拽了,給車轂膏點油,響得心慌?!?/p>

        別永平把車把摁低,獨輪車屁股撅起來,和車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車子就穩(wěn)固地停在路上。別永平從車子里拿出一個很小的香油瓶,從車把的縫隙里捏出來一根燈草,從瓶子里蘸一滴油,膏在車轂上,香味隨著風飄散。別廷芳抽起鼻子聞聞?wù)f:“人都不舍得吃,讓車子轱轆吃?!?/p>

        別永平說:“車子和人是一樣的。人渴了要喝茶,車子渴了,就要喝油?!?/p>

        別廷芳拽起繩子,忽然覺得車子輕了,車轂也不響了。他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和父親的影子,一會兒這個被車輪碾壓,一會兒那個被車輪碾壓,而自己的腳印也不時在碾軋自己的影子和父親的影子上,讓時間變得緩慢而悠長。別廷芳看看天上的太陽,自己對自己說:“要想自己的影子不被車輪碾壓和自己碾壓,除非你高高在上?!?/p>

        小車上了八里崗,群山隱匿了許多,天地開闊了。本來一路上坡,現(xiàn)在是一路下坡。沒有什么比拉車人更喜歡下坡了,別廷芳把繩子搭在車子上,頭顱終于抬起來了。大片的土地上長滿了玉米和芝麻,還有稻谷和桃秫。夏收剛過,大片的綠色里,還能看見麥茬和蠶豆茬子。別廷芳老家張?zhí)迷谝蛔狡孪逻?,河流不寬土地狹窄,而幾十里之外的內(nèi)鄉(xiāng),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和村莊。別廷芳讀私塾時先生說百步之外必有芳草,但是百里之外必有良田千頃,是私塾先生也不會想到的。 別廷芳問父親:“內(nèi)鄉(xiāng)土地這么多,知縣還在乎咱們這幾百斤小麥?”

        別永平說:“娃子,這小麥不是交給知縣的,是交給皇上的。”

        別廷芳問:“咱們把小麥交給了內(nèi)鄉(xiāng),知縣也不知道你別永平是誰。皇上在北京,咋知道咱們的小麥交給了他?”

        別永平說:“皇帝啥都知道,咋能不知道咱們每年給他交小麥?”

        別廷芳說:“爹,皇帝肯定不知道?!?/p>

        別永平說:“娃子,你不要胡雞巴撼,不要人不大心大。從古自今,都說皇糧不可抗,就說明只要交了皇糧的都是皇帝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子民,皇帝都知道咱們姓啥名誰?!?/p>

        別廷芳說:“大清朝四萬萬人,皇帝都知道他們姓啥名誰,腦袋殼子不就憋炸了?”

        別永平說:“要是皇帝聽見你這樣罵皇帝,不把你這個肉疙瘩砍下來做尿壺?”

        別廷芳噗嗤笑了:“爹,北京幾千里呢,就是順著南風罵皇帝,把咱們的罵聲刮到北京,也沒影沒蹤了?;实勰苈犚姀奈覀児蔚奖本┑娘L,也聽不見咱們罵他皇帝老。”

        別永平說:“娃子,你這后腦勺子長著一個反鱉子骨頭,不把這塊骨頭剟下來,你娃子就是個刀客胚子?!?/p>

        別廷芳說:“我要是個刀客胚子,就不來拉車交皇糧,皇帝老子吃個雞巴毛。”

        別永平說:“皇帝的子民,能上西峽口巡檢司門口踢那兩個鐵獅子幾腳,也不能扛皇糧;能到內(nèi)向縣衙對著大門的石鼓踹幾腳,也不能少交半斤皇糧?!?/p>

        別廷芳問:“為啥?”

        別永平說:“你以為皇糧是叫皇帝一個人吃的?還有皇后呢,還有妃子呢,她們吃了皇糧,才能給皇帝生兒子?;实鄣膬鹤咏又敾实?,才有人管理大清朝的天下。然后皇帝的兒子再娶皇后,再找妃子,再生皇帝,大清朝就一輩子一輩子傳下來。我們喊皇帝老子萬歲,就是他死了還有兒子當皇帝,兒子死了還有孫子當皇帝,只靠皇帝一個人咋萬歲,最多也就是七八十歲,但是他們一個皇帝一個皇帝接在一起,不就萬歲了。”

        別廷芳說:“秦始皇的秦朝才幾十年的天下,隋煬帝的隋朝才幾十年的天下,一百歲都不到,咋能萬歲?”

        別永平說:“一個朝代幾年,這不是我們管的事情。我們能管的就是交皇糧,運到京城叫皇帝老子們吃;燒天下最好的燒酒,運到京城叫皇帝老子喝?!?/p>

        別廷芳說:“我們交的糧食運不到京城,這是叫內(nèi)鄉(xiāng)知縣吃的,讓內(nèi)鄉(xiāng)巡捕吃的?!?/p>

        別永平說:“這就對了,娃子。內(nèi)鄉(xiāng)知縣是誰讓當?shù)模渴腔实劾献印R簿褪钦f,內(nèi)鄉(xiāng)知縣代替皇帝治理咱們內(nèi)鄉(xiāng)縣。他吃了,也等于是皇帝吃了,他老婆吃了,就等于是皇后吃了?!?

        別廷芳說:“大清的皇帝老子,都是吃肉的。皇宮里架著幾十口大鍋,每天都在煮肉。皇帝想吃豬肉就煮一鍋豬肉,皇帝想吃牛肉就煮一鍋牛肉。然后喊皇后妃子們都來吃牛肉喝燒酒,剩下的骨頭讓大臣們啃啃,剩下的壺底讓大臣們喝喝?!?/p>

        別廷芳和父親如同西峽口巡檢司每一對父子一樣,對皇帝生活的崇敬和猜測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就是在家門口的楓楊樹下或是竹林里,別廷芳父子也是把猜測皇宮的生活視為自己最大的快樂。父子兩個說著摸老天爺屁股溝子的話,順著八里崗的下坡路,一會兒就到了內(nèi)鄉(xiāng)縣的糧庫。 幾百斤小麥交給了糧庫,換來了幾串康熙通寶。別永平把銅錢裝到一個粗布袋里,扎上袋口,系在庫帶上。別廷芳問:“咋才給這幾串?”

        別永平說:“皇糧是我們應(yīng)該交給皇帝的,是不該給錢的。皇上開恩給了幾串,還不用我們磕頭跪拜,我們應(yīng)該感恩戴德叩謝皇帝才是,咋還敢計較皇帝給的錢多錢少?!?/p>

        別廷芳說:“爹啊,別說皇帝看不見咱們交給他幾百斤小麥,就是內(nèi)鄉(xiāng)知縣也看不見咱們交了幾百斤小麥,咱們叩謝誰啊?第一叩謝自己,我們不種地就長不出小麥,就吃不成白面圈溝,皇帝老子也吃不成白面圈溝。第二叩謝你和我爺兩輩子積攢銀圓,買下的那幾十畝薄地,沒有地,哪里會長出小麥?第三叩謝老天爺該下雨時下雨,該出日頭時出日頭。不下雨不出日頭,小麥就不結(jié)麥穗?;实鄢栽蹅兊男←?,該叩謝咱們才對?!?/p>

        別永平說:“娃子啊,皇帝就是咱們的天,皇后就是咱們的地。沒有皇帝和皇后,咱們就沒有天,也沒有地。你娃子琢磨琢磨,沒有天和地,咋有我爹,咋有我,咋有你?天再大,哪有皇帝大?地再大,哪有皇恩大?娃子,一輩子要像記住麥種谷種一樣,要踏踏實實記住,謝天就是謝皇帝,謝地就是謝皇后?!?/p>

        別廷芳推著空空的獨輪車走在前邊,車輪子和內(nèi)鄉(xiāng)街道上的石板摩擦出哐哐當當?shù)穆曇?。別永平錢袋里的康熙通寶,走一步就擊打胯褲一次,似乎從褲襠里流出了金屬的聲音。和車輪的聲音比起來,康熙通寶的聲音好聽多了,也柔和多了。 清末,內(nèi)鄉(xiāng)縣衙附近有條街道,都是賣小吃的。江南的江北的,都在這兒盤個門店,把自己老家的小吃帶到了內(nèi)鄉(xiāng)。特別是內(nèi)鄉(xiāng)縣衙曾有幾個知縣是江南人,老家的人就像跟屁蟲一樣,到內(nèi)鄉(xiāng)來開飯鋪。江南最出名的就是大米干飯澆魚湯,內(nèi)鄉(xiāng)縣衙前面一條街道上,就開了三家。 獨輪車經(jīng)過第一家的時候,別廷芳問別永平:“啥球飯,恁香?”

        別永平說:“你上過幾年私塾,還看不出來招牌上寫的是江南老號大米干飯澆魚湯?!?/p>

        雖然幾串康熙通寶拍打著別永平的胯褲,雖然別永平知道自己的兒子想吃一碗大米干飯澆魚湯,但是別永平有點不舍得。幾串康熙通寶呢,積攢幾年就能買一畝地呢!經(jīng)過第二家的時候,獨輪車停了下來。別廷芳問:“爹,大米干飯澆魚湯咋恁球香?”

        別永平說:“江南人喜歡吃魚,就會做魚。”

        扶起車把,獨輪車繼續(xù)吱吱呀呀在石板路上走著??斓奖M頭的時候,別廷芳看到了蘇州大米干飯澆魚湯。他扭過頭看看父親,父親也看看他。別永平從別廷芳的眼神里,看出了兒子對于大米干飯澆魚湯的渴望。別永平知道,每個人對于一頓飯的渴望,有的時候就像是一團火苗,什么時候不滿足,這團火苗就不會自己熄滅。雖然別永平很不情愿,但是在兒子面前又必須慷慨解囊一次。他艱難的把錢袋子從褲腰帶上解下來,又慢慢地解開錢袋子的繩子,掏出零散的幾個銅板說:“娃子,今個咱爺倆吃一頓蘇州的大米干飯澆魚湯。忙了一年了,吃一頓是應(yīng)該的。再說,娃子,你爹也不是摳唆頭,摳摳屁股,還要嗍嗍指頭?!?/p>

        兩個銅板,兩大碗干飯,一盆子魚湯中間,有個魚頭。魚頭上的骨頭,熬制的時間長了,留下了很多洞穴。別廷芳聞到的香味,都是從那些不起眼的洞穴里流淌出來的。別永平拿起勺子,舀出滿滿一勺子魚湯澆到別廷芳的碗里,又拿起筷子把魚頭上熬剝離的魚肉挑出來,夾到別廷芳的碗里。他說:“娃子,吃吧;娃子,吃吧?!?/p>

        別廷芳把米飯和魚肉塞進嘴里的一瞬間,感到了整個江南的香味都被他咽到了肚子里。父親依然在魚頭上尋找魚肉,往別廷芳的碗里夾,別廷芳端起碗站起來說:“爹,夾到你碗里吧,魚頭再大,魚肉不多,你也吃幾塊吧?!?/p>

        兩個男人一對沉默,他們在一家江南餐館里,低下頭吃完了米飯,喝干了魚湯。似乎一下子,兩個山溝里的男人,把江南的味道都刻到骨頭里去了。很多記憶是不能說出來的,也是無法說出來的,就如同清末的某一天,別廷芳和父親在內(nèi)鄉(xiāng)縣衙附近吃的這頓大米干飯澆魚湯。但是越是說不出來的記憶,就越是記憶的清楚。別廷芳對于這頓江南蘇州的大米干飯澆魚湯,記憶了幾十年。并且他至死認為,大米干飯澆魚湯就是西峽口人最美好的生活。誰能讓西峽口人每天吃頓大米干飯澆魚湯,誰就是西峽口人的皇帝。 別廷芳帶著1200個弟兄進入西峽口之后,經(jīng)常坐在司令部院子里的皂角樹下低頭想心事,有的時候半天不說話。花花搭搭的樹影落在別廷芳身上,也渾然不知。甚至是一塊皂角板子落到腦袋上,也是一副憨球屎屌的樣子。別廷芳這樣的走神,西峽口人說這叫丟魂,也叫膩死球。時間長了,副司令薛鐘村走到樹下問:“別司令,想球啥哩?滿臉的表情,比弄進去一大扎還叫人猜不透。”

        別廷芳說:“薛鐘村,別人喊我司令,我答應(yīng)的利利索索。你喊我別司令,我有點不敢當。你在北京讀過書,在你內(nèi)心里,我別廷芳就是一個黃泥巴橛子?!?/p>

        薛鐘村說:“我這個副司令,不還是你給的。你不讓我當,我就是在爪哇上過學(xué),不也是等于冷水洗球,越洗越小?!?/p>

        別廷芳說:“薛鐘村,從今往后,在烏粗烏粗的場合,也就是在有黑烏鞘那樣粗的人在場的場合,你叫我別司令,就咱們倆,你叫我大哥?!?/p>

        西峽口的山上,有種蛇叫黑烏鞘,黑乎乎的七八尺長,碗口一樣粗。西峽口的人們,就把大人物叫做黑烏鞘。誰長長了發(fā)粗了,西峽口人也說誰是黑烏鞘。 薛鐘村抬起頭笑笑,露出了上下顎四個大門牙。由于薛鐘村在北京讀過書,天天刷牙,回到西峽口當民團的副司令,還是天天拿個牙刷子在嘴里亂戳。開始那幾天,別廷芳說:“薛鐘村,你刷個牙,就像是牤牛尻毛牛,舞扎的上下冒泡?!?

        薛鐘村說:“冒泡咋了,人不就是個泡。冒泡時活著,不冒泡就死了?!?/p>

        過了一段時間,別廷芳看到薛鐘村的牙齒雪白雪白,就讓西峽口的生意人從漢口和上海買回來不少牙膏牙刷,分給司令部所有的人。別廷芳說:“看看人家薛鐘村,牙白的跟內(nèi)鄉(xiāng)知縣老婆的屁股蛋子一樣,咱們的牙不是黑的跟火煤疙皂一樣,就是黃的跟玉米籽一樣,出去了多丟西峽口司令部的人?!?/p>

        于是,別廷芳至死都要天天刷牙。

        別廷芳的司令部,在細節(jié)上都是薛鐘村規(guī)整的。很多事情,別廷芳也聽薛鐘村的。別廷芳屁股離開椅子,椅子輕松地咯吱一聲。別廷芳說:“你問我想啥球哩,想一個事,就是讓西峽口人一年也能吃幾頓大米干飯澆魚湯?!?/p>

        薛鐘村說:“西峽口人不栽稻谷,就沒有大米干飯吃,不養(yǎng)魚,就沒有魚湯喝?!?/p>

        別廷芳說:“西峽口人不栽稻谷,主要是河水低,田地高。把河水抬高了,旱地變成了水地,玉米地就變成了稻谷地。”

        薛鐘村說:“老天爺弄的河流山川,上古如此,今日如此,誰也不能把河流舉起來,按到山尖上。誰也不能讓低處的水流到高處,澆出幾千畝水稻。”

        別廷芳說:“我別廷芳能,你薛鐘村能。”

        薛鐘村說:“就咱倆這個鱉樣,能叫河水往高處流?”

        別廷芳說:“咱倆啥鱉樣?不是一個司令,一個副司令。隊伍都管住了,還管不住一條老鸛河?還不能讓老鸛河的水流到高處,澆出幾千畝稻谷地?”

        薛鐘村舔舔四個門牙說:“除非你是隋煬帝,修條運河,讓杭州的水流到北京?!?/p>

        別廷芳說:“隋煬帝舞扎的是一個國家,我別廷芳舞扎的是一個內(nèi)鄉(xiāng),主要舞扎的是一個西峽口巡檢司這塊地方。隋煬帝是個曬墻恁大個日頭,我別廷芳就是小拇指頭尖子那樣大的一個日頭。他一發(fā)光照亮隋朝,我一發(fā)光照亮西峽口巡檢司,也就是內(nèi)鄉(xiāng)縣的西六區(qū)。內(nèi)鄉(xiāng)東邊的幾個區(qū),我別廷芳這個小日頭還照不亮呢。不過幾年之后,內(nèi)鄉(xiāng)縣我要全部照亮,南陽專署十幾個縣我要全部照亮。”

        薛鐘村說:“舞扎內(nèi)鄉(xiāng),憑你的手段,容易,但是把老鸛河水舞扎到高處,有點難。幾千年都是人往高處走,水朝低處流?!?/p>

        別廷芳說;“薛鐘村啊,你見過牛喝水沒有?河水很低,牛很高。牛低下頭,就把河水喝到了肚子里。然后牛撅起尾巴撒尿,就比河水還高。修道攔河壩,就是牛喝水。修條大渠,就是牛腸子。渠水從渠尾流出去,就是牛撒尿。牛一撒尿,就把水流到了高處,就澆到了田地里,就把玉米地變成了稻谷地。有了稻谷地,就有了大米干飯澆魚湯。” 這年秋天,別廷芳來到了石門。在別廷芳之前來到石門的大人物是唐朝的詩人賈島和元代詩人元好問。他們來了,是寫詩的,把一個石門寫的比桃花源還桃花源。別廷芳對薛鐘村說:“不能小看賈島,也不能小看元好問,我們死了,噗嗤一下就沒有了,賈島死了,元好問死了,他們的詩西峽口人還會記得。”

        薛鐘村說:“賈島的詩不是大米干飯,元好問的詩也不是魚湯。你能讓老鸛河水流到高處,澆灌幾千畝稻谷地,澆灌上萬畝稻谷地,西峽口人端起碗吃大米干飯澆魚湯的時候,就像記得賈島元好問一樣記得你。”

        別廷芳說:“薛鐘村啊,人們都說讀書人都是反鱉子,不會說好聽話,你薛鐘村在北京讀過書,咋恁球會說好聽話?叫我別廷芳一聽,覺得跟十冬臘月抱個火爐一樣,心口窩子都熱乎乎的。”

        薛鐘村說:“大哥,端著你的碗,吃著你的飯和肉,喝著你的茶與酒,咋敢對你說些反鱉子的話,干些對你反鱉子的事。喝紂王水不說紂王無道,這一點我薛鐘村還是知道的?!?/p>

        別廷芳和薛鐘村走在石門崎嶇的山路間,一道不大的山梁半圍著鸛河挺立著。山梁下邊就是老鸛河,嘩嘩啦啦流淌著,一年四季如斯。有幾個大水潭碧綠如鏡,群山倒立鏡中,與山峰對視。有紅花翅魚穿過水面,劃出諸多漣漪,把水里山峰揉碎,流得很遠。別廷芳指著老鸛河邊的山梁問:“薛鐘村,你看這個小山梁,像不像一頭牛,低著頭喝老鸛河的水?”

