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帆 陳穗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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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莫里亞克《蝮蛇結》中的時間
陳澤帆 陳穗湘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西語學院
時間是小說敘事技巧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許多文學評論家和語言學家都重視敘事時間。在莫里亞克《蝮蛇結》中,我們認為時間不僅是敘事技巧,更是構成情節(jié)的手段。本文旨在通過本維尼斯特、熱奈特及利科等人關于敘事時間的理論對莫里亞克《蝮蛇結》中的時間進行分析,并對相關理論做出補充。
[Résumé]Le temps est toujours un sujet majeur dans les techniques narratives auquel bien de critiques littéraires et linguistes attachent de l’importance. Dansde Mauriac, le temps n’est pas seulement une technique narrative, mais aussi un moyen de construire l’intrigue. Nous basons notre présente recherche sur les théories de Benveniste, de Genette et de Ric?ur sur le temps du récit pour analyser le temps inscrit dansde Mauriac et compléter ces théories ci-dessus évoquées.
莫里亞克 《蝮蛇結》 時間 敘事
《蝮蛇結》(, 1932)是法國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亞克(Fran?ois Mauriac)繼《苔蕾絲·德斯蓋魯》()后發(fā)表的一部力作。小說以日記體和書信體的形式創(chuàng)作,主人公路易在與妻子為敵、與孩子疏遠了近四十年之后,向他的妻子和孩子和盤托出了他一直以來試圖剝奪他們繼承權的報復計劃,從而在生命最后時光重新發(fā)現(xiàn)了愛。
如果說時間是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作品《追憶似水年華》()的主題,小說敘述者馬塞爾在失去的時間和尋回的時間之中得到最終啟示而覺醒,那么時間對于《蝮蛇結》而言則是敘事的重要手段和技巧。與同是書信體小說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相比,《蝮蛇結》敘事情節(jié)構成不僅局限在相隔日期很短的來往書信中或是類似于日記的記敘,而是立足在“現(xiàn)在”與“過去”不斷往反的時空穿越中,從而使時間變得難以捉摸。此外,文中大量預敘的使用、時態(tài)突然變化等現(xiàn)象也讓時間成為分析小說敘事技巧時不可忽略的細節(jié)。正如路易心中毒蛇般糾纏的腹蛇結一樣,“這個蛇結是無法解開的,必須用快刀、利劍一下子斬斷”①,才能獲得新生,我們只有通過多個維度對《蝮蛇結》中時間進行徹底剖析,才可照見寓于時間中的主題表達方式。
《蝮蛇結》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敘述者②以第一人稱直接與他妻子對話,意在向他妻子道出自己內心,在兩人保持長達四十年的沉默后,他最終告訴妻子自己真實想法。在這部分,敘述者以大段敘事回憶了他的青少年時期、與妻子相遇、婚后生活等往事。第二部分,敘述者不再對年代較遠的往事進行回憶,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主要敘述了他到巴黎想將財產轉移給他的私生子的經(jīng)歷以及他妻子死后短短幾個月所發(fā)生的事。
