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左
在她的王國里,子民是她,國王是她,疆土是她拳頭大小的心。天黑時,國內(nèi)燈火通明,所有往事受令重返疆土,任她驕傲地?fù)P起臉檢閱是否遺失。
1.
“美女,你這是剪去三千煩惱絲,化做自得一微塵啊。”程淇剛走到公園的長凳旁便停下腳步,聽出這句話是對她說的,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有些疑惑。
半小時前,程淇坐在理發(fā)店,不顧造型師講得口干舌燥告訴她有多么適合燙個小波浪,她淡淡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剪成寸頭吧?!碧谷坏梅路鸾酉聛硪舭l(fā)的不是自己。
只要想到每天清晨醒來頭發(fā)都被睡得亂糟糟,程淇心里就覺得無奈。木梳卡在打結(jié)的頭發(fā)中,她總是沒有耐心一點一點地扯開發(fā)結(jié),只好用力繼續(xù)梳下去。結(jié)是梳開了,頭發(fā)卻掉了一把,梳子也弄斷。
造型師疑惑地盯著鏡子里的她,雙手握住她的一頭黑長發(fā):“發(fā)質(zhì)看來還不錯,聽我的燙卷多好,可以給你免費多做幾次護理。”
程淇眼前閃過一個畫面:早上醒來時發(fā)現(xiàn)燙卷的頭發(fā)打的死結(jié)更大,梳子梳下去頭皮被扯得生疼,大把的頭發(fā)往地板上掉。程淇用力地?fù)u搖頭,伸出無名指揩眼角,揚了揚下巴示意造型師開始。
程淇的心里還打了一個算盤,剪成寸頭就剛好會露出曾被長發(fā)蓋住、幾年前文在左耳下方的數(shù)字三,她的幸運數(shù)字,旁邊還有一朵小小的薔薇花。曾有個語文老師告訴她,以前的人在身上文身,其實是以此通過外在直觀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所謂“權(quán)威”,偽裝起自己,是一種安全感缺乏的表現(xiàn)。我只是單純地想文而已,她心想。
造型師看她固執(zhí)得只剪頭發(fā),便有些漫不經(jīng)心,草草地給她修剪著。
“要買頂假發(fā)嗎?”他仍不放過機會。程淇瞇著眼睛,擺擺手。造型師手上的剪子快起來。
剪完頭發(fā)后程淇沒有絲毫悔意地走出理發(fā)店,徑直走向不遠處的公園。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禿頭男人此時站在紅枳木旁,雙手抱胸望著她。他全身的支撐點似乎都放在右腿上,左腿不時還抖動著。風(fēng)吹過,頭上不多的發(fā)頗似掉落在水里的柳絮,有些飄。程淇輕哼了一聲勾起嘴角,轉(zhuǎn)過頭,真是多事。
程淇脫下外套坐在長凳上。這是一個異常晴朗的下午,趴在大樹頂端的知了似乎叫得更加歡快,細(xì)聽起來,歡快里又夾雜著幾分刺耳。它們本來就是聒噪的。陽光有些刺眼,她把外套拱在頭上,背靠著椅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突然一下的放松讓程淇有了些許困意,她閉上眼睛,又扭動了幾下身子。
等程淇在公園的長木凳上醒來時,已是滿頭大汗。她坐起把蒙在頭上的外套扯下搭在腿上,張開五指伸入頭發(fā)中來回耙梳。指甲留得太長了,她的頭皮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頭發(fā)一下變得這么短,有些扎手,她突然覺得些許不適應(yīng)。
她的背上現(xiàn)在濕漉漉的,像剛從一桶暖水里爬出來,還沒來得及擦干就套上衣服。人語車聲朝她的耳朵奔涌過來,不遠處好些年輕的女孩拿著話筒大喊泡面促銷的聲音格外起勁,程淇呆呆望著她們,突然間感到一陣猛烈的惡心。
她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機瞟了一眼,一點半。該回家了。她起身把外套披在肩上,這才發(fā)現(xiàn)開始對她說話的男人坐在旁邊的長凳上看雜志。程淇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彎彎身就看到了雜志封面,“成熟男人的讀者文摘”,程淇心里默念,幾年前她就是因為這句話才開始關(guān)注這本雜志的,有些恍惚了。她捏捏自己的耳垂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2.