        薛鐘村估摸了一陣子,說:“大哥,還真像。”

        別廷芳轉(zhuǎn)過身,對薛鐘村說:“你看牛喝水后邊,是一灣平坦的山地,沿著石門的淺山?jīng)_出山外。在牛頭喝水的地方,對著河對岸斜著修一條大壩,把水攔起來,水就被抬高了,牛不低頭就能喝水了。在牛頭后邊,開挖一條大渠,在牛頭上劈開一個洞口,老鸛河水就沿著大渠流到西峽口巡檢司北面那些玉米地里,不就成為稻田了,栽上秧苗不就長成谷子了,舂去谷殼不就是大米了,在鍋里蒸煮不就是大米干飯了,在老鸛河里逮幾條紅花翅熬一盆魚湯,不就是大米干飯澆魚湯了?!?/p>

        別廷芳把文明棍扎在牛頭上,雙手摁著文明棍狂笑起來。別廷芳的鼻子不大,笑的猛烈,就把鼻子笑進臉蛋里去了。別廷芳問:“薛鐘村,你看大哥說的在譜不在譜?”

        薛鐘村前后估視估視,對別廷芳說:“在譜。不過在老鸛河里修條大壩,干石龍不行,下一仗大擺雨,就沖毀了。白灰兌的三合土也不行,大洪水會把三合土大壩一起沖走。要修大壩,必須要用洋灰。洋灰都是德國的,那得要多少銀圓?”

        別廷芳說:“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舍不得黃土打不起墻。薛鐘村你說修條大壩,需要多少洋灰,折合多少袁世凱的大頭銀圓?”

        薛鐘村說:“大哥,最少恐怕也得十萬個袁大頭?!?/p>

        別廷芳又狂笑起來,把文明棍也扔了。別廷芳拍拍薛鐘村的肩膀說:“西峽口巡檢司屬下的西六區(qū)多少人?”

        薛鐘村說:“十五萬?!?別廷芳說:“一個半人一塊不就夠了?!?/p>

        別廷芳接著問:“內(nèi)鄉(xiāng)多少人?”

        薛鐘村說:“四十五萬?!?/p>

        別廷芳說:“五個人一塊就夠了。”

        第二天,別廷芳帶著除了薛鐘村之外的三個副司令,四個團長,西峽口附近的區(qū)長和營長,還有西峽口南北商會的兩個會長一大桿子人馬,到了石門牛喝水的山梁邊。別廷芳的文明棍指著老鸛河說:“我別廷芳要在這兒修條大壩,你們說行不行?”

        三個副司令說:“司令說行,我們就說行?!?/p>

        別廷芳說:“放你們褲襠二十四個出溜屁,不是我別廷芳說行不行,是你們認為我別廷芳弄這條大壩行不行?”

        三個副司令互相對視幾下,都說:“行?!?/p>

        別廷芳說:“只要你們?nèi)齻€副司令說行,從今天起在背后不能對石門修大壩說一個不字。誰說了,掰掉他四個門牙。還有四個團長和六個區(qū)長九個營長,你們說行不行?”

        四個團長六個區(qū)長九個營長都說:“別司令,不是行,而是很行?!?/p>

        別廷芳說:“你們都說行,就是行。我別廷芳一個人說行,你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別廷芳雖然是個司令,不也是一個疙瘩兒七個窟眼兒,你們不也是一個疙瘩兒七個窟眼兒。但是你們都說行了,你們就要為你們說的這個行字打個保票。三個副司令四個團長九個營長,你們弄啥?就是讓修大壩修大渠一路順風,誰敢阻擋我別廷芳修大壩修大渠,一打二綁三槍決。就靠你們幾個了,你們說行不行?”

        幾個人都說:“別司令,行。我們幾個別的不會,你說的一打二綁三槍決,我們都會,并且是很會。”

        別廷芳說:“你們六個區(qū)長,都是前清西峽口巡檢司這塊地盤上的人,都是通情達理的人。我修石門大壩澆的地,也不是我老家陽城的地,將來驢逼大嘴吃大米干飯澆魚湯,也不是我陽城老家的人。你們六個區(qū)長拍拍心口窩子說行不行?”

        六個區(qū)長雖然都是西峽口人,卻是內(nèi)鄉(xiāng)縣政府任命的,與別廷芳司令部干系不大。但是在地方當過幾年區(qū)長,眼觀八方的能力還是有的。他們六個區(qū)長都知道,別廷芳不能任命他們當區(qū)長,別廷芳卻能讓他們當不成區(qū)長。誰把別廷芳惹惱了,一不打你,二不綁你,派個人把你一個疙瘩七個窟眼一槍打的稀巴爛,還是輕而易舉的。假若讓別廷芳覺得哪個區(qū)長是個眼中釘肉中刺的時候,在西峽口老戲園子演戲的時候,把你拉到戲臺子上,一個槍子打飛你也是有可能的。

        六個區(qū)長異口同聲地說:“別司令,只要你說行就是行?!?/p>

        別廷芳平時兩只眼睛是溫和的,遇到事情兩只眼睛是可怕的,特別是從兩個眼角里流出來的一縷光線,誰看見了心口窩都會涼得貼住脊梁筋。別廷芳對于六個區(qū)長的回答顯然是很不滿意的,他棱起眼角說:“我別廷芳不獨裁,不法西斯,不二火山,我是民主的,是尊重你們六個區(qū)長意愿的。我別廷芳說行,你們是可以說不行的。我說行你們跟著說行,不是民主是順溝馳。我要的是你們六個區(qū)長自己內(nèi)心說行,是自己意愿說行。我不逼你們說行,你們自己說行才是真行?!?/p>

        六個區(qū)長面面相覷,說:“別司令,我們知道你尊重我們,你看得起我們。我們更知道雖然我們是內(nèi)鄉(xiāng)縣任命的,但是你認為我們干的不錯,才是真正的任命。你這個任命書就在你眼睛里,我們能看得出來。你在石門修大壩,在西峽口北邊開大渠,是千秋萬代的好事,我們都說行,很行?!?/p>

        別廷芳哏哏笑了說:“還是民主好吧,民主就是司令部的別廷芳尊重你們六個區(qū)長的權(quán)力。你們說不行,我別廷芳咋敢在石門修大壩?咋敢在西峽口北邊修大渠?他們幾個副司令團長說不行算個球毛衣,我該修還修,因為他們是我的副司令,是我的團長,他們不聽我的聽誰的?但是你們是內(nèi)鄉(xiāng)縣縣長任命的,你們是縣長的下級,你們可以不聽我的。不過你們在西峽口巡檢司這塊地盤上,聽聽我別廷芳的也沒有錯,對吧?我好賴是個司令,對吧?好賴有幾千桿漢陽造,對吧?好賴我別廷芳一槍能打死一個老鷹一個兔子,對吧?好賴我的幾十門山炮,一炮能把區(qū)政府院子炸個大坑,對吧?”

        六個區(qū)長彎下腰說:“對!對!對!”

        別廷芳說:“你們六個區(qū)長說對,那才是真對。你們說對,等于是內(nèi)鄉(xiāng)縣長說對,因為你們的區(qū)長帽子是縣長給的。也等于是省長說對,因為內(nèi)鄉(xiāng)縣長的帽子是省長給的。也等于是段祺瑞說對,因為省長的帽子是段祺瑞臨時大執(zhí)政給的。但是,你們六個區(qū)長說對,是要出力的,出人的。大壩誰來修,我別廷芳不修,幾個副司令幾個團長都不修,你們區(qū)長也不修,而是西峽口老百姓來修。你們六個區(qū)長弄啥?就是嚎叫老百姓來修大壩挖大渠。從小就聽我爹說皇糧二差不可抗,我十幾歲就到內(nèi)鄉(xiāng)交過皇糧。西峽口人也要給司令部支二差,現(xiàn)在的二差就是修大壩,挖大渠,誰不來,蛋弦也不中。你們區(qū)長弄不來人,蛋弦也不中?!?/p>

        六個區(qū)長說:“知道,知道,知道?!?/p>

        別廷芳說:“我在前邊走,這根文明棍劃出的印痕,就是將來的大渠。日他媽,不論誰都不能挖偏了。你們六個區(qū)長,一個區(qū)一段,誰挖偏了,可不是蛋砸三磚的小事。你們把大渠挪個位,我就把你們的腦袋從脖子上挪到屁股上?!?/p>

        晚上回到司令部,薛鐘村問別廷芳:“大哥,今天你們?nèi)ナT,咋把我撂孤撇子一個人扔到司令部里?”

        別廷芳說:“薛鐘村啊,這個活兒不好干啊,都是開黑臉,抹黑裝的事,還是讓他們幾個干吧。你在北京讀過大學(xué),不知道天高皇帝遠的窮鄉(xiāng)僻壤干個事有多難。這些得罪人的作難事,不是一個讀書人干的。”

        薛鐘村說:“這是好事啊,是讓西峽口人吃大米干飯澆魚湯啊,咋能不好干呢?”

        別廷芳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旱三年還有怨雨之人。修條大渠,要毀掉一些土地,誰的土地愿意讓你毀掉?還要毀掉幾間房屋,誰的房屋愿意讓你毀掉?天下最大的好事,開罪的人也最多,就像古代開疆拓土最多的朝代,死的人也最多?;实劭匆娊翢o邊很高興,但是兵丁死了,父母愁啊。薛鐘村,你難道不知道這樣的簡單的道理?”

        薛鐘村無語。他知道,在別廷芳的內(nèi)心,有對讀書人尊重的一面,也有看不起讀書人的一面。就是如副司令這樣的幾個人,別廷芳也是一個樁子上拴一頭牤牛,讓劉顧三做的事,不會讓薛鐘村做,讓楊捷三做的事,也不會讓劉顧三做。初看別廷芳是粗碴碴一個莽漢,時間長了,就會發(fā)現(xiàn)別廷芳是細拗拗的一個人。就像是他的一雙小眼睛,看你一眼,就把你的五臟六腑看透了。

        在別廷芳的草莽司令部里,薛鐘村被視為讀書人,不知道是別廷芳錯了,還是薛鐘村錯了。 在石門那段老鸛河上修大壩,副司令劉顧三坐鎮(zhèn),竟然沒有遇到一個二球來阻攔。劉顧三對別廷芳說:“還是背石頭的怕背槍的,幾個馬弁背著漢陽造在石門晃蕩一圈,比喊破嗓子厲害。”

        別廷芳說:“顧三啊,老鸛河是誰的,是西峽口人大家的。在大家的老鸛河上修大壩,大家都不會出來蹦跶。老鸛河要是你劉顧三的,你就會出來蹦跶蹦跶?!?/p>

        劉顧三想想,是這么個道理。 另一個副司令楊捷三就沒有劉顧三這樣大搖大擺地就把大渠修好了,第一天就遇到了西峽口以北勢力最大的曹五老。 曹五老是前清的秀才,有一百多畝上好的土地。夏天小麥金黃,麥穗子甩打著沉甸甸的籽粒。秋天玉米棒子撅生生的,一個就有斤把重。西峽口西六區(qū)處于秦嶺與伏牛山脈之間,土地很少,有一百多畝鸛河沖積小平原的肥沃土地,就是一個不小的富足人家了。曹五老在西峽口以北這塊稀有的平原上,是個響當當硬邦邦的扎地撅,很多人都難以撼動他。另外,曹五老的父親跟別廷芳的父親是老表,在西峽口這個盤根錯節(jié)的宗親關(guān)系里,別廷芳和曹五老也是老表,見了面,別廷芳還躬身喊曹五老表哥。在別廷芳沒有到西峽口當司令之前,這個老表對于曹五老,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而當上了司令,這個老表就是非攀不可的也是十分珍貴的。曹五老住在曹家堂,距離西峽口也就是七八里地,到西峽口裝瓶醋喝回酒看個戲,曹五老都要到司令部看看別廷芳,喊聲別司令。 別廷芳是個西峽口清末民初的最大人精,只要是曹五老喊一聲別司令,別廷芳是從來不會回應(yīng)一聲的。就是再忙,別廷芳都不讓勤務(wù)兵倒茶,都是自己倒杯茶遞給曹五老,近得不出五服一樣。并且別廷芳還彎下腰對曹五老說:“論輩分,我們是老表,論歲數(shù),你和我爹差不多大。你這樣的表哥來了,喊聲司令是折我的壽限,我別廷芳是不會答應(yīng)的?!?/p>

        曹五老回到村子,對曹家堂的人們說:“別廷芳當了司令,還是原來的那個老表弟,一點都不像個司令,不燒擺,不顯擺,不花擺。有個這樣的老表弟,一生足矣。”

        從石門挖的大渠,拐進曹家堂,要從一塊五十畝的麥地中間穿過。這塊麥地就是曹五老的,是曹家堂的地頭,一腳都能踩出油水。挖這段大渠的人是從桑坪來的,區(qū)長姓程。他帶著人剛剛開始掄起镢頭,被曹五老的大兒子攔住了。 區(qū)長說:“是別司令叫我們來挖的?!?/p>

        曹五老大兒子說:“別司令是我表叔,他到我們家門口說一聲,我們就讓你們挖。”

        區(qū)長說:“別司令的脾氣你們不是不知道,誰要是敢于胡攪蠻纏,是一抓二綁三槍斃的。”

        曹五老大兒子說:“我表叔彬彬有禮,對別人肯定是一抓二綁三槍斃,對我們,別司令是不會的。”

        區(qū)長說:“司令部一畝好地賠十塊袁大頭,換個地方還能買地?!?/p>

        曹五老大兒子說:“我們這塊地,西峽口少有,就是三十塊袁大頭,也買不來一畝?!?/p>

        程區(qū)長找到楊捷三,還沒有說完,楊捷三就騎著大白馬鋪榻鋪榻到了曹家堂。大白馬在五十畝地中間站著,一邊打著響鼻一邊搖著尾巴。楊捷三沒有下馬,一只手握著韁繩,一只手拿著馬鞭,坐在馬背上說:“敢攔著不讓挖渠的人是誰?膽子是老虎球做的,真硬棒?!?/p>

        區(qū)長走到楊捷三跟前說:“是曹五老的大兒子?!?/p>

        楊捷三甩甩馬鞭問:“你吃了豹子膽還是吃了漢陽造的槍子?”

        曹五老的大兒子說:“別司令是我表叔,這就是豹子膽?!?/p>

        楊捷三從馬上跳下來問:“真的?”

        還沒有等到回答,曹五老來了。他對楊捷三說;“楊副司令,表叔還有假的?”

        楊捷三喜歡人們喊楊司令,不愿意聽人們喊楊副司令。他看也不看曹五老一眼,跨上大白馬啪嚓一鞭子,就要走了。 區(qū)長大聲問:“挖不挖?”

        楊捷三說:“挖個球,人家是別廷芳表哥,回司令部問問別廷芳,讓挖不讓挖。”

        楊捷三又是一鞭子,白馬絕塵而去。 大白馬踏進司令部的門,楊捷三把馬韁繩遞給馬弁,就對坐在皂角樹下的別廷芳說:“別司令,你那個胡子發(fā)白的表哥,把程區(qū)長攔住了,那段大渠恐怕是挖不成了。”

        別廷芳端起茶杯喝口茶說:“就是雞巴毛發(fā)白,也擋不住我別廷芳修大壩挖大渠?!?/p>

        楊捷三說:“咋弄?”

        別廷芳說:“這段大渠占曹五老三畝地,是曹家堂最好的地,明天再給他悄悄拿三十塊銀圓?!?/p>

        楊捷三天亮之后到吊橋喝了一碗牛肉湯,吃了兩個老孫家的高尖饃,騎上大白馬直奔曹家堂,站到五十畝地中間,讓區(qū)長找來了曹五老。 楊捷三說:“曹五老,你和別司令的親戚,不知道沾個球氣沒有?就多給你三十塊銀圓?!?/p>

        楊捷三掏出銀圓裝進曹五老的口袋里,說:“挖吧?!?/p>

        曹五老說:“挖個球不挖?!?/p>

        就把銀圓掏出來,扔給楊捷三。其中幾塊打在馬蹄子上,叮當作響。也有幾塊打在楊捷三的身上,滾到麥田里。 楊捷三掏出手槍指著曹五老的腦袋說:“你把銀圓丟在地上,不是打楊捷三的臉,而是打他別廷芳的臉。不是說我楊捷三的面子不值錢,是說別廷芳這個司令的臉不值錢。我是個副司令,連別司令的一根球毛都不如,但是別司令是司令啊,人家的臉在西峽口不說有五十畝地大,最少也比曬墻大。為保住別司令的臉面,我現(xiàn)在就槍斃你這個秀才曹五老。”

        曹五老說:“你一個副司令,也不敢說槍斃人就槍斃人。來,你朝我心口窩打一槍,試試你的槍響不響?!?/p>

        楊捷三的槍是一把左輪,他轉(zhuǎn)動著把六發(fā)子彈裝進去,對準了曹五老的太陽穴說:“你以為你這個秀才值幾個錢,說大了值十塊銀元,說小了一塊也不值?!?/p>

        程區(qū)長走過去,把楊捷三的槍口挪開,對著楊捷三的耳朵說:“說起來是別司令的表哥,還是放他一馬,等別司令發(fā)話再說。”

        晚上,楊捷三騎著大白馬走進司令部,喝了一罐子玉米酒,推開了別廷芳的門,劈臉就說:“啥雞巴秀才,啥雞巴曹五老,就他的頭難剃,就他的雞巴難翻。手槍對著肉疙瘩,還是不讓挖。他憑啥?就憑是你別司令的老表哥。”

        別廷芳說:“楊捷三啊楊捷三,西峽口人說一輩親二輩表,三輩子算了倒。何況我和曹五老是遠房老表,說近了是個親戚,說遠了是蛋不挨心門,比八磨子還遠?!?/p>

        楊捷三說:“你咋不早說,夜晚上就把他疙擠了?!?

