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翔

六月的陽光一片燦爛，空氣里彌漫著植物和泥土的氣息。風沉睡著。熟透的杏子，從樹梢滑落，在濃密的枝葉間弄出一陣刺刺啦啦的響動，像屋檐上的滴水，在噼啪聲里落了一地，一層一層，一片金黃。布谷鳥在樹上鳴叫，空曠，綿長。

村子里空蕩蕩的，看不見幾個人，偶爾有自行車從巷道里穿過，吱吱嘎嘎聲像一陣風吹過。然后，一切又沉寂下來。

我輕輕推開財旺家虛掩的大鐵門，院里曬著金黃的杏干和黃花，一只花貓慵懶地躺在檐下的簸箕里，幾只雞在葡萄架下交頭接耳。滿院暖暖的陽光，還有寂寞。

天空純凈，藍得透徹，村莊掩映在綠蔭里。田野如黃綠交織的油畫。麥子即將開鐮。歲月蹁躚，一切似乎都沒變。

但是，人都哪兒去了呢？

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狗吠聲，桂成家的院門吱呀一聲，像被風刮開了一道縫。一只板凳狗從里面?zhèn)}惶逃竄出來，慘叫聲打破了村子的沉默，周圍宅院里警覺的狗也跟著狂吠起來，如石頭投進水里激起漣漪，一層層蕩漾開去，亦像孩子們互相逗趣。狗的吠聲叫醒了驢子和雞。當然，也叫醒了蒼蠅和蚊子。

桂成爹滿頭白發(fā)，拎著一把鐵锨從門里追出來，挨打的狗已不知去向。他佝僂著腰，抬起指節(jié)粗大的手遮在額上，瞇著眼癡癡地瞅我，像眺望耗掉他短短一生的田壟和莊稼。

半晌，他扯著嗓子：“你是我太爺家的老三嗎？”嗓門很大，像問一個聾子。

桂成爹姓姚，與我家不同姓，為何會稱呼我父親為太爺？鄉(xiāng)村里的輩份細密如蛛網(wǎng)，縱橫交織，我弄不清楚。

老姚家的院子里有三套住房，是兩年前新蓋的。上房是城里人的平頂子，東西廂房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人字型，但屋瓦是紅色，外墻一色兒貼著潔白的瓷磚。屋內(nèi)，空曠，簡陋，只擺著幾件老舊家具。老伴坐在屋檐下摘杏核。一個約五歲的小女孩坐在地上，滿手黏乎乎的杏泥，小臉被自己的臟手抹得五麻六道。

“這是桂成的閨女。”老姚的老伴一開口，就一把一把抹眼淚。

桂成領(lǐng)著媳婦在新疆打工，弟弟一家在寧夏開飯館。日子剛剛好轉(zhuǎn)，噩運卻接踵而至。先是桂成從腳手架上掉下，沒來得及搶救就死了。翻過年，弟弟桂良又在街上被泥頭車撞死。兄弟倆像約好了似的，相跟著走了，兩個兒媳帶著娃娃改嫁。一夜之間，兩個家庭，像樹上黃熟的杏子，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就落得干干凈凈。

“哎——遭孽得很，要是守著田地不出去，咋會有這種事?！惫鸪傻f。眼窩的皺紋里盛滿了歲月的滄桑與無奈。

剛從容起來的日子，突然癟下去，瘦成了一粒瓜子。田野里的莊稼一片茁壯，老姚的心里卻暗淡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兩口剛六十跨零，看上去卻像八十多歲的人。如今，再好的日子，對他們來說，都沒了光亮。

老姚陰郁的表情里浮動著隱隱的煩躁與焦慮。他一語不發(fā)，一會兒在墻角里翻翻，一會兒又回來坐下，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不曉得把自己安放在哪里，才能安靜下來。小黑狗悄悄溜了進來，他走到哪里，小黑狗就跟到哪里，寸步不離。

桂成比我大一歲，跟他爹一個脾氣，骨子里有一股死心眼的犟，愛打架。小學三年級時，在教室跟同學打鬧，掀翻一張泥課桌，同學們七嘴八舌說他闖禍了。他默默地聽著，末了，脖子一梗：屁大個事，老子再砌個新的。

