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我認(rèn)識一位老哥哥，我們都叫他老爺。老爺家里養(yǎng)了一只鸚鵡和一頭豬。豬的名字叫福祿獸，寵物商人說它是那種永遠長不大的袖珍寵物豬，即便成年之后也只有兩尺多長。鸚鵡來自西雙版納，通身翠綠，尾羽修長，老爺因此給它取名叫“大蔥”。

鸚鵡總的來說是一種神奇的動物。據(jù)說有的品種能活到100多歲，可以作為傳家寶傳好幾代。還有的品種極聰明，可以達到人類7歲兒童的智商。

以上特點大蔥都沒有。

大蔥的特點是好色。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大蔥都非常深沉內(nèi)斂，像條真正的云南漢子那樣，蹲在架子上思考“鳥生”，或者嗑瓜子。偶爾它會在架子上踱步，輕聲慢語，自己對著墻說云南話。遇見我這樣的云南大漢，它就轉(zhuǎn)過身去，根本懶得理我。我要是伸手去撩它，它就很不耐煩地一揮翅膀，把我的手指打開：“昆明老倌，死遠點！”

但是，每次只要有美女去老爺家做客，大蔥老遠就發(fā)出嘹亮的笑聲，撲扇著翅膀，吸引美女走過去看它。當(dāng)美女朝它走過來的時候，大蔥會放下作為云南漢子的所有矜持，瘋狂地在架子上站起—蹲下—站起—蹲下，觸了電般狂呼：“你真美！”所以，大蔥就成了老爺家的美女鑒定專家。凡是大蔥看了無動于衷的女生，大家就可以結(jié)拜為兄弟了。

有一次，老爺家來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大蔥在循例大笑、扇翅、觸電、狂呼之后，歪著頭看了她好一會兒。當(dāng)那位女士轉(zhuǎn)身要離開時，大蔥突然叫住她。略微沉吟了一下，它扭頭用喙啄下自己最長的一根尾羽，轉(zhuǎn)過頭來，單腿站立，用另外一只爪子抓住尾羽，伸出來遞給那位女士?，F(xiàn)場的人都驚呆了！別人泡妞是買包，包算什么？大蔥泡妞是拔毛，拔一根少一根，這是何等的手段！

這樣的情形一共發(fā)生過3次。還有一次，大蔥拔下一根較短的尾羽送人。最后一次，對方是個小女孩，大蔥想了想，從胸口拔了一根普通羽毛送給她。老爺為此非常憂慮，對大蔥說：“蔥，這冬天快來了，暖氣還沒來，咱不拔了成嗎？你都快成肉雞了?！贝笫[呻吟了一聲，婉轉(zhuǎn)纏綿，氣息悠長。

前年冬天，大蔥突然飛走了。那天晚上，可憐的老爺帶著一堆人在周圍找了好幾個小時，不斷呼喊“大蔥”，附近的居民聽煩了，也不斷地回應(yīng)“蘸醬”。

“大蔥蘸醬”之夜過后，老爺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大蔥飛走了。他專程找到我，說：“菜頭，你是云南人，和我們家大蔥是老鄉(xiāng)，你能不能幫我分析分析，我們家大蔥現(xiàn)在究竟是個什么心理？它究竟去了哪里？”我本想告訴他：“大家畢竟人鳥殊途，鳥是西雙版納的鳥，人是昆明的人，我們兩地之間本身就不對付?！钡茄劭粗廴σ布t了，鼻頭也皺了，我一下子心軟了，就對老爺說出一番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來：

“大蔥這孩子原先生活在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里。后來到北京在你家也待了好幾年，現(xiàn)在孩子長大了，應(yīng)該也進入青春期了。這孩子到了青春期滿腦子想的都是什么？大蔥想找個女朋友?。∧銈兗矣袉?？梁園雖好，沒有女友。你們家大蔥這是在響應(yīng)叢林的召喚、愛情的召喚。我估計應(yīng)該是奔往云南尋找它的愛情去了。”

聽完這話，老爺突然流露出釋然的表情。我打開電腦，找出中國地圖，從老爺家到西雙版納畫了一條線，用篤定的口氣指著這條線對老爺說：“看見了沒？你沿著這條線找，去北京的南邊和西南邊找，大蔥應(yīng)該就在這個方向上！”就這樣，老爺?shù)男闹杏秩计鹣Ｍ男』鹈?，直奔北京以南而去，一邊走一邊感嘆：“唉！這孩子啊，好幾千里地呢，為什么不跟爸爸說一聲呢？唉！”

