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林
掛 鐘
老掛鐘被藍底白花的包袱皮緊裹著,像個襁褓中的嬰兒,乖乖躺在母親的臂彎里熟睡著??蛙囉袝r顛簸起來,母親就緊緊摟著它,寶貝似的生怕磕了碰了。我?guī)状蝿衲赣H把它放在腳邊,母親卻堅決地搖搖頭。這次回蘆葦坡,我是專門接母親進城的。老屋賣了,不能拿的東西都給了鄉(xiāng)親。唯有這臺老掛鐘,無論我怎么勸,母親就是執(zhí)意帶在身邊。從那時起,我的心里開始對它疙疙瘩瘩起來。
我和母親回到家,南屋已經收拾妥當。妻笑盈盈地說:“媽,這屋,一年四季陽光足著呢?!蹦赣H把老掛鐘輕輕放在地板上,抱起撲過來的齊齊,狠狠親了親。齊齊卻掙脫母親,蹲在老掛鐘旁邊,好奇地打開鐘門,碰碰鐘擺,然后仰著頭問母親,這鐘為啥和家里的石英鐘、維尼熊鐘不一樣?
“它叫老掛鐘,老物件,有年頭了,歲數(shù)比你爸都大?!蹦赣H一邊回答齊齊的問題,一邊打量著南屋的墻。
妻心領神會,示意我把老掛鐘掛上。墻上剛好安了幾個膨脹螺絲,原本是準備掛幾幅小一點的油畫,用來裝飾墻面,現(xiàn)在卻完全打亂了我們的想法。我只好無奈地找個合適的位置,掛好老掛鐘。妻端詳著說:“真沒想到,咱家有點古色古香的感覺了。”妻在娘家是老大,通情達理,善解人意。齊齊剛生出那陣,母親伺候月子,有一次悄悄對我說,娶這媳婦,前世修來的福!這次母親下決心進城,也是在妻的百般勸說下同意的。妻對母親說,一家人在一起,省得孤單,還有個照應,多好。過后,妻對我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唉,誰讓咱倆是一家人呢?!?/p>
妻這話純粹是為了哄母親開心。母親果然露出欣喜的笑容,高興地打開鐘門,一手扶著老掛鐘,一手拿起上勁的鑰匙,在鐘盤的兩個插孔里轉著,“滋嘎、滋嘎”“滋嘎、滋嘎……”勁上足了,母親用手輕輕碰碰鐘擺,老掛鐘就“滴答、滴答”走起來。齊齊忽然把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一下,歪著頭,將手攏在耳邊。好一會兒,他才悄悄對母親說:“奶奶,老掛鐘唱歌呢!”“好聽嗎?”母親問。齊齊非常認真地點點頭。
母親又抱起齊齊,默默看著老掛鐘,好長時間也沒離開。
我理解母親的心情:離開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故土,心里當然割舍不得,唯有這臺老掛鐘,能給她留些念想了??墒?,母親卻不知道,老掛鐘給我增添了許多煩惱:這個家的每處細節(jié)都是我和妻精心設計的,家具和室內的擺設也都是全新的,這個破玩意掛在屋里多礙眼啊!再說了,乳膠漆墻面多了它,就像精致的綢料補塊補丁,完完全全破壞了墻面的整體美感啊!那天晚上,老掛鐘“滴答滴答”的走時聲,打破了原本靜悄悄的家。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整點和半點時,“當當”的報時聲驟然響起,我好幾次都從睡夢中驚醒,妻也是。后來妻悄聲說,去把南屋門關上吧。我起了床,輕輕關上南屋的門。那個時候,母親睡得正香。
母親珍視這臺老掛鐘,就像照顧這個家一樣精心周到。每天,母親都要仔仔細細擦試它,她先用擰干的抹布小心翼翼擦一遍外框,然后又用干棉布擦拭老掛鐘上勁的鑰匙,固定鐘門開關的鐵片,還有鐘擺。擦拭完了,母親就與老掛鐘默默相對。有一次,我走到她身邊,她趕緊抹下眼窩,緩緩地說:“你爸去世那天,老掛鐘停了……哎,這老物件,懂人情呢!”父親去世成為母親心底永遠的傷,我接母親進城就是想撫平母親心底的傷。我會讓母親盡快適應城市生活,享受兒子給她帶來的幸福!
