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房閑坐
我是在北京的胡同里長大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院里住著三戶人家。我家居中,左邊是我舅舅家,親舅舅,有表哥表姐表弟三個孩子。右邊是一戶早年由寧波遷來的人家,二女一男也是三個孩子,都比我大。30多年前,這個小院子里的孩子無一例外都經(jīng)歷了初中、高中、高考這樣的歷程。
前赴后繼
上世紀80年代北京的高考似乎可以分為兩個時期,在前期似乎依然帶有高不可攀的色彩,參加的比例沒有那么高,到了80年代中期以后,中學生應該大多數(shù)都是要參加高考的。小學、初中、高中然后高考,已經(jīng)變得像早飯、午飯、晚飯的順序一樣正常。盡管那時的錄取人數(shù)不多,高考比今天更難,但是很多人仍然這么想。當然,這是北京胡同里的情況,那些大院里(主要指各大黨政機關、部隊總部的宿舍院)應該有所不同。
沒記錯的話,寧波人家的老大是在高考恢復一兩年的時候倉促上陣比劃一下就偃旗息鼓的。男孩排行老二,長得周正,戴副眼鏡,小分頭總是一絲不亂,說話井井有條從來不帶臟字,很得高中老師的喜愛,幾次家訪都是贊不絕口。那年的夏天中午,他在屋里穿著跨欄背心對著鏡子莊重地梳頭,見我走過,一臉嚴肅地問我:“知道我今天要干什么嗎?”“不知道?!薄皡⒓痈呖迹 闭Z氣堅定而神圣。我天生愚鈍,肯定也沒有祝福一下,隱約記得是“哦”了一聲就出來了?,F(xiàn)在想來他一定覺得很掃興。我那時也許剛讀初中,這么推算應該是80年代初期吧。30多年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他梳頭和說話時莊重的表情。后來呢?后來他們一家再也沒提過他高考的事,他很快到銀行工作了。不知道我是從哪兒聽來的消息,他的分數(shù)大概只有大專錄取線的一半。
和他相比,我表哥就體現(xiàn)出一種鍥而不舍的精神。復讀復讀再復讀,三年復讀四次高考,整好相當于重讀一次高中。每次的成績不得而知,反正印象中沒聽舅舅舅媽說過多么多么遺憾分數(shù)只差一點點這樣的話。不過在第四年,他上了一個非常著名的藝術(shù)院校的大專,因為是藝考,文化課成績就不那么重要了。剛考上沒多久,從小到大都沒見過畫筆的他就開始眉飛色舞地給我講述素描大衛(wèi)或者海神石膏頭像的要點。不管怎么,家長們心里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這個小院里的孩子們前赴后繼地高考,差不多貫穿了整個80年代。不算我,最終錄得兩個大專,除了我表哥還有我表姐,比我晚幾年參加高考的表弟只讀了職高。
我還是要更優(yōu)秀一些(這里很想加一個不好意思的表情符)。上初中的時候,看著大孩子們高考一個一個地落敗,我就想,怎會差那么多呢?高考的分數(shù)線畢竟只有不到400分?。☉撌冀K是考六門,百分滿分),大致推算的話,我如果期中期末考試長期保持個80分左右就應該十拿九穩(wěn)吧。實際上我一路的成績比這還要好些。不過,我的初中高中都是一所普通學校,盡管我高中的成績還算靠前,但是在家長、鄰居眼里是說明不了什么的,因為我表姐還有隔壁分頭哥哥在學校也都不差,他們的家長有時候說到他們在學校的優(yōu)秀表現(xiàn)也是很驚人的。而我,至少在初中的時候還多次被請家長呢。所以老媽也早早地給我聯(lián)系好了一所復讀的中學。
有如神助
我高考的考場在另外一所中學。雖然騎車要半小時,但我當時就非常喜歡這個考場,因為與這所學校窄窄的一街之隔就是國子監(jiān)——這三個字代表著中國有了科舉制以來1000多年的最高學府。盡管我對面這個只是元明清三代的最高學府,那也不得了啊。里面有很多石碑,密密麻麻鐫刻著三個朝代每次殿試一共5萬多名進士的籍貫、姓名。如同治二年癸亥恩科碑上,第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稱的探花)就赫然刻著張之洞的大名。國子監(jiān)的隔壁就是孔廟,明清兩代皇帝的祭孔大典就在這里。在這高考,感覺就是很吉利。
