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寧
伊拉克戰(zhàn)火中的奎師那
文/張寧
許多年前,聽約翰·列儂唱“You may say I'm a dreamer,but I'm not the only one”的時候,我覺得這很天真,因為他的夢想所指是一個沒有戰(zhàn)爭沒有邪惡也無所謂天堂和地獄的純凈世界,更要緊的是他說那個世界里沒有國度之別——這怎么可能?如今再細細品味,似乎并非這位搖滾音樂家或者說詩人有什么天真,而是曾經(jīng)的我有點幼稚。正如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最大的顛覆性表達不在于畫面是120幀還是60幀,而是影片以后現(xiàn)代手法對美國的國家主義、對戰(zhàn)爭和英雄的解構。
在伊拉克戰(zhàn)場上,技術兵比利·林恩營救前班長施魯姆(Shroom,本義“迷幻蘑菇”,戰(zhàn)友們親切地稱他“蘑菇”)的視頻傳到后方,舉國沸騰,毫無疑問那就是人們向來標榜的美國英雄的樣子——他在推翻暴君統(tǒng)治和保衛(wèi)國家安全的一次戰(zhàn)斗中挺身而出,手刃敵人拯救隊友。于是比利以及他所在的B班戰(zhàn)友應邀回國巡禮,媽媽成了英雄的母親,嫂子感到自己也成了名人。英雄們所到之處,無不夾道歡迎,鮮花和掌聲自不必說。他們最光榮的時刻就是出現(xiàn)在全美橄欖球職業(yè)聯(lián)盟大賽的中場秀上,全體成員站在舞臺最高處,獻唱的是所謂“真命天女”的樂壇巨星碧昂斯、凱莉和蜜雪兒。歌至高潮,全場的觀眾歡呼雀躍,禮花綻放,星光燦爛。
然而,所謂中場秀也是英雄們的境遇出現(xiàn)戲劇性變化的轉(zhuǎn)折點。表演完畢,當B班戰(zhàn)士還沉浸在久久不能平靜的悲喜交加的情緒中時,工作人員開始不耐煩地驅(qū)趕他們離開,因為據(jù)說他們妨礙現(xiàn)場的工作了。工作人員的不客氣和不禮貌導致雙方兩次打作一團,剛剛站在最高處接受人們頂禮膜拜的英雄被摁在地上群毆,直到軍方有人鳴槍示警。實際上讓英雄們無語的遠不止這些。記者認為比利能和敵人肉搏簡直是軍人的一種“榮幸”,現(xiàn)場導演則讓他們在舞臺上按照指定位置走來走去還要“戰(zhàn)斗狀態(tài)”,橄欖球運動員關心的是戰(zhàn)場上他們用什么槍殺人以及殺死一個人是什么感受,一位球迷則拿他們開起關于同性戀的低俗玩笑,石油大亨以成功人士的自信談論石油和戰(zhàn)爭的關系,橄欖球俱樂部的大佬更是想利用他們的故事拍電影而把他們涮了一把——比利和他的伙伴拒絕了自己的生死經(jīng)歷被大佬低價收購并改編成俗套的“美國故事”,他說這不是故事而是真實的生活。
掌聲與鮮花的背后就是這般荒誕。真正指出問題關鍵的是比利的姐姐,她質(zhì)問比利:“你們有沒有找到所謂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你寧愿去踐踏別人的國家是嗎?”比利的腦海里不斷閃回的他們在伊拉克的種種遭遇似乎在回答著姐姐的質(zhì)問——曾經(jīng),在他們搜查平民住宅并帶走男主人的時候,那個伊拉克男孩的眼神里充滿敵意和仇恨。比利對姐姐的回答是:“我是一名軍人,我只是一直都想讓你感到驕傲罷了?!睕]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一直都以為軍人為國家效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問題是,如果姐姐是對的呢?如果這場戰(zhàn)爭是國家的錯誤呢?比利、B班乃至所有在伊拉克效命的美軍還是英雄嗎?更進一步說,那個被比利殺死的伊拉克士兵算不算為國捐軀?當鮮血從他的身體里流出,鏡頭給了他面部特寫,那一刻我們看到了他瞪大的雙眸,卻不知他看見了什么。