程淇回到出租房照鏡子時才發(fā)現(xiàn)后邊脖子上粘著好些碎發(fā),她找來毛巾擦了半天都沒用,便脫光衣服走進浴室。
鏡子里的女人皮膚不白,甚至有些發(fā)黃。額頭飽滿,左邊的眉毛比右邊稍高一些,眼睛倒是挺大,雙眼皮,唯一的瑕疵是右眼皮上有條半厘米的傷疤。臉型是橢圓,有些小孩子氣,但和寸頭搭配在一起卻顯另類。身材一般,長相一般,這是大部分人對她的評價。
你好丑。程淇對著鏡子小聲嘟囔,隨后大笑,做出一個個鬼臉。她準(zhǔn)備打開花灑,觸及龍頭開關(guān)的那一剎,莫名有一股涼意涌上心頭,就是小時候第一次吃蛋黃派牙齒觸到蛋黃的那一瞬間的涼,吞下去后便會膩在心里。
她沒管房間的窗簾是否拉上就沖出浴室,蹲在抽屜前找出linkin park的碟,放在DVD里,一瞬間節(jié)奏感強烈的英文歌安撫住她。程淇放心地走進浴室,鎖好門,憋住氣臉朝著花灑,直到消耗盡肺里最后一絲氧氣才將頭轉(zhuǎn)開。她把渾身涂滿沐浴露,如往常一樣,皮膚被自己搓得通紅,熱水流過,隱隱有些刺痛。
“沒辦法。”洗完澡后程淇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邊伸懶腰邊對自己說了一句。被子卷成一個團被她枕在頭下,枕邊是一本虹影的《英國情人》。她突然放下腿坐起來,拿起書翻到有折痕做標(biāo)記的一頁,定了定神,不禁對著書讀出聲音來:幼小時,如果哭聲無用,未引起母親的注意,那他就只得停止哭泣,雙眼絕望地看著空空蕩蕩的星頂,忘記所有家具的形態(tài),窗外天空的色彩。
讀完后程淇長嘆一口氣發(fā)呆,牙齒在唇上尋找死皮,咬住撕扯再直接舔進嘴里嚼爛吞咽。程淇覺得自己沒心思看書了,把書丟在床下,起身走到電腦桌前坐下。房租這個月底就到期,她要是不能賺到一些稿費交給隔壁的房東,她是能做出把程淇的東西全都丟在門外的舉動。
這個下午就在敲擊鍵盤聲中過去。看了好些遍即將完成的小說,程淇有些忐忑,該怎么結(jié)局?程淇在她的小說里把自己的很多感情都傾注在了主人公身上,她知道這樣也許不好,太過生活,太過啰唆,可是她忍不住,一個個有感情的人物只有從一開始的不存在,才有可能存在。要不要一稿多投?萬一投稿沒中,沒有收入,她該怎么辦?留宿街頭?反正不回家??赡苡忠夜ぷ髁恕K裏o力地捶捶有些發(fā)昏的頭,走到床邊蹲下來找菜譜。
程淇會做菜,多數(shù)空閑時間里,就算不餓,她也會在打開冰箱的那一瞬間,拿出讓她眼前一亮的食材,把它們洗干凈后再慢悠悠地在砧板上切著,一刀又一刀,切得整整齊齊。蔬菜綠色的汁液沾在菜刀上,程淇總會不自覺地伸出舌頭去舔干凈,卻從來沒有割傷過舌頭。
多數(shù)情況下,做好的食物都會被她倒進下水道,有時候也會逼著自己吃下,過幾分鐘她再用力反復(fù)按壓自己的肚子,把手指探進喉嚨,去廁所吐掉。吐之前,程淇用水杯裝好一杯水,好在吐完后漱口,吐的時候她會閉著眼睛不去看被自己嚼碎的殘渣,吐完立馬旋轉(zhuǎn)沖水的龍頭,憋氣走出廁所。
今天做一道日式燉肉。程淇從床下的一堆書里找到菜譜,盤腿坐在地上,細(xì)細(xì)地看了幾遍做法:將肉、土豆切成塊狀,洋蔥切絲,胡蘿卜切碎……加入高湯煮至沸騰,加入醬油、料酒、砂糖,文火煮20分鐘即可出鍋。她起身,腿有些發(fā)麻,一瘸一拐地走到冰箱前打開冰箱,找出需要的食材,抱著它們走進廚房。
有些餓了。程淇哼著《清平調(diào)》,洗菜、切菜、倒油,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3.