冬天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在她的新家住了三個月。這段時間里,母親也在努力地適應新生活。每天收拾完屋子,就去市場買菜,做飯,晚飯后帶著齊齊到小區(qū)后面的廣場散步。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母親的生活起居開始有了規(guī)律,臉色逐漸紅潤起來。妻說,媽有點胖了。我暗暗高興,心也安穩(wěn)了。我想,時間一久,母親的那些念想也會淡忘的。也許哪一天,我和母親商量把老掛鐘扔掉,說不定她會同意的。
那個周日的午后,下起了冬天里的第一場雪。我們三口人從岳母家回來,母親不在家。齊齊眼尖,看到茶幾上放著一張字條,他拿起來念著:“老掛鐘停了,上勁也不走,我去找地方修修。”齊齊念完,就急急地問妻,老掛鐘壞了嗎?老掛鐘壞了嗎?妻拍拍齊齊的臉蛋說,老掛鐘沒事,奶奶修去了,去睡覺吧。齊齊噢了一聲,乖乖溜進了自己的臥室。
這么大雪天,媽到哪找修掛鐘的?即使需要修,也得等雪停了。妻嘮叨著,語氣里帶著埋怨的口氣。她看了我一眼,又改口說,客廳不是還有石英鐘可以看時間嗎?再說了,這不是什么急事?。∪缓缶痛叽傥?,快出去找找媽吧。我嘆了口氣說,先等等再說,也不知道媽去哪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街上的車全都放慢速度,緩緩前行。稀稀拉拉的幾個行人,低著頭艱難地移動著腳步。那天,我一直站在窗前等母親。不知為什么,我的腦海里回放起童年發(fā)生的一件事來。那應該是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深夜,我來回翻身睡不著覺,總覺得屋子里安靜得有些發(fā)悶。后來母親拉亮了燈,父親披衣起來,一手扶著掛鐘,一手打開鐘門,拿起掛鐘鑰匙,“嘎滋、嘎滋”給掛鐘上勁。上足勁后,父親的手輕輕碰碰鐘擺,掛鐘又開始“滴答、滴答”走起來?!斑@掛鐘,還真離不開,聽不到打點報時聲,連覺都不踏實了。這回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备赣H說得真對,那一夜,掛鐘又開始“滴答滴答”歡快地走起來,安靜的屋里再也沒有沉悶的感覺了,空氣暢通了,呼吸也舒暢了,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傍晚時分,母親終于披著滿身雪花回來了。母親把用塑料布裹得嚴嚴實實的老掛鐘遞給我說:“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沒人會修這老物件,好不容易才找著,修好了……”母親進屋的時候,走路有些蹣跚。妻扶著母親急急地問:“這是咋了?”母親不在意地說:“路滑,摔了一跤,我和老掛鐘都沒事,你爸保佑著呢?!?/p>
老掛鐘重新掛到了墻上。母親左手扶著掛鐘,右手打開鐘門,準備上勁。這個時候,齊齊從自己的臥室里跑出來,嚷著要和母親一起上勁。母親一邊說“好好好”,一邊拿來椅子,讓齊齊站在上面,好讓他夠到老掛鐘。
“奶奶,老掛鐘修好了嗎?”
“修好了?!?/p>
“奶奶,我那天想給老掛鐘上勁,可是,可是……我……”
“奶奶知道了,老掛鐘這不修好了嗎?我們一起給它上勁吧。”
母親和齊齊一起拿著掛鐘鑰匙,用力地在兩個插孔里轉著,“滋嘎滋嘎……”上完勁后,齊齊用手指輕輕碰一下鐘擺,老掛鐘就“滴答滴答”走起來。
“奶奶,老掛鐘為啥能‘滴答滴答走?。俊?/p>
“人給它上勁了唄!人的勁給了它,它也有勁了。只要有勁,它就能走。”
“哦。那剛才我也給它上勁了?!?/p>
“對啊,你的勁給了老掛鐘,你聽聽,它走得多歡實。”
“奶奶,我做了個夢,夢見爺爺在天堂也聽老掛鐘唱歌呢!‘滴答、滴答、滴答,爺爺說真好聽!”
