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繆國慶

“綁架”迷蹤

◆ 繆國慶

1

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整塊天空陰沉沉地壓下來，壓出了一陣陣濕冷濕冷的風，仿佛隨時都會挾帶起紛紛揚揚的雪花來……

要不是為了女兒，紅梅才不會在這種時候轉道去“家樂福”采購呢。“家樂?！崩镉鞋F(xiàn)成的奧爾良烤雞賣，微辣，女兒喜歡吃；還有海鮮，碰巧了，會有小鯊魚，買來，用開水褪了沙，做一道鯊魚羹，女兒也喜歡吃；再炒個蔬菜，再做個烤麩或面筋什么的，也算是一桌豐盛的家庭晚餐了。女兒留學在外的日子里，她和老公就沒有那種講究了。說起來都不好意思，做一頓菜，像是“東北亂燉”，得吃上兩三天。老公常常就會犯嘀咕，總要弄兩只像樣點的菜吧，她何嘗不想天天山珍海味啊！可她一句話就可以讓老公閉嘴，你賺多少鈔票??？老公確實硬氣不起來，原來就是一個工人，下崗了，買斷工齡，以后就跟在一個私人老板后頭做清洗煙道的活，吃辛吃苦也拿不到幾個錢。當然，家里之所以抽緊銀根，根本原因還是為了女兒。早在女兒讀高中的時候，他們夫妻兩個聽了一家留學中介的話，開始關注留學的事情。到處都是留學中介的廣告，譬如“或許你已非凡，我們讓你卓越”，譬如“專業(yè)留學，讓未來少些留白”，譬如“發(fā)現(xiàn)新世界，發(fā)現(xiàn)新的你”，大多都與留學的本人有關。只有一條，才讓他們夫妻兩個怦然心動：“創(chuàng)造一個新家，從這里出發(fā)?！笔堑?，一道的小姐妹當中，有的家境也不好，說起來就說“苦日腳過慣了”，她不搭腔。她過不慣苦日子，老公已經(jīng)混到了這種地步，靠不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希望“草窠里飛出金鳳凰”。留學是鍍金，鍍金的鳳凰也是金鳳凰。如果女兒“從這里出發(fā)”，從此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整個家庭的命運，那就真要給這家留學中介燒高香了。于是，家里“兜底翻”，翻出家里所有的積蓄，又從親友那里借了一些，終于幫女兒辦妥了去澳大利亞留學的手續(xù)……女兒懂事，知道家底的一窮二白，即使學校放假也不回家，可以省下來回的機票錢；后來，經(jīng)人介紹，去一個華人家庭做了家教，說是家教，其實就是照看、陪伴孩子，這樣，既解決了平常的吃住，而且還能夠掙來零花錢。

這次回來，離女兒出國已經(jīng)三年，好不容易趁著人家過圣誕放假，回來一次，還不讓女兒好吃好喝，做老媽的又于心何忍？

2

氣話說“女人的手機，聾子的耳朵”，此話不能說一點道理都沒有。不像男人，平?？偸前咽謾C握在手里，或是插在上衣口袋里，隨時可以聽到手機的鈴聲，或是感覺到手機的震動；而女人的手機常常放在提包里，若是在一個嘈雜的環(huán)境里，或是“三個女人一臺戲”的時候，根本就聽不到提包里的手機鈴聲。

紅梅的手機已經(jīng)響過兩次了，要不是她到付費處結賬，拉開提包掏錢包，也不會聽見驀然響起的第三次鈴聲。她一看手機屏，哦，是女兒打來的電話。她接聽了，可傳來的卻是一個南方口音的男聲：“你是玲玲的母親嗎？你為什么不接電話？”如果不是女兒的手機號，聽見這樣的責問，紅梅恐怕早就會光火了，憑什么我該接你的電話，你算哪根蔥！可在眼下，她只覺得莫名其妙：女兒的手機怎么會在一個男人的手里？她向對方解釋說自己正在超市里，沒聽見，然后問對方，你是誰？那男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你女兒不是在澳大利亞留學嗎？好不容易回來一次……”說著，電話就斷了。紅梅簡直都摸不著頭腦了，什么意思？沒容她想下去，對方又把電話打過來了，這會兒，那男人沒說話，紅梅卻聽見了女兒的哭喊聲：“爸爸救救我！媽媽救救我……”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可沒等她回過神來，電話又被掛斷了。她心急如焚，馬上回撥女兒的手機，打不通，只有呼叫轉移的提示。她不懂什么是呼叫轉移，情急之下，只得給老公去電話，她要讓老公拿個主意。老公的電話接通了，他也正急著找她，他也接到了那個陌生男人的電話，告訴他說“你的女兒在我們手里”，并且還索要30萬元“贖金”。綁架？不可能！如果在以往，有人當作故事講，她和老公是怎么都不會相信的，平日里聽到的都是富家千金被綁架，而他們都是窮人，榨不出多少油水，綁架他們的女兒，要么是戳瞎了眼睛！可今天……

