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里雪
一分鐘認識奶奶:1935年二月出生于黑龍江省肇東市。早年在齊齊哈爾讀書,后因家庭原因回到雞西。師專文憑,結(jié)婚后在供銷社柜臺工作,育有一兒一女,35歲丈夫去世,后獨立撫養(yǎng)兩個孩子長大。
記得那天,我站在扎龍保護區(qū)高高的蘆葦里,和身后四個老人合照的時候,我偷偷回頭去看奶奶——她薄薄的嘴唇抿起一彎微笑,明晃晃的陽光下,滿臉的褶皺在那瞬間都仿佛舒展開來。
我突然相信,原來世間所有的相遇,不過是久別重逢。
奶奶是經(jīng)歷過時代洗禮的一代人。少時喪父,中年喪夫,年幼時被刺刀逼著給日本人送過飯,也曾在文革中被人打破過頭;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為了給母親討幾個饅頭,在部隊大院門外長跪不起;為了給上山下鄉(xiāng)的姐姐送中藥,一個人硬是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享福的晚年,又從離異的兒子手中接過了年幼的我。
多災(zāi)多難的一生,再苦再難她都咬牙挺著,練就了堅毅的性格。我一直覺得奶奶整個人都是堅硬無比的,可直到那通連接了五十年時光的電話鈴響起,我才發(fā)現(xiàn):如果說一生無堅不摧的奶奶內(nèi)心深處也有柔軟的角落,那一定是她珍藏在心底的童年時光。
2001年夏天,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周末下午,我們習以為常的電話聲又響了??粗娨暱椫m的奶奶騰出一只手去接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斷了五十年的光景被重新拾起。一句“好久不見”,時光的帷幕徐徐拉開,那段從不曾被奶奶提起的童年往事,奇跡般地翻開了新的篇章。
時光如潮水般退卻,讓我們先回到五十多年前的齊齊哈爾,那所故事開始的小學。
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學校變成了童年最后的避難所,將所有的血腥隔絕在外,青梅竹馬的年少時光被凸顯得尤為珍貴。那時被寄養(yǎng)在齊齊哈爾姑姑家的奶奶,還是個扎著羊角辮挎著帆布包的小姑娘。她有三個好朋友,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四個人湊成了一個小團體,天天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去河邊洗衣服。
我奶奶姓宋,和其中年齡最大的男孩子恰好同姓,她便順口地天天喊人家哥哥。后來奶奶給我看過宋爺爺年輕時的照片,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忠實憨厚的模樣。宋爺爺本身比奶奶年級高,再加上家窮上學晚了好幾年,比小團體的另外三個人整整大了五六歲,的確一直扮演著大哥哥的角色,踏踏實實地照顧著這幾個弟弟妹妹。
小團體里的另外一個姑娘姓初,也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從小體弱多病,瘦得跟一棵豆芽菜似的,一陣風都能刮走,經(jīng)常被高年級的男生欺負。那個混亂的時代,餓殍遍野,自家孩子晚上幾年學甚至不讀書是太正常的事情了,所以學生年齡跨度特別大,學生素質(zhì)也良莠不齊,現(xiàn)在動不動就引起輿論轟炸的校園凌霸,在那時卻是大家都習以為常的事情。
我奶奶天生彪悍,年過60還敢和小偷當街對罵,足以一窺年少時的戰(zhàn)斗力之高。有人欺負閨蜜,她扔下書包就敢跟人家打架,腦門還沒人家下巴高呢,也敢踮腳蹦高去揪人家頭發(fā)。這些“光輝往事”奶奶自然是不會跟我說的,我去齊齊哈爾的時候,初奶奶在我耳朵邊偷偷摸摸地說起這些,沒了兩顆門牙的嘴笑起來直漏風,奶奶在旁邊正襟危坐,瞪她一眼,輕咳一聲,初奶奶立刻閉了嘴。五十年了,嘖嘖,我奶奶還真是余威不減。
也不是沒出過事。
那時的初奶奶還被叫作小初。小初上學時瘦得弱柳扶風,被學校的幾個高年級小流氓盯上了。有一天幾個男生把小初堵在門口,非要讓她陪他們?nèi)ズ舆厯启~,小初自然是不愿意的,幾個人便拉拉扯扯地要強行帶走她。我奶奶一看這還了得,沖上去就把離小初最近的男生拉開了。幾個男生立馬把我奶奶圍住,她一邊周旋一邊把小初往外推,告訴她:趕緊找我哥去!