母親緊緊抱起了齊齊,直說:“好聽,好聽?!?/p>
我的心猛然顫了顫。
那個晚上,母親、妻和齊齊都已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卻久久沒有睡意,靜靜聽著老掛鐘“滴答、滴答”的走時聲,靜靜聽著清脆而響亮的“當當”打點報時聲,我開始好好想想老掛鐘了——
在我的記憶里,老掛鐘一直掛在老家的炕頭墻上,母親還特意在鐘頂上搭了塊紅布,這樣既可以作為裝飾,又能遮擋灰塵。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年,有一次我回老家,母親和我提起過老掛鐘的事——
母親說,老掛鐘是1970年夏天買的。買掛鐘的那天,她和父親都很興奮,跟以前結婚登記似的,她和父親一路興沖沖地從蘆葦坡不停腳地走了二十里路,到了向陽商店買了掛鐘。她把掛鐘用包袱皮裹好,裝進了洗得干干凈凈的米袋里,然后小心翼翼放進了背簍。父親背起背簍,興沖沖地往回走。
母親說,父親的腳步飛快,似乎忘記了她的存在。一會兒工夫,就把她落得很遠,害得她沖著父親直喊:“歇歇腳吧?!逼鋵?,她是想替換父親背掛鐘,父親沒理母親,就那么倔強地掛鐘不離身,走走停停一直背到家。掛鐘卸下來的時候,父親的后背水洗一般,汗水透過背簍把米袋子都浸濕了……
母親說,自從有了掛鐘,什么時間下地干活一分都不差,咱家的日子就過得準時了。
母親說得是,我在老家讀了九年書,每天上學寫作業(yè)復習功課,都是因為有了老掛鐘,才會安排得妥當而有規(guī)律。我怎么把它給忘記了呢?人都是從過去的生活走過來的,一路上親人陪過你,親人沒了,還有那些親人留下的東西,陪你一起走過了坎坎坷坷風風雨雨。其實,人和物之間本來就有著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睹物思人,看到它就會感覺親人陪在身邊了,有什么苦有什么累都會熬過來的。
我開始暗暗責怪自己,竟然對老掛鐘熟視無睹,冷落了它這么一位特殊的“家人”?,F(xiàn)在,我也應該從老掛鐘身上找回那些自己正在失去的念想啊!我安安靜靜地聽著老掛鐘那不知疲倦的“滴答滴答”聲,覺得自己的思緒回到了從前,我正置身于蘆葦坡的那間老屋,老掛鐘的歌聲飄散在老家溫暖的土炕上,縈繞在掛著柳條筐的房梁上,熨貼著我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我感覺心底那些丟失的東西正一點一滴地撿回來。
于是,每天我都騰出時間,與老掛鐘對視一會兒,歲月的痕跡已經布滿老掛鐘的全身。老掛鐘黑色的鐘體外框沒有一絲的光澤,棱棱角角處已經掉了漆,露出了乳黃色的線條,那是木板最初的顏色;玻璃門上面印著“鞏固國防”和“跳傘”幾個美術字,一個人正從飄著白云的空中跳下來,降落傘張開著,宛如一只巨型的蘑菇;銀白色的圓形鐘盤鑲嵌在已經發(fā)黃的木板上,鐘擺也是銀白色的,上面已經出現(xiàn)了斑斑駁駁的銹跡。
老掛鐘老了,常常走走就停下來。那天晚上,母親和齊齊出去散步,我發(fā)現(xiàn)它又停了。于是,我打開鐘門,拿著老掛鐘的鑰匙,使足力氣在轉孔里轉著,“滋嘎滋嘎……”勁上足了,手輕輕碰一下鐘擺,老掛鐘又開始有節(jié)奏地走起來。當我準備關上鐘門時,卻停下了,我又重復了剛才的所有動作。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觸摸的地方,老掛鐘的鑰匙、固定鐘門開關的鐵片和鐘擺,那上面全都布滿了一層深深的銹跡。這些銹跡我也曾經看到過,但是從來都是一掃而過,可是今天,這些銹跡凝固了我的眼神。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母親珍視老掛鐘的原因。
母親看到了這些銹跡——這是手的汗液留下的印痕啊!這些印痕有父親留下的,有母親留下的,還有我和齊齊留下的。我們都曾經用雙手給老掛鐘上過勁,它的門上鑰匙上鐘擺上……都有我們家三代人融合在一起的印痕。這些印痕是我們一家人的汗水,是我們一家人每一天的日子。這些印痕都深深地刻在母親的心里了。
“人的勁兒給了老掛鐘,它也有勁兒了。只要有勁兒,它就能走?!蹦赣H說得對,只要有勁兒,一定得向前走。
一股深深的懺悔蒙上我的心頭。
妻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的身后。
妻說:“以后,我也給咱家老掛鐘上點勁兒!”
