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金庸訴江南同人小說《此間的少年》侵犯其著作權，構成不正當競爭，索賠500萬元。日前，廣州法院直播審理中國同人作品第一案，引發(fā)網(wǎng)友熱議。

大洋彼岸的美國“筆墨官司”屢見不鮮。2001年愛麗絲撰寫小說《風過了無痕》，米切爾基金會一紙訴狀將作者和出版社告上法庭。轟動全美的同人作品案，如何收場？

從《飄》到《風過了無痕》

故事還要從頭說起。17年前，畢業(yè)于哈佛大學的黑人才女愛麗絲·蘭黛爾寫出處女作《風過了無痕》（The Wind Done Gone）。一看標題，熟悉美國文學的讀者第一反應就是，莫非與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名作《飄》（The Wind Is Gone）有什么瓜葛？

誰人不知，1936年米切爾出版《飄》。作者一生只創(chuàng)作這一部小說，卻將南北戰(zhàn)爭血雨腥風中綻放的愛情之花，描繪得扣人心弦，讓讀者如癡如醉，欲罷不能。《飄》前六月發(fā)行量高達1000萬冊，3美元的書價炒到60美元。

小說榮獲普利策獎和美國出版商協(xié)會獎。更不用提電影《亂世佳人》風靡一時，讓原著譽滿全球。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地方叫作老南方。那里曾是一片屬于騎士和棉花田的大地。在這個美麗的世界里勇士們最后一次鞠躬。在這里最后一次能覓得奴隸主騎士與他們貴夫人的蹤跡。如今它只能在書中被尋覓，因為它不過是一個被憶起的夢。一段文明隨風而逝?！泵浊袪枒涯钔裟戏脚`主生活，對北方的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生于南方的她從不認為奴隸制是壞事，也不贊同黑人與白人平等?！讹h》矢口否認黑奴逃亡，把三K黨描繪成保衛(wèi)白人婦女的俠義團體，悲慘的黑奴生活也被美化得異常幸福。作家自然受到后人詬病，連1996年奧運會組委會也只字不提這位“亞特蘭大最杰出的女兒”。

不滿站在白人奴隸主立場上的《飄》，愛麗絲別出心裁，采用戲仿手法，設計了一個與《飄》主人公同父異母的黑人女性辛娜拉，作為主人公。她是斯嘉麗的父親與莊園黑人奶媽的私生女，又是斯嘉麗丈夫瑞特的情人。全書從辛娜拉的視角講述了那個動蕩痛苦的大轉(zhuǎn)折時代，黑人女性獨特的心路歷程。

小說以日記體，娓娓道來。書中斯嘉麗變成“另外那個人”；瑞特用“R”代替；奧哈拉是“種植園主”；阿希禮是“愛做白日夢的紳士”；塔拉莊園成了“塔塔莊園”。辛娜拉一直不能原諒母親對斯嘉麗的偏愛，黑媽媽在去世前給R的信，使她終于明白母親的苦心。被親生父親賣掉，她在“美麗”妓院遇到瑞特。瑞特帶她到巴黎，給她紙筆寫下了這本日記。

新意迭出，作品送到米弗林出版社?！昂脮?，我們出定了！”出版商拍板，預定當年6月出版。

戲仿還是盜版

這邊廂，新書出版緊鑼密鼓；那一邊，掌管米切爾遺產(chǎn)事宜的基金會高層坐不住了。他們對外宣稱：新書侵犯《飄》的版權。一旦出版，必然造成外界誤解，嚴重影響基金會授權他人撰寫《飄》續(xù)集。

別忘了，米切爾基金會對搖錢樹百般呵護。1991年，從數(shù)百人中挑選作家，寫出續(xù)集《斯嘉麗》，一次獲得授權金數(shù)百萬美元。1998年媒體爆料，作家派特·康洛伊與米切爾基金會談崩了，基金會對授權寫作《飄》新續(xù)集限制多多：不能出現(xiàn)同性戀角色，不能提及黑白混血，斯嘉麗絕對不能死。

事不宜遲，基金會火速出手，2001年3月16日委派律師向亞特蘭大地區(qū)聯(lián)邦法院提起訴訟，將愛麗絲和出版社列為被告。原告律師馬丁強調(diào)：新書系未經(jīng)版權所有人合法授權的非法衍生作品，愛麗絲全盤抄襲原著劇情和角色，侵犯《飄》的版權和商標權，故請求法官頒布禁制令，禁止出版社發(fā)行，并銷毀所有侵權印刷品。

不甘示弱，被告律師貝克反唇相譏，新書是由愛麗絲創(chuàng)造的原創(chuàng)作品；即使法院、陪審團發(fā)現(xiàn)新書有對《飄》的引用，任何此類引用都是美國版權法上的合理使用（fair use）。

