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籽
《鵲橋仙》是我省近年比較活躍的青年作家劉鵬艷繼《月城春》《蘇幕遮》后推出的又一篇聚焦殘疾人命運的短篇?!对鲁谴骸穼懙氖莾蓚€殘疾少年,一個是老跛,一個是老盲。兩人在行乞討生活的路上成了“金牌搭檔”,但最終老跛因想睡按摩姑娘小影與老魏發(fā)生糾紛而捅了人,結局令讀者不勝唏噓。《蘇幕遮》寫的是腦癱少年七條為了謀生,在銀屏街一個拐彎處車速比較慢的地方甩臭雞蛋進行碰瓷,結果被一個把油門當剎車的女性新司機撞飛,魂飛天外?!儿o橋仙》的故事仍然發(fā)生在銀屏老街,但人物從殘疾男少年變成了一個癱瘓二十年的殘疾少女。作家似乎有這么一個藝術抱負,寫發(fā)生在銀屏街最底層的殘疾人的一系列命運故事。如果說前兩篇的敘事是建立在命運真實性的基礎之上的話,那么《鵲橋仙》對殘疾少女情愛心理的敘述則是源自作家自己的主觀想象,而這樣的想象性敘述違背了殘疾少女的情愛心理邏輯,難以令人信服。
少女小花,五歲時由于追趕哥哥,被面包車撞成重傷,高位截癱。命運的不公讓她極度悲傷,哭泣是她每天必須的功課,以此來宣泄內心的委屈、痛苦和孤獨。從小說的敘述來看,盡管二十年過去了,小花對這個世界并沒有原諒,也沒有原諒周圍的人和事。“其實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刻骨銘心”,小說明確告訴讀者,她對她哥哥的態(tài)度。歲月流逝絲毫沒有抹平她內心的創(chuàng)傷,反而由于長年累月孤寂痛苦痙攣灰暗無望的生活,加劇了她內心對這個世界的怨恨。她怨哥哥,怨母親,怨后街的老鰥夫,怨那個修鞋的老趙,怨那個蹬三輪的小伙子反向一語成讖。小說越是敘述她兒時快樂無羈的時光, 越是顯示命運的吊詭和現實的殘酷。一個細節(jié)充分顯示她對周遭世界怨恨的力度和強度:母親推她出去透透氣,不巧一只飛蛾碰撞到了小花的身上, 被小花狠命地捻死:“你也欺負我手軟腳軟的”, “捻死了蛾子,她心里一陣暢快”——可以這么說,是“怨”和“恨”支撐著高位截癱的姑娘二十個春秋度日如年。怨恨可以成為殘疾姑娘“在世”的方式,讓怨恨占據、主導自己的身心,才能夠有效地抵抗二十年的委屈、不公,才能抗拒生命無法承受之重,才能抵消生命中絕望對靈魂的蠶食。
如果小說按照這樣的敘事邏輯和命運軌跡的話,接下來的敘述重點應該是殘疾姑娘小花如何以自己的方式抗衡生命的悲劇,可以繼續(xù)沿著怨恨的邏輯和情緒線索,或者再一次發(fā)生極端的事件,徹底顛覆既有的敘事脈絡。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樣的敘述并沒有發(fā)生。小說確也逸出了前文的怨與恨的慣常軌道,但情節(jié)的轉折過于虛飄甚至說僅僅是作家主觀的臆想,文本給出了這樣的一個敘述鏈條:二十年“躺”的生活,母親出門勞作,小花無人陪伴,只好看電視打發(fā)寂寥而痛苦的生活。盡管癱瘓,但小花卻也與電視愛情劇中的女主角產生凄美的共鳴,幻想著、虛構著一場曠世的愛情以及隨之而來的美麗的幻滅。為了讓主人公小花愛情欲念的萌生,文本對季節(jié)的更替進行了渲染:草木成蔭的季節(jié)了,微風亂了薔薇,楊絮飛上橋頭……好像這樣的季節(jié),不產生點愛情就是辜負了春光。于是,在春日的黃昏,母親推著輪椅上的小花像往常一樣出門,小花敏銳地覺察到了一雙目光的尾隨、追蹤和關注,這樣的情形一連好幾天都是如此。后來小花證實了有一個俊朗青年就在一株繁盛的紅葉李后面,默默關注著小花母女的一舉一動。于是乎,在之后的些許日子里,小花陷入到愛情相思的甜蜜祈盼里,下午望月橋邊的短暫逗留,足夠小花一天一夜的咀嚼回味。小花的愛情心理就是這樣無端地滋生了,且深入骨髓,難以自拔!這段日子里,小花對這個世界的怨恨減少了許多,甚至身體如蛆附骨的疼痛也不那么難忍了。
問題是:這樣的敘述可信嗎?一次正面的照會都沒有,對方是誰根本無從知道,對方的尾隨關注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也不得而知,小花自身高位截癱的身體現狀就那么讓對方愛憐讓對方癡迷?小花難道對自身的狀況沒有正確的審視?如果沒有足夠、充分的契機、過程、鋪墊、情節(jié),僅僅依靠外在春光的抒寫,這樣的愛情心理的發(fā)生發(fā)展肯定是不可信的,也注定這樣的敘述是蒼白無力的。文本不厭其煩地對處于愛情心理狀態(tài)的小花進行了多方面的渲染,其效果正好適得其反:愈是對相思的沉淪渴盼、刻骨銘心,愈是反證了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不可能自然而然發(fā)生,而是文本敘述對人物心理的強行賦予,違背了正常的情愛邏輯和戀愛心理。故事的結尾令人錯愕,超出了一般讀者的預期,頗為精彩,只可惜這樣的結局沒有建立于令人信服的情愛心理體驗及其展開過程,只是按照作家的主觀想象推衍,實際完成的只是作家的主觀敘述邏輯,而非人物性格的邏輯與命運的邏輯自然地展開。優(yōu)秀的小說,人物的心理、命運、性格的發(fā)展是不受作家的意志控制的,作家與其強行干預,不如順其自然。
小說《鵲橋仙》的作者是刻意追求創(chuàng)新的,但創(chuàng)新必須建立在深厚的生活基礎之上,我在此不是一味強調所謂經驗主義的創(chuàng)作,而是強調生活經驗之于創(chuàng)作的必不可少。作家切不可先驗地設置一個理念,一個主題,然后按照這個理念或主題調配寫作資源,向著這個理念歸趨, 這樣的創(chuàng)作注定是背對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作家的銀屏街殘疾人命運系列小說,《月城春》《蘇幕遮》處理得相對較好,而《鵲橋仙》則淪為“虛偽”的敘述。
責任編輯 白 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