好 字
正月剛出,柳子愚接到鄉(xiāng)下老父電話:“院外鐵門上你手書的對聯(lián)又被偷了?!绷佑拊媱澣スぷ魇遥h里有位知名企業(yè)家求字,價格不菲的潤筆費早已預付,這事不能再拖了。他略一遲疑,電話那邊語氣就強硬起來,明顯帶著憤怒和焦急:“字再好,再值錢,也先辦這事。今天不回,以后別進家門?!?/p>
老父素來和善,這次卻認死理,柳子愚只好遵命,可這事他總覺得蹊蹺。去年也是這時候,老父電話里說起同樣的事。柳子愚沒在意,說可能沒粘好,風大,刮走了。沒想到老父一句話就推翻他的結論,上聯(lián)下聯(lián)橫批齊刷刷沒了,莫不是風長手了?更讓人費解的是老父第二天又打來電話,直說稀奇,稀奇,對聯(lián)又回到鐵門上了。當時柳子愚想,老父上年紀了,容易胡思亂想,也許這事根本就沒發(fā)生??山裉臁?/p>
從縣城到蘆葦坡四十多公里,一個小時就到了。柳子愚把車停在院外,面對空蕩蕩的鐵門思忖著:雖說自己是縣城書協(xié)主席,可書法卻獲過全國獎,字隨行情漲??!莫不是有人喜歡,才出此下策??稍捳f回來,農村老百姓有幾個懂書法?
“今天鎮(zhèn)上復印社的人告訴我,昨兒個挺晚了,李曉陽那孩子偷偷摸摸從大衣里拿出一副對聯(lián)復印,去年這孩子也是為這事來的。那對聯(lián)是咱家的,背面還有雙面膠的痕跡呢?!辈恢裁磿r候,老父站在了身后。
柳子愚對李曉陽有些印象。這兩年,他回家寫對聯(lián),總有三個孩子安安靜靜聚在身旁,一聲不響地看他寫字。字寫完了,柳子愚準備用膠水粘,其中右嘴角長黑痣的孩子說,用雙面膠吧,粘在門上多干凈。令柳子愚沒想到的是孩子的話剛出口,老父就把早準備好的雙面膠遞給那個孩子說,李曉陽,你們仨小心點,對聯(lián)一定得粘好?。『⒆觽儦g歡喜喜小心翼翼地把對聯(lián)粘在院外鐵門上,粘完誰都沒走,不住地“嘖嘖”贊嘆,直說“好字,真是好字”!那個李曉陽后來眼睛直直盯著柳子愚,小聲地說,柳老師,好字,有空教教我們……行嗎?嗯……給我家寫一副,行嗎?