從這天開始，老爺就在北京南邊開始了他的找鳥計劃。平常沒事在家，他就點開微博，一遍遍搜索“鸚鵡”兩個字?；侍觳回?fù)有心人，老爺還真在北京南邊找到了大蔥！

大興有個公園，里面建了一個鳥類保護區(qū)，樹上掛了許多鳥籠子。公園的園長有一天發(fā)現(xiàn)園子里多出來一只鸚鵡，覺得是個新鮮事，就拍了張照片，發(fā)了微博。我問老爺：“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家大蔥？鸚鵡不都一個模樣嗎？”老爺不屑地反駁我說：“沒看見鳥爪子上還有一截鏈子嗎？那就是我家蔥！”

費盡周折，老爺終于聯(lián)系上了園長，跑到公園，見到一個多月沒見的大蔥。大蔥停在樹上，老爺站在樹下。老爺對著大蔥喊：“蔥！爸爸來看你了！”大蔥歪頭看著老爺，明顯是認(rèn)出了他。但是，和在家里的時候不同，無論老爺怎么逗它，大蔥始終保持沉默。每次老爺試圖走近一點，大蔥就振翅而飛，卻又不飛遠，一直和老爺保持10米左右的距離——它已經(jīng)迅速野化了。老爺見狀，也就停下了腳步，在樹下和園長一行人開起了“家長座談會”，了解大蔥這一段時間的表現(xiàn)。

“家長會”告一段落，人們仰頭看去，不知不覺間大蔥已經(jīng)把頭埋在翅膀下面，曬著太陽睡著了。老爺說，在那一瞬間他覺得既高興又心酸。因為大蔥的睡姿說明它現(xiàn)在很放松，和當(dāng)初在家里一樣。它現(xiàn)在如此放松，是因為聽見了老爺?shù)穆曇?，心里有了安全感。而一只鳥兒在大白天里能站在樹上睡著，可以想見過去這段時間它有多么緊張，又有多么疲憊。

老爺在樹下從中午等到傍晚，等到太陽快下山，終于等到大蔥睡醒。老爺大聲對大蔥喊：“蔥！你別害怕！爸爸不是來抓你的，爸爸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你在外面覺得快活，你要自由，爸爸都能理解！爸爸支持你！”于是，老爺揮手作別。大蔥在樹上盯著老爺，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

后來，老爺又去公園看了大蔥好幾次。每次都是老爺站在樹下抽煙，仰頭看著大蔥。大蔥站在樹上，腦袋埋在翅膀下，安然入睡。老爺唯一的念想，就是去掉大蔥腳上的鏈子，擔(dān)心大蔥在林間飛行的時候，鏈子會纏繞在樹枝上。然而，大蔥已經(jīng)野化了，人沒有辦法接近。有人建議用麻醉槍，被老爺堅決拒絕了。最后，老爺想了一個辦法——在北京找一只雌鳥，帶到公園里去勾引大蔥。一旦大蔥接近雌鳥，就用網(wǎng)兜捕捉，去掉腳鏈之后把它放回云南?？蓪ふ掖气B需要一段時間，等老爺找到雌鳥帶到公園的時候，大蔥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飛走了。

兩年過去，老爺堅定地相信大蔥已經(jīng)一路飛回云南，飛到西雙版納，找到了它的愛情。所以，如果你家在北京和西雙版納的連線上，如果你看到一只通身翠綠、尾羽修長的鸚鵡，如果它的腳上碰巧有一截閃亮的鏈子，那么，你多半就遇見了那只尋找愛情的大蔥；如果你在西雙版納看到有這么一只鸚鵡，見到漂亮姑娘就興奮異常，而且會拔下一根尾羽作為禮物，那么，你肯定就是遇見了大蔥。麻煩你幫忙轉(zhuǎn)達老爺?shù)膯柡?，告訴它，老爺希望它在西雙版納幸福，不要再被人類抓到。請你別用昆明話，因為它會對你說：“昆明老倌，死遠點！”

最后，福祿獸還在，依然在老爺家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它哪兒都不打算去，也去不了。因為它現(xiàn)在身長近2米，體重300多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