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木笑
一般對肯·福萊特的“世紀三部曲”的定義是“歷史懸疑小說”,其實這并不十分確切,肯的小說自然有懸疑小說的精妙,但并非其用力的支點,從《巨人的隕落》到《世界的凜冬》,“世紀三部曲”更應(yīng)該歸為“新歷史小說”的范疇??仙瞄L歷史長卷的描繪,作品頗有些《拿破侖加冕》一類集政治歷史和個人命運于一體的大型油畫的味道,他的小說很巧妙地讓各個階層的人物登上一列滾滾向前的歷史列車,仿佛2013年非?;鸬哪遣俊堆﹪熊嚒芬话悖屖篱g百態(tài)集中呈現(xiàn)在某段最具沖突的歷史橋段之中,駛向肯內(nèi)心中的文學(xué)使命的“前目的地”?!毒奕说碾E落》定格在1911年6月到1924年1月這段“一戰(zhàn)”前后的世界巨變中,作為“世紀三部曲”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世界的凜冬》自然要將坐標選在“二戰(zhàn)”前后,而其中卻又有很大差別,正如小說名稱所蘊含的意味,《巨人的隕落》仿佛是一幕大劇的序幕,帷幕被緩緩拉開,恢宏的歷史畫卷呈現(xiàn)讀者眼前,六個家族的興衰變化,近一百三十個人物一一登場,可以說作為“世紀三部曲”的首部,沒有什么比這個開篇更合適的了。在此基礎(chǔ)上,《世界的凜冬》更像是一種綻放,其著力點更側(cè)重人物自身對宏大歷史背景的映射,而這正是“新歷史小說”最突出的人本主義和歷史主義交融的藝術(shù)特色。
《世界的凜冬》作為《巨人的隕落》某種意義上的續(xù)集,開篇就從上部一對兒主要情侶——叛逆了自己英國貴族身份的茉黛和德國外交才俊沃爾特的爭執(zhí)開始,用他們小女兒卡拉的視角敘述了在希特勒成為總理那段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里,他們之間在政治立場和抗?fàn)幏ㄎ魉狗绞缴霞ち业臓巿?zhí),茉黛一如既往的勇氣和沃爾特天真的政治幻想被展露無遺,人物的性格比對極為鮮明。當(dāng)然,《世界的凜冬》真正的主角是《巨人的隕落》中人物的下一代,而這次肯·福萊特好似下定決心,一定要從《巨人的隕落》對人物相對溫和的處理中走得更遠,因此閱讀《世界的凜冬》的體驗也許會相對“難受”,因為肯對人物命運的處理確實如“凜冬”般毫不留情。
書中第一個出場的主角卡拉,從小就顯示出過人的成熟和堅強,11歲的時候竟勇敢地為家中女仆艾達做了接生,這樣一位很有母性光輝的天使級女主并未得到上天庇護,她的父親沃爾特最終被納粹毒打和折磨致死,雖然卡拉仍然可以很勇敢地揭露納粹毒殺殘障人士,像她的母親茉黛一樣去為盟軍搜集情報,甚至最后成為一名柏林的市議員。但我們無法忘卻卡拉為了解救13歲的女孩而被蘇軍輪奸致懷孕并且生下孩子,卡拉雖然象征著小說中某種母性光輝和女性的堅韌自強,但她仍舊不得不面對一種直指女性的悲慘畫面:蘇軍占領(lǐng)柏林后,柏林的女人們從15歲到50歲都或多或少地被強奸或輪奸,有的甚至被輪奸致死。當(dāng)卡拉甚至慶幸自己以及其五十多歲的媽媽和女仆艾達是何其幸運,因為她們雖然都遭到凌辱,卻都未曾死去時,我們能夠聽到心像水晶一般破碎的聲音,那是一種史詩英雄般無奈的嘆息,而這也正是肯要在“世紀三部曲”中帶給我們的思索。
《世界的凜冬》對于男性角色的塑造在某種意義上是弱于女性角色的,這并非肯·福萊特寫作上的缺憾,而是一種人類歷史的必然,因為不管如何爭論,人類社會仍然是某種標準下的男權(quán)社會,這自然讓男性享受了更多的特權(quán)。然而,當(dāng)歷史出現(xiàn)重大拐點(多數(shù)伴隨著極為慘烈的戰(zhàn)爭),男性也不可避免地被最直接地裹挾其中,男性的性別特質(zhì)讓其雖然強硬但也帶有著先天的脆弱,而女性貌似柔弱內(nèi)心卻更為堅韌,因而越是動蕩的歷史越容易在女性身上投射多維的影像。比如卡拉的哥哥埃里克幾乎和卡拉同時出場,青年埃里克開始被納粹迷惑,書中寫為了那一身納粹沖鋒隊隊服對他致命的誘惑,而在親眼目睹納粹槍殺俄羅斯猶太人平民后,埃里克幡然醒悟,從此和納粹決裂埃里克這個人物塑造得是很成功的,他的軟弱和遲疑,他未泯的良知等性格特點都刻畫得非常到位,但埃里克貌似豐富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一種豐富的人物經(jīng)歷,而他只不過是那個特殊歷史時期隨波逐流的無數(shù)人之一而已,新歷史小說承認戰(zhàn)爭歷史背景下的男人更容易臉譜化,因為距離光源越近和距離光源越遠一樣,都會讓自身的形象容易模糊。
