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延軍

在一次整理檔案時，一篇當年為新四軍游擊隊采買物資、救治傷員的口述材料吸引了我。

故事發(fā)生在抗戰(zhàn)時期的皖南……

1942年冬，中共旌績縣委領導的新四軍游擊隊在下坑山建立了一個聯(lián)絡點，這個聯(lián)絡點的主人名叫方名桂。

“皖南事變”已過去一年多了，但白色恐怖依然籠罩著群山萬壑，國民黨大軍云集，縣、鄉(xiāng)密布保安團、自衛(wèi)隊，妄圖一舉“剿滅”共產(chǎn)黨人的“星星之火”。皖南游擊隊面臨著極為殘酷的生存考驗。面對國民黨頑軍的“圍剿”和封鎖，這年5月剛組建的旌績縣委游擊隊無所畏懼，遵照上級的指示奮力轉入創(chuàng)立新區(qū)的斗爭，開辟新局面。

為建立百籮園游擊根據(jù)地，這年冬天，王成信、王必英（解放后績溪首任縣長）化裝成收購蘿卜絲、做咸菜的販子，在蘆塘山、上坑、下坑等地走了一大圈，最后決定在下坑建了一個聯(lián)絡點。

百籮園山峰，海拔1006米，位于旌德、績溪、寧國3縣交界處，周圍有眾多大小山峰，森林茂密，下坑山在它的東南方向，山下十來里地就是交通要道蕪屯公路。

下坑山的山岡上坐落著3個茅草棚，第一家是40來歲的方名桂及其妻子和3個女兒；第二家姓程，主人也40歲開外，帶著兒子；第三家姓章，夫妻二人20來歲，他們均來自績溪和陽，為躲抓壯丁討生活，攜家?guī)Э谂艿缴钌椒N苞蘿（即玉米）。方名桂，中等個子，兩只眼睛炯炯有神，是個桶匠，經(jīng)常走村串戶賣手藝掙錢，隔壁兩家都是他家親戚，山棚數(shù)他家的大，人也最多。

一天夜晚，北風呼呼刮著，方名桂一家人圍著火盆喝著苞蘿糊，他“吧嗒”著旱煙筒發(fā)愁：這是個什么世道！山下有房不能歇，跑到山上鉆茅棚；老婆身體不好沒錢不能及時看病，30多歲的人像個老太婆；大女兒10多歲了，進不了學堂；自己有個手藝很難找到活，種苞蘿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他剛捧起苞蘿糊喝著，戶外響起叫門聲，門打開后閃進來兩個大漢，很和藹地打著招呼：我們是來收山貨的，風大天黑路不好走，想來借宿一晚。老方看來人面善、和氣，夜晚又是深山旮旯，不是窮苦人誰來受這個罪，便爽快地招呼老婆給客人盛上苞蘿糊。飯后，3人烤著旺旺的炭火，吸著旱煙交談著。兩個大漢仔細詢問了方名桂家里的情況后，開始給他講革命道理：自古以來種山的都想種好山，住房的都想住好房?？蔀槭裁锤F人種不上好山，耕不上好地，住不上好房？這就是階級壓迫，不革命不斗爭，窮人永遠沒有好日子過！他們的一席話，讓老方心里頭忽然敞亮起來，郁悶很久的心結一下子化解了，精神很是振奮。這時，兩個大漢介紹了自己，一個叫王成信，一個叫王必英，是新四軍游擊隊員。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深夜了，兩個老王最后囑咐方名桂，這些話記到心里就行了，不能到外面?zhèn)?，包括兄弟和父母。老方發(fā)誓：“你們提著腦袋為窮人革命，沒得講，我堅決支持革命！假如我講開了，不是割自家嘴巴？”聽了這番話，倆人開懷大笑起來。

不久，游擊隊在附近蓋了茅草棚，安營扎寨，人員來往都在深夜，有時幾人，有時幾十人，對種山人家很客氣，有時也幫著挖山、除草、收苞蘿。方名桂的任務是提供后勤保障，他經(jīng)常走幾十里山路到旌德幫游擊隊買米、挑米，下山到金沙、黃土坎買油、鹽、肉。一次，游擊隊一下集中了20多人學習、訓練。由于隊員們打游擊饑一餐飽一頓的，有的人爬山腿都使不上勁，走路發(fā)飄。領導便叫老方想方設法在山下買點豬肉。為了不引人懷疑，叮囑他3個不能買：“大清早不能買，人多不能買，肉少不能買?！狈矫鹨贿B幾天在山下做手藝。一天，他在金沙肉鋪看到有半爿豬肉放在案板上，便壓住激動的心情，不動聲色地對老板說，女兒訂婚，剁點豬肉請客。他將豬肉一刀4兩，用草一系，丟入布袋，這樣一共割了20多刀。結完賬，老板對他夾了夾眼，豎起4個手指，朝一邊努起嘴唇，意思是否是“四爺”。方名桂不敢回答，他鎮(zhèn)定地不緊不慢地走上了石板道，而后急忙拐入小巷，出了村子，這才加快步伐，進入了下坑山道。他看看前后沒有人，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停下腳步歇了口氣，背脊已汗?jié)窳耍簹⒇i匠眼真毒！還好按游擊隊教的辦法，4兩一刀，分量小，不顯山不露水，也方便背帶，應該沒有破綻。方名桂定下心來。