“咚咚咚”,傳來敲門聲,不急不緩的聲音讓程淇生疑,除了房東好久沒有人來找她。她匆匆在抹布上擦擦手,一路小跑去開門。
理發(fā)店門口看到的男人此時正站在她的面前,左腿還在抖著,頻率比上次見他快了不少。還沒等程淇反應(yīng)過來,他擠進屋帶關(guān)上門順勢坐在沙發(fā)上,身體往后一靠,眼睛一閉,似乎愜意得不得了。
“程淇是吧?”男人睜開眼直勾勾地望著她,“今天理發(fā)店門口見過?!彼α诵?。
程淇愣了幾秒,她確定不認(rèn)識這個男人,便把門打開,做出手勢請他出去:“我不認(rèn)識你,請你離開?!?/p>
男人當(dāng)做沒聽到的樣子依然靠著不動,幾秒后,他的屁股稍稍離開沙發(fā),手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包煙,雙手又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摸到打火機。
程淇定睛一看是愛喜,忍不住說:“喲,女士煙?!边@個牌子的煙是她最喜愛的,尤其是薄荷味。因為是女士煙,所以煙身細(xì)小,夾在手指間有說不出的韻味,吸一口進去不似其他煙那般濃烈,反而覺得清爽、干凈。
男人抽出一根煙放進嘴里,打火機點上,他猛吸了一口吐出來:“老手啊。”他翹起二郎腿,左手搭在大腿上有節(jié)奏地敲擊。
她沒回應(yīng),看他的無賴樣,走近扯住他的領(lǐng)帶,手稍稍用力,他的領(lǐng)帶一緊,男人像是有些惱,他的左手對著程淇的手一砍,嘴里又吐出煙來。
她吃痛放手,瞪著他:“你再不走,我喊人了?!彼ゎ^不做聲,又吸了幾口煙:“苗子要我?guī)慊厝??!?/p>
程淇立在那里,有些暈眩,她好像能夠感到有些飄渺的東西從眼睛里、鼻孔里、嘴里、耳朵里溜出來,她伸手扶住沙發(fā)。
“鄭、苗?”程淇小聲說出這個名字,眉頭一緊,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臟突然跳動得很快,她的眼睛睜大死死盯著沙發(fā)上的男人。男人看她的樣子不太對勁趕緊起身。程淇的眼睛有些發(fā)紅,她伸出腳對著男人的大腿用力一踹:“走!”她指著門。
“你!”男人把煙仍在地上,雙手捂著大腿,氣得右手往上一揚,作勢打她的樣子,程淇把右臉對著他,因為呼吸急促胸脯起伏有些大,她沒有閃躲的意思。男人最終沒有打下來,望著程淇,眼里閃著怒火,他拖著腿朝門口走去,又轉(zhuǎn)頭:“老子看你活該過不好!鬼才帶你回去!”接著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
程淇望著門站著愣了許久,最后蹲下身,手抱著頭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心臟狠狠地抽痛了一陣,頓時五指都沒有力氣握緊,一陣莫名奇妙的悲哀罩在她的頭頂,久久不肯散去。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充斥著食物燒糊的氣味才把程淇拉回現(xiàn)實,她站起來走進廚房,把燒得黃黑的鍋用水泡好,關(guān)好火,把窗子打開,房東怕是明早沖過來又要來罵了。
程淇從床頭柜翻出一包有些受潮的煙,又四處翻找打火機,好久沒抽。她跌坐在地上,機械地一根又一根點燃夾在食指與中指間,她突然想起很久前自己寫的幾句詩:
青煙裊裊升起,跳躍、聚攏、分散/昏黃的燈光,把它們拉扯成一個個怪異的鬼魅/ 它咬住它的耳朵,輕輕訴說/我們都有秘密,交換后/從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見
程淇眼睛望向窗外,那就永不相見吧。窗外天色漸漸變黑,她的身旁十幾個煙頭,喉嚨有些干澀,她開始忍不住地咳起來,一聲又一聲。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房內(nèi)沒有開燈,程淇站起來摸黑走向床邊,整個人撲在床上,把被子蒙在頭上,風(fēng)從窗戶縫吹進來,她躲在被子里縮成一團,閉眼沉沉地睡去。這個夏天,終于要過去了。
4.