放學后，桂成背過他爹，興沖沖拉了一架子車家里蓋豬圈剩的土坯，掄圓瓦刀，用他那長滿凍瘡的手，重新砌了一張泥課桌，還在抹得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三個綠豆大的字：螢火蟲。也許在他少年的心里，已經(jīng)曉得人渺小如螢罷。從此，村里人都跟著我們管桂成叫螢子，大名反而漸漸被淡忘了。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流螢。小時的夏夜里，桂成帶著我一群孩子捉螢火蟲。我們靜悄悄地坐在草地上，與靜謐的夜色融為一體，人人手里握一瓶兒，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螢火蟲會飛到我身上、腳邊的草地上，我們將一粒粒閃爍的亮光輕輕地請進瓶里，小腦袋扎成一堆，看它們在瓶里靜靜的、微微的、羞澀的忽閃。有時，我們會伸開手，讓螢火蟲在手心里一閃一閃，歡唱，起舞。玩累了，再將瓶蓋打開，手心輕輕往空中一送，放飛它們。那時，我懵懂無知，不曉得螢火蟲成蟲后進入生命最后的交配期才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據(jù)說螢火蟲羽化成蟲后，只有七天的生命。

螢火蟲是從腹部發(fā)出熒光的，它們帶著亮晶晶的光芒飛翔、求偶、交配，繁育后代，身上柔曼的光對孩子們都有強烈的吸引力。有生物學專家呼吁：中國的螢火蟲正面臨著滅絕的危險。我打開網(wǎng)絡(luò)搜尋，猛然發(fā)現(xiàn)螢火蟲已進入網(wǎng)絡(luò)時代的電商平臺，可以在網(wǎng)上交易，買十萬只以上，可優(yōu)惠到一只一元錢。有買賣，便有捕捉。我坐在電腦前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陣一陣地痛，像針扎。這個社會到底咋了，怎么會如此瘋狂？

螢火蟲是非常靈敏的環(huán)境指示物，水和光沒有污染，沒有躁音的自然環(huán)境里才會有螢火蟲。螢火蟲怕燈光、農(nóng)藥、粉塵，一旦環(huán)境受到污染，很快就會死去。有人說，螢火蟲是人類丟失的另一個自己，是人們丟失在黑暗里的小小靈魂。

愛因斯坦曾經(jīng)預言：“如果蜜蜂消失，人類將只能存活4年?！?/p>

母親又在她的小菜園里忙碌著，菜園里一片蔥蘢。她顫抖著手，仔細地為黃瓜、豆角和洋柿子整理架子，將歪斜的架子重新豎直，讓它們攀著架往上生長。母親在菜地里為這些作物搭架的姿勢仍然是我當兵遠行前的姿勢，不同的是她的頭發(fā)白了，背彎了，動作也蒼老了。

菜園里看不到飛翔、逗留、采集花粉的蜜蜂，也看不到翩翩起舞的蜻蜓，還有少年時代曾經(jīng)在屋檐下筑巢的燕子，樹上歌唱的蟬，澇壩、水渠和草叢里晝夜叫個不停的青蛙，不知道它們現(xiàn)在都去了哪里？在家快一個月了，每天晚上我都會在草叢里看看，看有沒有螢火蟲。但是我什么都不看到，一直到現(xiàn)在。

母親說，前幾年，常有人到村里收蟬、蝎子、青蛙，說城里時興吃，大人娃娃都一窩蜂似的捉蟬挖蝎子。村東頭虎子家七歲的二孫子夜里戴著礦燈挖蝎子，從崖畔上掉進溝里，摔斷了腰，癱了，在炕上睡了兩年多，前年死的時候，父母在天津打工，都沒回來，是虎子叫人幫忙埋了。母親說這些時，正坐在小凳上擇從菜園割的二茬韭菜。我沉吟了半晌，說，怪不得回來這么些日子都聽到蟬和青蛙叫。

母親說，我聽打工的娃娃回來說，城里人連老鼠都吃，這人現(xiàn)在咋啥啥都吃呢？

我的心里一片灰暗與憂傷。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輕輕對母親說，我去田里轉(zhuǎn)轉(zhuǎn)。