我們首先從動詞時態(tài)角度對小說的時間主題進行分析。小說在時態(tài)上主要呈現(xiàn)出兩個層面的組合:一個以現(xiàn)在時和復合過去時為主,一個以未完成過去時和簡單過去時為主。這兩個層面正好對應于埃米爾·本維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對法語動詞時態(tài)區(qū)分的“歷史”(histoire)和“話語”(discours)兩個層面。③根據(jù)本維尼斯特:“歷史陳述現(xiàn)在限于書面語,是過去事件的敘事特性所在。這一陳述是對某一時刻發(fā)生的事實的介紹,說話人在敘述中不進行任何干預。為了將這些事實一如它們當時所發(fā)生的那樣記錄下來,就應該使用過去時?!雹堋斑^去時”特指法語簡單過去時。與歷史陳述相對應的是話語陳述,它指:“所有的陳述都預設著一個說話人和一個受話人,而前者有意以某種方式影響后者。”⑤話語陳述立足于話語的當下時位(la présente instance de discours)⑥,即說話人以“我”自稱,話語中的時間和地點以說話人陳述時的當時當?shù)貫閰⒄?,即“?這里-現(xiàn)在”的組合。歷史陳述以簡單過去時為標志,而話語陳述則以現(xiàn)在時為主,并容納除簡單過去時外的所有時態(tài)。此外,在話語陳述中敘述者借用時間指示詞(déictique temporel)和地點指示詞(déictique spatial)等指示標記,如昨天(hier)、三天前(il y a trois jours)、這里(ici)等,在歷史陳述中,由于缺少當下話語時位的參照,“昨天”將變得沒有意義,因此采用前一天(la veille)、此前三天(trois jours avant)、那里(là)等詞與上述的指示詞相對應。正如本維尼斯特所說:“語言本身就揭示出這兩個層面的深層區(qū)別?!雹?/p>
借助本維尼斯特對于“歷史”和“話語”的區(qū)分方法,我們將《蝮蛇結》中敘述者對過去的敘述與敘述者直接與妻子或者子女對話這兩個層面區(qū)分開來。在小說第一部分這兩個層面的區(qū)分尤為顯著,例如在第一章中敘述者寫道:
“Ilquatre heures, et le plateau de mon déjeuner, les assiettes salesencore sur la table, attirant les mouches.en vain.”②
顯然,這段話是以敘述者寫作時的當下話語時位為參照,敘述者說明了寫作時間,“打鈴”動作發(fā)生在寫作的不久前,因而敘述者用復合過去時表明該動作已經(jīng)完成。當敘述者從對話轉向敘述時,動詞時態(tài)變化成為了最明顯的標記,例如第二章開頭:
“Non, je n’, pendant ta confession, aucunne jalousie.”(Mauriac:391)
簡單過去時的使用標志著敘述者開始敘事,敘述者面向過去而不是立足于現(xiàn)在。在小說第一部分,敘述者在話語層面與他妻子對話,描寫了他68歲時的感受,而在歷史層面,他則回顧了他從中學時代到結婚生子近四十年的生活,從時間角度看,這段敘事顯然與敘述者的寫作時間相隔一定距離,因而,無論是在內容還是時態(tài)方面,這兩個層面都涇渭分明。然而在小說中,這兩個層面并不總是單獨出現(xiàn),在一段歷史敘事中常會出現(xiàn)敘述者立足于現(xiàn)在的評述話語,例如:
“Pour la première fois, je meà une conversation d’affaires. Mme Fondaugèrele délai qu’elle demandait. J’ai bien souvent pensé, depuis, que l’instinct paysan de ma mère ne l’avait pas trompée…”(Mauriac:400)
根據(jù)上述所示,敘事中可以插入立足于現(xiàn)在的“話語”,這與小說以第一人稱寫作有關。小說中的“我”根據(jù)他所在的兩個不同層面,被區(qū)分為話語層面的敘述者“我”與歷史層面的人物“我”。根據(jù)Dominique Maingueneau所言:“‘敘述’中的‘我’并不是真正的陳述指示詞,‘我’只是與敘述者同一人的人物指稱?!雹垡簿褪钦f,敘述中的“我”并不預設一個受話者,“我”與第三人稱敘事中的“他”功能相同。在第一人稱敘事中,敘述者和人物共享一個“我”,因此,敘述者“我”可以在敘事中隨時對事件評論,隨后又可以繼續(xù)敘事而無需做過多說明。
在小說第二部分,時態(tài)使用顯得頗為復雜。這部分敘事的時間段僅有幾個月,也就是說,敘述者寫作時回憶的是新近發(fā)生的事情。我們發(fā)現(xiàn)在小說中好幾處敘述者先是在“話語”層面以復合過去時回顧不久前發(fā)生的事情,就好像書信或日記敘述一般,忽然在敘述內容沒有中斷的情況下,時態(tài)變成了“歷史”層面的簡單過去時。我們以小說第十四章為例,在這章開頭,敘述者以復合過去時講述了他剛到巴黎的一天晚上走到街上,恰好遇見了自己私生子羅倍爾。就在這時,時態(tài)突然發(fā)生變化:
“Jeappelé. Ilson camarade etautour de lui d’un air anxieux.