“他是先鉗著你的雙手,把你從浴室拖出來再逼到角落嗎?不對,他來前要看四周有沒有人,對嗎?”男人慢慢靠近女人,女人向后退,直到碰到冰冷的墻壁。
老巷里只有他們兩人,昏黃的燈光照在兩人身上,本是柔和的色彩,此時因為氣氛的壓抑顯得有些多余。“別說了,別說了?!彼龓е耷话?,閉著眼顫抖,拳頭放在身體兩側(cè)握緊又松開,反反復(fù)復(fù)。
“沒什么啊,你不也曉得報警嗎?呵,你說你丟不丟臉,這種事還鬧得大家都曉得。”男人臉沉悶,眼睛出奇地亮,他瞪著女人,“那時,你如果不反抗,試試也不屈辱,和做愛差不多了?!?/p>
女人把頭埋得低低的,想找機會逃走,男人看出她的想法,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里,頭靠在女人的肩上?!皩Σ黄?,我、我太愛你了,太愛你了?!彼植煌5貙λ狼?,“我們結(jié)婚好不好,那樣我就不會再這樣了?!?/p>
男人時常沉浸在那個與他不相干的夜晚,逼著她又說一次故事,他在自己幻想的畫面里無法自拔,亦真亦假。女人推開他,用力推開他,朝著巷口奔走,正跑出來就聽一聲巨響,眼前一道刺眼的白光。
程淇驚醒,心狂跳,她在床上摸到自己的手機,凌晨四點。不,程淇坐起,對著暗夜緩緩?fù)鲁鲞@個字,淚水順著臉頰滑下,有點癢,她沒有用手去擦掉它們,打開了房內(nèi)的燈。
又做夢了。
有次夢里,她站在遠處看到十歲的自己,穿著一身素白,衣袖很長很寬,幼小的她哭著往剛堆好的墳堆上撲去,衣服卻未被弄臟,隨后被人拉走。
“她”突然向她走來,對她說:“你是在做夢,那你醒來后,是醒著在做夢,還是現(xiàn)在在做夢呢?”后來,程淇驚醒,用力抱著枕頭止不住地流淚,幻想已經(jīng)年老的母親在她的旁邊摟著她。母親長著老繭的手在她的腰上輕輕撫摸,或是溫柔地在她的背上一遍遍滑過,輕聲說:“不要怕,乖。”
程淇半躺在床上,她挽起左手臂上的衣服,一條五厘米長的疤露出來。她把手臂湊到唇邊,舌頭抵到長疤,慢慢地吮吸,直到手臂發(fā)痛,再看時那塊皮膚已經(jīng)成了青紫色。這是十八年前母親離開后,自己和父親出去找她,摔跤后被石頭劃傷的。
她掀開被子,光著腳走到窗邊,腳底感受到的涼意讓她清醒了更多。此時的馬路上只是偶爾駛過幾輛出租車,穿著橘黃色工作服的清潔工已經(jīng)在街邊清掃著垃圾,大掃帚掃地時的刷刷聲在夜里顯得有些冷清。或許,他們掃進的垃圾里有一張她丟失的照片:長發(fā),大眼,憂郁。
程淇把額頭靠在窗戶玻璃上,緊閉著眼睛,雙手緊緊地在胸前抱著自己,她咽了咽口水,任思緒飄遠。
“你爸承受能力太弱了?!蹦腥说氖持敢槐楸榈鼗^程淇左手臂上的長疤,似乎看得心疼了,不時還吹幾口氣?!霸僬乙粋€不就得了,還大費力氣地去找干嘛!”