陽光下，田野里浮動著糧食的氣息。我非?？释芸匆娨恢灰巴茫蛘邉e的什么野物。麥浪翻滾，胡麻的紫色花朵紛紛揚揚地開著，卻看不到蜜蜂、蝴蝶、蜻蜓，我每天在田野里溜達，什么野物都見不到。那些曾經(jīng)在田野里出沒的狼、狐貍、旱獺、野兔，還有在樹、村莊和田野上飛來飛去的鳥群，它們都逃到哪里去了呢？沉默的樹和莊稼，多像我樸實的家人和鄉(xiāng)鄰在無限寂靜里的等待與眺望。

二十八年前，我懷揣少年的夢想，瀟灑而意氣風發(fā)地離開故鄉(xiāng)的原野，去遙遠的異地。二十八年后，我站在田野的風里，在憂傷里等待一場雨，等待一只野物與我邂逅。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倍嗄旰笞x杜牧的《七夕》，想起黑夜賞螢、白日聽蟬的趣事，我心里常生惆悵，現(xiàn)在孩子誰見過流螢飛舞的浪漫與曼妙，螢火蟲到底是怎樣的蟲，怕是只能憑空想象了。

鄉(xiāng)村孩子的趣事很多，我和伙伴們還一起捉過蟋蟀、螞蚱，小籠子是自己編的，小巧而別致，掏鳥窩，偷大田里的西瓜、豌豆，一群孩子，不知生活煩難，整日滿村莊混鬧。現(xiàn)在，村里見不到幾個孩子，也難聽到嬉耍打鬧聲。村莊像一座寂寥的廢墟。

桂成跟我約好，原本是要一起當兵的。那年三月，他跟我一同體檢，歡天喜地。但結(jié)果出來，我拿到了入伍通知書，他的夢想?yún)s因視力不合格而擱淺。他買了一支鋼筆和一個藍色封皮的筆記本贈我，還讓他母親煮了十二個雞蛋，像送自己的親弟弟，跟著我的家人一起，一直將我送到小城平?jīng)觥?/p>

“你先去，記著給我寫信，我明年肯定能驗上的?！笨烊炅?，我一直記著他這句自信滿滿的話，還有他看著我一身新軍裝時眼神里深深的羨慕與渴望。

我到部隊后，他連續(xù)三年報名應征，夢想每年都因體檢而落空。后來，我們之間的書信也漸漸疏落了。

實際上，桂成沒當成兵，若一直跟他爹學養(yǎng)蜂，生活也會過得富足而體面。故鄉(xiāng)人喜種油菜。秋日播種，中間除去間苗、除草、打蟲，坐等六月就能見到收獲。所以，鄉(xiāng)村里這種“懶莊稼”的種植面積不小。春天，廣袤的田野里油菜花爛漫地綻放，桂成爹拉著蜂箱迎著花海駐扎，在地頭上就能將蜜蜂辛勤的勞作換成收入。油菜花謝了，還有槐花、洋芋花、苜?；ā⑾蛉湛?，這花謝了那花開。

村里年輕人水波一樣，一波接一波往外涌，春節(jié)里回來，個個衣著時尚、鮮亮，抽著他們以前不曾抽過的香煙，在街市上出手大方地買東西，不再為幾毛錢與攤販討價還價。還有大城市里的故事。桂成看不到同伴們時尚衣著下面的傷疤與疼痛，不知道他們的歡笑和體面與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矛盾重重。他們在城市里的生活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幾乎沒人了解和看見，桂成也無法從同伴們模仿城市人的舉止里看到漂泊者真實的生活。他們在外邊輕而易舉能掙到大錢，我為什么不能？同伴們的故事與笑臉，像冬天曠野上粗獷的風，吹疼了他的心，也疼了他的青春。他覺得同伴們在外邊的世界里，像水里的魚一樣快活自由。

對城市生活的向往，讓桂成心里亂得嗡嗡叫，他不愿再跟著老爹在黃土地上折騰，盡管養(yǎng)蜂每年的收入并不比外出打工差，他還是決定離開，去大城市里打拼自己的人生，去尋找自己獲得幸福的路徑。

