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潤光
胡路康跟變壓器廠交接班的人混雜在一起,搭九路公共汽車去東郊,隨后倒早班火車到白馬鎮(zhèn)。從西郊到東郊,這一趟車要是轉(zhuǎn)車順當?shù)脑?,路上約走一個半小時。
在火車上,同車廂的有四個農(nóng)婦。胡路康凝視著窗外,生怕有人問起他出門的原因和目的地。在沒有弄清別人的意圖時,最好還是先別透露自己的打算。
火車到白馬鎮(zhèn)時,胡路康確信前一天晚上熨得筆挺的西裝和褲子已皺得不像樣子。他的額頭滲出了汗珠。胡路康將那條費勁系好的領帶松了一松,這條領帶是廠長去上海出差為他捎來的。他劇烈地干咳了一陣兒,以掩飾不安的心情,略微有點作用。他激動得感到喉嚨發(fā)澀。
火車到了北鎮(zhèn)村,胡路康最后一次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寫著幾句他已經(jīng)修改多次的見面問候語的字條。以往見了女人便張口結(jié)舌的窘態(tài)記憶猶新,這一回見了面,好歹能對付幾下才是。至于這次相親之行后的結(jié)果如何,他只能聽天由命了。這時,司機已開始拉閘,隨著尖銳刺耳的剎車聲,列車緩緩停了下來。
這一切不能不談到,但已經(jīng)成為過去,就是現(xiàn)實的時光也在流逝。
胡路康越過鐵軌,向女檢票員問了路,順著小站向右拐,跌跌撞撞地進了馬路右邊的君來順飯店,要了一盅雙料燒酒壓壓心中的慌張,隨后又要了一杯薄荷汁解解酒氣,最后再喝一杯果汁驅(qū)散口中的薄荷味。
君來順飯店的老板是個頭腦靈活的人,仿效著前輩的經(jīng)商訣竅,臉上總是掛著會心而又親切的笑意,仿佛揣懷著一種心靈記錄儀,目送著胡路康到街上。
“馬婕?!焙房祦淼胶蜕泻惶柋伙L雨剝蝕的門前念道。他拿出小梳子將頭發(fā)由頂部往兩側(cè)梳理了一番,情不自禁地要再次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揩拭了一下汗津津的雙手,最后才按響門鈴。
在這關鍵時刻,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都成了大問題。門板上的裂口處發(fā)出的嘎吱嘎吱的響聲,還有門閂的開啟聲都鉆入胡路康的耳膜,特別尖銳。這時街門打開了,露出一副大眼鏡和一排齜露的大馬牙。
“你找誰?有什么事?”
那不止一次修改過的三句話陡然長在胡路康的喉嚨里。片刻沉默后,他終于答道:“我是為了那條廣告來的?!?/p>
“對不起,你來遲了?!蹦歉瘪R牙露出了微笑,“衣柜已經(jīng)給人買走了?!?/p>
不,為了一件家具胡路康可不會顛沛流離地近兩小時,為了一條征婚廣告還差不多。他從屁股口袋里抽出那封被臀部汗水滲透、磨得不成樣子的信表示應征。寄信人:馬婕。
寬厚的鏡片閃亮了一下,那排上牙都蓋住了下嘴唇:“你莫非就是……我還認為你明天才來呢?”
胡路康的注意力再次轉(zhuǎn)向豁裂的木門框,目光順著那分叉的裂縫往上游動。過了一會兒,他才覺得她在問他。
“哦,是這樣,廠長一大早就跟我說,這類事趕早不趕晚,讓我今天就來?!彼忉尩?,并且目光從一個傾斜的木樁上收回來,見到她眼鏡四周的臉龐上泛起了紅暈。他神色恍惚,急慌慌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塊夾心巧克力糖吹了兩口氣,趕緊塞到對方手里。
“給您的,馬婕?!彼f,聲音嘶啞。此刻,他覺得自己的臉也紅了。
“不,請不要這樣?!瘪R婕輕聲細語地說。胡路康只好將那巧克力糖又夾在指縫間。
他倆就這樣站了片刻,直到馬婕說:“你從西郊跑到東郊,想進我家坐坐嗎?”
于是,胡路康默不作聲地跟著她那雙干瘦的小腿走了進去。他感到有幸的是此刻不必說話了,否則他真不知談什么好了。
“你的住房布置得不賴??!”他進了馬婕的房間后說,并且小心翼翼地坐到指定的椅子上。之后,他在喝茶時又問道:“您也許在上班吧?”
接著胡路康又是長時間默不作聲,因為馬婕在介紹她所在的城市和她工作的圖書室。她還講到豪華客機上的廣告——“假如您坐得起頭等機艙而舍不得坐,那最后的得益者將是你的財產(chǎn)繼承人!”
在對方介紹的過程中,胡路康只是點頭,除了喝完一杯又一杯的茶水,就是不時地說“嗯、嗯”,并不得不瞅著對方的大馬牙。
時間就這么流逝了。頭上傳來了掛鐘的鐘聲,他一直數(shù)到十下,沒聽到她問他能否再待一會兒。
“您該走了,是嗎?”
“去哪兒?”胡路康不禁詫異。他搔了搔前額,理了一下思緒。
“我把您一直送到車站?!彼f,并把茶杯撂在一起。
“干嗎要去火車站?”他驚奇地問道,“今天已經(jīng)沒有火車了?!?/p>
馬婕拿不準地問道:“那么您打算在哪兒過夜?這一帶可找不著旅館哪?!?/p>
這時,管道工胡路康將身體撐得直直地說:“就在這里過夜,因為,馬婕——你在廣告中提及缺少機遇,現(xiàn)在機遇就在眼前!你想,不然我干嗎要在路上折騰一兩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