? Pas ici,. Venez me rejoindre sur le trottoir de droite, rue Campagne-Première. ?
Je lui fis remarquer que nous ne pouvions être mieux cachés qu’au sein de cette cohue. Il se laissa convaincre, prit congé de son camarade et s’assit à ma table.”(Mauriac:479)
我們可以看到,在同一件事的講述中,“話語”一下子轉為“歷史”,這樣的變化暗示了敘述者態(tài)度的轉變。根據(jù)魏因里赫(Weinrich)觀點:“時態(tài)體現(xiàn)的是說話者對其話語的態(tài)度:簡單過去時和未完成過去時表明拉開距離,相反,現(xiàn)在時和復合過去時則表明縮短距離?!雹僖簿褪钦f,當敘述者用“話語”層面敘述時,他與所發(fā)生的事件之間存有一種心理上“緊張”態(tài)度,表明事件與當下有較大聯(lián)系,也體現(xiàn)了敘述者對該事件評述的口吻。而當敘述轉為“歷史”層面時,則意味著敘述者心理上的“超脫”,他與事件拉開一定距離進行講述,如同第三人稱寫作一樣。由此得出,時態(tài)變化彰顯了語言的主體性:敘述者、人物乃至作家的意圖。
在理清了《蝮蛇結》中“歷史”和“話語”兩個層面后,我們對小說的“敘事時間(temps du récit)”和“故事時間(temps de l’histoire)”進行分析?!皵⑹聲r間”與“故事時間”的概念首先是由熱拉爾·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提出的,如同他對“故事”和“話語”的區(qū)分一樣,“故事時間”指小說所體現(xiàn)的虛構世界的時間,而“敘事時間”則是屬于敘述手段,它等同于讀者讀完相應敘事所需要時間,一般可換算成書本的頁數(shù)來計算,“這個相當于真實時間的虛假時間,我們將有所保留地同意稱其為偽時間?!雹谠诒竟?jié)中,我們盡量剔除小說的話語層面,僅剖析歷史層面的敘事時間。
《蝮蛇結》中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之間的不等同尤其體現(xiàn)在熱奈特定義的“時距(durée)”方面。通過對比故事時間與敘事篇幅,我們得出小說大致的速度變化。
小說第一部分:
青少年時代:8頁/約5年
與妻子相識到新婚:18頁/約2年
婚后到瑪麗內特死:35頁/約5年
呂克幼年到參軍:10頁/約10年
小說第二部分:
動身到巴黎前兩天:13頁/2天
在巴黎:18頁/約10天
參加葬禮并分配遺產:12頁/1天
到波爾多發(fā)現(xiàn)雅妮娜的丈夫出走:14頁/2天
接回雅妮娜到死亡前夕:3頁/約一個月
從上述速度變化表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時距變化迥然不同。小說第一部分用不多的篇幅快速回顧了幾十年來發(fā)生的往事,時間跨度非常大,更多地是為讀者介紹背景。但是我們也注意到,在描述與妻子相識到婚后前5年往事時,敘述者著墨較多,由此可見這部分對作品內容和主題表達尤為重要。而敘述者對呂克參軍后近二十年發(fā)生的事情竟只字未提,熱奈特稱這種手法為“省略(ellipse)”。顯然省略的內容在小說中分量不大,重要的是,在敘述了家庭矛盾由來已久的前因后果之后,被省略的這20年往事給讀者留下懸念,讓讀者通過想象將其填滿充實,從而使讀者有一種時光飛逝而矛盾累積的感受。小說第二部分敘述變得非常緩慢,敘述者著力突出許多場景描寫,例如:他偷聽到子女們在商量怎么對付他、在巴黎目睹了私生子被兒女收買、最終在財產上對兒女做出讓步、外甥女雅妮娜被丈夫拋棄等。在場景描寫中,“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幾乎達到了均等,即時距等同,讀者得以親身體驗人物的經(jīng)歷,感受人物的思想感情。