        別廷芳說:“西峽口老話也是老理,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明天你楊捷三去曹家堂,就是第三次了,你就沾點有理了?!?/p>

        楊捷三說:“就地正法?”

        別廷芳問:“我在石門咋說的?”

        楊捷三說:“一抓而綁三槍斃。”

        別廷芳說:“你一沒有抓,二沒有綁,就槍斃了,那不是我別廷芳的章程。”

        楊捷三不再騎大白馬,而是坐著別廷芳那輛德國的敞篷奔馳。到曹五老五十畝地的時候,把車停在地邊,對程區(qū)長說:“挖吧?!?/p>

        一桿子人馬掂起镢頭,在麥地中間挖開了一道口子。曹五老的大兒子來了,睡到挖開的口子里,說:“你們想在五十畝地中間挖條渠,先從我心口窩上挖過去?!?/p>

        楊捷三說:“曹大少爺,別以為你是別司令的表侄子就和司令部扛膀子,就和槍子扛膀子。鍘利不怕脖子硬,刀快不怕脖子粗,你娃子知道不知道,鄧縣大刀客崔二旦是咋死的?就是我楊捷三鍘成三截死的?!?/p>

        曹五老的大兒子說:“我不當?shù)犊屯练耍銞罱萑义幬乙桓u巴毛試試?!?/p>

        楊捷三說:“我不鍘你,別司令鍘你。”

        曹五老大兒子說:“別廷芳他敢鍘我?讓他摸摸自己的呼血門長滿了沒有?”

        楊捷三說:“坐回奔馳吧?!?/p>

        兩個馬弁架起曹五老的大兒子,掂起來扔到汽車后座上,然后一邊一個馬弁摁著他。楊捷三往前邊座位上一跳,車子就開走了。曹五老的大兒子說:“楊副司令,你咋把我拉到司令部,就咋把我送回來。”

        楊捷三說:“你鱉娃子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你嘴再硬,也沒有我楊捷三的槍子硬?!?/p>

        “楊副司令,你敢?”

        楊捷三說:“我這個副司令是別廷芳喊的,除了他別廷芳,西峽口喊楊副司令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你爹喊我楊副司令,你喊我楊副司令,你媽那個洼捂,你到西峽口大街上聽聽,都是喊楊司令,誰敢喊聲楊副司令?!?/p>

        曹五老的大兒子說:“西峽口司令部只有一個別司令,你們幾個都是副司令。”

        汽車嗚吱一聲就到了司令部。楊捷三拐個彎進到別廷芳的屋子里就說:“別司令,抓來了?!?/p>

        別廷芳問:“綁了沒有?”

        楊捷三說:“沒有?”

        別廷芳說:“按照我的章程來,第二步就是綁起來?!?/p>

        楊捷三大聲喊:“你們把他綁起來?!?/p>

        司令部有根很長的麻繩,已經(jīng)綁過二十幾個槍斃的刀客土匪。馬弁們綁的次數(shù)多了,路數(shù)熟了,三下五去二就把曹五老的兒子綁得如同一個老鸛河的大麻蝦。別廷芳問:“綁的是誰?”

        楊捷三說:“曹五老的大兒子,咋弄?”

        別廷芳說:“按照我的章程來。”

        楊捷三說:“我立馬把他拉到西河汃敲了?!?/p>

        別廷芳說:“立馬還算快,就地才是快。一會兒曹五老就來了,撲騰往我跟前一跪,就敲不成了,不論弄啥,都要個槍刀馬里快?!?/p>

        楊捷三說:“你還會心軟?”

        別廷芳說:“人有見面之情,當面求情,難以拒絕啊?!?/p>

        楊捷三大聲喊:“就地敲了,扔到司令部門口。”

        兩個馬弁一人一槍,曹五老的大兒子嘴里冒著血泡,滅氣了。別廷芳對楊捷三說:“我上內(nèi)鄉(xiāng)去,你楊捷三拉的屎,你自己擦吧?!?/p>

        別廷芳坐上汽車,一直往東,一會兒就沒影了。 曹五老聽說兒子被拉走了,栓好馬車,對老婆說:“有香齋表弟在,諒他司令部也不敢動老大一個指頭。”

        兩匹馬拉著馬車晃蕩到司令部,曹五老看見的是老大的尸首。他拍著別廷芳的門說:“別廷芳啊別廷芳,沒想到你心真狠手真快真毒辣啊?!?/p>

        一個馬弁走過去對曹五老說:“別司令前天就去漢口了,把門拍爛別司令也聽不見。”

        曹五老說:“我跟別廷芳是老表,司令部還敢敲我的娃子。別廷芳,你心叫狗吃了。”

        馬弁說:“別司令在家,無論如何都不會敲你們老大的。別司令走了,就沒人管這幾個副司令了,別說是你們老大,就是你們幾個也敢敲。你沒有看看楊司令多野毛,劉司令多野毛,薛司令多野毛?!?/p>

        其實別廷芳沒上漢口,也沒上內(nèi)鄉(xiāng),而是回到了陽城老家住了幾天。最知道別廷芳心事的是薛鐘村,在別廷芳回陽城的第二天上午,薛鐘村自己開著司令部的卡車,到了陽城張?zhí)?。在別廷芳老家核桃樹下,薛鐘村問別廷芳:“大哥,現(xiàn)在都民國十幾年了,都有民國的法律了,槍斃個人是要經(jīng)過審判的,是要經(jīng)過法庭判決之后,才能槍斃的。你眨個眼就把曹五老的大兒子給槍斃了,恐怕不符合民國的法律吧?”

        別廷芳說:“鐘村啊,我咋沒有審判?一抓二綁三槍斃,就是審判。一抓,是第一步,說明還沒有犯法。二綁是第二步,說明已經(jīng)犯法了,而且是第二次犯法,三槍斃是第三步,說明是屢教不改了。這樣的家伙,不槍斃還要他干啥?這不就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審判?!?/p>

        薛鐘村說:“你哪個審判,依據(jù)的法律條文是啥?” 別廷芳撓撓后腦勺子說:“咋沒有條文?一抓二綁三槍斃就是條文,并且是一二三按部就班的條文。只要占住一,就不能有二,只要有二,就不能有三,有了三就槍斃了,這不是條文是啥?”

        薛鐘村說:“這是啥條文?不就是你一句話。拿你的條文當你的判決書,這是啥法律?”

        別廷芳說:“啥條文不都是一句話,寫在紙上是一句話,上嘴唇挨住下嘴唇也是一句話。但是只要這句話能管住人就行,我別廷芳說東,西峽口人不敢朝西,我別廷芳說西,西峽口人不敢朝北,這就是西峽口最牛逼的法律條文?!?/p>

        二年之后,石門大壩修好了,一色德國水泥,結(jié)實的跟鐵殼子一樣。西峽口以北的大渠修好了,老鸛河的水綠段子一樣從西峽口北邊流到縣城里,繞個彎走了。在大渠兩岸,一萬多畝土地,夏天收一季小麥,秋天收一季稻谷。西峽口的人們開始每年吃上了大米飯,不少西峽口人在老鸛河里逮魚,燒魚湯,澆米飯。別廷芳走在西峽口大街上或是西峽口北邊的幾個村子里,都能聞到大米干飯澆魚湯的味道,和他小時候在內(nèi)鄉(xiāng)縣衙附近吃的蘇州飯館里的大米干飯澆魚湯的味道一模一樣。

        三年后,別廷芳敲曹五老大兒子的故事就流傳開了,成為西峽口六個區(qū)人們飯后的笑談。時年春曹五老去世,和大兒子埋在一起。墳?zāi)乖诟呱缴?,站在墳頭的高地上,能看見別廷芳的司令部和老鸛河,也能看見一條大渠蜿蜒而行,給西峽口以北的土地勒上了一條綠腰帶。當年十來一過鬼節(jié)的時候,別廷芳對楊捷三說:“去給曹五老上個墳點張紙?!?/p>

        暮色時分,別廷芳和楊捷三登上了一座山,找到了曹五老的墳?zāi)梗瑑鹤雍屠献拥膲災(zāi)挂荒R粯?,都是黃土堆的。別廷芳給曹五老點了幾張紙,倒了幾杯酒之后說:“五老表哥,凡是干不成的好事,都有幾個硬頭在搗蛋。找個硬頭剃剃,軟頭才害怕,事情就順利了。在西峽口以北,你就是個硬頭,我不剃你的頭剃誰的頭?。俊?/p>

        沒有月亮,星星很稠。鸛河南去,大地無語。

        2.別廷芳巧編《長鞭擊豹》

        別廷芳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跟著父親別永平到陽城街看戲。 戲樓是陽城街杜家光緒初年蓋的,青磚到頂,雙扣干擺灰瓦。兩根柱子是大紅色的,一根立在戲樓東邊,一根立在戲樓西邊。東邊的柱子上掛著一塊木牌,寫著“天南地北是戲都有三分假”,西邊的柱子也掛著一塊木牌,寫著“漢劉唐李大劇還帶五成真”。兩個柱子之間連起一塊橫匾,寫著四個字“亦假亦真”。戲樓上邊掛著兩塊綢子大幕,一塊是綠色的,一塊是紅色的。綠色的是二幕有兩間房子大,紅色的是大幕有三間房子長。別廷芳騎在父親別永平的脖子上,看見了大幕二幕,驚嘆地喊了出來:“我的媽呀,這兩塊紅布綠布能縫多少件布衫?。 ?/p>

        河南西部很大一片地區(qū),幾百年流行的都是河南曲劇。到陽城演戲的戲班子是內(nèi)鄉(xiāng)馬山最大的商鋪和以恒養(yǎng)活的,平常在河南西部流浪演戲,過年過節(jié)回到馬山給和以恒演戲,不買票不要錢,富貴貧賤都可以拎個馬扎去看戲。這樣的演出形式叫賒戲,大概與賒飯是一個意思。陽城杜家是大戶,包幾場戲到杜家的戲樓上大唱三天五天或是七天,讓陽城人過過戲癮,也屬于賒戲的性質(zhì)。 別廷芳小時候看的戲,都是賒戲。第一個戲叫《陳三兩爬堂》。故事發(fā)生在明朝,進士李九經(jīng)被奸臣陷害致死,其女李淑萍為埋葬雙親,教養(yǎng)胞弟,自賣本身,誤入青樓,改為陳姓。她才氣橫溢,雙手能寫梅花篆字,因其矢志不作娼,以賣文為鴇母掙銀,所作詩文每篇售銀三兩,故稱陳三兩。三兩收養(yǎng)孤兒陳奎為弟,教其讀書并助他赴考。后,三兩被鴇母賣給珠寶商張子春為妾,三兩不從,張賄通滄州知府李鳳鳴,對其嚴刑拷打,逼其“從良”,而這州官竟是三兩失散多年的胞弟……陳三兩義弟陳奎為巡撫,陳三兩冤枉昭雪,李鳳鳴被罷官。

        對于六歲的別廷芳來說,劇情是啥他一點都不知道,就記住了一個女的叫陳三兩,大幕拉開就在哭,一直哭到大幕拉上結(jié)束。別廷芳問:”爹,這個女的咋哭了一上午?”

        別永平說:“她命苦啊。命苦的人一輩子就是哭?!?/p>

        別廷芳說:“越哭命不越苦?”

        別永平說:“命苦了,就要哭,一哭就把一肚子苦水哭出來了。把一肚子的苦壓在心口窩里,難受啊?!?/p>

        后來別廷芳不止一次看《陳三兩爬堂》,知道了劇情,才知道陳三兩為啥哭,才知道河南曲劇那些調(diào)門里,有個哭洋調(diào),就是為了哭而產(chǎn)生的。一個女人在臺上哭,很多人在臺下面跟著哭,就是河南曲劇的最震撼人心的地方。一個戲演完了,臺上的女人哭的一塌糊涂,而臺下看戲的沒有哭,這個戲就沒有演好。而那些讓戲臺子下邊的人哭的淚流滿面的戲子,也就是最好的戲子。幾十年過去,還有人記著唱戲人的名字。

        別廷芳看的第二個戲是《秦香蓮》,也是一個哭戲,是河南西部曲劇頭牌大哭戲。同樣是大幕拉開一會兒,一個女的就在戲樓上哭,一直哭到把一個男的鍘了,女的才不哭。大幕拉住了,《秦香蓮》就演完了。 《秦香蓮》是在夜里演的,鎩戲的時候,月亮掛在頭頂上。別永平一邊走一邊哼著戲里的某個唱段,雖然嗓子粗啞,也還能聽出原有的戲味。別廷芳說:“戲臺上的秦香蓮是女的,你唱女的,不像?!?/p>

        別永平說:“娃子,戲臺上唱秦香蓮的,是個男的?!?/p>

        別廷芳說:“男的咋能是女人腔,哭的跟女人一模一樣?”

        別永平說:“聲音跟女人差不多,走路的樣子跟女人差不多,這樣的男人叫二尾子。在戲里演女的,就跟女的一模一樣。”

        在清末,戲班里是沒有女人的。演《陳三兩爬堂》,男的扮演陳三兩。演《秦香蓮》,男的扮演秦香蓮。馬山口和以恒商號的戲班里,女扮男裝最出名的就是麻子娃,他死了幾十年之后,河南西部很多戲迷,都還能記住麻子娃演的陳三兩和秦香蓮。 別廷芳說:“在臺上哭一天又一天,不把嗓子哭破了?”

        別永平說:“哭慣了,嗓子就不會破。臺子上的麻子娃,你不讓他哭讓他笑著唱,嗓子才會破呢。還有戲樓上那個大弦,就是拉哭戲的樂器,在需要哭的時候,大弦能拉出比演員還會哭的聲音?!?/p>

        別廷芳很不理解,一出戲就是為了哭,唱戲的哭,看戲的哭,不哭人人都不高興。

        到了少年時代,別廷芳就一個人去看戲了。15歲的時候,別廷芳還一個人跑到內(nèi)鄉(xiāng)看《王寶釧住寒窯》。戲里的王寶釧,是唐懿宗時期朝中宰相王允的女兒。不顧父母之言,下嫁貧困的薛平貴為妻。被父母趕出家門,薛平貴入伍后,王寶釧獨自一人在寒窯中苦度18年。后來薛平貴成為朝廷高官,將王寶釧接入府中,夫妻團聚。然而僅享了18天的榮華富貴生活就死去了。

        這個戲班子是開封的,唱的比馬山的戲班子好。馬山戲班子女的都是男的扮演的,而開封的戲班子,女的就演女的,比男扮女裝要動人多了。別廷芳站在臺下,看到內(nèi)鄉(xiāng)知縣也在看戲。坐在的烏黑的太師椅上,前邊還擺了一個茶幾,放著一個青花瓷茶杯。茶杯旁邊有一個大盤子,里邊還放了瓜子和花生。王寶釧在臺上哭的時候,知縣竟然也跟著哭?!锻鯇氣A住寒窯》在西峽口和陽城杜家戲樓上演出的時候,叫《王三姐住寒窯》。因此西峽口的人們都說王三姐命苦,從而延伸為三姐的命都很苦。張三姐命也苦,李三姐命也苦,趙三姐命也苦,粘住了三姐,似乎都是苦命一個。

        回到家里,別廷芳對父親別永平說:“當個知縣真美氣?!?

        別永平說:“不也是白天三頓飯,黑了摟著老婆睡?!?/p>

        別廷芳說:“看戲戴個烏紗帽,帽翅一閃一閃。前邊擺著花生和瓜子,還有一杯茶。想喝茶就喝茶,想嗑瓜子就嗑瓜子。戲樓上唱戲的女戲子,正在哭呢,看見知縣就笑了。” 別永平說:“知縣都是中舉的人,你中不了舉人,不是干眼氣。西峽口巡檢司一大塊地盤,從古至今就出了兩個舉人,他們當知縣還要到廣東。就像是內(nèi)鄉(xiāng)的知縣,都是江南來的?!?/p>

        別廷芳說:“其實知縣也是個人,戲樓上戲子哭的時候,知縣也跟著哭?!?/p>

        別永平說:“不光是知縣是個人,南陽的知府也是個人,河南的督軍也是個人,宰相李鴻章也是個人,就是皇帝也是個人。他們看戲也會跟著女戲子哭,也會跟著男小丑笑?!?別廷芳說:“我還看見,女戲子跟著知縣進了內(nèi)鄉(xiāng)縣衙?!?/p>

        別永平說:“娃子,那有啥稀罕,女戲子進了縣衙,那是知縣沒哭夠,要讓女戲子再唱一段王寶釧住寒窯一十八年,好好哭一場呢?!?/p>

        別廷芳說:“爹,你彪我干啥?女戲子進內(nèi)鄉(xiāng)縣衙弄啥,你能不知道?”

        別永平說:“做精了,做精了,你們這輩子的娃子們做精了,十幾歲就知道這些齷齷齪齪的事。”

        別廷芳還到丹水看過哭戲《竇娥冤》,戲樓上一個穿著白衣裳的女人,一直哭到底,把老天爺哭的六月間下雪了。別廷芳對他父親說:“那該是多大的冤屈啊,六月大熱天都下雪了。我日他媽,人命苦了要大哭,人受了不盡的冤屈,也要大哭啊。滿天下咋恁多命苦的人,咋恁多受了冤屈的人???”