柳子愚笑了,伸出食指,點著李曉陽,搖搖頭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柳子愚回屋從皮包里拿出三副對聯(lián),遞給孩子們。孩子們好長時間沒緩過神來,傻愣愣看著手里的對聯(lián),后來竟然一起給柳子愚鞠躬,然后高高興興地回家了。老父直問,你啥時寫的?柳子愚說,印刷品,商場市場有的是。
柳子愚不輕易給別人寫字。老父也曾替蘆葦坡鄉(xiāng)親求字,甚至應張景瑞的要求,讓他指導村里幾個孩子書法,柳子愚說,哪有空?老父直說,這都不行?這是咋了?為這事,老父和他慪氣好長時間。物以稀為貴,柳子愚的書法每一筆一劃都有著它的價格呢!老父哪懂!父子倆正說著,三個孩子又回來了。那個叫李曉陽的孩子說,柳老師,蘆葦坡家家都不貼印刷的對聯(lián),張老師會寫對聯(lián),我們自己也會。說完孩子們把對聯(lián)還給了柳子愚……
李曉陽“偷對聯(lián)”,這事讓柳子愚感到好奇。李曉陽家隔兩條街,柳子愚和老父走一會兒就到了,不巧的是李曉陽家院外鐵門上了鎖。柳子愚看著鐵門上貼著的對聯(lián),一下子愣住了。對聯(lián)是手書的,那字雖然還很笨拙,但卻已見娟秀飄逸結構嚴整的意蘊了。這副分明是臨摹去年貼在老父家鐵門上的那副。
柳子愚問老父:“這字,曉陽寫的?”老父好像沒聽見,說了句“咱蘆葦坡家家戶戶的對聯(lián)全都有人給寫呢”。柳子愚的心陡然顫了顫,忽然之間明白了。他沒顧得和老父說上一句,就急急向后街奔去。正月剛過,家家門外貼的對聯(lián)依舊那么喜慶,年味還留在上面。真是正如老父說的,那紅紙是裁剪的,那字跡是手書的,竟然沒一份印刷品。那多半出自張景瑞老師之手吧。
記憶把柳子愚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每年春節(jié)前,中學教師張景瑞都要為蘆葦坡家家戶戶寫對聯(lián)。村人就帶點心、水果或者酒之類東西作為酬謝,張景瑞全都如數(shù)退回。張景瑞說,咱蘆葦坡人喜歡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品位高雅著呢,我咋能把這事弄俗了?張景瑞家靠炕邊有張飯桌,上面鋪了報紙,擺了墨盒墨汁,墨盒上放著一只毛筆。張景瑞把紅紙對折幾次,用小刀仔細地裁出長條形,然后按照對聯(lián)的字數(shù)折出若干格,鋪平紅紙,頂端壓了鎮(zhèn)尺。張景瑞站在地上,手握毛筆,筆尖在墨盒上不住地抿著,眼睛卻凝神靜思看著窗外,后來便左手撫著紅紙,右手握筆,右腕懸起,那枝毛筆就在紅艷艷的紙上筆走龍蛇起來,只一會兒工夫,一副對聯(lián)就寫完了,張景瑞便陶醉似的念著:
上聯(lián)天增歲月人增壽,下聯(lián)春滿乾坤福滿門,橫批萬象更新。
張景瑞寫對聯(lián)的時候,柳子愚就在一旁看,起筆運筆頓筆,手也就隨著來回動著。
“喜歡?”張景瑞透過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問柳子愚。
柳子愚點點頭。
“難得!真難得!真是難得!你學,我教?!?/p>
“這字,好字。”其實,柳子愚也不知道那字到底好不好,但他確實覺得那些字寫在紅紙上鮮亮亮地好看。
柳子愚清楚地記得張景瑞開始教他書法那天,專門為他寫了一幅字,那是張景瑞寶貝鎮(zhèn)尺上的一句話: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張景瑞說,這是唐代大文學家韓愈的治學格言,送給你,貼在桌前,天天看看,準能考上大學。柳子愚是那么不禁夸,張景瑞幾句話,惹得柳子愚心里一陣狂跳。于是,柳子愚急急抽出那幅字,卻一不小心把鎮(zhèn)尺帶到了地上,有一塊摔成了兩節(jié)。張景瑞趕緊拿起來,看了看,嘆口氣,說了句“你回家吧”。鎮(zhèn)尺是張景瑞的心愛之物,柳子愚心知惹了禍,不敢看他那副厚厚鏡片后面的眼睛,于是低了頭,拿著那幅字溜回家。柳子愚沒敢對家人說起這件事,可張景瑞單獨為他寫的那幅治學格言卻貼在了書桌前。