那些老舊蜂箱上蓋著塑料布，靜靜地碼在院墻邊。夜里，桂成爹睡不著，坐在舊蜂箱上遙想他那兩個遠去的兒子。

看著那堆破蜂箱，我忽然想起惠特曼的話：“每當我們遇到極為悲痛和苦惱的事，總是等到夜晚，走到戶外星空下，以求得無聲的滿足。”

只是，現(xiàn)代都市人已沒有真正的夜晚和星空，遇到悲痛，想求得這種無聲的滿足已不大可能。

在農(nóng)村，院落承載著家族的記憶與夢想。但跟大拆大建的城市一樣，如今村里那些熟悉的，沉淀著古老風俗與鄉(xiāng)村文化，承載著情感和生活的老院子、老房子，大都沒了蹤影，像從人間蒸發(fā)了。家家都爭先恐后地建了紅瓦白墻的新房，跟一個模具里倒出來似的，新房子看上去挺洋氣，但少了柴草煙火氣，也沒了曾經(jīng)的悠然、淡泊的氣度。

我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不少宅院的大門上都掛著一把落滿塵埃的大鐵鎖。門上油漆脫落得斑斑駁駁，透過織滿蛛網(wǎng)的門縫，屋檐下的地磚，被瘋長的灰灰菜和狗尾巴草掀翻，滿院荒草，小花一叢一簇，像憂傷寂寞的美人，獨自開謝，讓人恍然置身一個喧嚷與煙火氣漸次退去的舊夢。

村道兩旁是統(tǒng)一標準新建的農(nóng)民新村，亦是紅瓦白瓷墻。但老人大都不愿跟孩子住新村的房子。在老人的眼里，再漂亮堂皇的新宅院，也比不上曾經(jīng)的老房子住著舒心，因為老院落里的一根房梁、一塊磚頭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沉淀著幾代人的記憶，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里有先人們流傳下來的踏實、滿足和愉悅。

盧梭說：“事物之所以美好并符合秩序，乃其本質(zhì)使然，與人的約定無關(guān)?！?/p>

金鎖娘腰彎得像鐮刀，一身舊衣衫，坐在院里晾杏干，一只紅褐色的小狗安靜地臥在腳邊。庭院的院墻早已塌廢，身后是兩間破敗的老房子，一間裝農(nóng)具柴草，一間臥房。灶房也在里邊，一面大土炕，屋里凌亂擁擠，一個鐵皮爐子上坐著一口小鐵鍋，冰鍋冷灶，看了讓人心頭落淚。她家的日子曾是村里最殷實的。丈夫是做皮貨的手藝人，幾年前出門打工，快十年了，至今是死是活，毫無音訊。兒子一家也在城里打工，據(jù)說混得不錯。但眼下，這個七十歲的老人，只能守著破舊的院落，一個人在孤獨寂寞里打發(fā)日子。

太陽慢慢地向西天沉落，晚霞在田野、村舍、場院間鋪展著淡淡的紅暈。幾個老人和盛娃爹靜靜地坐在宅前的樹下嘮家常，有一句沒一句的，表情恬靜，像幾尊孤獨的守護神。

盛娃爹說：“我說現(xiàn)在農(nóng)業(yè)政策好，回來把幾畝地撫攏好，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不愁吃不愁穿，再養(yǎng)幾頭牛，喂幾頭豬，飼料不缺，出產(chǎn)個幾萬元，也就夠一年開銷了。咋說都不聽，硬要出去混花花世界，兩個兒子領(lǐng)著媳婦在外面混了四年多，才給我們老兩口拿回來一萬元，還不夠兩個娃娃攪銷。沒手藝，在外邊混不下去，回來地不會種，往后的日子咋個過法？咋說都不聽，把人往死里氣呢?！迸d旺爹在鞋幫子上敲敲煙鍋頭說，都說土地是咱莊稼人的命根，現(xiàn)在村里娃娃哪個會種地？保墑、除草、間苗、倒茬，收割打碾，揚場晾曬，一年四季，什么節(jié)氣該忙啥，樣樣都有個講究。過去咱們把種莊稼當繡花，心都在土地上，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愿出力流汗，還埋怨收成不好，咋個好嘛，種子丟進地里就不管了，草都懶得拔，哪里會有好收成。老話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不愿養(yǎng)牲畜，積不下糞，光施化肥，那莊稼能好？