        別永平說:“人來到世上,大部分都是苦命人,都是要哭著過的。所以,戲樓上女戲子一哭,看戲的都哭了。他們在戲子的哭聲里,看到了自己也有命苦的時候。他們在戲子的哭聲里,看到自己也有受到冤屈的時候。人們說戲如人命,人命如戲,就是如此啊。你看陽城杜家戲樓上那幅對聯(lián)寫的是:天南地北是戲都帶三分假,漢劉唐李大劇還有五成真。那些苦命人對天大哭,那些冤屈的人抱頭大哭,都有五分真啊?!?/p>

        別廷芳說:“哭哭命就不苦了?不還是一樣苦。還不如不哭,拿把刀把那些讓自己命苦的人剟了去個雞巴毛。”

        別永平說:“誰能讓你命苦,誰都能把你攥在手心里,想捏死你都是現(xiàn)成的。還沒等你拿把刀呢,就把你捏死幾回了。”

        別廷芳說:“爹,按你說的,一切都去球了。命苦的祖祖輩輩命苦,冤枉的祖祖輩輩被冤枉,活了幾輩子,啥都沒有,就剩下個哭,還不如大樹上綁根繩吊死,一頭扎進水井里淹死?!?/p>

        別永平說:“娃子,人就是哭著過一輩子,也不想死啊。所以,看一場哭戲,就是讓看戲的知道,天下比自己命苦的人有的是,窩窩囊囊過一輩子也比哭著過一輩子強。誰沒有被冤枉過,但是戲里的人受到的冤枉,比看戲的人受到的冤枉大多了,所以看戲的人都認為自己受的那點冤枉和戲里比起來,簡直就不算冤枉。憋憋屈屈過一輩子,也比戲里的竇娥好多了。娃子,唱哭戲,就像是村里經(jīng)常來個乞丐,全村人都給他盛一碗稀飯,都說幾句寬心話。其實那些寬心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在給乞丐說寬心話的時候,村里的人都想到,我日他娘,我這一輩子過的比乞丐好多了?!?/p>

        別廷芳說:“我要是哪一天能當個西峽口巡檢司的巡檢,西峽口巡檢司的地盤上,一個哭戲都不準唱。我要是能當個內(nèi)鄉(xiāng)知縣,內(nèi)鄉(xiāng)縣地盤上一個哭戲都不準唱?!?/p>

        別永平說:“管天管地,知縣咋能管戲班唱戲?麻子娃才十幾歲,就會唱哭戲,你當知縣了不讓唱哭戲,麻子娃干啥?我們想跟著麻子娃哭,咋整?”

        別廷芳說:“笑,讓麻子娃笑,讓看戲的也跟著麻子娃笑?!?/p>

        別永平說:“娃子,讓笑變成哭容易,讓哭變成笑難啊?!?/p>

        別廷芳來到西峽口之后,憑著一千多條漢陽造和四十多挺機槍,還有十七門山炮,又被聶國正攛掇著送給內(nèi)鄉(xiāng)縣團總張和宣二百兩煙土,順利的當上了內(nèi)鄉(xiāng)縣西峽口的分團總。名義上別廷芳要聽張和宣的,背地里別廷芳只聽自己的。當上分團總的當天夜里,別廷芳對薛鐘村說:“西峽口在前清,就是個巡檢司,有衙門,有牢房,有兵丁。內(nèi)鄉(xiāng)縣衙門有的,咱西峽口都有。也就是說,內(nèi)鄉(xiāng)是個大縣,咱西峽口就是套在內(nèi)鄉(xiāng)縣里邊的小縣。內(nèi)鄉(xiāng)縣長王瑞征的圣旨,咱們西峽口巡檢司附近這六個區(qū),想聽了就聽,不想聽就可以不聽。內(nèi)鄉(xiāng)團總張和宣的律條,咱們西峽口的分團也是想聽了只當是聽說書了聽大戲了,不想聽咱們就捂住耳朵不聽。再說,內(nèi)鄉(xiāng)離咱們西峽口幾十里,咱們就是想聽,把耳朵支棱的跟兔子耳朵一樣,也聽不見啊?!?/p>

        薛鐘村說:“聽他們內(nèi)鄉(xiāng)縣弄啥哩,我們幾個都聽你大哥的,把你牰起來當個巡檢不是松松的,把你牰起來當個內(nèi)鄉(xiāng)的知縣不是松松的?!?/p>

        別廷芳說:“鐘村啊,都是民國了,咋還能叫知縣呢?”

        薛鐘村說:“知縣和縣長有啥差別?”

        別廷芳說:“前清的知縣,是考上的,只有舉人才能當上的。民國了,縣長是任命的,河南省省長說誰能當縣長,就讓民政廳長發(fā)個任命書,就當上縣長了。前清和民國,虎皮大衣綢子面,里里外外還是不一樣的。”

        薛鐘村說:“球,我看一個樣?!?/p>

        別廷芳說:“你們讀書人,就是喜歡說些反鱉子話,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咋能一個樣子呢?”

        到了冬天,西峽口北大街的商會請來了戲班子開始唱賒戲,在民國八年大旱留下的萬人坑附近的校場搭起了戲臺子,鑼鼓家什一敲,大幕拉開,就唱起了《陳三兩爬堂》。別廷芳領(lǐng)著一個馬弁走到北大街,就能聽出來是麻子娃唱的陳三兩。

        你聽三兩訴訴苦因:

        我自從進了富春院,

        日日夜夜讀詩文,

        詩書禮易都學(xué)會,

        唐詩宋詞滿腹存,

        學(xué)會了李杜名詩三百首,

        又學(xué)會琴棋書畫甚驚人,

        小女子年長一十八歲,

        最可恨,

        老鴇兒叫我接客人。

        我不愿丟丑廉恥喪,

        無奈何,提筆賣文章,

        三兩銀子買一篇,

        從此落名陳三兩,

        前樓后樓是我蓋,

        又蓋下東西兩廂房。

        賣銀錢隨了那鴇兒的愿,

        才免去三兩接客商,

        小女子二十單一歲,

        老鴇兒他把我賣與珠寶商,

        那老客年已六十上,

        你看俺老夫少妻可相當。

        他好比馬蓮?fù)驮缘鼓倾y盆內(nèi),

        我好比金花芙蓉栽到了瓦盆,

        那老客有朝一日下世去,

        撇的我前不歸店后不歸村,

        再說三兩我是媳婦,

        我跟前缺少戴孝人,

        再說三兩我是閨女,

        昔日曾配了張子春,

        大老爺你替我想一想,

        你看俺夫老妻幼怎配婚,

        大老爺你好比那天上月,

        你可憐可憐俺這苦命人。

        麻子娃的哭聲,與其說是從嗓子里流出來,倒不如說是從心口窩里流出來,讓別廷芳有種撕心裂肺的難受。他六歲時聽麻子娃哭著唱著,自己也跟著哭過?,F(xiàn)在麻子娃應(yīng)該老了,哭聲竟然不老,還能把別廷芳帶到六歲那個時候。但是別廷芳已經(jīng)不是六歲的別廷芳了,而是分團總別廷芳了,弟兄們喊司令的別廷芳了。別廷芳經(jīng)過萬人坑,看到了黑壓壓的人群,跟著麻子娃在哭。別廷芳對自己說:“都民國了,西峽口人咋還跟著麻子娃哭,這一哭啥時候是個頭啥時候是個尾?”

        第二天,西峽口刮著老北風,還夾雜著幾片雪花。麻子娃唱《竇娥冤》的調(diào)門和哭聲,跟著老北風刮到西峽口南大街別廷芳司令部的院子里。別廷芳和楊捷三、薛鐘村圍著一盆炭火,似乎都在聽麻子娃的哭聲。別廷芳說:“聽到麻子娃的哭,我這心里涼哇哇的。”

        楊捷三說:“這個女人冤枉是冤枉,但是能把老天爺哭的六月下雪,那不成精了,那不成妖魔鬼怪了?!?/p>

        別廷芳說:“楊捷三,你去萬人坑,給戲班說一聲,這哭戲是不能再唱了。日他媽,西峽口哭,內(nèi)鄉(xiāng)哭,南陽哭,河南哭,全中國哭,哭的黃天黑地,咋能像個國家?哭的一塌糊涂,咋能國運昌盛?”

        楊捷三說:“這不是簡單的跟一一樣,老子不讓唱,他們不就得卷鋪蓋走人?!?/p>

        薛鐘村說:“這《竇娥冤》,從元朝唱到明朝,從明朝唱到清朝,從清朝唱到民國。人家孫中山、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馮國璋、曹錕、蔣介石都沒說不讓唱。南京到北京,上海到天津,都沒說不讓唱。開封到鄭州,洛陽到南陽,都沒說不讓唱。大哥,你是個司令,管住西峽口不來刀客不過土匪就行了,咱能不讓戲班唱《竇娥冤》?一個元代幾十年,留下來的就是個《竇娥冤》,你咋能跨過幾個朝代,管住關(guān)漢卿管住竇娥?”

        別廷芳說:“就你薛鐘村膩死球,關(guān)漢卿咋了,竇娥咋了,在那些朝代咋哭都行,在民國的西峽口哭,就是不行!你看看竇娥一哭,把元朝哭零散了,把明朝哭沒影了,把清朝哭完蛋了。到了民國,日他媽我別廷芳就是不準竇娥在西峽口哭。”

        薛鐘村說:“大哥,打刀客土匪你行,管唱戲這玩意你不行。不讓竇娥哭,就是個笑柄,讓西峽口人幾輩子笑話你。”

        別廷芳說:“我只管我活著這會兒,西峽口太平盛世,我死后誰笑話我,我聽不見看不見。這竇娥就是不準在西峽口哭,楊捷三,這事交給你了?!?/p>

        楊捷三帶著十幾個護兵,背著長槍短炮,登上了戲臺子,對正在哭著唱著的麻子娃說:“哭你大那個蛋,別司令來到西峽口,西峽口就沒有竇娥。”

        麻子娃走過很多縣見過很多知縣和縣長,還沒有不讓唱《竇娥冤》的,也沒有不讓竇娥在戲臺上哭的。麻子娃說:“我一不罵民國,二不罵別司令,三不罵西峽口,他別司令總不能不讓我麻子娃在戲臺上哭皇天吧?”

        楊捷三說:“別說是哭皇天,哭別司令西峽口這一塊天就不行?!?/p>

        麻子娃突然對著戲臺上的楊捷三和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失聲大哭起來:“我的老天爺啊,我竇娥真是冤枉啊?!?/p>

        楊捷三沒想到一個唱戲的,還敢對著黑洞洞的槍口來這一手,飆這一嗓子哭聲。楊捷三更沒有想到,還有人在西峽口地盤上,不怕別司令,真是他媽的殺老豹子喝苦膽汁,膽大的不要命了。楊捷三個子大,一把抓起麻子娃推到大幕后頭,對著天空扣響了左輪手槍。槍口冒著一股子藍煙的時候,戲臺子下邊看麻子娃唱《竇娥冤》的人們,都一哄而散。他們不怕麻子娃哭,就怕楊捷三的手槍打爛了腦袋瓜子。

        自此,西峽口就很少唱大戲。因為西峽口人聽河南曲劇,大多都是哭戲。別廷芳說:“咋著的,西峽口不唱哭戲,天塌沒有?沒有,還是晴天出太陽,陰天下雨雪。地陷沒有?沒有,還是夏天割小麥,秋后割谷子。”

        別廷芳的司令部在馬王廟,不遠就是漆寶廟。司令部只有一輛奔馳鍋駝機轎車,燒的是木炭。還有幾輛德國的卡車,也是蒸汽機,燒的也是木炭。司令部幾個副司令在西峽口,都是騎馬,出了西峽口,才能坐個德國的卡車。每天早上,別廷芳起來就看司令部院子里的卡車,只要有一輛不在,就知道那個副司令又跑出西峽口到內(nèi)鄉(xiāng)縣城吃江南菜喝老白干去了。在西峽口,司令部往六個區(qū)的民團運輸槍支彈藥和軍服,都是靠馬車。住在漆寶廟的馬車大隊,雖然不像別廷芳的民團那樣正規(guī),但也屬于民團的序列。大馬車三匹馬拉,就是三套車;小馬車兩匹馬拉,就是兩套車。馬車夫除了趕車,還要自己喂馬。別廷芳每年都要到漆寶廟里走幾趟,看看自己的馬車大隊。只要看見幾匹馬膘肥肚子圓,毛皮光滑柔和,馬鬃透明清潔,別廷芳就知道這個馬車夫是個細密人,是個善待牲口的人。

        漆寶廟里有許多棵楓楊樹,樹身上抓滿了明亮的鐵抓釘。馬車不出門的時候,馬們就拴在鐵抓釘上,低著頭吃草。別廷芳走過楓楊樹,在馬槽里抓上一把桿草,散落在馬槽里,一把桿草里能出來幾粒豌豆,就知道這個馬車夫沒有背良心,把馬們該吃的豌豆都讓馬們吃了。秋后涼快天,別廷芳拄著一根文明棍,走進了漆寶廟。秋天的陽光金水一樣,倒在漆寶廟偌大的院子里。那些楓楊樹葉有的深紅有的深黃,看紅葉像是楓樹,看黃葉像是楊樹。馬們在楓楊樹下,低著頭吃自己馬槽里的桿草。在挨著院墻邊的那棵楓楊樹下,三匹馬在低頭吃桿草。一匹是棗紅的,一匹是暗紅的,一匹是白色的。棗紅的馬鬃毛被秋陽照的發(fā)亮,如同一團霞火在燃燒。暗紅的馬油光發(fā)亮,如同是披著一身楓葉。白色的馬潔白潔白,如同秋后長天的云朵。三匹馬的鬃毛都十分光滑,入眼就知道馬車夫每天都要把自己的三匹大馬梳理一番。別廷芳文明棍在馬槽里攪動了幾下,鹽煮的豌豆就從桿草里露出來。別廷芳問:“誰的三匹大馬?”

        在不遠處坐著一個又矮又矬的馬車夫,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別廷芳。他的馬鞭甩動著,啪嚓啪嚓甩向漆寶廟的院墻。在院墻上釘著一塊鐵皮,馬鞭子甩動之后,鞭稍打在鐵皮的中心,發(fā)出金屬擊打金屬的聲音,脆脆的傳的很遠。別廷芳沒有聽到有人回應(yīng),就大聲說:“誰的三匹大馬?”

        那個甩馬鞭子的車夫走到別廷芳跟前說:“別司令,是我的三匹馬?!?/p>

        別廷芳說:“你咋把三匹馬喂的油光發(fā)亮?”

        馬車夫說:“司令部分給馬的豌豆不夠三匹馬吃,每月我又給它們加三斤豌豆。”

        別廷芳說:“馬不吃昧心食,他們的毛色就是豌豆染出來的?!?/p>

        馬車夫憨蛋一樣笑笑說:“是的?!?/p>

        別廷芳說:“你這二球,叫個啥雞巴名字?”

        馬車夫說:“我姓穆,叫個疙瘩。是我爹起的名字,說我們?nèi)死蠋纵叾际莻€子低,像個木疙瘩?!?/p>

        別廷芳說:“穆疙瘩啊穆疙瘩,漆寶廟里的馬車夫有幾十個,就你不木,就你不是個疙瘩頭?!?/p>

        穆疙瘩說:“別司令夸獎我,在漆寶廟幾十個馬車夫,都說我的名字跟我這個人很般配。別司令啊,我就是個穆疙瘩啊?!?/p>

        別廷芳說:“都一球樣,你看我這條個,不也是個木疙瘩,在司令部里,就我是個司令。”

        穆疙瘩忽然笑得肩膀都發(fā)抖地說:“別司令,你是個大司令,他們誰敢叫你木疙瘩?幾個副司令都不比你憨,他們也不敢叫你木疙瘩。”

        別廷芳說:“穆疙瘩,你真的不是木疙瘩啊?!?/p>

        穆疙瘩說:“別司令,你是個大司令,我穆疙瘩好賴也是個小司令。”

        別廷芳嘿嘿笑了問:“你咋是個小司令?”

        穆疙瘩說:“你是個大司令,管了幾個副司令,還有一大群兵。我是個小司令,我沒有一個人管,只管了我這三匹馬?!?/p>

        別廷芳說:“穆疙瘩,你不是穆司令,你是個馬司令啊?!?/p>

        穆疙瘩說:“別司令,你這是金口玉言,我以后就是馬司令了?!?/p>

        別廷芳說:“我別廷芳也算是分封你當個馬司令吧,薛鐘村他們幾個副司令都說是個土皇帝,這回我就當回土皇帝吧?!?/p>

        穆疙瘩噗通一跪說:“謝主隆恩,謝主隆恩?!?/p>

        別廷芳說:“這是弄啥哩,這是弄啥哩?!?/p>

        穆疙瘩說:“看過大戲沒有?皇帝分封之后,都要謝主隆恩呢?”

        別廷芳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說:“咱這是土皇帝,咋能跟皇帝比。你爬起來吧,穆疙瘩?!?/p>

        穆疙瘩站起來說:“別司令,皇上說是平身,司令說是爬起來,都是一個意思。”

        別廷芳說:“你剛才在院墻上甩啥哩?” 穆疙瘩說:“甩鞭子,練準頭。”

        別廷芳說:“趕球個馬車,練個啥子準頭?”

        穆疙瘩說:“咋不要準頭?趕馬車就要鞭子打馬,就要準準打在馬該打的地方。比如打馬頭,一定要選準地方,打的馬服服帖帖,又不能傷馬。馬車夫不會打鞭子,不但傷馬,馬還不聽話?!?/p>

        別廷芳說:“趕馬車還有門道?”

        穆疙瘩說:“我穆疙瘩啥都不會,就會趕馬車,一是鞭子準,二是心疼馬。你看劉顧三楊捷三薛鐘村是副司令,我看三匹馬是副司令。大司令小司令,都是一樣的。”

        別廷芳說:“你甩個響鞭給我看看?!?/p>

        穆疙瘩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系好的鋼珠,拴在鞭子頭上。朝院墻上的鐵牌子一甩,啪嚓一聲帶著鋼腔。鞭稍上的鋼珠恰好落在鐵牌子中間,打出一個明閃閃的點子。別廷芳說:“這鋼珠子打馬,不把馬打死了。”

        穆疙瘩說:“我咋舍得把馬打死?我趕馬車我才有飯吃,把馬打死不就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飯碗。西峽口一路兩旁都是老山林,走夜路金錢豹跟著馬車跑,我這一鞭子朝后一甩,金錢豹腦門子就開出一道溝,它就再也不敢追趕我的馬車,打我這三匹馬的注意了。沒有鞭子頭的鋼珠,金錢豹咋害怕我這三鞭子。”

        別廷芳把穆疙瘩的鞭子拿過來瞅了一眼問:“馬司令,你趕了幾年馬車了?”