程淇抽出手臂,有些生氣,一巴掌拍在男人的背上:“我爸那是愛我媽?!蔽鍌€手指印頓時紅腫起來。男人似乎沒想到她會做出這種舉動,皺著眉看了看程淇,舔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沒有說話,背過身睡下?!拔野忠餐蓱z的。”她小聲地說。
男人遲疑了一會兒,冷哼一聲:“你爸眼光不行,遇到你媽那種眼皮子淺的女人,跟別人跑了?!背啼康谋穷^頓時有些發(fā)酸。
她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說:“也許,我媽跟別人走,是身不由己。”男人又哼了一聲:“當(dāng)年村里分地的時候,你爸沒本事去爭,你家就那么兩畝地,種來種去也收不了多少錢,你爸診豬診牛能賺幾個錢,日子過得苦,你媽怎么待得住?!?/p>
程淇不再答話,閉上眼吸了吸鼻子。
男人似乎有些得意,沒有放過說話的機會:“唉,誰愿意窮呢。你說你們家親戚也夠狠心的,你媽不見都怪你爸,都把你爸折磨成什么樣?。 彼蝗恢刂氐貒@了口氣,“還有你,你爸過世,連一個什么姨媽舅舅都不愿意養(yǎng)你,直接把你給送到別人家?!?/p>
見程淇沒反應(yīng),男人繼續(xù)說道:“不是我說,你也是幸運遇到了我?!?/p>
過了一會兒,程淇推了推男人的肩:“周末陪我回去給我爸掃墓。”男人轉(zhuǎn)過身來,把她抱在懷里,頓了頓:“可能工作推不掉,你自己去吧?!背啼吭谒膽牙锉牬笱劬?,不想再說什么。
額頭靠在窗上久了,有些生痛。程淇睜開眼,窗外的天空漸漸亮起來,藍色開始尋找存在感,黑藍之間又有一場惡戰(zhàn)。程淇就這么呆呆地站著直到天明,腳已經(jīng)凍得有些麻木。她又回憶了一次和鄭苗的相識,兩人一起生活,像所有情侶一樣,吵架、和好、吵架,直到她離開。
所有的都不公平。程淇最后想到了這句話。
5.
房東女人來敲門時,程淇靠著墻,右手撫在餓得平平的肚子上,正想著出門買點什么。房東在門外罵罵咧咧。程淇的胃突然痛起來,她弓下身子,實在受不了,她伸出右手狠狠地咬下去,頓時口中充滿血腥味。她松口慢慢靠著墻滑坐在地,雙手撐在地板上,唾液混著血液沿著她的嘴角落在地板上,散成一朵花的形狀。
給老子開門!昨晚怕是要把老子房子都給燒了,你出來!房東女人用腳踹了幾腳門,程淇不想理她,卻又曉得不給她開門的話,她是不會死心的。
程淇站起來扶著墻慢慢地挪動步子走到門口,開門。房東顯然是被她的模樣嚇到,一手抓著門把,探進半個身子朝屋內(nèi)看看,發(fā)現(xiàn)沒有異樣時仿佛有些失望。
她瞇著狹長的眼睛打量她,扁塌的鼻子泛著油光,嘴唇干得層層死皮,她雙手抱胸冷哼了一聲,側(cè)過身去:“要交房租了,交不起就滾。從沒見你干什么正經(jīng)事?!闭f完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程淇沒有答話,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房東叫了一聲,又敲了幾下門,見程淇不理她,自知無趣地走開沒了聲響。
走就走,程淇心里暗想。要帶走的只有幾件衣服,還有書。程淇忍痛把墻角積灰的大行李箱擦干凈擺在地上,從柜子里拿出衣服滾成圓條狀放進去,還有很多空間可以放書。東西不多,整理好后,她拖著箱子走出門。
程淇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摁住肚子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那些慢悠悠走的人手里都拿著手機,耳朵里塞著耳機,正低頭對著屏幕傻笑。