愛麗絲從不否認自己的作品與《飄》的關系，“兒時開始讀《飄》，非常喜愛野心勃勃、充滿活力、不顧一切追求愛情的主人公斯嘉麗。但是，長大后重讀《飄》，感覺作品忽視了對美國南方種族歧視的描寫，作者丑化了黑人，把他們描寫得愚昧無知，智力低下?！?/p>

接受記者采訪，她吐露心聲。“書中沒有對黑奴的奴役和買賣，沒有黑奴的掙扎和逃亡，沒有事實上隨處可見的對女性黑奴的侮辱?！讹h》描寫的是一個從來不存在的南方。由于《飄》和電影《亂世佳人》影響太大，全世界都相信了當時美國南方塔拉莊園的美好?！?/p>

新書采用的描寫手法屬于“戲仿”；書的名字就暗含白人統(tǒng)治一切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新書時代與場景均與《飄》相同，許多人物都能從《飄》中找到影子?！爸詫懶≌f，就是要用歷史的真實去打破米切爾的虛構，糾正嘲弄傷害了幾代黑人感情的《飄》對美國黑人悲慘處境的錯誤描寫，讓世人對那個時代有個公正的認識。”愛麗絲說。

一審判決構成盜版

4月20日，查爾斯法官經(jīng)過審理，發(fā)布51頁判決書：根據(jù)司法慣例，是否“合理使用”要考慮“使用的目的和特性”“作品的性質(zhì)”“所使用的部分與整體版權作品相關的數(shù)量和重要性”以及“該使用對版權作品潛在市場或價值的影響”。新書借用《飄》中15個人物和著名橋段，又純屬商業(yè)目的，對《飄》的銷量有負面影響，構成“盜版”。法官初步禁止新書出版發(fā)行。

“禁書令”引發(fā)軒然大波。有人質(zhì)疑法官是在保護版權法還是在保護關于舊南方的神話？“我的小說是戲仿而不是盜版，自己不過是還歷史一個公道?！?1歲的愛麗絲抗議，“判決讓我深感震驚，痛苦壓抑。我不想利用《飄》，我要駁倒它?！?/p>

米弗林出版社發(fā)表聲明，他們一貫保護版權所有者對作品、人物和續(xù)集的權利，但他們堅決支持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關于言論、出版和信仰的自由，還有民主制度下不可缺少的批評甚至嘲弄著名作品的自由。

美國法律界、文壇炸開了鍋，批評聲浪不斷。憲法學家強調(diào)判決違反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言論保護精神。知識產(chǎn)權學者強調(diào)，法官誤解“合理使用”原則。自由閱讀基金會、美國筆會中心等組織向法院提交法庭之友意見書。各大出版商、道瓊斯、華納和微軟異口同聲批評：判決勢必導致“寒蟬效應”。

20多位著名作家、評論家發(fā)表公開信，強調(diào)美國人民一直在討論奴隸制留下的痛苦；《飄》廣受歡迎，由于它獨一無二的神話地位，一直是美國主流社會了解南方種植園生活的重要源泉，現(xiàn)在是讓美國公眾知道另類觀點的時候了，“禁止出版新書不符合公眾利益”。

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黑人女作家莫里森激動地追問：“誰有權決定歷史應該怎樣想象？誰有權代表奴隸來說奴隸制應該是什么樣的？”她力挺愛麗絲“想象并占據(jù)”米切爾小說中從未涉及過的敘事空間；新書采用日記體，和《飄》的敘事角度完全不同，盜版侵權從何談起？

“戲仿是被壓迫者的抗議方式?！惫鸫髮W著名黑人文學批評家蓋茨解釋，戲仿歷來就是非洲裔美國人表達思想的重要方式，黑人傳統(tǒng)中充滿各種各樣的戲仿作品，新書只不過是這個悠久的幽默傳統(tǒng)中的最新例證。

書越禁，越受歡迎。判決一出，少數(shù)送給文學評論家的樣書，在第三方買賣網(wǎng)站易趣（ebay）上炒到240美元天價。

法庭的“新的一天”

不服一審判決，被告決定上訴到底。

本案涉及多個法律問題，諸如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禁止立法限制言論（含文學作品），與憲法中版權保護條款、1976年《美國版權法》授權法院頒布初步禁止令：不得發(fā)行侵權作品，是否存在潛在沖突；《美國版權法》第107條涉及文學作品“轉(zhuǎn)換性使用”的被告抗辯，究竟如何理解？被告主張的“戲仿”抗辯，此前僅適用于音樂和攝影領域，能否擴展到整部小說和電影？