比利的歸國之行還有一個小插曲,那就是與拉拉隊小美女菲姍的一見鐘情。她是那樣美麗動人,她是那樣溫柔體貼,按比利自己的話說他甚至差一點帶著她私奔??墒欠茒櫼痪湓捑桶阉嘶厝ィ骸芭苋ツ膬??你不回戰(zhàn)場了嗎?你可是授勛的英雄??!”而事實上,授勛英雄是可以申請不再回戰(zhàn)場的,比利的姐姐就想用這一條說服比利留下來,還為他聯(lián)系了進行精神障礙檢查的醫(yī)生。姐姐說家里就他一個像樣的了,家人都需要他。然而班長戴姆也曾說,只有比利能在任何情況下保持冷靜,他們需要他,B班戰(zhàn)士需要技術兵比利·林恩的保護。英國學者、作家亞瑟·克里斯托弗·本森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我的信仰無力解決的一件事情是:某種東西把羨慕和尊重戰(zhàn)爭,甚至把喜歡戰(zhàn)爭放入人們的腦子中。這種天性如此強烈,以至于雖然我們也珍惜文明,但是當我們把他奉獻給戰(zhàn)爭時卻毫不猶豫?!保ā段疑腊病罚旱谄叻庑牛┍旧壬鷽]有說清那種東西是什么,但他相信上帝也要與之戰(zhàn)斗。最終比利選擇了返回戰(zhàn)場,盡管他也曾有過猶豫。菲姍問過比利是否信仰上帝,比利回答說他還沒有準備好。
在比利跟姐姐作別回到車上,戰(zhàn)友們每人一句“我愛你”的時候,我差一點流下淚來,沒有比那更能詮釋生死與共了。是什么讓年輕的比利·林恩心甘情愿拋下家人和愛欲而義無反顧地奔向死神?是國家榮譽?可是歸國之行似乎已經(jīng)告訴他所謂英雄只不過是秀場的一個角色。是軍人使命嗎?事實上比利當兵是因為教訓了混蛋姐夫需要保釋而同父親所做的交易。是宗教信仰嗎?施魯姆的確曾經(jīng)對比利講過奎師那——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濕奴的第八個化身,也是諸神之首,代表萬源之源、至極真理,具有一切的吸引力。那么重返戰(zhàn)場就能找到至極真理嗎?至少,只有政治的“謊言”首先被揭去“真理”的外衣,個體生命才能泅渡到信仰的彼岸。所以我說約翰·列儂并不天真,天真的是把謊言當做真理的人。
許多人認為李安此番北美票房遇冷應歸因于120幀/4K/3D的放映局限,但要我看這些技術問題不是關鍵,關鍵是李安和比利一樣拒絕了“美國故事”,抑或看慣了情節(jié)片的美國觀眾對這種帶有自省式東方哲學色彩的影像表達還有隔膜吧。 這一次,授勛英雄比利和他的小伙伴們拯救不了美國,更拯救不了人類,甚至拯救不了自己。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蘑菇”施魯姆——他就是伊拉克戰(zhàn)場上的奎師那、B班的守護神。他曾在一棵孤獨的大樹下與比利談心,他說“我們就應該屬于這里”“不要只為了上帝和國家,還要為了信仰”“子彈該射來的時候就會射來的”。文化意義上的上帝和政治概念上的國家暫且擱置一旁,蘑菇所謂信仰,我想就是內(nèi)心的安寧和靈魂的歸處。如施魯姆者早已看破生死,此心安處可作吾鄉(xiāng)。120幀的鏡頭定格的是人物細致入微的表情,也是他們復雜的內(nèi)在世界。
記得在中場秀上,當國歌奏響時比利淚流滿面,可是就在那一刻比利滿腦子都是與菲姍的性愛幻想。一個19歲的大男孩對性有所幻想,這難道有什么不對嗎?為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的祖國流淚,與之相比哪一個更真實呢?可吊詭的是,B班的戰(zhàn)士們從秀場的臺前走入幕后所經(jīng)歷的事情讓他們巴不得馬上回到戰(zhàn)場,那是他們最榮光也是最糟糕的一天。與其說人們在致敬英雄,不如說是找個狂歡的理由。臺下的觀眾有幾人會在那一刻如比利一樣想到狂歡的背后,其實是老戰(zhàn)士蘑菇的死,是戰(zhàn)爭中野蠻的殺戮?比利必須回到伊拉克,惟其如此才讓這個故事有了更為深刻的反思性。國歌聲中比利的眼淚到底因何而流呢?為死去的蘑菇,為悲壯的B班,還是為自己可能到死都是處子之身?他大概也被自己的舍生取義感動了吧,而這正是他的悲劇。
無論有沒有神,能在悲劇中拯救自己的都是自己,神也會有各種化身,不是嗎?比利說蘑菇在他懷中死去的那一刻,他感到蘑菇的靈魂狠狠撞了他一下,然后穿透了他的身體。是的,比利·林恩,在迷失的戰(zhàn)爭與回不去的國之間,他將成為下一個奎師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