果然,高考有如神助。每一張試卷發(fā)下來,看很多題我都能一眼就清清楚楚地看破這道題的考點。面對考題,我從來都沒這么清醒過(后來也沒有過)。面對多數(shù)題,心里都有一種戰(zhàn)勝了出題老師的快感,考誰呢,切。那時候所有考生都不會有家長送或者陪,自己騎車來騎車回,六個來回三天時間高考結(jié)束,滿腔滿腦的感覺就是得勝而歸靜候佳音。
果然,托小街對面的孔子和5萬多金榜題名的進士保佑,六門課520分,平均88分呀,全校文科第一,這比我的預期還要好,因為歷次模擬考我也沒上過500,這可是高考啊。我的第一志愿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報志愿時,老師曾經(jīng)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你要報這個,總分怎么也得上500呀。她肯定覺得我夠嗆,這回怎么樣?哈哈。
拿著這個成績走在我家的胡同里,覺得胡同都變窄了,就盼著街坊四鄰每個人都問我分數(shù)。隔壁分頭哥哥問:“分數(shù)下來了嗎,考了多少?”“520”,回答簡潔、清脆?!澳墙衲攴謹?shù)線是多少啊?”“本科420,大專380”,依然簡潔、清脆。我先看到一臉的驚愕,“你比本科線高100分啊,那你肯定沒問題了”,瞬間我又看到一絲尷尬,轉(zhuǎn)身走開了。
這是1986年,北京這一年的升學率大概是三比一。不過這個不僅僅是指本科,大專甚至職高,只要是高中畢業(yè)還有學上似乎一律納入升學率。我們中學這一屆文理科都算上一共百十個高中畢業(yè)生全部參加高考,印象中80%多都有學上,本科大概一半左右,重點大學(這概念類似于現(xiàn)在的一本吧)也就五六個。
仔細想一想,胡同里我那些小學同學、初中同學,也有很少一部分沒有讀高中而直接讀了職高所以沒參加過高考。這似乎主要是兩種人,一種是一路學習都很差甚至小小年紀開始打架斗毆的,還有就是家境不好自己學習也不行,而且家里根本不指望不希望他繼續(xù)讀書的。比我年紀大幾歲的孩子,沒參加高考的也就更多。原因呢?多數(shù)是孩子本身學習不行,同時家里也就沒這個追求。比我高考再前推幾年,高考、上大學,對于胡同里的普通人家而言還是蠻奢侈的吧。
一盆涼水
這是一個沒有暑期作業(yè)而心情格外愉悅的暑假。我的錄取通知書是在一個炎熱的中午翩然而至的。不出所料,人大新聞系。家里給新買了大箱子,塞上被褥衣服什么的,騎車去報到。報到的地點就在宿舍樓不遠的馬路邊,樹蔭下一排課桌。一個消瘦而利索的青年女教師站在桌前迎接,后來知道就是我的班主任,再后來她成了新聞學界挺著名的教授,她問過我的姓名后竟然緊接著就問高考成績?!?20”,回答依然簡潔、清脆。
“嘖嘖,不說外地同學啊,你看咱們班北京考生的最高分,584,北京第四名,差不多比你多一門課,你看你,墊底!不努力可不行?!边@可是見面第一句話啊,她真是很會掃興,幸虧我心臟夠大。
上來就遭受她兜頭一盆涼水,好處是讓我知道不能再到處炫耀自己的高考成績。報到當天,同學陸續(xù)到齊,擠在宿舍里又說高考。我絕不主動發(fā)問,別人問我我就反問他然后東拉西扯。我很快就知道,宿舍八個人,六個外地考生和另一個北京的都是學習機器,印象中沒有低于550分的。那幾個外地的,高考成績差不多都能排進省里前十。
好像就在報到當晚,我下鋪那個哈爾濱的仰在床上雙手十指交叉墊在腦后陰陽怪氣地發(fā)議論:“我怎么聽說咱們班還有考520多分的啊,這成績系里怎么也要啊?!蔽倚睦镆痪o。山西那小子慢條斯理地接話:“不過咱們的成績也沒什么可比性,因為各省的評分標準其實不太一樣。有的省為了讓自己面上有光,會把作文這些有彈性的題目統(tǒng)一放寬標準”。“就是就是”,我不由自主地附和。同屋睡了四年,他就這句話讓我最愛聽。從報到那天開始,一直到畢業(yè)甚至更長時間,我的高考成績始終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隱私。
這里不能不說班里另一個學神,是北京一所非常著名的中學畢業(yè)的,考了576分,學校本來指望她為學校連奪文科狀元,可她這個成績只排在北京第十一名,所以沒有達到預期??尚Φ氖撬粋€暑假悶悶不樂甚至哭哭啼啼,以為自己會考不上第一志愿。這些情況都是我后來知道的,因為我娶了她。