家里的座機早就因為省錢而停機了，否則，就可以直接打個電話回家去，看看女兒是否在家。早上，他們夫妻兩個離家的時候，女兒還在睡覺，昨晚也沒聽說她今天要出去，說不定還呆在家里呢。不過，也不對，她沒出家門，她的手機又怎么會落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手里？要不，女兒前兩天就把手機掉了，怕他們責怪，沒敢跟他們說。不過，也不對，那個男人怎么會把他們家里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

不說了不說了，心思全亂了，她對老公說，不如先趕回家再說。

3

開鎖，推門，喊女兒的名字，屋里只有空空的回音……女兒確實不在家里；再去女兒的房間，床上一片凌亂，連被子都沒有疊好……這不是女兒平常的做派；再看桌上，女兒也沒有留下字條，沒有片言只語……心，頓時浸入了冰窖里，眼前的一切，不得不讓他們相信了那個陌生男人的話，女兒被綁架了！

撥打女兒的手機，還是要命的呼叫轉移……就在茫然無措的當口，那個男人的電話接踵而至，還是女兒的手機號，這成了他們目前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對方只有一句話，讓他們交錢?？伤麄円粫r間去哪里湊齊這30萬元“贖金”呢？“不想付錢？”那個男人冷笑了一聲，“那你們是不要女兒的命了？”“撕票”的威脅，撕裂著紅梅的心，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她告訴對方家里實在太窮，哀求對方給他們一點準備時間，千萬千萬要保證女兒的安全。她絮絮叨叨地哭訴個沒完，對方顯然被打動了，沉吟了一陣，說是“那就先付10萬吧，算是你們的誠心”。隨即就發(fā)來了一個銀行卡號，要他們在20分鐘之內轉出這筆“誠心費”，否則，休要怪他不客氣。紅梅救女心切，咬咬牙答應了。一邊的老公卻因此發(fā)了愁，家里哪里還有10萬存款啊！“你就不能動動腦筋?。俊奔t梅淚眼婆娑地責罵老公。老公突然間冒出一個想法：干脆報警吧。紅梅一愣，不行不行，這些人心狠手辣，什么事情做不出？萬一女兒有個三長兩短，你我……她沒有說下去，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她和老公活著還有啥意思！不行不行不行……

老公無奈，通過網(wǎng)上銀行向對方分兩次轉賬了10萬元，第一次的5萬是家里僅有的積蓄，第二次的5萬是老公向那個清洗煙道的私人老板借的。他只說是急用，暫借，人家也沒好意思問用途。

錢收到了，當那個男人告訴紅梅這個消息的時候，紅梅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終于保全了女兒的性命！是的，對她來說，還有什么比女兒的性命更重要的呢？此刻，她多么想聽聽女兒的聲音??！落在綁匪的手里，真不知女兒受了多少驚嚇，遭了多少罪，她這個做母親的，實在是放心不下……她對那個男人說，求你了，讓我與女兒說幾句話，好嗎？那個男人滿口答應，那可以啊，你把剩下的錢打過來，你們就可以見面了嘛?？烧f到底，還是拒絕了她。

一瞬間，她甚至懷疑，女兒是否還活著……

4

女兒還活著！紅梅又一次聽到了女兒的呼救聲，“爸爸救救我！媽媽救救我……”

就在那個男人拒絕了她與女兒通話的要求、堅持索要剩下的20萬元“贖金”之后，紅梅感到了徹底的絕望，她和老公完全沒有能力再支付這筆費用，也不可能再寄希望于綁匪的良心發(fā)現(xiàn)，除了報警，她和老公已經(jīng)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就在派出所報警的當口，那個綁匪又打來了催款電話，又讓他們聽了此前曾經(jīng)聽到過的女兒的呼救聲。

紅梅向民警確認，這真的是女兒的聲音。

雖然聲音確認了，但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接案民警推斷對方可能是在反復播放電話錄音，詐騙的成分很大。當然，因為沒有找到報案人的女兒，也無法排除她被綁架的可能。正因為有著種種的可能性，接案民警并沒有把自己的推斷告訴紅梅和她的老公，而是要求他們以正在籌款的名義穩(wěn)住對方，讓警方在這段時間里加緊著手開展偵查，爭取盡快找到他們的女兒。

紅梅禁不住落淚了。

盡管她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由于案情重大，警方立即組建了專案組，派出數(shù)十名民警分頭展開行動，去排摸她女兒在此期間的活動軌跡，去分析她女兒目前的具體下落，警方還將大量警力布控在街頭以及她家親戚、女兒的朋友處，同時啟用了遍布市區(qū)的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以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她女兒的蹤跡。她和老公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警方對此事的重視，感受到了警方對他們一家命運的關切……