即使如英國部分的男主,艾瑟爾與菲茨的兒子勞埃德這個人物也有著這樣的無奈,雖然其從對抗英國法西斯到參加西班牙志愿軍,再到被引渡等經(jīng)歷極為豐富,他的勇敢和善良無處不閃耀著男性的光輝,但我們看他的眼光更多是一種英雄式的固有角度。相比而言,美國部分的男主伍迪要更顯豐盈一些,伍迪在諾曼底登陸戰(zhàn)中第一次殺人,肯·福萊特非常精彩地描寫了他內(nèi)心的焦灼和撕裂,敵人同樣有等著他回家的父親母親、妻子或女友,甚至兒女,然而這個可能擁有完美家庭的人卻被與他無冤無仇的人殺死在了異國的土地上,這是因為什么呢?但往往這種非常成功的人物內(nèi)心掙扎卻很容易被宏大的戰(zhàn)爭歷史背景沖淡,因為伍迪的掙扎帶有一種普適性。
在這種意義上,新歷史小說必須用強帶入感彌補歷史小說人物塑造的先天制約,在這一點肯·福萊特與金庸無疑都是大師級的人物,其對史實素材運用的精準、嫻熟和自然讓其作品迸發(fā)出極強大的藝術(shù)魅力?!妒澜绲膭C冬》將書中人物置于這種與真實史實的“零距離”接觸之中。全書開篇即將幾個重要人物置身于1933年的柏林,直接展現(xiàn)最為驚心動魄的“國會大廈縱火案”,其寫法的妙處在于非常自然地把沃爾特、艾瑟爾、勞埃德等人物接引到縱火案案發(fā)的現(xiàn)場,特別是把全書主角之一的勞埃德安排到了更深入的位置,實現(xiàn)了一種“近景”的代入。
無論我們對于“新歷史小說”如何定義,人們對于歷史的理解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仰視和遠觀,人們開始逐漸學(xué)會在歷史中認識人性,更逐漸認識到人性與歷史一樣都并非一潭清水,它們都具有自己的復(fù)雜性,當(dāng)這兩者相遇,在類似催化的作用下,兩者將同時顯示出某種詭異性甚至荒誕性,這在《世界的凜冬》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小說從1933年柏林的納粹沖鋒隊為了強買一家酒吧不惜耗費心力查出酒吧老板和店員是同性戀,繼而放狗活活咬死了老板的同性戀人開始,便將真實的歷史盡量還原給讀者,使讀者了解到納粹不僅僅屠殺猶太人平民,為了節(jié)省戰(zhàn)爭開支和貫徹其種族主義對有精神殘疾和身體殘疾的德國國民也實行了滅絕。至于同一時期的美國,為了推動“羅斯福新政”,貌似“完人”的羅斯福為緩和南方政治勢力的壓力,仍然會從政治利益的角度選擇不支持充滿人道主義光芒的“廢除私刑法案”……肯·福萊特正是用這樣毫不留情的手法揭示歷史的真實,而這種真實正是其實現(xiàn)自身文學(xué)追求的必然需求。
1945年薩特提出的“介入文學(xué)”的理念,文學(xué)要介入社會歷史和政治活動中,文學(xué)更要介入到人們的內(nèi)在生活中,啟迪人們以更加客觀的視角審視自我和人性,完成自我的精神升華。
正是從這樣的文學(xué)使命出發(fā),肯·福萊特的小說出版前,都會請歷史學(xué)家審讀書稿,絕不容許出現(xiàn)任何史實錯誤,他說:“很多作家只寫能取悅他們自己的東西,并模模糊糊地希望這也能取悅別人。但我每寫一頁都在清醒地思考:讀者會怎么想?讀者覺得這真的會發(fā)生嗎?讀者關(guān)心這些嗎?讀者想要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嗎?我敬佩那些用文字和新奇結(jié)構(gòu)進行文學(xué)實驗的作家,但我從不這么玩?!蔽覀冇欣碛善诖诰奕艘讶浑E落,世界從凜冬中艱難走出之后,肯·福萊特和新歷史小說的雪國列車將會帶著我們駛向最終的目的地,也許應(yīng)該是一個雖然仍有寒意但注定會給人溫暖和希望的春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