        穆疙瘩遲疑了一下,才知道別廷芳真的把自己當成了馬司令。他說:“別司令,你當司令那年,我就趕馬車了。”

        別廷芳說:“咱們都是司令,我當幾年你也當了幾年。”

        回到司令部,別廷芳對軍需說:“給馬司令送三十塊銀元?!?/p>

        軍需問:“誰是馬司令?”

        別廷芳說:“馬車隊的穆疙瘩?!?/p>

        軍需說:“給他送銀元弄啥?”

        別廷芳說:“他趕了十年馬車,給馬加了十年豌豆。一年給他三塊銀元,十年就是三十塊。我別廷芳不會叫老實人吃一個銀元的虧?!?/p>

        軍需把銀元送到漆寶廟,遞給穆疙瘩說:“別司令說,不會叫你吃一個銀元的虧?!?/p>

        穆疙瘩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銀元。我不敢要?!?/p>

        軍需說:”二球啥哩,別司令給的,一定得要。你不要,說不定別司令還收拾你哩。你想想,你不要別司令的恩惠,不也是瞧不起別司令。就像前清的皇上賞給你一個黃馬褂,你硬是不要不等于是抗拒皇恩浩蕩?!?/p>

        穆疙瘩接過三十塊銀元,對軍需說:“我算是明白了,別司令一槍打死我,是皇恩浩蕩;給我三十塊銀元,也是皇恩浩蕩,對吧?”

        軍需說:“穆疙瘩,算你娃子聰明。你一個車夫,就是聽話,在你們馬車大隊聽隊長的,在西峽口司令部聽別司令的。別司令給你的好處害處都要張開懷接住,知道不?”

        穆疙瘩說:“知道,知道,知道?!?/p>

        馬車大隊對幾十個車夫,管理得很是嚴格。不是給司令部干活,馬車夫是不準把馬車趕出漆寶廟這個大院子的。馬車夫家里有事,自己的馬是要托付給另一個馬車夫來喂的,只要是看到誰的馬半天還沒有人喂,車夫是要挨三鞭子的。穆疙瘩家在西峽口陳陽穆家溝,舅家老表結(jié)婚頭一天,他把自己的三匹馬托付給相處最好的一個馬車夫,背著軍需送來的三十塊銀元和自己從不離身的馬鞭子,回老家去了。把三十塊銀元交給父親,父親說:“我的疙瘩啊,你上哪兒弄真些銀元?能買二畝薄地哩。”

        穆疙瘩說:“別司令給的?!?/p>

        穆疙瘩父親說:“老鱉先的銀元你也敢要?他那天后悔了,不把你拉倒西河汃敲了?!?/p>

        穆疙瘩說:“爹,別司令給的銀元,我要是不要,別司令惱了,不也會把我拉倒西河汃敲了?!?/p>

        穆疙瘩父親想想,也是這個道理。老鱉先給你的,你還敢不要?西峽口這樣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穆疙瘩父親說:“三十塊銀元,我啥也不弄,就把我看中的三棵楸樹買回來,給你媽做個棺材,給我自己做個棺材。再買幾斤土漆,把棺材里外漆漆。你娃子一輩子就不操心你媽我倆的棺材了,也等于是老鱉先孝順我倆了?!?/p>

        穆疙瘩說:“你咋敢把別司令當兒子。人家只能孝順自己的父母,咋能孝敬你們倆?”

        舅家老表結(jié)婚,喝的是穆家溝口老穆家燒的玉米酒。酒倒進碗里,火鐮對著碗口一撇,就能把酒碗點著。穆疙瘩酒量大,黑瓦碗一碗三兩,他喝了滿滿十一瓦碗。肚子里也就裝進了三十三兩玉米酒,折合二斤還多一兩。半下午,他晃蕩著身子,背著馬鞭子走了。父親說:“你喝一肚子火苗,能走到西峽口?”

        穆疙瘩說:“喝醉了,哪塊地不是房子,哪塊天不是被子,哪塊石板不是床?”

        穆疙瘩晃蕩了幾步,覺得頭暈。拿起馬鞭子,沖著一棵橡樹啪嚓一鞭子,就把一塊樹皮揭掉了。 走到丁河與重陽河交匯的地方,天已經(jīng)黑了,穆疙瘩醉意也隨著天黑上來了。穆疙瘩醉了之后,就想睡一覺。他從小到丁河趕會,就知道兩河交匯處,有一塊三間房子大的石頭,孤零零立在河流中間。石頭最上頭是一個平臺子,有半間房子那樣寬大,就是一個睡覺的地方。穆疙瘩脫掉鞋子拎在手里,趟過河水,爬到了大石頭上。他躺下來,把上衣脫了當枕頭。天空四合,星星閃爍,涼風陣陣,正好睡覺。穆疙瘩把馬鞭子放到正手這邊,摸摸鋼珠子,倒頭就睡,連說半句話的功夫都沒有,就黑聯(lián)都嚕地睡著了。

        大半夜一泡尿把他憋醒了,他站到石頭上對著河流交匯的地方撒了一泡尿,濃烈的玉米酒味熏的穆疙瘩打了一個噎食嗝。穆疙瘩坐下來,聽到了一個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大石頭下邊的河流里飄到大石頭上邊。順著聲音看去,有兩個雞蛋那樣大的亮點在搖晃。穆疙瘩說:“我日他媽,我遇到金錢豹了?!?/p>

        金錢豹圍著大石頭轉(zhuǎn),尋找爬上大石頭的路。金錢豹會上樹,但是金錢豹兩個蹄子堅硬,爬石頭有些困難。它爬了幾步遠,蹄子對石頭硬碰硬,就出溜下去了。掉進水里的時候,濺起了水花,把石頭打濕了。金錢豹找到了一個平臺,從遠處飛跑過來,身體騰空而起,落到大石頭的第一個平臺上。低下頭,繼續(xù)尋找飛躍到穆疙瘩身旁的最佳途徑。 穆疙瘩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掂起鞭子,雙眼注視著金錢豹一只眼睛。啪嚓一聲,鋼珠子落在金錢豹一只眼睛上,噗嗤一聲,金錢豹的眼睛空了。剛才還是兩個雞蛋一樣大的亮點,一瞬間剩下了一個。金錢錢豹后腿站立起來,刷拉一聲飛騰起來。但是由于剩下了一只眼睛,金錢豹飛騰之后身體歪了一下,又回到了第一個平臺上。它瞪著殘存的一只眼睛,大聲嚎叫起來。

        金錢豹和穆疙瘩對峙了一會兒,又要飛騰起來的一霎那間,穆疙瘩舉起鞭子。啪嚓一聲,鋼珠子落如金錢豹的眼窩里。一會兒,那個雞蛋大的光亮慢慢的變小了,消失了。所有野獸都是一樣的,到了自己不能戰(zhàn)勝對方的時候,就會豁出來跟對方?jīng)Q一雌雄。金錢豹飛騰起來,朝穆疙瘩飛過去。穆疙瘩舉起鞭子,啪嚓一聲,打在金錢豹頭上。金錢豹嚎叫一聲,掉下去了。金錢豹飛起來幾十個來回,都被穆疙瘩的鋼珠鞭子打落回去。在它沒有力氣的時候,噗通一聲,坐到了第一平臺上。嚎叫之后聲音逐漸變小了,穆疙瘩聽到的是金錢豹胸膛里發(fā)出的骷嗵骷嗵的聲音,像是鄉(xiāng)村老鐵匠在有氣無力的拉著一臺年久失修的風箱。

        隨著酒力的消退,穆疙瘩也癱化了,手脖子也發(fā)軟了。他坐在大石頭上面,注視著坐在大石頭第一平臺上的金錢豹。穆疙瘩祖父曾對他說過,老虎和豹子都是不服輸?shù)?,就是到死了的時候,也要坐著,面對自己領(lǐng)土一樣的幾座山峰。除非你去推到它,金錢豹是不會自己倒掉的。穆疙瘩把鞭子掂起來,一只手摸摸那個鋼珠,上面沾滿了金錢豹的血液和皮毛。他摳掉這些東西,讓鋼珠成為一個在夜色里星光下亮閃閃的鋼珠。在他對面的金錢豹,胸膛里的聲音也在緩慢地恢復(fù)正常,然后通過喉嚨吐出來,發(fā)出一個野獸最后很強大的聲響。 金錢豹把坐著時蜷起來的兩只前腿,放在石頭上。兩只后腿也緩慢地站立起來,甚至還朝后邊彈了彈,試試自己是否還又最后一點力量。

        野獸的體力恢復(fù)比人要快,金錢豹除了兩只眼睛看不見,在一陣夜風吹過之后,它又飛騰起來。撕裂了嗓子,高叫一聲,飛向穆疙瘩。穆疙瘩舉起鞭子,穩(wěn)穩(wěn)打在金錢豹腦袋中間。鋼珠撕裂一塊皮膚的同時,金錢豹又回到了飛騰之前的地方。這個時候,不論是金錢豹還是穆疙瘩都知道這是一個艱難的相持期,誰熬過這個時期,誰就會把對方撕裂。大概在一個時辰里,金錢豹飛騰起來一百多次,都被穆疙瘩的鋼珠鞭子打回到老地方。 最后,金錢豹用完最后一次殘存在皮膚下的力量,飛騰起來,卻沒有飛騰到一定的高度,沉重的疲憊的艱難的落下來。雖然它依然保持了一個坐著的姿勢,但是胸腔里是沒有一點聲音了。

        穆疙瘩知道,金錢豹死了,而自己,也沒有一點力氣了,不論哪只手,都沒有拿起鞭子的能力了。穆疙瘩坐著,只需要一只兔子的力量,就會把它撞擊到石頭下邊,讓河水沖走。最后,天快亮的時候,穆疙瘩屁股超前挪了挪,費勁最后一點力氣,伸出馬鞭,戳在金錢豹的身上。骷嗵一聲,金錢豹倒了。隨著金錢豹倒地下,穆疙瘩也倒下了。他睜著雙眼,注視著天空里幾顆星星,甚至連合上眼睛的力氣也沒有。 天亮了,穆疙瘩聽見有人說:“我的老天爺啊,夜黑里有個人把金錢豹打死了。”

        還有人說:“金錢豹身上一千多個窟眼,血都流干了?!?/p>

        有人爬上了大石頭,看見了穆疙瘩死沉沉地睡著了。身旁放著一根鞭子,一顆鋼珠子在陽光下閃亮。“真是比摸老天爺屁股溝子都厲害,拿根馬鞭就把金錢豹打死了?!?/p>

        幾個過路人都上來了,一個在西峽口熬相公的人說:“這是司令部馬車大隊的人,穿的都是黑布衫黑褲子,脊梁上還印有一個馬字?!?

        幾個人把穆疙瘩扶起來,把穆疙瘩的上衣拍打整齊。穆疙瘩吐出了一口氣,還帶著濃烈的玉米酒味道。他揉揉眼睛,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說:“你們把金錢豹抬回去吃了,肚子里的豹子蟲一根就值當一塊袁大頭呢?!?/p>

        熬相公的那個男人說:“司令部貼出過告示,打死金錢豹的要犒勞,要獎勵一籮頭袁大頭呢。”

        時間不長,穆疙瘩馬鞭打死金錢豹,就傳到了丁河區(qū)。丁河區(qū)長于炳若就給別廷芳司令部搖了一個電話,報告給別廷芳,馬車大隊的馬車夫穆疙瘩靠一根馬鞭打死了一個金錢豹。 別廷芳說:“于炳若,真的假的?一個金錢豹七八個人都舞扎不住,他穆疙瘩一個人能把金錢豹打死。于炳若,你不是吹牛逼吧。咱們西峽口有句話叫八百斤的牛一千斤的逼,都是讓咱們老少爺們喝罷玉米酒幾張嘴吹起來的。”

        于炳若說:“我是你的區(qū)長,還敢對你別司令說瞎話,不怕你一個槍子從我后腦勺子進去,從前心頂門出來?對你說瞎話的區(qū)長,咱西峽口還沒有真球膽大的人呢?!?/p>

        別廷芳說:“你讀過《水滸傳》沒有?”

        于炳若說:“別司令,我開封上過高中呢,咋沒有讀過《水滸傳》?”

        別廷芳說:“綁個八抬大轎,把穆疙瘩抬到丁河區(qū),后邊四個人把金錢豹抬上,先在丁河街走一趟,讓丁河街的人們呱唧呱唧?!?/p>

        于炳若說:“這是武松的待遇?!?/p>

        別廷芳說:“武松打虎,是在宋朝的景陽岡,穆疙瘩打死金錢豹,是在民國的丁河汃。不享受武松待遇,咱們還不如人家宋朝一個知縣哩?!?/p>

        八抬大轎來了,丁河區(qū)長于炳若把穆疙瘩請到大轎的太師椅子上。眼光從穆疙瘩的頭頂一只掃視到腳后跟,又從腳后跟掃視到頭頂。于炳若說:“咱們丁河區(qū)的人就是撂天地長胡子——野毛,靠一根馬鞭就把金錢豹打死了。”

        穆疙瘩說:“于區(qū)長,我的馬鞭上有機關(guān)?!?/p>

        于區(qū)長問:“馬鞭球大點的地方,還能有機關(guān)?”

        穆疙瘩把馬鞭遞給于炳若說:“鞭稍上有個鋼珠。”

        于炳若說:“這是啥球機關(guān)?不就是一個鋼珠子。不過你把金錢豹打死了,你娃子就是別司令眼里的武松。別司令啥都不喜歡,就喜歡男人生猛如虎,不要命不怕掉疙瘩。你穆疙瘩算是叫別司令對著了,他不把你呱唧的西峽口都知道,他就不是別廷芳。所以,只有別司令來了坐的太師椅,綁了一個八抬大轎,讓你穆疙瘩坐上?!?/p>

        二十七歲,就趕了十年的馬車,見過的八抬大轎都是老財牛坐的,穆疙瘩連摸都沒有摸過。穆疙瘩對于炳若說:“于區(qū)長,這八抬大轎還是你坐吧,我這屁股咋敢坐老財牛的八抬大轎?”

        于炳若說:“你打死了金錢豹,在別司令眼里你就是老財牛。我于炳若就是個抬轎子的?!?/p>

        八個男人抬起轎子就晃蕩起來,抬著頭杠的就是于炳若區(qū)長。丁河街三里長,青石板鋪出來的街面,從北街延伸到南街。每年正月二十三丁河街玩高抬,三里長的街道上擠滿了人。高抬出來的時候,人們都隨著高抬從北街走到南街。 此時深秋,天高氣爽,人們?yōu)榱丝纯创蛩澜疱X豹的穆疙瘩,都擠到了丁河街上。八抬大轎所過之處,人們都要摸摸穆疙瘩坐的八抬大轎,摸摸后邊四個人抬著的金錢豹布滿窟窿的身體。滿大街的人都說:“日奇古怪了,老鱉先一個馬車夫就把金錢豹打死了,過路的大小司令們誰還敢惹老鱉先抱著漢陽造拉著野山炮的的民團?日奇古怪了,過去都是區(qū)長騎著大白馬,跟著三兩個馬弁,到鄉(xiāng)里到保里騷搭一圈,一球日個頭就走了。今天區(qū)長成了個老鱉一,抬著八抬大轎,坐著的是一個馬夫。這不是溝里石頭滾上山了,平地小蟲抓鷂子了,山里老鷹背豹子了,完全顛倒顛了。”

        八抬大轎過了丁河下街,繞過一棵巨大的黑柳樹,人就稀少了。區(qū)長于炳若額頭上爬滿了黃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臉膛往下掉。坐在八抬大轎上的穆疙瘩說:“于區(qū)長,你坐上,我來抬?!?/p>

        于炳若把汗珠子抹拉抹拉說:“穆疙瘩,今天就是拴住日頭,我也不能坐轎,更不能叫你抬轎?!?/p>

        忽然一輛汽車開到了八抬大轎跟前,車上坐的是別廷芳。他跳下奔馳踏板,跑到于炳若跟前說:“于炳若啊于炳若,都說你是個二球,是個憨巴,我看你于炳若在六個區(qū)長里,最不二球最不憨巴。區(qū)長抬著打豹子的馬車夫從北街走到南街,這樣的區(qū)長上哪里找?!?/p>

        于炳若一行八人放下轎子,對別廷芳說:“別司令,我這一輩子給你抬八抬大轎的機會有的是,給我們西峽口的武松抬八抬大轎的機會,就這一次?!?/p>

        別廷芳說:“于炳若,你是個大能人。”

        奔馳鍋駝機轎車,是敞篷轎車,跟跑車差不多。別廷芳坐奔馳,一般都坐在第二排司機后邊的那個位置。別廷芳坐上去,對穆疙瘩說:“挨住我坐到中間。”

        穆疙瘩說:“別司令,我還是跑吧?!?/p>

        別廷芳說:“跑啥哩,跟我挨著坐小包車,你娃子還嫌丟人?”