她停下來把行李箱拖到自己的身前,身子半倚在提桿上,胃痛又加重了幾分。旁邊傳來一陣嬉笑聲,她轉(zhuǎn)過頭瞟了一眼,看起來是一對情侶,男孩把一只耳機正要塞進女孩的耳朵,女孩因為怕癢嚇得后退踩空。程淇回過頭來,抿抿嘴角,她低下頭來依舊站著沒動。
“程淇,你真的不打算帶我回去見見你的父母?好歹我們也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蹦腥耸治罩啼康氖肿咴诮稚希瑑扇说亩涓魅恢欢鷻C。程淇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嘴里小聲地哼著曲調(diào)。
男人又重復(fù)了一次話,程淇繼續(xù)不回答他。初夏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程淇突然甩開男人的手摘下耳機獨自走在前邊。走出幾步遠,她回過頭有些嚴(yán)肅地說道:“我覺得我們不應(yīng)該把愛情最后都濃縮在一張紙上,說不定那張紙還會限制我們更多。”
男人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反駁什么,但他沒有說話,右手把耳朵上的耳機扯下來,快步走到程淇身邊又牽起她的手。
程淇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小聲說道:“我想純粹一點,就像第一次和你見面,第一次和你擁抱,第一次和你講我的故事,第一次覺得原來溫暖是如此讓人依賴。我害怕,有一天不再依賴,我就會離開?!彼痤^,定定地望著男人的眼睛,帶著商量的口吻,“我們不結(jié)婚了好不好?”
男人什么也沒說,甩開程淇的手轉(zhuǎn)身離去。
不遠處一輛小車撞上一輛電動車,發(fā)出的聲響驚動了程淇,莫大的渺小感和空虛感突然一下涌來,實實地壓在她的心頭。程淇的心臟跳動得很快,它是要噗噗噗地往外跳,讓她親眼見到它上面有多少倒塌的城墻。她的雙眼有些發(fā)虛,現(xiàn)在該去哪里。胃還是在抽痛,程淇向四周望望,挪著步子走進前面一家小面館。
6.
面館的名字很特別,叫“后面”。程淇點了一碗素面,一人坐在角落吃起來。桌子上有一個裝滿辣椒的小碗,她不敢放辣椒,只把小碗端起來湊在鼻子下聞了幾次。來湖南十幾年,還是沒改過不吃辣的習(xí)慣,程淇嘆了口氣。
在旁邊拿著抹布清理桌子的服務(wù)員看了好幾眼程淇:“美女發(fā)型有個性啊。”程淇抬頭看看她,禮貌地笑了笑:“怎么面館取個這樣的名字?”服務(wù)員立起腰,對著門口結(jié)賬的臺子后的女人揚了揚下巴:“老板說她以前讀大學(xué)時就想好這名字了,說什么人不管走得多遠,再回頭看時,后面都有那么一個人會煮著一碗熱騰騰的面等他。”
程淇嗯了一聲,盯著柜臺后的女人發(fā)呆。女人看上去三十出頭,保養(yǎng)得很好,此時她正握著鼠標(biāo)專注地盯著電腦。
吃完面,胃痛緩解了很多,程淇又坐了一會兒才走向柜臺。
“請問,店里缺人手嗎?”程淇付完錢后,試探地問女人,剛吃完面,她的后背微微冒出了些汗,現(xiàn)在她的手心也有些潤了。小說就算投出去發(fā)表,稿費也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她得想辦法找個工作,至少能吃上飯,有個可以住的地方。她剩的錢不多了。
柜臺后的女人看著程淇,有些疑惑:“你看起來好像很憔悴?!背啼繐u搖頭,站直身子:“我現(xiàn)在很需要一份工作,能讓我先試試嗎?”