轉眼到了1945年2月，旌績縣委在與浙江交界的荊州建立了皖南第一個抗日民主政權——九華鄉(xiāng)農(nóng)民協(xié)會。3月，在國民黨頑軍五十二師和地方自衛(wèi)隊1400余人的“圍剿”下，因力量懸殊，游擊隊和民兵不得不撤出戰(zhàn)斗，突圍轉移至各個游擊根據(jù)地。

一天夜晚，方名桂一家人睡得正香，棚外響起叫門聲。門開后，游擊隊負責人舒夢熊閃了進來，一見面毫不客氣地說：“老方，我們來了11個人，從荊坎嶺突圍出來，他們在周圍站崗，大家好幾天沒吃一口熱飯了，有沒有米做飯？”“大米沒有，苞蘿有的是?！薄靶校蔷桶}！”方名桂趕快叫醒老婆起來燒苞蘿糊，還囑咐在糊里放上蘑菇、木耳、筍干，還有青菜，再割一點平時舍不得吃的臘肉。一會兒，方妻就把苞蘿糊燒得香味撲鼻，戰(zhàn)士們“吸呼吸呼”吃得很美。而后，又燒了許多苞蘿，大家動手把它磨成粉，把干糧袋裝得滿滿的。方妻還炕了許多咸菜苞蘿■。這一夜，方名桂一家沒有睡覺，都忙著準備干糧，盡量讓戰(zhàn)士們多帶點，有體力打勝仗。由于幾天的連續(xù)作戰(zhàn)，舒夢熊太疲勞了，把一切安排妥當后，放心地和衣在草鋪上睡了個把小時，天蒙蒙亮時又一骨碌爬起來。出發(fā)前，他兩手在身上掏了半天，對老方說：“現(xiàn)在是困難時期，身上只有一塊銀元，你收下。”方名桂推辭說：“這話就見外了，一家人講什么錢？這錢你們帶在身上，路上好用！”舒夢熊緊緊抓住老方的手，眼眶不由濕潤了，他吩咐老方近一段時間不要輕易下山，以免被國民黨反動派抓住。

游擊隊開走后沒兩天，來了一名游擊隊員，走路一瘸一拐的，方名桂認得他叫胡為元，參加隊伍時曾住在自己家。只見他腳背腫得很高，身上的衣裳被柴草刮得一條條的，面黃肌瘦。方名桂便問怎么回事，胡為元說是荊坎嶺突圍戰(zhàn)中被竹簽戳穿了腳背，沒有追上隊伍，拄了拐棍繞了一個大圈多翻了幾座山頭才上了下坑山。方名桂也不知道游擊隊開向何方，就說：“腿傷得這么嚴重，你也不能跑了。要是信得過我，就住在我家養(yǎng)傷，傷好后再去找隊伍?！焙鸀樵饬?。方名桂就在附近樹林隱蔽處搭了一個低矮的茅草棚，每天端茶送飯，還用燒開后的鹽水給胡為元擦洗傷口，再敷上草藥。半個月過后，傷口基本痊愈，胡為元就離開下坑山找隊伍去了。

有一次，王成信、舒夢熊率游擊隊攻打西坑碉堡。戰(zhàn)斗中一名游擊隊員被子彈打穿了左肩，隊伍把他安排到方名桂家養(yǎng)傷。當時由于傷員一點不能行動，老方就親自照料，勤洗傷口，勤換藥，端屎端尿，給他擦洗身子，比照顧自己家人還細心；等傷員的身體能動了，就扶他出草棚曬太陽；為了給傷員增加營養(yǎng)，方名桂把家里過年留下待客的大米、白面拿出來，還殺了一只雞，而自己一家人卻喝稀苞蘿糊吃山芋，毫無怨言。一段時間后，這位戰(zhàn)士身體逐漸康復，歸隊時，他千恩萬謝無以言表，表示要多殺敵人報效親人。

4月，國民黨五十二師和地方自衛(wèi)隊“清剿”百籮園游擊根據(jù)地，將下坑山的草棚一把火燒得一干二凈，還嚴令不準再蓋，否則以“通匪”罪抓起來。不得已，方名桂一家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跑到30里外的胡樂沙塍山上種苞蘿。告別下坑山時，老方一步一回頭，眼中噙滿淚水，他想起了同游擊隊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想起了王成信、舒夢熊，想起了許多戰(zhàn)士，那段日子真是令人難以忘懷！

解放后，方名桂一家回到老家和陽石門里務農(nóng)。改革開放初期，在徽州地委副書記任上離休的游擊隊老戰(zhàn)士王成信等人，給方名桂寫了證明，使他成為享受國家“三老”補貼的人員。

方名桂的故事只是無數(shù)窮苦人支持共產(chǎn)黨人之滄海一粟。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這些生活貧困的窮苦人，把家中最好吃的、最好用的拿出來，傾盡所有，赤膽忠誠，冒著不惜被敵人抓捕拷打、坐牢、砍頭的風險，無私無畏地支持共產(chǎn)黨人，他們是那么的樸實、善良、真誠；而共產(chǎn)黨、游擊隊，為了窮人的幸福日子浴血奮戰(zhàn)，把生死置之腦后。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心連心、心貼心，血濃于水，真的是魚水情深??！

（責任編輯：張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