        穆疙瘩說:“我是個趕馬車的,咋能坐別司令的汽車?!?/p>

        別廷芳說:“穆疙瘩,你就是我們西峽口的武松,你不坐小包車,我別廷芳也就跟著你跑。說句老實話,我別廷芳的小包車讓誰坐?幾個副司令可以坐坐,天寧寺的老師可以坐坐,造槍造炮的工程師可以坐坐,當然,打死金錢豹的穆疙瘩,可以坐坐?!?/p>

        穆疙瘩坐到別廷芳身旁,挨著穆疙瘩的是一個背著大槍的護兵。在和司機挨著的位置,放著被穆疙瘩打死的金錢豹。汽車過去老鸛河的木船,別廷芳說:“穆疙瘩啊,馬司令啊,你把車后的紅綢子披上吧?!?/p>

        披著一身紅綢子,胸前還有一朵洗臉臉那樣大的一朵大紅花,把穆疙瘩照耀的光彩起來。別廷芳的汽車開到了南大街,司令部的幾輛卡車就跟到了后邊,每輛卡車上分別站著副司令劉顧三、楊捷三、薛鐘村,在他們身后,站著兩排背著馬槍的出名的馬槍連。別廷芳的汽車在前邊走,卡車跟在后邊,沿著西峽口南大街緩慢地駛向北大街。各個商鋪都在敲鑼打鼓,別廷芳的汽車經(jīng)過商鋪的時候,鑼鼓就敲擊的更猛烈,聲音也更加的喧鬧。別廷芳抬著頭看見滿大街的人們,都像是在過一個比過年還大的節(jié)日。他們看著別廷芳笑,看著那個被打死的金錢豹笑,看著打金錢豹的穆疙瘩笑。

        經(jīng)過萬人坑的時候,很多人站在戲臺子前邊,咧著嘴大笑。別廷芳在內(nèi)心里說:“西峽口人看哭戲,哭的跟淚人似的。西峽口人看打死豹子的活武松掛冠游街,不也是笑得大牙都露了出來。人就是塊泥巴,你把他捏成啥樣就是啥樣,你讓他大笑傻笑,他咋還能有意思哭的出來?”

        最后,別廷芳的汽車到了漆寶廟。穆疙瘩跳了下來,別廷芳問:“馬司令,這場面,排場吧?”

        穆疙瘩說:“別司令,真排場。”

        西峽口出了個馬鞭子打死金錢豹的穆疙瘩,別廷芳對薛鐘村說:“薛鐘村,穆疙瘩打死金錢豹,等于是西峽口的武松打虎。”

        薛鐘村說:“是的?!?/p>

        別廷芳說:“武松打死一頭老虎,就上了《水滸傳》,幾百年了,人們還在念叨武松打虎。咱們西峽口出個穆疙瘩打死金錢豹,你薛鐘村抻頭組織舉人啊秀才啊一個班子,把穆疙瘩打死金錢豹編一個大戲?!?/p>

        薛鐘村說:“一個元朝出個關(guān)漢卿,也就是寫了個《竇娥冤》,演出了幾百年。咱們西峽口,盡出些二火山,不出關(guān)漢卿?!?/p>

        別廷芳說:“不還有舉人李鵬程,秀才張東壁。他們能考上秀才舉人,連個打死金錢豹的戲都不會寫,還要這些前清的舉人們秀才們撓球哩?!?/p>

        薛鐘村說:“秀才們舉人們都是讀死書讀出來的,日死逼日出來的。寫戲是活書,他們不會吧?!?/p>

        別廷芳說:“管他們會不會,先把他們捂亂起來,讓他們寫個毛坯再說?!?/p>

        薛鐘村把李鵬程和張東壁叫來,對他倆一說,沒想到當過前清知縣的舉人李鵬程說:“別司令眼高心高,這打死金錢豹的人,就是活武松。把他編成戲,在西峽口演個幾百遍,那才叫提振人心,震撼人心。”

        張東壁說:“別司令可不是個小家子擺呆的人,人家這是大手筆,一整都不是河南曲劇的哭戲,而是陽剛之戲。薛司令,你想想,西峽口每年都唱些哭戲,不就把西峽口哭垮了,哭塌了?!?/p>

        薛鐘村以為舉人和秀才說出了一堆寫不成的困難,誰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原來舉人和秀才,都是世界上最會順溝馳的人,都是世界上最會順桿子爬的人,都是伸著舌頭舔屁股溝子的人。薛鐘村說:“咋能把西峽口哭垮哭塌?從有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開始到現(xiàn)在,西峽口每年都有戲班在唱,西峽口不也沒垮沒塌?!?/p>

        張東壁說:“還是薛副司令高見?!?/p>

        薛鐘村說:“這是另外的話題,現(xiàn)在就說你們舉人秀才咋寫穆疙瘩打死金錢豹的劇本問題。”

        李鵬程說:“這事好整。西峽口北大街有個茶館,南大街也有個茶館。里邊有好幾個靠唱段子過生活的人,西峽口有了啥大事,他們都會編成大調(diào)曲子唱出來。讓他們先把穆疙瘩打死金錢豹編成大調(diào)曲子,然后改成戲不就好了。”

        薛鐘村說:“那就這樣來吧。”

        李鵬程說:“薛副司令,這需要一些銀元?!?/p>

        薛鐘村說:“沒有戲,咋有銀元?就像沒有貨,誰會掏錢?”

        李鵬程說:“薛副司令,這寫戲跟賣貨不一樣,是需要付一點定錢的?!?/p>

        薛鐘村說:“我薛鐘村在西峽口司令部啥都管,就是不管錢。大錢別司令管著,小錢王子九管著。你們寫個戲,還要個啥球錢?人家穆疙瘩打死金錢豹,就沒有說錢的事?!?/p>

        李鵬程和張東壁只好吧嗒吧嗒嘴巴,把寫戲的事接了下來。他們二人把幾個能說會道的幾個唱大調(diào)曲的人請到一起,說明了別廷芳的意思,也把不給一個銀元的事說了說。李鵬程和張東壁沒想到這些人都受寵若驚,沒有一個人提到要錢的事。北大街茶館老板侯導(dǎo)丁說:“編個戲還要個啥錢?我們茶館唱的大調(diào)曲子,請別司令聽聽看看別司令還不會賞臉呢,這次我們寫了穆疙瘩打死金錢豹的戲,別司令能看看聽聽,那是我們?nèi)行遥鞘莿e司令給我們天大的面子,我們咋能給臉不要臉,還伸手要別司令幾塊銀元呢?”

        南大街茶館的老板孫風行說:“是啊,西峽口人寫西峽口的武松,是不能要錢的,那是我們份內(nèi)的事。別司令讓我們寫,就是看起我們幾個。穆疙瘩是我們西峽口的好漢,我們西峽口幾個能提起筆的人把他編成戲,就是西峽口人唱西峽口,西峽口人寫西峽口,這事多光彩啊,不是幾個銀元能買來的?!?/p>

        二十多天之后,北大街茶館的侯導(dǎo)丁拿出了一個劇本,南大街茶館的孫風行也拿出了一個劇本。薛鐘村讓西峽口司令部的《民新周刊》印刷廠把兩個劇本都印了十幾本,給別廷芳和幾個副司令兩本,也給了李鵬程舉人和張東壁秀才兩本。別廷芳把兩個劇本讀完了對薛鐘村說:“鐘村啊,倆劇本我都看了,要說行,都行;要說不行,也都不行?!?/p>

        薛鐘村問:“咋不行?”

        別廷芳說:“直巴片兒,不拐彎。戲都是要拐彎的,都是要發(fā)岔的?!?/p>

        薛鐘村說:“西峽口人也就是這點彎彎繞,叫他們寫行,叫他們改不行?!?/p>

        別廷芳說:“鐘村啊,你算是說對了。我就沒有打算讓他們茶館改,改來改去不也就是個西峽口茶館的粗聲糙口。咱們不是有個天寧寺師范,北京那個舒舍予還來給咱們講過課,北京那個副刊大王孫伏園還在教書。舒舍予不給咱們改劇本,孫伏園總會給咱們改吧?再說人家孫伏園在北京都是很響亮的,人家改劇本是要給不少銀元的?!?/p>

        薛鐘村說:“給多少?”

        別廷芳說:“最少一千塊袁大頭,少了我別廷芳拿不出手,也看不起人家孫伏園。”

        薛鐘村說:“我在北京讀書的時候,讀過《晨報》副刊,孫伏園還當過主筆,寫的文章段祺瑞曹錕讀了有點驚嘆。別司令,給孫伏園兩千塊吧,人家值當那么多?!?/p>

        在天寧寺師范教學(xué)的孫伏園拿住西峽口南北茶館的劇本看了一遍,對別廷芳說:“別司令,不是西峽口的劇本不好,很好,但是我要重寫一遍?!?/p>

        孫伏園也用二十天,寫出了穆疙瘩打死金錢豹的劇本,名字叫《長鞭擊豹》。別廷芳讀了擊掌驚奇:“咱們西峽口,咋就沒有一個孫伏園?”

        薛鐘村說:“出個別司令,把武脈文脈都壓住了?!?/p>

        別廷芳說:“就你薛鐘村,說個話日死蛤蟆弄死猴,難聽八百年?!?

        《長鞭擊豹》在西峽口萬人坑戲臺上演出,西峽口是萬人空巷。一個大戲唱到底,沒有哭一聲,也沒有嘆一聲。在內(nèi)鄉(xiāng)縣戲樓連演三場,內(nèi)鄉(xiāng)縣也是萬人空巷。然后,《長鞭擊豹》在西峽口周圍六個區(qū)六十一個保輪流演出,也是空村空街。別廷芳對薛鐘村說:“誰說不哭的戲沒人看?《長鞭擊豹》一聲不哭,西峽口人看了沒有?內(nèi)鄉(xiāng)縣人看了沒有?”

        西峽口萬人空巷之后,別廷芳和薛鐘村來到內(nèi)鄉(xiāng)天寧寺師范,拉著孫伏園到南陽吃飯。薛鐘村說:“擱球內(nèi)鄉(xiāng)吃頓飯就行了,還劃得來跑到南陽。”

        別廷芳說:“人家孫伏園寫的《長鞭擊豹》,拿到北京上海都不丟人,咱請人家到南陽吃頓飯還寒磣人家孫伏園哩。”

        到了南陽,薛鐘村問別廷芳:“喝啥酒?”

        別廷芳說:“啥酒最好?”

        薛鐘村說:“茅臺?!?/p>

        別廷芳說:“那就喝茅臺。人家孫伏園,就值當喝茅臺。”

        回到西峽口,別廷芳對薛鐘村說:“李鵬程和張東壁,還有南北大街茶館的老板,咱們倆也要請他們吃頓飯?!?/p>

        薛鐘村問:“喝啥酒?”

        別廷芳說:“西峽口酒廠燒的玉米酒,喝著順口,還不拿頭?!?/p>

        薛鐘村說:“不喝茅臺了?”

        別廷芳說:“就咱們幾個,擱不住吧?!?/p>

        那天,李鵬程喝醉了,張東壁喝醉了,南北大街茶館的老板喝醉了。第二天,別廷芳請南北大街茶館的老板喝酒的事就從南大街說道北大街。第三天,南北大街茶館老板見了面,就說:“別司令夠意思,不就是寫個小劇本嗎,就把我們都灌醉了。”

        事后,別廷芳讓穆疙瘩當營長,穆疙瘩說:“我就會趕馬車,不會當營長。”

        讓穆疙瘩當馬車大隊隊長,相當于營長。穆疙瘩說:“我就會趕馬車,不會當隊長?!?/p>

        別廷芳說:“穆疙瘩啊,你真是個二球。別人鉆窟窿打洞都要弄個營長連長,我把營長送到你手里你還不當,在西峽口,你就是第一個木疙瘩?!?/p>

        1948年西峽口被陳賡的部隊解放后,漆寶廟變成了搬運站。穆疙瘩在搬運站,繼續(xù)趕馬車。1964年,穆疙瘩趕馬車在分水嶺上翻車去世,搬運站給他開了一個不大的追悼會,最有價值的一句就是“趕了一輩子馬車”,至于它用馬鞭子打死金錢豹的事,就無人知曉了。

        3.別廷芳一怒打黑槍

        西峽口的語言體系,在漢語里有些獨特。 比如“黑”這個字,在西峽口,有很多含義。

        顏色之黑。誰臉長的黑,西峽口人說:我日他懟,那貨的臉黑的鍋鐵一樣。西峽口過去演河南曲劇《鍘美案》,戲臺上的包公就是個黑臉。看戲的人們說包公的臉就像是倒扣了個鐵鍋,鏟子鏟三天三夜,還是黑的。還有人說老包的臉就是個火墨疙灶,扔到炭窩里,三天三夜也找不著誰是包拯。在更偏遠一點的村子,說話難聽一點的人說誰的臉黑,就說:我日他懟,那貨的臉黑的跟驢球戳過一樣。說誰邋遢,就說誰的臉一年到頭都是黑筋瓦膿的。說誰埋汰,就說誰的臉丟在十字街染坊的黑膏子鍋里煮了三年半。黑作為顏色,西峽口人不直接說黑,而是找到一個參照物來對應(yīng)那個黑到底有多黑,西峽口的語言體系是西峽口人的母語,帶著濃烈的方言因素,也帶著一定的黑色幽默的因子。

        空無之黑。西峽口人對于“黑”字的另一個理解,就是沒有,就是空無。西峽口人對于一個事情一點都不了解,叫做兩眼一抹黑。別廷芳到西峽口之后,曾請西峽口南北大街商號的老板吃飯,對老板們說:我別廷芳剛來西峽口,對你們商號的事是兩眼一抹黑,但是你們商號也不要拿一泡雞屎糊住我的眼睛,我別廷芳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西峽口民間有種骨牌,在東北叫抽老千,在西峽口叫揎揎。骨牌里最大的牌是十二個點,也就是老千。西峽口揎揎的人,有的很膽大,沒有老千也敢揎,就叫抹黑樁。后來撲克牌到了西峽口,沒有大小王也敢打的人,也叫抹黑樁。再后來西峽口人打撲克,把大小王挑出來,四個二是最大的牌,沒有一個二也敢打就叫抹黑樁。這個黑字,就相當于打仗沒有師旅團長。

        狠毒之黑。西峽口人對于“黑”字,還有一個解釋,就是狠毒歹毒。做事膽大包天一切手段都敢使出來的人,西峽口人就說:那貨黑的很。心腸堅硬做事拐孤讓人膽顫心驚的人,西峽口人說:那貨是個黑心爛肝肺。依靠惡勢力把別人的錢裝到自己的口袋里,胡吃海喝云天霧地,這樣的錢西峽口人叫黑錢。某人沒做生意沒撿到過一塊金子,忽然暴富搖身一晃渾身都披金戴銀,西峽口人都說:那貨使黑錢了。清末民初,西峽口出現(xiàn)過商鋪老板大白天還好端端的,夜里后腦勺子上被打了個窟窿,扔在大街上。西峽口就傳開了一個消息:有人打黑槍了,把商鋪老板的后腦勺打掉了。而黑槍往往和黑錢相聯(lián)系,使了黑錢的人,被打黑槍的機會最多。使黑錢的被打黑槍了,西峽口人就說:這叫黑豹子吃黑牛娃,一黑吃一黑。

        別廷芳對于黑這個字,和西峽口其他人理解的不一樣。別廷芳生來就是胖胖的白白的,就是吃二斤黑槍藥,也不會變黑。就是在太陽下曬過一個三伏天,能把別廷芳的臉膛曬得深紅,也不會變得發(fā)黑。一般來說兒子和父親的顏色都是差不多的,父親白了胖了,兒子也不會黑到那里去,但是別廷芳是個例外的例外。別廷芳十八歲就結(jié)婚了,老婆姓李,在清末女人在娘家有名字,出嫁后就只有姓氏而沒有名字了。并且女人出嫁后,姓氏的第一個字不是自己的姓,而是丈夫的姓。別廷芳老婆嫁給了別廷芳,在清末就叫別李氏,她在娘家叫什么名字?別廷芳老家張?zhí)么宓娜瞬恍枰酪矝]有必要知道,只要知道他是別廷芳的老婆就可以了。這一點,很像今天的歐美國家,女人一旦出嫁就隨丈夫的姓。比如克林頓老婆,就是競選美國總統(tǒng)也蛋個球,只能叫希拉里.克林頓,葉利欽的老婆就叫葉利欽娜,戈爾巴喬夫老婆叫戈爾巴喬娃,普京大帝的老婆叫普京娜。結(jié)婚一年后,別廷芳的老婆別李氏給別廷芳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別瑞久。娃子被接生婆剪斷臍帶,抱給別廷芳看的時候,別廷芳有些發(fā)暈。我的螞蚱爺啊,這鬼饹馇兒子咋恁黑呢?咋恁像一塊樺林樹燒的黑炭呢?咋恁像一塊鍋鐵呢?隨著兒子別瑞久一天一天長大,黑瘦黑瘦的樣子給別廷芳內(nèi)心留下了極大的黑影。兒子過罷生日的那天夜里,別廷芳在別李氏的肚子上歡勢之后,提著膽子問:“你吃野食沒有?”