聽到女人說的話,她的心里有些失落,她好像懷疑她不能做事的樣子,但她還是要盡力去爭取。她的手垂在身前,十指交叉在一起,右手的大拇指摳著左手的大拇指,發(fā)出的細(xì)小聲音被門外汽車駛過的聲音蓋過。
女人打量著程淇,問了句:“之前做過什么?”程淇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咬咬嘴唇:“當(dāng)過三年幼師,還發(fā)過幾篇小說?!迸肃帕艘宦朁c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材料紙遞給程淇:“你把你的基本信息寫上面,身份證給我復(fù)印一份?!?/p>
程淇有些驚訝,這就答應(yīng)讓她留在這了?這么好說話?她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女人,又趕忙從行李箱翻出身份證。
“剛好我要離開長沙一陣,你就先幫著收銀吧?!迸四弥啼康纳矸葑C看了看,“程淇是吧,我叫鄭涵。開始工資不會太高,包吃包住一個月給你1900,行嗎?”程淇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女人帶她走進里屋。
“你,你怎么突然愿意讓我留下了?”程淇走在她的身后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女人停住腳,轉(zhuǎn)過身,揚起嘴角看著程淇:“你看起來像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同學(xué),聽過宋東野的《董小姐》吧。”程淇撲哧一聲笑起來,感覺和鄭涵距離一下拉近了許多,她又抿著嘴巴,眼睛向下看,點了幾下頭:“好,哪天給你講講我的故事?!?/p>
幾天后,鄭涵離開長沙,程淇也慢慢適應(yīng)了收銀的工作,生活被說著要接她回鄭苗那的男子打亂后又步入了正軌。
會好起來的,每晚睡前程淇都會心里默念一遍。
“程漢老婆都沒了,剩一個女兒,你要她怎么過?”“這些年讀書要的錢總要賠吧?”“把她送去哪個親戚家都是個負(fù)擔(dān)??!”“真是作孽。”臥室里好些個平時見不到影的家人圍著一個中年男人吵個不停,像夏日里水田旁的青蛙,嘴巴一張一合,來來往往。
女孩呆呆地站在旁邊,動了好幾次嘴卻說不出一個字。她突然嚎啕大哭起來,那堆人才注意到他,被圍在中間的男人沖出來,握著女孩的手。
幾分鐘前,女孩看到了父親。他躺在堂屋的左邊,一身泥土,鞋子只穿了一只,褲腿一上一下,雙手像是要握住什么似的,僵成了爪子狀。他頭枕著一個白色的枕頭。
女孩被帶進堂屋時心里有些發(fā)慌,一個中年女人帶著她走近父親,只見枕頭被鮮血染紅了一大塊,如果下一秒女孩拿起枕頭擰一把,定能滴下一攤血。
女孩有些不知所措,死死地抱著女人的腰,女人拍拍她的背摁著她跪下,對著父親磕下三個頭。女孩看父親的臉上也是灰土,她伸手要替他擦掉,女人扯住她,拖著她走進臥室。
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女孩聽出來了。父親在工地上挑水泥桶,上到三樓時腳踩空,摔在底下一堆紅磚里,還沒來得及送去醫(yī)院就落氣。他們在爭論該怎么賠償。
眼淚滑過臉頰的瞬間,女孩才真正地意識到那個在深夜背著她去衛(wèi)生院處理傷口的男人再也不見了,那個讓她坐在自行車后座允許她把一雙冰涼的手伸進他的衣服里的男人再也不見了,那個總是板著一副臉卻總是愛她在無聲里的男人再也不見了。
長沙的天氣變化無常,深夜外邊開始下暴雨,不久又電閃雷鳴,程淇躺在床上,雙手伸在被子外搭在肚子上。小時候母親對她說把手放在肚子上睡覺容易做噩夢。好像是真的,程淇的額頭冒汗,她緊閉雙眼,呼吸有些急促,雙手用力地扯著被子,像是要醒又醒不來的樣子。