說高考經(jīng)歷,宿舍里幾個農(nóng)村來的讓我印象深刻。他們好像沒什么參考書,也沒什么好老師,就是簡簡單單靠玩兒命。陜西富平那個一報到就說中國歷史兩本教科書他能從頭到尾背下來!安徽鳳臺那個,被關監(jiān)獄一樣關在全縣最好的中學里三年,宿舍床挨著床滿滿擠著兩層學生,三年不洗澡也不怎么洗衣服,伙食沒有油,最常見的就是清水煮豆芽。自己從家里帶米在學校食堂蒸飯——這里可是集中了全縣最好的學生。早上五點半起床、跑步,六點早餐,然后除了午餐、晚餐,一直到十點半熄燈睡覺,所有時間都在和那幾本教科書較勁兒。北京那個同屋來自一所重點中學,學生也是住校,學生們也都自覺自愿地刻苦學習。記得他講,學校也有固定熄燈時間,但是留了一間教室不熄燈,門頭貼了三個大字——“拼搏室”,而這里,每天熄燈后都是座無虛席且寂靜無聲。很多時候到了后半夜,最后一個學生才自己熄燈離去。
為了迎接高考我也有刻苦的時候。事實上,給學校出油印小報給班里出黑板報,以及打籃球下圍棋甚至帶女同學去北海劃船我都沒耽誤,每每因為這些花了很多時間進而有點心虛的時候,我都是用馬克思多么酷愛下象棋梁啟超多么酷愛打麻將來勸慰自己的。也有很多次,在我那低矮的五六平方米的小南屋學習,趴在縫紉機當成的書桌上,實在太熱了,我又愛出汗,于是打一盆涼水放地上把腳泡在里面用功。這和頭懸梁錐刺股,甚至鑿壁借光臥薪嘗膽也不差很多是不是?不過后來明白我和那些學習機器們不同的是,我做出這樣的舉動應該是比較被動的時候,比如作業(yè)再不寫就真來不及了。
命運分水嶺
高考就這樣把我和山南海北的學習機器們關在一個宿舍、一個教室里,我知道這是命運對我的眷顧,因為我深切地感知了什么叫做“優(yōu)秀”,四年大學時光,他們基本上一路就這么優(yōu)秀著。但是其實,命運對我的眷顧不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如果不是生在北京這個生源少學校多而且一流大學扎堆的地方,我很可能是另外一種結(jié)果。我如果算是十里挑一百里挑一的話,像陜西富平或者安徽鳳臺們則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我同班一個湖南同學就是縣長帶隊敲鑼打鼓送上火車的。為了高考,他們付出的艱辛比我多出很多倍。就在去年,和我很密切的一個小朋友剛剛結(jié)束高考,她就讀于河北最著名的中學,高中三年承受了很多,自己也很優(yōu)秀,但考取的學校并不理想。我認為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競爭太過激烈——她的學校參加這一屆高考的應屆生、復考生居然有五六千人!而這僅僅是這個省的一所中學。這樣的競爭不是北京的高中生所能想像的。
我那時的高考還沒有什么改革,大學也沒怎么擴招,先報志愿后考試,簡簡單單六張試卷全國一個樣全國一起考。30多年回頭看,考高并沒有百分之百地決定每個人的一生,因為到現(xiàn)在,有些中學不能考上本科的同學也混得不錯,有些大學學習不錯的同學也挺落寞。但是總體上想一想,看看胡同里的同輩人、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再比較一下各自的當時和現(xiàn)在,高考這六張試卷猶如一道分水嶺,還是準確地把數(shù)以百萬計的不到20歲的孩子按照優(yōu)秀、良好、一般和頑劣這樣的標準區(qū)分開了?;蛘哒f,高考還是能夠讓國家把更多的更優(yōu)質(zhì)的資源投給為了學習付出更多也更優(yōu)秀的學生身上,讓他們反過來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這難道不應該是高考最重要的目的么?要說提攜后進、改造頑劣,不應該是高考的應有之義吧。至于北京、上海這些城市與多數(shù)省份教育資源的不公,其實古今中外任何資源從來也沒有公平地分布過,從來也沒有被公平地享用過。高考,已經(jīng)是在盡力彌補這種不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