        聲音不大,別李氏發(fā)火了。別李氏比別廷芳大兩歲,嫁到別家后雖然叫別李氏,但是別廷芳很是懼內(nèi),在外邊無論如何狂傲,回到家里見到別李氏,就乖巧得如同一個孩子。忽然一個乖巧如大兒子的男人竟然問道這樣刁鉆古怪的問題,別李氏一腳把別廷芳踹到床下,哤的一聲哭了出來說:“別廷芳,你就不是個人。我嫁到你們別家,又當老婆又當你媽,又當廚子又當長工,除了回娘家住半天,還是你跟我一起回去的。我離開你們別家的屋子沒有?我在外邊隔過夜沒有?吃野食也得一個吃野食的時間,也得有個吃野食的地方。我別李氏本事不大,掙不來錢掙不來地,但是我別李氏也不會給你別廷芳掙一個肉頭帽子戴上?!?/p>

        別廷芳爬到床上說:“沒吃野食去球,惡個啥?!?/p>

        別李氏說:“別廷芳啊別廷芳,你看你兒子別瑞久長得黑瘦黑瘦,就說我吃了野食,你娃子背良心啊,你娃子要挨黑槍死啊?!?/p>

        別廷芳說:“既然你沒吃野食,也就算了。我又沒有在村頭的黑柳樹下對別人說你吃野食,也沒有在陽城街說你吃野食。不就是咱們倆說說嘛,算個啥球事,擱得住哭天嚎地?!?/p>

        沒有幾年,短命的別李氏死了,別廷芳在墳頭上哭的跟個淚人似的。逢年過節(jié)都要帶上兒子別瑞久,給別李氏燒紙錢。都要讓別瑞久跪在母親的墳前,磕三個響頭。從地上爬起來,額頭上都要帶著墳地的泥土和泥巴。出門的時候,別廷芳也要帶上兒子別瑞久。他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個肥白,一個黑瘦,不論從遠處看還是到跟前看,都不像是親生父子兩個。

        別廷芳拿下曹家的三觀寨,奪下了曹家?guī)资畻l槍,在陽城有了最大的寨子老虎寨之后,別廷芳還是喜歡出門帶著別瑞久。開始陽城清鄉(xiāng)局管理的十幾個保,有人說別廷芳的兒子種子不純,也有人說別廷芳老婆被黑男人種下了黑種子。隨著別廷芳的人槍在陽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時候,就再也沒人輕易說別廷芳兒子黑種子的事了。

        不過在陽城還有一個人敢于嘲笑別廷芳,那就是陽城清鄉(xiāng)局長杜元凱??粗谧约旱牡乇P上,別廷芳一天一天做大,正在和自己爭奪陽城老大的位置。何況杜元凱的老大是官方封的,而別廷芳的老大是民間的自封的,杜元凱對于別廷芳就有些嗤之以鼻。在陽城街碰到別廷芳帶著兒子別瑞久,就大聲說:“你們看看,別廷芳是個大胖子,像是一頭肚子里裝著七個豬娃的老母豬,看看他的兒子,瘦的像是一根趕驢棍,風一刮就倒了??纯磩e廷芳,白生生的,再看看他兒子黑乎乎的,這兩個人咋能是爺倆?別廷芳老婆活著的時候吃野食了,給他留下一個黑種黑根黑娃?!?/p>

        聽到黑種黑根黑娃這三黑,別廷芳肚子鼓得跟大水蛤蟆雨夜大叫那樣,只能發(fā)出仇恨的聲音。而在杜元凱聽來,那些仇恨的聲音像是在唱小曲,很是動聽,簡直就是稻花香里話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那樣的動聽。陽城街有個杜秀才娶兒媳婦,客人來了四十多桌。堂屋擺了兩桌,坐的都是陽城清鄉(xiāng)局地盤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杜元凱招呼一桌,別廷芳也招呼一桌。酒過三巡之后,杜元凱端著自己的酒碗,晃蕩到別廷芳這一桌,端起酒碗要跟別廷芳碰一碗。杜元凱說:“別寨主,你們老虎寨日鬼弄棒槌,已經(jīng)是幾十條槍了,就像是牤牛壓住牦牛,壓到陽城清鄉(xiāng)局身上了?!?/p>

        別廷芳把酒碗舉起來,另一只手摸著酒碗說:“老虎寨再大,也沒有陽城清鄉(xiāng)局大。寨主再大,都得聽你杜局長的。我們是蛇出溜放屁,使得肚子疼,聲音不大點?!?/p>

        杜元凱說:“別廷芳啊別廷芳,都說你小蟲坐到龍椅上,膽大包天,今天說這話,你別廷芳也是順民一個?!?/p>

        別廷芳說:“是的,是的,我別廷芳在你杜局長面前,就等于是順民拜見皇帝?!?/p>

        杜元凱趁著酒興又說:“別廷芳,我要請教一個事。”

        別廷芳問:“啥球事,劃得著杜局長請教?”

        杜元凱說:“我就不明白了,你那個龜兒子,咋越看越不像你?你爹肥白大胖,你肥白大胖,你那個兒子咋跟黑瓦碗一樣?”

        杜元凱把酒碗入到別廷芳眼前說:“看看你們兒子,黑的像不像這個酒碗?”

        別廷芳憋的一臉通紅,噗碴一聲,酒碗掉到地上,摔得稀碎。 杜元凱說:“不是杜大哥說你,你的兒子咋看都不像是別家的娃子。”

        別廷芳推開桌子,跳出堂屋門,對杜元凱說:“我日你媽杜元凱,我不卸掉你脖子上的肉疙瘩,我就是個賴毒娃,我就是個蛤蟆娃?!?/p>

        西峽口的語言針對一個事情都有兩面的描述。對酒桌上的話,很多人認為相當于刮風,也相當于放屁,說了就沒有準備兌現(xiàn)。而坐在酒桌最重要位置的人,對坐在次要位置上人說的話,更是相當于放屁。人家很隨意的沒準備的說句話,誰要把它他當真了,誰就是一個二球。當然西峽口對于酒桌上說的話還有一個解釋,就是酒后吐真言,別看一個人喝醉了,腦袋放在脖子上都有些不穩(wěn)當,此時說的話才是真實的,才是沒有喝醉時想說不敢說或是不愿說的。幾碗二球水灌到肚子里,不是肚子發(fā)脹而是腦袋發(fā)脹,說話就沒有撈摸了,就開始嬉笑怒罵了。罵天下可罵之人,罵平時想罵之人,就成為酒后二球們的拿手好戲。還有的醉鬼想罵誰,雖然這個人沒在酒桌上,但是看到酒桌上有個想罵之人的熟人或是朋友,就開始大罵想罵之人,讓此人捎個口信,就知道某人罵他了。酒桌上也有一些口松的人或是口德很孬蛋的人,此時不論罵誰,都會有人在有意無意之間把口信捎給被罵的人。

        別廷芳在酒桌上大罵杜元凱,相當于挑戰(zhàn),相當于古代打仗,要親自下戰(zhàn)書。準備了半年,別廷芳老虎寨已經(jīng)有了一百多人槍,還有兩門從過路的西路軍軍需官手里買來的舊山炮。月黑風高之夜,別廷芳要攻打陽城街上的杜宅。別廷芳對劉顧三說:“顧三,不鏇掉杜元凱那個肉疙瘩,我別廷芳一輩子就睡不著?!?/p>

        劉顧三說:“大哥,鏇掉杜元凱的肉疙瘩,派個槍法好的兄弟,蹲在陽城街杜元凱宅子外邊的黑柳樹上,打個黑槍不就行了,劃得著一百多個弟兄們一百多條槍,跟杜元凱明晃晃的交戰(zhàn)?!?/p>

        別廷芳說:“顧三,杜元凱罵我兒子不是我的,是在酒桌上罵的,是公開罵的,是明晃晃的大上午罵的,所以我別廷芳也要明人不做暗事,就是要打明槍開明炮,讓陽城清鄉(xiāng)局十幾個保的人都看看,我別廷芳怕過誰。內(nèi)鄉(xiāng)縣很多寨子,寨主們都是打黑槍,玩陰謀,耍手段,那算個什么男人,我別廷芳就是要打明槍,玩陽謀,不耍手段來真的。” 劉顧三說:“動靜鬧的太大了,內(nèi)鄉(xiāng)縣來巡捕抓你,咋辦?”

        別廷芳說:“內(nèi)鄉(xiāng)寨子一百多個,從幾百年前都是黑白兩刀子,內(nèi)鄉(xiāng)縣抓過誰?再說內(nèi)鄉(xiāng)縣府幾十個兵丁幾十條槍,還敢來對付老虎寨的一百多條槍?”

        老虎寨一百多人扛著槍,推著山炮到了陽城街。天亮后杜元凱把前門打開一條縫,就看見有個黑乎乎的炮筒子正對著大門。還有兩箱子紅銅炮彈,堆在山炮跟前。四個開山炮的寨勇,穿著黑棉布短褂和黑棉布長褲,眼睛瞪得也跟炮筒子一樣,就縮回身子,去開后門。杜元凱的后門有個門洞,從門洞望出去,也是一個山炮筒子,黑乎乎的對著后門,也是四個寨勇,穿一模一樣的衣服,眼睛瞪得跟炮筒子一樣,盯著后門。 杜元凱的宅院深深,四角還有四個炮樓。每個炮樓上五個守宅的兵丁,背著漢陽造把守。杜元凱爬上炮樓,往外一看,一身冷汗順著脊梁骨流到屁股溝子里,粘唧唧的很是難受。別廷芳老虎寨的寨勇,二十五個人二十五桿槍對著一個炮樓,黑乎乎的槍口只要想打死一個守宅院的,就跟玩的一樣。

        別廷芳跟杜元凱玩的是攻心戰(zhàn)。早上吃早飯的時候,老虎寨的寨勇們對著杜元凱的炮樓子開幾槍,讓杜元凱的早飯吃的不安生。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是對著炮樓子打幾槍,讓午飯吃的沒有心情。晚飯時分,杜元凱平時喜歡喝幾盅玉米酒,老虎寨的寨勇從西路軍均需官那里買來的四個望遠鏡,四個寨勇坐在門前門后的黑柳樹上,看到杜元凱端起酒盅,就命令寨勇們對著炮樓打幾槍,讓杜元凱喝的酒順著脊梁溝流下去。吃過晚飯杜元凱坐在太師椅上一個時辰之后,燙腳睡覺。剛剛躺倒床上把燈吹滅,別廷芳就命令綁在前門黑柳樹上的山炮打一發(fā)炮彈,順著杜元凱的院子飛過去,落在后門不遠處的玉米地里爆炸。杜元凱聽到炸雷一樣的炮彈,一夜都睜著一對牛蛋一樣的眼睛,等著天緩慢變亮。

        一個宅院再大,吃喝拉撒都是有限度的。別廷芳把杜元凱的宅院圍了二十七天,宅院里的米面都吃完了。守著小麥不能去陽城街下街的磨坊里磨面,守著谷子沒有地方舂谷為米,鹽吃完了不能出去買鹽,油吃完了不能出去買油,平時一個人聲鼎沸的宅院,就如同剛剛被洪水沖過,死一樣的沉寂,死一樣的恐怖。第二十八天早上,杜元凱大有彈盡糧絕的絕望,坐在一個炮樓里大聲罵:“別廷芳,你要打就把我們大門一炮轟開,你這樣吊兌人,算個啥男人?”

        寨勇一個槍子過去,炮樓上的杜元凱不吭聲了。別廷芳說:“杜元凱,你聽著。你的小命,還沒有我的一個山炮炮彈值錢,我別廷芳能讓炮彈飛過你的宅院,就能一個炮彈把你打得七零八落,一個囫圇肉塊子都不剩。杜元凱啊杜元凱,我這樣做了,有啥好處呢?一點好處都沒有。把你轟碎了,肉塊子喂狗有點腥,喂貓有點臭,喂黃鼠狼有點臊。由此,我還會落個炮轟鄉(xiāng)黨的壞名聲,打死清鄉(xiāng)局長的黑鍋我還要背一輩子。所以,我別廷芳看在咱們都是陽城人,喝的是一條河里的水,吃的是一條河水澆灌的大米和小麥,還有玉米花生和紅薯,還有豇豆和綠豆,還有,我們每年都到云蓋寺上香,都到老虎寨打野豬,讀私塾的時候,都是王先生教出來的兩條漢子,所以,就放你一條生路。今天夜里子時,我們撤去后門的山炮,你想跑哪里都行,但是要把二十七條漢陽造留下來,帶走一條就要你的那個肉疙瘩。”

        杜家宅院被別廷芳圍困了二十八天之后,在半夜子時,杜元凱繞著自己的宅院走了一圈,咳嗽了兩聲,大聲對別廷芳說:“別廷芳,我自此落荒而逃,或者一去不返老死他鄉(xiāng),或者搖身一變富貴還鄉(xiāng)。不過我杜元凱堅守自己的承諾,不帶走一槍一彈。我杜元凱的二十七條漢陽造,都擺在堂屋的條幾上,還有兩千多發(fā)子彈都原封不動裝在木箱里,也擺在堂屋太師椅前邊。我敗在你別廷芳面前,我臨走前還要大罵一句,別廷芳,我尻你媽了,我尻你八輩子老祖先了?!?/p>

        劉顧三說:“大哥,一槍把杜元凱敲了去個球,臨走還要大罵,真像是個小娃子,天亮了還要尿一床臊尿。”

        別廷芳說:“讓他杜元凱罵吧,咱們把人家攆走了,把人家的漢陽造弄到手了,還能不叫人家罵我別廷芳幾聲。咱做的事雖說不是滿門抄斬,也是滅人祖業(yè),擱在誰身上,都要罵我別廷芳幾輩子的。人家杜元凱,也算是顧念鄉(xiāng)情故舊,對我別廷芳不打一槍就走了,咱就坐在黑柳樹下聽他罵吧?!?/p>

        此夜,樹影深深,掩埋鳥語;月影淡淡,照亮田野。杜元凱帶著家眷遠走高飛,一去無影無蹤,遙死他鄉(xiāng)之后,尸骨也未回到陽城。就是家眷和后代,也未回到陽城。在老家連一個土谷堆也沒有留下,杜元凱也叫個悲慘。很多年之后,別廷芳對劉顧三說:“我別廷芳對杜元凱太狠了,一家人全部從陽城消失了,從西峽口消失了?!?/p>

        劉顧三說:“大哥,你這一手比打黑槍還厲害。打黑槍是對杜元凱一個人的,而舉家逃亡,是一個家族的。在陽城在西峽口,杜元凱算是挖苗斷根了?!?/p>

        別廷芳是西峽口人,對于黑這個字吃的很透,需要打黑槍的時候,也是不會手軟的。別廷芳的親家王謙祿,有二百多畝地,在西峽口也算是個大戶人家。上百年來的積攢,蓋了連進三道院,買了十七八條槍,養(yǎng)了十七八個守宅的兵丁。在別廷芳只有兩條漢陽造和五條老錛樁的時候,王謙祿在別廷芳面前,是可以趾高氣昂的。別廷芳做一些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別人都三緘其口,王謙祿在別廷芳面前卻是大嘴一張揮斥方遒的。到了別廷芳趕走了杜元凱,有一百多條漢陽造的時候,王謙祿仍然是十七八條槍,勢力雖然沒有萎縮也沒有壯大。和親家別廷芳比起來,卻是螞蟻比螞蚱,小了一大疙節(jié)。 王謙祿在此時,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江河日下,還把自己擺在別廷芳的前面,對別廷芳評頭論足。別廷芳趕走了陽城清鄉(xiāng)局長杜元凱,在陽城清鄉(xiāng)局轄制的地盤上,沒有一個人稱快,也沒有一個人貶駁。王謙祿卻是大嘴一張,嘴角快挨住了后腦勺子,在酒桌上流著涎水說:“別廷芳把杜元凱杜局長趕走了,就不怕陽城杜家打黑槍?別廷芳對待鄉(xiāng)鄰街坊心狠的跟蜈蚣尻蝎子、土布袋尻磙子蟲一樣,就不怕幾個人背地里把他腦袋割了喂老豹子?”

        王謙祿的弟弟王謙光說:“大哥,現(xiàn)在咱們和別廷芳的人槍比起來,簡直就是咱們門前的土疙包子跟霄山相比,人家別廷芳想捏死咱們,比捏死一個雞娃還容易,咱們想捏死別廷芳,比捏死一個金錢豹都難。再說,你就是想打人家別廷芳的黑槍,也不是在酒桌上說的。一個老牤牛跑不遠,一句話卻能跑得很遠,鉆進別廷芳的耳朵里。人家不跟咱計較咱就安生了,別廷芳要是跟咱們計較,打咱們黑槍可是如同鐵絲捆芝麻桿,你想跑也跑不了?!?

        王謙祿說:“謙光啊,他別廷芳攆走杜元凱,那是在大清?,F(xiàn)在是民國了,他別廷芳敢動我們王家一根汗毛,我弄不過他,國家的王法還弄不過他?”

        王謙光說:“大哥啊,現(xiàn)在的民國,和前清差球不多??偨y(tǒng)換的比流水還快,咋能顧上收拾別廷芳這樣的刀客胚子?!?/p>

        老漢的雞巴硬的慢,說誰的壞話傳的快。沒有幾天,王謙祿說打別廷芳黑槍的話,別廷芳就知道了,劉顧三就知道了。一個雨夜,別家的人都睡了,別廷芳端出來兩碗玉米酒說:“劉顧三啊,天下雨,人喝酒,是一大快事啊?!?/p>

        劉顧三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下雨喝酒,在乎你別廷芳大哥第一次端出兩碗玉米酒,跟我劉顧三對喝?!?/p>

        別廷芳說:“都說你劉顧三心里的點子比臉上的點子還多,聽你說話,我就知道了這是真的?!?/p>

        劉顧三咕咚咕咚喝干了一碗玉米酒,又把別廷芳碗里的玉米酒一大半倒進自己的碗里,脖子一昂就咕咚咽到了肚子里。他對別廷芳說:“大哥,有些人有害人之嘴,沒有害人之心;有些人有害人之心,沒有害人之手。王謙祿這個人有害人之嘴也有害人之心,就是還沒有害人之手。等他有了害人之手,再加上害人之心和害人之嘴,大哥你的肉疙瘩就掉下來喂狗了?!?/p>

        別廷芳圓臉蛋子墩下來說:“劉顧三,我和王謙祿是親家,我都沒想到打他的黑槍,他咋能想到打我的黑槍?人心都是肉長的,他王謙祿的心能是麻窟石長出來的?”

        劉顧三說:“大哥,打王謙祿的黑槍,還用你動手?你只要點一下頭,我去做這個活。”

        別廷芳說:“我咋能點這個頭?!?/p>

        劉顧三說:“啥球親家不親家,跟咱搿犋搿的好了是親家,跟咱搿合的彎扭別棒就不是親家?!?/p>

        別廷芳說:“對王謙祿這樣的混賬親家,還是不打黑槍為好?!?/p>

        劉顧三說:“你不打他黑槍,他打你黑槍咋弄?你頭都掉了,還說啥子親家?誰先下手誰占住上風口,這一點你別廷芳大哥還不知道?”

        別廷芳沉悶了半天,吭嘰了一聲,說:“這事和杜元凱不一樣,那是明事要明辦,王謙祿這事是黑事,要辦就要黑辦,不能明辦。”

        劉顧三說:“大哥真是個明白人?!?/p>

        別廷芳說:“我明白個啥,我啥也不明白。我別廷芳是不會點頭打我親家黑槍的,我別廷芳也不會點頭讓你劉顧三打我親家黑槍的?!?/p>

        劉顧三說:“我不說你不說,老雞巴老蛋知道你點頭沒點頭?!?/p>

        別廷芳說:“劉顧三啊,就是至死,我也不會點頭的,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p>

        劉顧三搖晃身子回廂房睡覺,對別廷芳嘟囔了一句:“你不點頭,我劉顧三點頭。你別廷芳,就是個殺人不拿刀不點頭的大哥?!?/p>

        過了兩天,劉顧三就悄悄把王謙祿的大兒子王光明做了。他對別廷芳說:“大哥,已經(jīng)做了一個?!?/p>

        別廷芳問:“誰?”

