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荷
這本書去年被評為中國最美的書,還代表中國參加了萊比錫“世界最美圖書”的書展,又榮獲了桂版好書和中國好書的殊榮,可謂實至名歸。
每隔一段時間讀《水墨戲劇》,都像讀一本新書;讀時表情往往相似,時不時會心一笑,時不時拍案嘆服。它串起了我智識體系中的三樣東西:戲劇,哲學,戲曲。很難再找到這樣一本書,如此淺顯生動,又如此深刻豐富。它把中國戲曲放在戲劇的整體語境中來解剖,把各種地方戲放在戲曲的整體語境中來觀照。最綜合莫過于戲劇,最繁雜多樣莫過于中國戲曲,作者洛地竟能游刃有余,出將入相揮灑自如,起承轉合滴水不漏,讓人想起莊子筆下的庖?。菏种|,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
洛地先生用點戲、說破、虛假、團圓這八字,總括起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構成特點,而將這四點貫穿在一起的,他認為是“觀眾至上”這一最根本的出發(fā)點與歸宿。他的這種思考與概括,很有些哲學的功力在其中;他看似意在普及常識,其實是有著黑格爾般的體系與邏輯。從點戲開始,一章一章讀下去,就像一折折戲看下去,看到團圓時一切都明朗了。無論我們喜歡戲曲與否,自小多少是有些耳濡目染的,對于戲曲的樣態(tài),都有著感性的認知,但即使是專業(yè)人士,也可能鮮有透徹的反思。讀著這本書,在忍俊不禁、開懷大笑中,我們會點頭想,原來確是那么回事!所以不夸張地說,這是一本有著哲學骨架、戲劇肉身的不凡小書。
說破呢?就是把劇情、角色在演出之前和演出的過程中剖白給觀眾。自報家門的程式,意味著每一個上場的人物都可以和觀眾對話,都意識到觀眾的存在,這戲就是明白演給下面的觀眾的。于是許多可樂的事情發(fā)生了,在我們是自然而然的事,從西方戲劇體系的視角看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婁阿鼠自報家門承認自己“能偷便偷”;一個郎中自我表白是個庸醫(yī),而且不是一般的昏庸;還有自我坦承是貪官的。洛地先生把各種說破都仔細梳理了,直梳至說破“說破”,也就是劇中人突然跳到劇外來,就戲里的事情和自己的角色發(fā)表評論,就“說破”本身發(fā)表意見。
關于中國戲曲的這種表現(xiàn)主義特色,戲劇理論已討論了很多了,但似乎沒有哪本理論書像洛地先生這樣,結合具體的戲文講得如此生動有趣。除了哲學化的透徹解析,更令人敬佩的是洛地先生對戲劇藝術有著自己的判斷和見解,這些見解不是以教條的或憤激的表達來呈現(xiàn),而是以有趣的、詼諧的語言貫穿始終,就像中國戲曲舞臺的語言,無論正劇還是悲劇,也都有著調(diào)解觀眾情緒的插科打諢。
洛地先生2015年去世了,洛齊找到了最好的紀念方式,就是把自己的“戲畫”與父親這本書結合起來出版。
在《水墨戲劇》最后一章里,洛地先生分析了何為“團圓”,他的哲學功力再次令人驚嘆。他從最表面的劇情的團圓,引申到更深層的團圓:中國戲曲劇本和劇場的“來有根據(jù),去有著落”,程式虛擬的有始有終,唱念做打、一招一式的無不皆圓,直至升華為九九歸一元的哲理上的團圓,最終又回歸到觀眾作為戲劇存在之根本這一出發(fā)點,“到這里,我這本小書也該‘團圓了”。
這是一本兩代人共同完成的書,也是需要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書;它回歸了中國戲劇對觀眾之存在的前提肯定,它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值得反復閱讀與把玩。就像那些經(jīng)典好戲,人們百看不厭,這本小書里的大氣象,也只有當每位讀者親自打開它,深入讀進去時,才能真正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