除了時距之外,我們在本節(jié)關注的第二個問題是敘事順序和時間倒錯。小說第一部分“話語”與“歷史”的區(qū)分較為明顯,因此我們將重點分析該部分“歷史”層面的敘事順序及時間倒錯現(xiàn)象。小說第二部分的順序問題留到第三節(jié)與陳述行為時間一起討論。
我們仿照熱奈特對《追憶似水年華》的分析方法,第一部分的敘事大致分為12個敘述段,分布在9個時間位置上,這些位置按時間順序排列如下:(1)青少年時代;(2)訂婚前后;(3)發(fā)現(xiàn)妻子鐘情于他人的晚上;(4)婚后孩子幼年時;(5)瑪麗內特喪夫后;(6)瑪麗死;(7)瑪麗內特死;(8)從呂克幼年到當兵;(9)呂克死。由此我們得出以下的位置公式:
A3-B1-C3-D2-E3-F4-G6-H5-I6-J7-K9-L8
假如我們以敘述者青少年時期為敘事起點,那么在這個公式中,A3、C3、G6、K9都屬于預敘部分,與其他部分不在一個層次上,我們公式將變?yōu)椋?/p>
[A3]B1[C3]D2E3F4[G6]H5I6J7[K9]L8
括號中部分為預敘,不難看出,在這一部分敘述中,敘述者使用了大量預敘。其中敘述者在詳細講述發(fā)現(xiàn)妻子婚前鐘情于他人這一事件之前,就已經(jīng)兩次含蓄提及此事件:“我總是對敘述那天夜晚的事一再拖延”(莫里亞克:52)。與其說“一再拖延”,倒不如說敘述者不愿過多地打亂敘事的線性時間順序,卻又忍不住反復提及這件事。熱奈特稱這種手法為“重復預敘(prolepses répétitives)”,但他并沒有詳細論證該手法的作用,而只是簡單地說“重復預敘則起預告作用”①。然而在《蝮蛇結》中,對“那天晚上”的預敘并不只是預告這么簡單,這個情節(jié)揭示了敘述者和妻子倆人保持幾十年沉默的根源:此事件對他造成傷害。因而該事件對理解小說主題至關重要。自卑的敘述者僅僅因為這樣一個夜晚而徹底否認了妻子可能還愛著他的想法,甚至在幾十年間完全忽略妻子所作的一切努力:“對于那個與我們同床共寢的人,我們觀察了將近半個世紀,難道我們看到的僅僅是她的一個方面?我們是否養(yǎng)成習慣,對她的言行有所取舍,只留下其中足以滋長我們牢騷和怨恨的部分?”(莫里亞克:178)因此,這個事件是釀成家庭悲劇的根源。我們甚至可以把這個事件當作敘事的開端,那么敘事段B1和D2可以視為倒敘。
小說中另外兩個類似的預敘分別是敘述者的女兒瑪麗以及外甥呂克的死。敘述者在這兩個人物一出場時就提前預告他們死亡的結局。我們認為,這樣的預敘安排一方面體現(xiàn)了這兩個孩子在敘述者心中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表明他們的死對敘述者依舊難以釋懷,同時又使敘述者得以在其后的敘述中以懷念的口吻回憶和兩個孩子共度的時光。綜上所述,預敘不僅可以預告人物最終結局,而且有利于吊起讀者口味。
如第二節(jié)所述,熱奈特區(qū)分了“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敘事時間”與文本相關,而“故事時間”則針對虛構的故事天地。但是熱奈特忽略了一個問題,即產生敘事的陳述行為是否也有時間的概念?在分析《追憶似水年華》敘事順序的時候,熱奈特將引起敘述者產生敘述行為的“失眠”作為一個時間位置進行分析,但是敘述者“失眠”這件事本身難道不占時間嗎?難道敘述者能夠僅在一次失眠之后便回憶起所有往事,并將往事記錄下來嗎?承認陳述行為的時間性對了解小說的含義又有什么作用呢?保爾·利科(Paul Ric?ur)在《時間與敘事(第二卷)》()中對上述問題進行了闡釋:
《敘事話語》到很后才及其簡要地論及陳述行為時間(temps de l’énonciation),小部分原因是很難理順陳述行為、陳述和故事之間的關系,大部分原因是不易講清《追憶》真實作者與虛構敘述者之間的關系,后者正巧是該書的主人公,敘述行為時間因而和敘述者兼主人公角色具有同樣的虛構性。①
顯然,正因為敘述者的虛構性,所以陳述行為與敘事發(fā)生在同在一個故事天地內,共享一個時間維度,只不過陳述行為發(fā)生在敘事之后,敘事接近陳述行為。