        劉顧三說:“王謙祿的大兒子王光明?!?/p>

        別廷芳說:“這黑槍,只有你劉顧三能下去這黑手?!?/p>

        劉顧三說:“沒打黑槍?!?別廷芳問:“咋弄的?”

        劉顧三說:“一塊黑布蒙住了王光明的雙眼,另一塊黑布塞住了王光明的嘴巴,還有一塊黑布帶子,把王光明勒死了。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連一點動靜都沒有?!?/p>

        別廷芳說:“你這是三黑,比打黑槍還毒辣。”

        王謙祿和別廷芳住的不遠,一條河溝,從張?zhí)昧鞯降に悳?。王謙祿的兒子王光明死了,就埋在河溝旁邊的山坡上,一個新墳,王謙祿看得見,別廷芳也看得見。劉顧三用三黑手段,弄死了王光明,還沒有罷手。過了七天七夜,他帶著人深夜來到陳溝,把王謙祿黑了,把王謙光也黑了,把王家五個像模像樣的男人都黑了。 別廷芳就順著河溝去給親家王謙祿吊孝。他趴在王謙祿的黑漆棺材上,嚎啕大哭。眼淚和鼻涕交織在一起,掛在下巴頦上。別廷芳對親家母說:“我日他媽,誰有這樣大的織布機,織出了一塊子這樣大的黑布,誰有這樣大的膽量,用這樣大的黑布,膽大包天的黑了我的親家一家六口啊。逮住了這是剝皮之罪啊,這是點天燈之罪啊,這是下油鍋之罪啊。我日他媽,誰這樣禿子打傘無法無天地黑了我親家啊,我別廷芳幾輩子都要給親家報仇雪恨啊?!?/p>

        最后,別廷芳說:“我別廷芳的家底不厚實,賣了十幾桿槍,才湊夠了五百塊袁大頭,來厚葬我的親家,你們可不要嫌薄氣啊。”

        事畢,別廷芳對劉顧三說:“打黑槍是背良心的,是要折壽限的?!?/p>

        劉顧三說:“西峽口有句老話,殺人放火翹犍犍,積福行善疙閹閹。”

        別廷芳說:“這是刀客的話,咋從你劉顧三嘴里冒出來?!?/p>

        劉顧三說:“大哥,你以為你是紳士?在陽城清鄉(xiāng)局十幾個保,說不定把你看成是最大的刀客?!?/p>

        別廷芳說:“胡雞巴說,刀客不論好壞人都殺,我別廷芳殺的都是頭頂長瘡腳后跟流膿的人,殺的都是黑心爛肝肺的人,都是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的人。”

        劉顧三說:“啥叫好人,啥叫壞人,他要殺你,就是他把你看成了壞人;你要殺他,就是你把他看成了壞人?!?/p>

        別廷芳說:“劉顧三,你說這話是魔葫蘆頭,壞人和好人是不一樣的?!?/p>

        劉顧三說:“咋不一樣?你看那個好字,是女和子。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一起就是好人,男人單獨存在,或是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這些男人都是壞人。你看那個壞字,一個土一個不,土都不埋葬的人,才是壞人。但是你看看,天底下哪個人死了不都埋在土里,就是說,天底下沒有一個是壞人。”

        別廷芳說:“這話有點在譜,人們罵秦始皇多少年,你看秦始皇的墳骨堆,比誰的都大,用的黃土比誰的都多。洛陽東劉秀的墳骨堆,頭枕黃河睡,土谷堆也是一座小山包子。好人壞人最后死了,埋在黃土里,誰還知道他活著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

        劉顧三說:“所以,打了你親家王謙祿的黑槍,你說算個事,也就是個事;你說不算個事,也就不是個事?!?/p>

        別廷芳說:“一家死了五六口子,咋不是個事?人命不是大麥,今年收割了,還能再種一茬。死了就死了,就再也活不過來了。夜黑里,親家王謙祿給我托夢了,他拿著一把手槍,黑乎乎的槍口對著我,說要打我黑槍。王謙祿最后打了我十槍,后腦勺子一槍,心頂門一槍,胸口一槍,肚臍一槍,蛋包子一槍,屁股眼子一槍。最后一槍打在我腳巴掌上,槍子穿過去留下滴流圓一個洞。王謙祿說,夢里挨了十槍,等于是減去了十年壽命?!?

        劉顧三說:“夢就是一股煙,醒了啥都沒有了。再說,你活著,才能做夢。王謙祿已經(jīng)死了,睡到棺材里,連夢也不會做了?!?/p>

        別廷芳說:“打了親家的黑槍,十年壽限是要短的。我爺曾領(lǐng)著我在內(nèi)鄉(xiāng)縣衙前面大街上算過命,說我的壽限是六十八歲,黑槍一打就折壽十歲,我別廷芳再折騰,也就時五十八歲的壽限?!?/p>

        打了王謙祿黑槍之后第九年,別廷芳跨過陽城小清鄉(xiāng)局,到回車大清鄉(xiāng)局當局長。不到一年,帶著一千二百人到西峽口當分團總。又過三年,別廷芳坐鎮(zhèn)西峽口當司令,順便也當了內(nèi)鄉(xiāng)的司令。別廷芳當清鄉(xiāng)局長的時候,西峽口的民團分團總不好當。別廷芳當西峽口分團總的時候,內(nèi)鄉(xiāng)的團總張和宣不好當。別廷芳當了內(nèi)鄉(xiāng)司令的時候,內(nèi)鄉(xiāng)的縣長不好當。別廷芳當了宛西十三縣抗敵自衛(wèi)軍司令的時候,南陽行署的專員不好當。他們都不好當了,別廷芳在西峽口,在內(nèi)鄉(xiāng)縣,在南陽十三個縣,就淚拉眼看太陽一手遮天了。但是別廷芳有自己的分寸,他當上內(nèi)鄉(xiāng)縣司令的時候,內(nèi)鄉(xiāng)的縣長相當于聾子的耳朵,長得再大也僅僅是個擺設(shè)。而對于縣長下邊的副縣長和區(qū)長們,他一般是不會直接轄制的。不是別廷芳不會轄制,而是別廷芳不愿轄制。別廷芳說:“那些小貓寒氣的官,擱球不住轄制他們。只要把縣長轄制住了,副縣長和區(qū)長誰還敢跳彈?”

        在民國初年,內(nèi)鄉(xiāng)縣長是河南省民政廳委任的,縣長以下,河南省民政廳不予管理和委任。內(nèi)鄉(xiāng)縣幾十萬人,在民國初年,只有一個縣長,一個副縣長,和十六個區(qū)長。別廷芳只轄制縣長,副縣長和區(qū)長就靠縣長來轄制了。民國初年,總統(tǒng)換的快,河南省長換的也快,縣長更換的速度,就比換省長還快。內(nèi)鄉(xiāng)縣長也隨著快速更換,并且創(chuàng)造了半年時間換了六個縣長、一年換了八個縣長的民國官場大笑話??h長換了,但是副縣長和區(qū)長沒有換,就給內(nèi)鄉(xiāng)的副縣長創(chuàng)造了更多掌握權(quán)力的機會。加上別廷芳不愿意轄制副縣長,就讓任職時間相對較長的副縣長實際權(quán)力超過了內(nèi)鄉(xiāng)縣長。

        別廷芳趕走張和宣,當上內(nèi)鄉(xiāng)民團司令的第二年,把內(nèi)鄉(xiāng)十六個區(qū)跑了一個遍,也把內(nèi)鄉(xiāng)十六個區(qū)長的宅院看了一個遍。跟著別廷芳巡邊的是剛剛當上內(nèi)鄉(xiāng)民團司令部參謀長的薛鐘村,回到西峽口司令部,別廷芳就問薛鐘村:“鐘村阿,日搞了一大圈子,內(nèi)鄉(xiāng)縣十六個區(qū)的區(qū)長宅院都看了。你是在北京讀過書的人,見過的市面比洗臉盆都大,把你心里的五谷六雜都掏出來?!?/p>

        薛鐘村說:“別司令,十六個區(qū)長,沒有一個窮人。十六個區(qū)長,非富即貴。十六個區(qū)長,宅院都是當?shù)刈钆艌龅摹J鶄€區(qū)長,都是肥頭大耳。十六個區(qū)長,都當了十年以上?!?/p>

        別廷芳說:“山東有個梁漱溟,說地方自治,就是鄉(xiāng)紳治鄉(xiāng)。內(nèi)鄉(xiāng)十六個區(qū)長,家業(yè)和土地在當?shù)兀际菙?shù)一數(shù)二,也算是鄉(xiāng)紳了?!?/p>

        薛鐘村說:“鄉(xiāng)紳并不一定是當?shù)刈钣绣X的人,也不是當?shù)刈钣行惺械娜?,更不是當?shù)刈畎缘赖娜???梢哉f內(nèi)鄉(xiāng)十六個區(qū)長,都是鄉(xiāng)霸,不是鄉(xiāng)紳。鄉(xiāng)紳是要有一定學(xué)問的,比如家境不錯的私塾老師,比如鄉(xiāng)間讀過很多書的醫(yī)生。”

        別廷芳說:“薛鐘村,你咋能說十六個區(qū)長都是鄉(xiāng)霸?”

        薛鐘村說:“十六個區(qū)長里,沒有一個讀書人。”

        別廷芳說:“不是讀書人,誰把他們弄到區(qū)里來當區(qū)長?”

        薛鐘村說:“內(nèi)鄉(xiāng)縣的副縣長。”

        別廷芳說:“他有恁大的槲葉,能包恁大的粽子?能把這么多沒有讀過幾天書的人弄來當區(qū)長?”

        薛鐘村說:“民國以來,內(nèi)鄉(xiāng)縣長換了一個又一個,但是副縣長是個扎地撅子,一干就是十幾年。他就相當于內(nèi)鄉(xiāng)的丞相兼吏部尚書,那些區(qū)長一干就是十來年,哪個不是他的嫡系?!?/p>

        別廷芳說:“薛鐘村啊,重要的是十六個區(qū)長當上的時候,內(nèi)鄉(xiāng)的吏部尚書使黑了沒有?”

        薛鐘村說:“別司令啊,他不使黑,能讓他們一當區(qū)長就是十幾年?這個民國啊,吏治不比前清好多少,前清科舉,讀書人還有個出頭之日,民國任命,就十分容易送黑和使黑,就十分容易把那些有錢的和潑皮膽大敢送錢的弄到一個在前清需要科舉才能達到的位置上。”

        別廷芳說:“民國了,共和了,還能把送黑的人共和到區(qū)長的位置上?”

        薛鐘村說:“只要不考試,就沒有標準,就會把袁大頭作為當區(qū)長唯一的標準。”

        別廷芳說:“民國很大我別廷芳管不了,內(nèi)鄉(xiāng)不是很大,我別廷芳就能管得了?!?/p>

        薛鐘村說:“咋管?”

        別廷芳說:“誰使黑錢,我打他的黑槍。誰送黑錢,我把他的區(qū)長帽子摘下來,扔到茅缸里?!?/p>

        薛鐘村說:“送黑錢的人是明的,使黑錢的人也是明的,咋能靠打黑槍來解開這個疙瘩?”

        別廷芳說:“薛鐘村啊,內(nèi)鄉(xiāng)這塊地方不大,副縣長也就一個,還兼任著吏部尚書。送黑的是一群人,使黑的是一個人。給他一個黑槍,不就一了百了了?!?/p>

        薛鐘村說:“這個打黑槍了,下一個來了,是個餓肚子的野狼,抓碴的比上一個還厲害,咋弄?”

        別廷芳說:“再打下一個的黑槍?”

        薛鐘村說:“黑槍打一個再來一個,再打一個又來一個,何時窮盡?”

        別廷芳說:“我能活多少年?你能活多少年?我們活著,就靠打黑槍來治理吏治。一個挨了黑槍,下一個就會恐懼??謶志褪亲詈玫睦糁?,你不讓他恐懼,他就啥錢都敢收,啥事都敢辦?!?/p>

        薛鐘村說:“別司令,送黑錢的,要在明處懲處,才會讓人害怕;使黑錢的在明處槍決,才會讓后任者恐懼?!?/p>

        別廷芳說:“很黑的事,要黑處理,不能明處理。把內(nèi)鄉(xiāng)的副縣長兼任吏部尚書,拉倒湍河邊槍決了,內(nèi)鄉(xiāng)人就會對內(nèi)鄉(xiāng)縣不信任,會波及到對司令部的不信任,以后咱們內(nèi)鄉(xiāng)的事就難辦了?!?/p>

        薛鐘村說:“你黑槍來黑槍去,咋共和?”

        別廷芳說:“薛鐘村,我看你也是個二球。共和是黎元洪的事,黎元洪共和了?是段祺瑞的事,段祺瑞共和了?是馮國璋的事,馮國璋共和了?今年張作霖執(zhí)政北平,就是張作霖的事,張作霖共和了?他們一個個烏粗烏粗,都沒有共和,我別廷芳還能在內(nèi)鄉(xiāng)縣共和?也就是說,這個共和啊,距離內(nèi)鄉(xiāng)一萬八千里,距離我別廷芳一萬八千里?!?

        薛鐘村說:“那也不能打黑槍吧?民國以來內(nèi)鄉(xiāng)副縣長只換了三個,他們都兼任著吏部尚書那樣的職權(quán),都使黑了。第一個副縣長換掉了原來的十六個區(qū)長,靠的是送黑使黑。第二個副縣長來了,十六個區(qū)長為了保住區(qū)長的位置,靠的還是送黑和使黑。現(xiàn)在是第三個,已經(jīng)干了十來年,十六個區(qū)長沒有變化,靠的啥,不還是送黑和使黑?但是我把他們?nèi)齻€的老底都摸透了,他們干這個差事,看似是個內(nèi)鄉(xiāng)的吏部尚書,很能使黑,但是這個差事是個集體天閹的差事,三個人命運幾乎是一樣的,都沒有一個兒子?,F(xiàn)在這個,四個女兒一個兒子,但是前年兒子出天花丟了。他前邊的那個,使的黑錢一個也沒有落住,得了個紅斑狼瘡,錢都治病了花完了。最早的那個,是江南人,回去做鹽的生意,被刀客把家業(yè)全部打劫一空。別司令啊,使黑的人,是會被天閹的。你就是不打他的黑槍,他也是要被天閹的?!?/p>

        別廷芳說:“你在北京上的啥雞巴大學(xué),科學(xué)你一點都不知道,還信這呱呱子經(jīng)?他們就是天閹,也擋不住我打他的黑槍。天閹是老天爺?shù)氖?,打他黑槍是我別廷芳的事,我和老天爺各司其職,誰也不妨礙誰?!?/p>

        第三天,別廷芳派人在老縣衙里,把黑槍開了。第五天,別廷芳就派薛鐘村對十六個區(qū)的區(qū)長進行更換。別廷芳對薛鐘村說:“薛鐘村啊,你管這個事,就是內(nèi)鄉(xiāng)的吏部尚書,可不要使黑啊?!?/p>

        薛鐘村說:“我薛鐘村使黑,你打我三個黑槍?!?/p>

        十六個區(qū)長都換了,有河南大學(xué)畢業(yè)的,還有開封師范畢業(yè)的,還有黃河水專畢業(yè)的,還有保定軍校畢業(yè)的。別廷芳說:“薛鐘村,你弄著,不還是清一色?!?/p>

        薛鐘村說:“清一色的讀書人,比清一色的鄉(xiāng)霸要膽小一點?!?/p>

        別廷芳說:“膽小個球,時間長了就膽大了。哪有羊娃不吃麥,哪有野狼不吃羊?”

        后來別廷芳辦了天寧寺師范,不少國內(nèi)名流都來天寧寺師范任教。別廷芳規(guī)定,內(nèi)鄉(xiāng)縣各級官員都必須是天寧寺師范畢業(yè)。別廷芳說:“不上我的天寧寺師范,連個保長都不讓你干?!眲e廷芳也搞了個清一色。

        別廷芳打黑槍,是很有名的。但是西峽口的民間傳說,至今都認為別廷芳不是得病死的,而是湯恩伯打黑槍死的。

        最多的一個版本就是別廷芳在洛陽開會,湯恩伯用電槍打了別廷芳的黑槍,幾個月后電槍子彈帶的毒素擴散,毒死了別廷芳。別廷芳死時五十八歲,和算命的歲數(shù)相比,短了十年陽壽。按照別廷芳說的,打了黑槍之后,就要折壽十年。

        別廷芳打黑槍最出名的就是對親家王謙祿。那次一共打死了王家六個男丁,只剩下了一個男兒叫王光宗。王家孤兒寡母發(fā)誓,王家再也不與西峽口官場有任何牽連,賣地也得讓王光宗讀書。王光宗讀了河南大學(xué),解放后以教書為生。最后王光宗成為西峽口很出名的學(xué)識淵博的古文老師,建國前后出版的古文經(jīng)典,不論誰問到哪個經(jīng)典作家的經(jīng)典篇章,不但能順溜倒背,還能給你說出此段落在那一頁那一段。

        王光宗還有個經(jīng)典故事:文革時批林批孔,縣革委會認為他能把孔子的書從頭背到尾,就讓他批判孔子。他說:“我只會背,不會批判?!?/p>

        來人說:“你態(tài)度有問題?!?/p>

        王光宗說:“不是我態(tài)度有問題,是我不認識孔子。批判一個陌生人,從哪兒下口?”

        來人也是王光宗的學(xué)生,就說:“王老師,你真是頑固不化?!?/p>

        王光宗說:“化了不就死了?!?/p>

        西峽一高當時有個別廷芳司令部的睡椅,擺在王光宗的辦公室里。王光宗讀書的時候,喜歡躺在這個睡椅上。王光宗最高職務(wù)是西峽一高副校長,西峽縣人大常委會常委。他的照片曾夾在櫥窗里,謝頂頭,尖下巴,臉頰不寬,很多人說:王光宗扮演蔣介石,不用化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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