據(jù)初奶奶后來給我講,等她一路哭哭啼啼地找到宋哥哥和小團體的另一個男孩小劉,一起跑回校門口時,只來得及看到一個男生掄著手中的磚頭拍到了奶奶的腦殼上,奶奶晃了一下,立馬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當時小初嚇得腳都打絆子了,卻聽見身旁一聲怒吼,宋哥哥他們已經(jīng)沖了出去。
“多遺憾吶,”多年后回憶往事,老去的小初依舊嘖嘖贊嘆,“當年宋哥那一架打得不知多威風,可是你奶奶被打暈了,一眼都沒看見,呵呵呵呵。”
于是,這場讓宋哥哥一戰(zhàn)成名的群架,我奶奶全程死死地暈著,眼睛緊緊地閉著,什么都沒看見。她說她對于醒過來之后的唯一記憶,是小初小劉哭得跟死了親媽似的眼睛,和滿腦袋的牛糞味。
是的,牛糞味。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偏方,在城市森林中長大的我們連牛糞都極少見,更不要說知道牛糞這個東東對于外傷止血有奇效。
我奶奶只知道宋哥哥在背她去赤腳醫(yī)生家之前先抓了一大塊牛糞糊在她腦袋上;卻不知道,去醫(yī)生家短短不到一里地的路程上,宋哥哥早已淚流滿面。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腳下,不善言辭的宋哥哥輕輕地把背上的我奶奶往上托了托,低聲自語:秀秀,哥哥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們。
我上小學五年級那會兒開始喜歡看外國小說,經(jīng)常會問奶奶:“奶奶,你愛我嗎?”我奶奶總是呵呵地冷笑,“你們這些小東西,動不動就愛不愛的,也不嫌害臊?!?/p>
是啊,我們早已習慣了說愛你,對親人,對朋友。然而在那個不善言辭的時代,一個兄長對于妹妹最大的關(guān)愛,便是“不讓別人欺負你”。
以至于,五十年后在齊齊哈爾重聚,宋爺爺聽奶奶說完這些年的經(jīng)歷,居然當著一屋子小輩的面掩面痛哭,他一邊哭一邊說:“秀秀啊,是哥哥沒照顧好你。當初但凡有哥哥在,不能讓你吃這么多苦,受這么多欺負啊……”
五十年時間彈指而過,縱是如山的重諾也早已隨風散得干干凈凈。不過兒時戲言喊的一句“哥哥”,卻在五十年后,讓這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哭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我沒有經(jīng)歷過他們的時代,我不懂在那個物質(zhì)精神都匱乏的年代,人與人之間是如何緊緊地依靠在一起,相依取暖。
我只知道,從那之后,宋哥哥真的擔起了一個兄長的責任,和小劉倆人排班接送兩個女孩子上下學,風雨無阻。那應(yīng)該是這一生中,奶奶被保護得最好的一段時光——長到看不到頭的年少歲月,四個人肩并肩的身影,成了此生最柔軟的回憶。
直到有一天,宋哥哥站在教室門口,卻再也沒看見那個本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羊角辮姑娘。
我上高中的時候,爸爸給奶奶買了第一部手機。我手把手地教奶奶怎么開機,怎么打電話,奶奶把我說的步驟都一筆一劃地記在了小本上,寫著寫著,突然摘下眼鏡抹了一把眼睛。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如果那時候有手機多好啊,走之前好歹也能說一聲……”
我知道她說的“那時候”是什么時候,那是……欠缺了一輩子的一場告別。