從學書法那天起,柳子愚就下了決心,總有一天蘆葦坡家家戶戶也能貼上自己寫的對聯(lián),于是他學習以外的全部時間就是學書法了。柳子愚第一次寫對聯(lián)是1985年春節(jié)前,他把自己關進西屋,翻開張景瑞給他的一本對聯(lián)書,找好詞,就在紅紙上寫起來。四副對聯(lián)柳子愚足足寫了半天,而且還費了十幾張紅紙,柳子愚總覺得寫得不好,甚至都想把對聯(lián)撕了。這個時候,張景瑞背著手踱了進來,他相中了桌上寫好的對聯(lián),挑出了四副,對柳子愚說,小小年紀寫這樣,不錯,有開墾呢。貼上吧,別怕咱蘆葦坡人評論,有膽量寫,就是好開端,你這孩子將來準定能寫出一筆好字超過我的。
超過張景瑞老師,柳子愚確實有這個信心。不是有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嗎?只要堅持,鐵杵都能磨成針嗎?第二年臘月二十三還沒到,柳子愚就寫好了對聯(lián),早早把家里的正門東屋西屋廈屋的門框上都貼了對聯(lián)。這回張景瑞看了好長時間,不住地點頭微笑說,不錯,挺好。以后,可以給村里人寫春聯(lián)了。柳子愚的字挺好,張景瑞給了定論。從那年開始,每年的春節(jié),柳子愚都會給村里人寫對聯(lián)。起初,柳子愚家稀稀拉拉來了求字的人,后來逐漸多了起來,再后來蘆葦坡家家戶戶的對聯(lián)都是柳子愚寫的。村人臉上帶著笑求字,一時弄得柳子愚又喜又憂,喜的是蘆葦坡家家戶戶貼上自己寫的對聯(lián),這個理想實現(xiàn)了;憂的是難道自己的字真的超過了張老師?柳子愚就問求字的村人,村人皆笑而不答。后來柳子愚才知道張老師不寫對聯(lián)了,誰去求字都會說:“讓子愚寫吧,他寫得好?!?/p>
若干年后,當柳子愚考上大學,真正開始研習書法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需要臨摹前人的碑帖,而且更正了張景瑞的很多錯誤。這也難怪,閉塞的農村怎么能夠與城市相比?再后來他就在城里安了家。有一年春節(jié),老父從老家給柳子愚帶來個包裹,里面有副對聯(lián)和一對鎮(zhèn)尺。春聯(lián)是手寫的,在柳子愚的眼里那就是毛筆字而已,絕對稱不上書法藝術。鎮(zhèn)尺有一塊中間斷了,用膠粘上了。那幅鎮(zhèn)尺讓柳子愚心里顫了一下。老父說,張老師特意讓我稍給你的。他知道你現(xiàn)在成書法家了,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和老家的孩子講講書法。柳子愚笑了笑,沒說什么。那個時候,張景瑞在他的腦海里已經模糊了,而那副對聯(lián)和鎮(zhèn)尺也被他扔進了垃圾桶里了……
柳子愚走進張景瑞家,立刻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熟悉的墨香。張景瑞家西屋門關著,從窗玻璃望去,屋內的墻上貼滿了復印的書法字,都是剪成的一個個方塊字。有一個老人和三個孩子背對門面向墻,坐在桌前正聚精會神地寫毛筆字。有時,孩子們抬起頭問幾句,老人就指著墻上的字,細細講解。
那墻上的字,正是復印的柳子愚手書的對聯(lián)。
柳子愚默默地看著,后來,他悄悄地退了出去。
那個晚上,柳子愚悵然若失地站在院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聽到院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還有往鐵門上輕輕粘東西的聲音,還有輕輕地說話聲:
“柳老師的字是好字,張老師的字也是好字?!?/p>
“張老師說過,我哪里比得上他!我那字是毛筆字,人家那是純粹的書法。我只有學好他的字,才能教好你們這三個小書法家啊!祖宗的文化,咱得發(fā)揚??!”
“柳老師咋……真是苦了張老師和柳爺爺??!”
后來,腳步聲遠了,聽不到了。柳子愚輕輕打開院門,默默看著剛剛粘好的對聯(lián),站在那里,好久好久。
正月剛過,夜晚還是寒氣逼人。老父走過來,給柳子愚披上了棉衣,然后默默地說:“他,他們,喜歡著書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