“理是這個理兒，可年輕娃娃有自己的想法?！钡聞贍敳[著眼說，“我孫子老給我算賬，說種地虧本。咋能不虧，過去咱們從種到收，樣樣都是自己上手，不惜力氣，現(xiàn)在翻地、播種、收割、打碾，還有農(nóng)藥、化肥。都圖省心省力，請機械就得花錢。好好的地放著不種，拖家?guī)Э诔鋈ゴ蚬?，那錢好掙？沒黑沒白出力流汗，掙點錢回來轉(zhuǎn)手又給了人，把貓叫個咪咪，瞎鬧騰嘛?！?/p>

從老人們喑啞的絮叨、迷惘的神色里看得出，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不愁吃不愁穿，村里一撥一撥的年輕人拖家?guī)Э?，都爭著往外跑，到底去外邊尋找什么呢?/p>

坐在老人身邊，聽他們敘往事，說今昔，拂起心頭萬千愁緒，我起身到田野里漫步。侄兒說，現(xiàn)在都不養(yǎng)牲畜，沒農(nóng)家肥，種田全是化肥農(nóng)藥。去年村子里死了十多個人，大都是肺癌、腸癌、胃癌。吃了幾輩人的泉水突然干涸了，井里打上來的水也混濁得沒法吃。村里死個人，滿村莊跑，幾百戶人家的莊子，竟找不到幾個抬靈柩的青壯年。

我默默地聽著侄兒的敘說，嘴里有一種苦味，不知道該怎樣接他的話頭。

大人們吆喝著牲口從田里歸來，孩子們在場院里追打嬉鬧，村莊里彌漫著柴火和飯菜的香味；羊群咩咩聲，母親在庭院里喚孩子回家吃飯的叫喊聲，鍘草的、揚場的、納涼的、說笑的，從早到晚，村子每天都像一鍋煮開了的粥，喧嘩、熱鬧。這些曾經(jīng)溫馨而尋常的場景，不急不躁的生活，現(xiàn)在只能在我煙雨般的記憶里呈現(xiàn)。

年輕人早已淡漠了對土地的眷戀，田間地頭雜草叢生，不少地塊撂荒，長滿了荒草。金黃的麥浪在微風里起伏，卻看不到忙碌的人影。草帽、鐮刀、架子車、犁鏵，等等，這些本該提前收拾光亮準備走向田野的農(nóng)具，如今都成為無人使用、派不上用場的廢棄之物。傳統(tǒng)的耕作方式和田野里的那些故事，正被機械一茬茬收割殆盡。

烈日當空。寧娃腿腳不利索，沒法出門打工，坐在杏樹下，一雙黑乎乎的臟手不緊不慢地從滿地爛杏里扒杏核，腳邊一條尿素袋子已臟得看不出顏色?！斑@么好的杏子，拾回去曬些杏干多好，這樣扔掉可惜了。”寧娃抬起頭說：“顧不過來嘛！”滿山野的杏樹，他不用往遠處去，只在近處的杏樹林里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夏天，光拾杏核就能賣幾千元。

山野里的一茬茬寶物白白爛掉，村里人卻爭著去外面尋幸福。生活秩序亂了，人的追求也亂得找不到北。每個人都向往著追尋另一種生活。那另一種生活真的就是幸福的嗎？有人說，貧窮會讓人陷入生活的困境，而財富會讓人解脫某些困境，但財富也可能讓人陷入更大的困境。

“啥時回來的？”

正低頭走著，忽然有人兜頭問。我尋聲回頭，見秋子滿臉胡須，靜靜地坐在他家門道里，身邊擺著一雙拐?！拔覂鹤?，十三了?！币娢蚁蜷T里張望，秋子指著院里正給豬拌食的男孩說。

“媳婦呢？”

秋子低頭摸著拐子，半晌，說：“跟人跑了！”