五十年前再平凡不過的某一天,突然沖到教室門口的姑姑打破了奶奶平靜的校園生活。父親去世的噩耗,讓奶奶連宿舍的行李都來不及收拾,直接從教室被姑姑抱上了回小城雞西的大卡車。奶奶說,那天齊齊哈爾天氣很晴,她從苫布的縫隙里看外面的藍天,忐忑地想等回來之后要怎么和小初小劉還有宋哥哥解釋自己的不告而別,他們才不會生氣。小初哭鼻子是沒跑了;小劉脾氣最差,少不了罵她一頓;宋哥哥倒是未必會說什么,但是但是……
誰又能猜到呢,一走便是一輩子,一句對不起變成了一生來不及。
父親早逝,母親體弱,唯一的姐姐又只會哭;我的奶奶,當年只有11歲的秀秀,放下書包,扛起了家庭的重擔。
不是沒想過聯(lián)系齊齊哈爾的小伙伴的,但是最開始因為喪父沒心情,后來照顧家人太忙沒時間,等到最后終于把一切安排上正軌、想要給他們寫封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小半年之后。奶奶坐在小桌前,點著煤油燈,對著白紙發(fā)了半天的呆,最終還是放下了筆。
此后經(jīng)年,她讀師專,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風風雨雨五十年,再沒和旁人提起過童年的玩伴。
直到……2001年,那通電話的響起。
玩著微博微信人人網(wǎng)長大的我們,應(yīng)該沒有人還會記得“114”查號臺。然而2001那年的夏天,剛剛幫老伴用114查完號的初奶奶,突發(fā)奇想,再次按下了這個號碼。怎么就那么巧,剛好我奶奶她在雞西呆了五十年沒再離開,剛好她在喪偶后未再婚因而成了戶主,剛好我爸在給家里辦座機的時候登記的是戶主信息,剛好那個下午奶奶沒有出門遛彎,接到了那個電話……
剛好剛好,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
后來的故事就很簡單了,2001年的暑假,我和奶奶從雞西坐火車到了齊齊哈爾。不到十個小時的車程,他們走完這一程,卻整整用了五十年。不知道還有沒有別人看到,那個夏天,在齊齊哈爾的火車站,四個老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白發(fā)皺紋明晃晃刺人眼。
而我看到的,卻是四個懵懂沖動的小學生,其中一個腦袋上還頂著止血的牛糞,在校門口邊哭邊笑,說不出的滑稽可笑,也說不出的感人至深。歲月倥傯,白駒過隙,逝去的時光早已無法追溯——多少年長路漫漫,多少次午夜夢回,我童年時的小伙伴啊,我現(xiàn)在多想把我這一生都細細講給你聽,但我只是緊緊握著你的手,仿佛我們只是剛剛在校門口道別,仿佛我們這半個世紀……從未分開。
奶奶的這五十年我早已了然,他們的五十年在我們見面之后才得以知曉。
四人幫變成了三人行,但是日子總還是細水長流地過。當年弱柳扶風的小初充分發(fā)揮了自己輕飄飄的特長,成了齊齊哈爾某中專的一名舞蹈老師,和同樣教音樂的小劉最終成了夫妻;老實忠厚的宋哥哥進了機關(guān),從小宋變成宋科長、宋處長,最后變成退休的老宋。老伴兒去世后他經(jīng)常和當年的小劉、現(xiàn)在的劉爺爺一起,拉拉風琴,聽聽小曲,等初奶奶給他們炒兩個小菜,拿往事下酒,偶爾談起秀秀,都是一聲長嘆。
幸好緣分夠深,哪怕遲了半個世紀,終究還是能有個不留遺憾的交代。
多年之后我看王家衛(wèi)的《一代宗師》,看到一句話:“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彬嚨兀嘘P(guān)于奶奶的往事又浮上了心頭。所謂“心誠則靈”不過如此,錯過的原來真的能夠久別重逢。我們錯過了彼此的漫漫年華,但最終還來得及在這一生落幕之前,說一句,好久不見。
我那兒時的小伙伴啊,雖然歲月悄悄爬上了你的眼角眉梢,但你還是笑得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