在《蝮蛇結》中,“歷史”與“話語”兩個時間層面明顯的區(qū)別很大程度上簡化了我們分析陳述行為的時間問題,因為敘述者在敘述的同時不斷地用“話語”與他的對話者交流,幾乎是由“話語”開始每一個敘述段。敘述者在他的“筆記”中多處明確表示了“寫作”時間,例如第十章開頭:
“Jece cahier après une crise quiprès d’un mois sous votre coupe. Dès que la maladie me, le cercle de familleautour de mon lit. Vouslà, vous.”(Mauriac:452)
與歷史現(xiàn)在時不同,這一段中現(xiàn)在時屬于陳述現(xiàn)在時(présent d’énonciation),敘述者立足于“現(xiàn)在”,指出了他的“寫作”因病中斷了一個月,這為我們展現(xiàn)了敘述者兼人物凄涼的晚景??梢?,回顧往事并不是在一天之內完成的,而虛構的陳述行為對構成故事本身也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因為它就在故事之中。
小說第一部分陳述行為時間和故事時間的關系大致與《追憶似水年華》相似,敘述者走在故事的后面,回憶往事,但是陳述行為同時也占用了一段時間。敘述者在“筆記”內多次明確提及了陳述時間,例如第三章末的“今天是耶穌受難日”(莫里亞克:45)、第五章“明天是復活節(jié)”(莫里亞克:66)、第六章“在今天這個復活節(jié)”(莫里亞克:80)等。在小說第一部分的末尾,敘述者寫道:
“…comme je fais depuis deux mois, avec une attention plus forte que mon dégo?t…”(Mauriac:459)
由此可見,敘述者對往事的回憶大概持續(xù)了兩個月,陳述部分(即“話語”部分)不僅引出了對往事的回憶,而且讓讀者了解到敘述者的晚年生活,從而更好地理解小說第二部分情節(jié)。我們用圖示表明這一部分故事時間與陳述行為時間之間的關系:
敘述者敘述的故事包含在敘述者的虛構陳述行為內,敘述者用了2個月時間來敘述跨度為40年的故事,不斷地強調對這40年的敘述來源于他這兩個月來的回憶,例如在小說第九章:
“Je voudrais passer vite sur ce qui a suivi. Après plus de trente années, je ne saurais, sans un immense effort, y arrêter ma pensée.”(Mauriac:447)
敘述者上述的強調凸顯了陳述行為的虛構性,陳述行為與回憶的歷史敘述都包含在文本內,讀者通過文本的敘事時間進入故事天地。對于讀者而言,“2個月”以及“40年”都是虛構的,都屬于“故事”。
小說第二部分陳述行為和故事的時間關系與第一部分完全不同,陳述與故事的時間交錯一起,共同構成第二部分的情節(jié)。鑒于此,我們不是先區(qū)分該情節(jié)所屬的是歷史層面還是話語層面,而是先將這一部分的情節(jié)按照時間順序分為以下幾個時間段:(1)動身到巴黎前兩天;(2)到巴黎與私生子見面;(3)發(fā)現(xiàn)私生子被子女收買、收到妻子死訊并參加葬禮;(4)回到卡累茲;(5)雅妮娜的丈夫出走;(6)把雅妮娜接回卡累茲前(7)把雅妮娜接回卡累茲(8)臨死前最后的日子。由此我們還原出第二部分的情節(jié),但是這些情節(jié)有的屬于歷史層面的,有的屬于話語層面的,還有的在兩個層面均出現(xiàn)過。我們將屬于歷史層面的按出現(xiàn)順序用大寫字母標記,將屬于話語層面的用小寫字母標記,得出以下的位置公式:
a2-A1-B2-b4-C3-c6-D4-E5-d8-F7