5月25日第11巡回上訴法庭開庭審理。律師馬丁發(fā)言：“如果不禁止這本盜版作品，就會創(chuàng)造一個危險的先例，其他文學名著的續(xù)寫權也岌岌可危。”

“我方專家證人南方名校達特茅斯學院、布蘭代斯大學的文學教授、古根漢姆基金會主席作證，這本書基本上就是——我不想負面攻擊——一個寄生蟲。”他攻勢凌厲，“把《飄》從《風過了無痕》中抽離出來，新書所剩無幾。憲法提及版權，要保護作者，給予作者本人續(xù)寫權?！?/p>

“請看原著這段對斯嘉麗的描寫——活力四射、滿頭黑發(fā)、五個縣的寵兒，再看新書那段對另外那個人長相的形容，是不是像得出奇？”他拿出兩本書諷刺。貝克律師巧妙回擊：“戲仿作品無法脫離原著，總不能說斯嘉麗是來自舊金山的金發(fā)美人。原著結束處斯嘉麗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書結尾辛娜拉說，對沒有明天的黑奴，我致以無上的祈禱！這難道是徹頭徹尾的抄襲？錯。這才是戲仿！”

針鋒相對，貝克律師請求法官考慮1994年美國最高法院在坎貝爾音樂案中，以“轉(zhuǎn)換性使用”作為合理使用的根基?！叭绻髌繁挥米鰟?chuàng)作素材，轉(zhuǎn)換成了具有新的信息、新的審美、新的洞見和理解的創(chuàng)作，這種行為是為豐富社會而存在的合理使用原則所要保護的?！笨紤]到重大的公共利益，法官應以賠償經(jīng)濟損失取代禁止出版發(fā)行。

馬丁律師抗議，沒有禁書令的威懾，盜版方僅僅支付賠償金只會導致“強制許可”。貝克律師反駁，禁書令實際上封殺了新書對《飄》的文學批判，無異于將作者驅(qū)逐到無人閱讀的學術刊物；而國會立法授權法官發(fā)布禁令只是授權性的而非強制性的。

不到一個小時，三名上訴法官下令撤銷原禁令，2頁判決理由是：原禁令違反了憲法第一修正案，一審法官濫用自由裁量權；案件發(fā)回地區(qū)法院，由陪審團重新審理。

上訴法官伯奇在后來發(fā)布的長篇判決意見書中闡述，“美國憲法中的版權條款與第一修正案，乍一看似乎存在沖突，實際上制憲者希望防止審查?！栋鏅喾ā肥菫榱朔乐顾饺藢彶?，第一修正案則是為了防止政府審查。”法官詳細論證，基金會難以證明愛麗絲挪用《飄》的若干要素，不折不扣構成侵犯版權，后者有權主張合理使用抗辯。

法官認定：新書雖為商業(yè)作品，但確實是對《飄》的高度轉(zhuǎn)換性使用，作者的寫作目的是駁斥和摧毀《飄》的視角、偏見和神話。這一點對合理使用抗辯至關重要。最高法院同意，對被戲仿作品給予最大程度的保護并不合理，“戲仿作品必然模仿眾所周知的作品”。脫離《飄》中最著名的人物和情節(jié)，戲仿絕無可能。超過最低限度引用原著的戲仿，依然可被認定構成合理使用。出版新書，并不影響《飄》的銷售量和市場價值。

“合理使用的一大目的在于思想的自由傳播——特別是批評和評論?！辈娣ü僖诲N定音。法庭外，馬丁律師搖頭：“全怪政治正確和媒體壓力。米切爾被人罵成種族主義者，愛麗絲是個黑人，版權問題靠邊站嘍！”貝克律師回應：“這樣講有失公允。唯一的種族問題是《飄》充滿種族偏見?！?/p>

巧合的是，5月25日法官宣判當天，正是新書中辛娜拉的生日。愛麗絲興奮表示：“今天，她喜獲自由啦！”

趁熱打鐵，出版社第一時間推出新書。書封加上“非授權戲仿”的橘紅色圓形標志，上方則是通欄標題黑字“一部挑釁性的文學戲仿作品，戳穿了一本南方經(jīng)典著作所長期流傳的神話”。小說連續(xù)8周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一年內(nèi)銷售15萬冊精裝本和6萬冊平裝本。

2002年5月，各方達成庭外和解協(xié)議，基金會不再阻撓小說發(fā)行，小說封面保持“非授權戲仿”的標記；出版社向米切爾生前資助的黑人學校莫爾豪斯學院捐贈一筆錢；愛麗絲則保留將新書改編成電影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