就在此時，那個男人依然不依不饒地來了催款電話，紅梅索性就大哭了起來，哭得對方都不耐煩了，“哭什么，你把錢打過來，我把你女兒還你，不就行了嗎？”紅梅抽泣著說：“嗚嗚，你不要逼我，把我逼死了，你也拿不到錢……嗚嗚、嗚，我老公正在借錢，為了女兒，我無論如何都會在今天夜里給你……你再等等，不要害我女兒，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直到對方掛了電話，她還在不停地哭：女兒啊女兒，你究竟在哪里？

不知過了多久，紅梅突然聽到身邊有了動靜，她睜大了眼睛，仿佛是幻覺。不不，這是真的！一個民警正在催促他們起身，隨他的警車出發(fā)，去見他們的女兒。轉念間，她的心不由忐忑起來：既然警察說找到了她的女兒，那么，為什么不把女兒帶到這里來呢？難道……想到這里，她頓時有了一種兇多吉少的預感，老公也只是木然地坐著。他們就要見到的女兒，究竟是站著的是躺著的？她張了張嘴，想問，可沒敢問，生怕是噩耗。

警車，悄無聲息地疾駛在夜街上，兩邊的街燈閃爍著在眼前掠過，她感到一陣眩暈，合上了眼，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5

警車，在一家肯德基快餐店的門口停了下來。

紅梅愣愣地只管在車里坐著，沒動，直到民警拉開了車門，對她和老公說：“哎，怎么不下車，不想見女兒啦？”她這才如夢初醒，哦——女兒在這里？

已有民警為她推開快餐店的門，紅梅朝店堂里望去，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女兒，“玲玲——”她呼喊著女兒的小名，撲了過去。再說那玲玲，猛一回頭，看見了披頭散發(fā)的母親、呆若木雞的父親，以及在他們身后的好幾個警察，不僅沒有一點驚喜，反倒神色慌張起來蜷縮成一團了……

在民警百般的勸導下，玲玲這才慢慢地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昨天下午，她接到了一個陌生男子的電話，自稱是某快遞公司人員，給她送一份銀行的加急快件。她莫名其妙，從國外回來沒幾天，根本就沒有辦過任何銀行業(yè)務。對方又說，這是一份銀行的催款通知書，如有疑問，可直接咨詢警方。接著，就把她的手機轉接到公安的專線上，公安嚴正地警告她說，她的身份信息已被犯罪分子用來洗錢，涉嫌犯罪，必須配合警方自證清白。

玲玲長期在國外讀書，哪里會想到自己會在國內犯了罪，她立刻就慌了神，只得老老實實地表示，愿意配合警方工作?？稍趺磁浜夏兀繉Ψ揭赞k案需要保密為名，讓她獨自去找個賓館房間，然后遠程接受“電話訊問”。在此過程中，對方還發(fā)來一個網(wǎng)絡鏈接，她點擊后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出的“拘捕令”。在驚慌之余，她接受了“電話訊問”，說出了關于個人以及家庭的所有信息。隨后，對方以“安全驗證”為名，讓她付費2.9萬元，并且下令必須保密，不得泄露案情，否則后果自負。她回國后一直住在家里，只有閑時去圖書館讀讀書，花費很少，也沒有向父母要過錢，一時間，讓她從哪里去籌錢呢？如果向父母要，父母肯定會問用途，那么，只能跟過去的同學借了，好得同學們幫忙，七拼八湊，才讓她把那筆“安全驗證”付清了。

可是，事情并沒有就此了結。

后來，對方又來了電話，讓她再找賓館去住，說是要在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里進行“聲音比對”。她又聽從了，即使讓她對著手機喊“爸爸救救我！媽媽救救我……”，她也照著喊了?！奥曇舯葘Α焙螅瑢Ψ接肿尠阉氖謾C號碼呼叫轉移到另一個號碼上，然后關機，去到一個不會引起人家注意的地方呆著，至于什么時候才能離開，對方說，必須等待指令……

因此，玲玲就找了這家肯德基快餐店，在她想來，這里客來客往，誰也不會注意誰，再說，她也需要吃飯，在這里邊吃邊等，也是正好。

6

長期在國外讀書的玲玲，從沒接觸過國內的電信詐騙，即使在敘述自己最近兩天的經(jīng)歷時，玲玲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騙局，而在紅梅和她的老公聽來，盡管女兒把整個過程說得有頭有尾，但也還是一頭霧水。

直到民警連接了這出“連環(huán)局”的所有環(huán)節(jié)，才讓玲玲和她的父母明白了整個騙局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玲玲遭遇了冒用警方名義的電信詐騙，犯罪分子以“涉嫌洗錢”為罪名，進行恐嚇，然后利用她的恐懼心理，先是騙了她的錢，繼而勒令她與外界斷絕聯(lián)系，然后再拿她的“失聯(lián)”做文章，將詐騙升級為“綁架案”，利用獲取的玲玲個人以及家庭信息，使用她的手機號碼給你們打電話，編造綁架案由，播放她的電話錄音，讓你們相信確有其事，接著，就打時間差，來騙取你們的大額“贖金”……

紅梅懊悔莫及：為什么不早早地報警呢？

發(fā)稿編輯/張 蓉

插 圖/葉旦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