從這個公式我們可以看出,小說第二部分的情節(jié)在“歷史”和“話語”兩個層面里有規(guī)律的往復中向前推進,幾次往復分別是a2-A1-B2,b4-C3,c6-D4-E5,d8-F7。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話語”總是走在“歷史”的前面,由“話語”引出剛過去不久的“歷史”,“歷史”在被敘述的過程中眼看就要趕上“話語”了,但當它接近“話語”時間的時候,“話語”又進一步跳躍式前進,將“歷史”再一次拋在后邊。對于讀者而言,每當“話語”提前就是情節(jié)的預敘。作者通過“話語”層面提前透露信息,再由“歷史”層面較完整地還原故事原貌,從而不斷引起讀者對已發(fā)生的“歷史”產生興趣。值得一提,前面的“話語”會在后邊的“歷史”中再次出現(xiàn),形成了前后對照,比如上述b4和D4的關系。總而言之,陳述行為和敘述共同構成小說第二部分故事,故事時間包含幾個月。同樣,我們也可以用圖示來闡釋這部分故事時間和陳述時間之間的關系:
顯然,小說第二部分與第一部分不同,因為,陳述時間與故事時間不僅處在同一個故事天地內,而且?guī)缀跏侵睾系模瑥亩暾麡嫵蛇@一部分情節(jié)。
在《蝮蛇結》中時間仿佛是一場游戲,我們時而感到抓住了時間的線性,時而感到被敘述者拋到時間的前頭或落在時間的后頭?!皻v史”與“話語”的區(qū)分是我們對《蝮蛇結》中時間分析的基礎,使我們得以大致將文本分為兩個層面。在“歷史”層面上,我們運用了熱奈特分析《追憶似水年華》的方法,從敘事的時間順序以及時間倒錯入手分析“歷史”敘事的時間性。我們覺得對于小說深層時間的分析,僅憑這個方法是不夠的。由此我們引入了陳述行為時間的概念,找到了敘述者的陳述行為里蘊含的虛構時間性,從而進入到故事天地,完成了我們對莫氏小說時間的剖析。
(責任編輯:張亙)
① [法]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蛇結》,金志平,康施強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145頁。
②這里“敘述者”指的是小說的主人公路易以第一人稱對話或敘述時的虛構敘述主體,而不是作者,我們將在第三節(jié)深入討論這個問題。
③需要注意的是,本維尼斯特對于“歷史”和“話語”的區(qū)分不同于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對“故事”(histoire)和“話語”(discours)的區(qū)分,后者是從結構主義語言學的能指/所指二分法出發(fā),將小說虛構世界的“真實”稱為“故事”,將經(jīng)過加工的敘事成為“話語”。
④ [法]埃米爾·本維尼斯特:《普通語言學問題(選譯本)》,王東亮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261頁。
⑤ [法]埃米爾·本維尼斯特:《普通語言學問題(選譯本)》,269-270頁。
⑥ émile Benveniste.. Paris : éditions Gallimard, 1966, p. 253.
① [法]埃米爾·本維尼斯特:《普通語言學問題(選譯本)》,287頁。
② Fran?ois Mauriac.. Paris : Gallimard, 1979, p. 386. 注:斜體及下文引文中的粗體均為筆者所加,以便更清楚地標明時態(tài)。下同。
③Dominique Maingueneau.. Paris : Arman Colin, 2005, p. 57.
① Cité par Marcel Vuillaume.. Paris : Minuit, 1990, p. 18.
② [法] 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13頁。
① [法] 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43頁。
① [法] 保爾·利科:《虛構敘事中時間的塑形(時間與敘事卷二)》,王文融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年,150-1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