秋子小我十歲，濃眉大眼，人長得出類拔萃。高考落榜后，跟鄰村一個叫穗的女同學結(jié)了婚。他和妻子是自由戀愛。那年秋天我回老家，正碰上他結(jié)婚，新娘子長得標致，家庭條件也比秋子家好，兩人相戀兩年，結(jié)婚時親朋好友一片贊嘆聲。

秋子的生活原本是幸福的。兩個姐姐，父母就他一個兒子，結(jié)婚時給秋子新蓋了一院地方。他腦瓜靈光，肯吃苦，開著三輪車跑集市做布料生意，雖說比不上城里人灑脫，但在農(nóng)村算是富裕人家。

五年前，看年輕人都往外跑，秋子的心也躁動不安，他停了生意，帶著妻子去廣東打工。沒想到出去不到兩年，喧囂的城市生活就給了他一個難以承受之重，穗跟一老板好上了，死活也不跟秋子過了。

秋子不舍，那老板心生狠毒，背地里找了人，生生打斷了秋子一條腿。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我現(xiàn)在啥農(nóng)活都干不了，地里活全靠父母和兒子?！鼻镒悠届o地說著，回頭瞅著兒子。現(xiàn)在，兒子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和精神支撐。

如果不出去，他的生活也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但人生沒有如果，人的宿命里，有著世情的苦澀和悲慘。

天剛黑下來，家家都早早關(guān)了院門。村莊像沉沒在黑夜里的廢墟，一派寂靜。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滿天繁星。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泵魅藦埨^儒在《小窗幽記》里說：“溪聲、澗聲、松聲、山禽聲、落花聲，皆天地之清籟，詩壇之鼓吹也?！?/p>

農(nóng)村生活有城里人難得的純凈和簡美，比如夜深人靜。城市連黑夜都沒有，何談靜？燈光和噪音不舍晝夜，浮光亂飛，喧嘩無處不在。人迷失和恍惚在混沌的四季里。

李漁在《閑情偶記》里說：“睡必先擇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靜，曰涼。不靜之地，只睡目不睡耳，耳目兩歧，豈安身之善策乎？”想想城里人，耳、目、心在霓虹、噪音里一刻不得安歇，看上去活得光鮮幸福，實則經(jīng)受著身心無法抵御的折磨。

人的幸福怎么衡量？是身家百萬，還是家產(chǎn)過億，如果錢是唯一標尺，那品德、學養(yǎng)、愛情、善良、藝術(shù)……這些美好的東西不都成了無聊、無趣、無味的數(shù)字么？

“游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飄忽無定；做工業(yè)的人可以擇地而居，遷移無礙；而種地的人卻搬不動地，長在土里的莊稼行動不得，侍候莊稼的老農(nóng)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辟M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里說，鄉(xiāng)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著在土地上的，一代一代地下去，不太有變動。一個村子里，每個孩子都是左鄰右舍看著長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圍的人也是從小就看慣的，是一個沒有陌生的社會。

先生的目光看得還是不夠深遠。以前的土地，是人的立身之本，人大都追求兩件事，讀書與耕田，許多人家庭院的門樓上都有“耕讀傳家”的門匾?，F(xiàn)在的農(nóng)村已不是昔日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內(nèi)涵已發(fā)生了變化。在城鄉(xiāng)一體的鏗鏘腳步里，每個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追求夢想與生活，不必“拖泥帶水下田討生活了”。鄰居家的連娃說：“誰愿土里刨食誰刨去，老子就是收破爛，也要進城當城里人?！币苍S，這就是進步與自由吧。

夜已經(jīng)很深，我枯坐燈下久久無法入睡，現(xiàn)實與曾經(jīng)的過往不停地在腦海里交織，忽然起想詩人沈葦?shù)脑姟独^續(xù)贊美家鄉(xiāng)就是一個罪人》：

所謂發(fā)展

就是挖掉我們的根

就是叫人如何死得更快

繼續(xù)贊美家鄉(xiāng)就是一個罪人

但我總得贊美一點什么吧

那就贊美一下

家里僅剩的三棵樹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棵香樟

三個披頭散發(fā)的幸存者

三個與我抱頭痛哭的病人！

約翰·列儂說：當我們正在為生活疲于奔命的時候，生活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