我是不是在做夢?程淇心想,她好像要清醒過來了。那會不會夢醒后睜開眼,她還是年幼的她。她看到母親和父親都在廚房忙活,父親坐在灶前把棉花稈折斷塞進灶里,火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汗珠從額頭滑落下來,父親用手擦一把,臉上便有一條黑印子。母親正揭開鍋蓋,拿著小勺在鍋里慢慢地舀起多余的米湯放在盆里,這是最天然的清洗劑,母親小聲地對著父親抱怨一句火太大。
夢境畫面一轉(zhuǎn),女孩跪在父親的墳前久久不肯離去。土堆很高,尖尖的頭。她低頭看著自己卷起的衣服里有一堆白米,她把它們拍下來掉落在泥土里,又用食指去把它們摳起來,新挖出的土還有些潤,女孩的指甲縫里黑乎乎的,摳出來的米又被她彈遠。
女孩看著土堆,眼睛被風(fēng)吹得干痛,她伸手背蹭了蹭眼角,感覺被搓去了一塊皮,有些刺痛。她的心里想著父親躺在棺材里,雖倒了石灰在身上,還穿了幾件衣服,他會不會覺得冷,過幾天會不會有蟲蟻鉆到他的衣服里,會不會吃掉父親的肉,又把他的血吸光。女孩用力地?fù)u搖頭不敢再往下想,身子往前一撲,趴在土堆上抽噎起來。
送葬的人大多早已離去,現(xiàn)在只剩父親生前工地上的老板和女孩的姨媽站在旁邊看著她。女人走過來要把她扶起,女孩甩開她的手大叫,隨手抓了地上一把土丟在他們身上。她抬頭看天,天灰蒙蒙的,像要壓下來。也好,這樣就可以把她和父親壓到一起,再也不分開。女孩大笑了一聲,姨媽趕緊走來抱住她,拍拍她的頭,牽著她的手走回家,工地老板跟在后頭。
程淇呼吸更加急促起來,身體有些顫抖。終于,窗外一聲響雷把程淇驚醒。
又夢到父親了。做夢醒來的人總是脆弱的,程淇縮在被子里流淚,不一會兒鼻子就堵了。她從被子里鉆出頭來,窗外的閃電不時閃著,照得屋內(nèi)通亮,程淇知道自己不會再睡了,她坐起來,用被子緊緊地包著自己,夏尾巴也要走了,秋天來了,父親離開她也是臨近秋天的時候。
長沙到宜春的距離,不過兩百公里,對程淇來說,卻是隔著兩個世界。
7.
半個月后鄭涵回店里,見到程淇便給她遞過一張請?zhí)?。程淇疑惑地打開,印入眼簾的是鄭涵和一個男人的婚紗照。程淇咬著嘴角笑:“恭喜啊,大老板。”鄭涵雙手捂住臉又放開,深吸一口氣:“轉(zhuǎn)眼大學(xué)畢業(yè)十多年,跌跌撞撞地把這家面館開起來,玩夠了,就安定下來算了?!?/p>
程淇不做聲,低頭忙活自己手頭上的事。鄭涵拍拍她的肩:“我把酒備好,晚上聊會兒。”程淇點頭答應(yīng)。
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蘿卜干、桌角一箱百威。兩人相對而坐。
“你老家在哪?”鄭涵先開口,問完她捻起一粒花生米,在食指和大拇指間搓了搓,紅皮落下來,她把花生米放進嘴里。程淇沒有馬上回答,望著鄭涵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呼出來,端起倒?jié)M啤酒的杯子喝了一口,清清嗓子:“江西宜春,來長沙14年了?!?/p>
鄭涵嗯了一聲,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右耳垂,又問:“讀大學(xué)了嗎?怎么好好的幼師不當(dāng)了?”程淇拿筷子夾了幾塊蘿卜干放進嘴里,嚼了幾口含糊不清地回答:“讀了一個三本學(xué)校,沒意思。我說當(dāng)幼師沒意思。”鄭涵點頭:“不喜歡小孩子?”“他們太單純了,太天真了?!背啼可碜油伪成峡咳ィ伊藗€舒服的姿勢。
鄭涵端起酒杯,碰了碰程淇的杯子:“單純天真不好嗎?和他們在一起自己都會變得干凈。”她喝了一口酒,也學(xué)著程淇靠在椅背上,“我大學(xué)讀的小學(xué)教育,學(xué)什么課程論、心理學(xué)、班級管理,學(xué)了才曉得孩子沒那么容易對付?!?/p>
程淇笑了笑。喝了酒的原因,她的臉有些紅,眼睛亮亮的。
程淇把兩手的袖子挽上去,鄭涵眼尖,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看了看:“像是老疤啊?!背啼磕孟滤氖郑骸靶r候摔的?!薄澳愀改改??”鄭涵喝了口酒,用力睜了幾下眼睛,“唉,電腦用久了,眼睛難受?!?/p>
程淇吸了吸鼻子:“我媽在我七歲的時候丟下我和我爸走了。我爸,我十歲的時候出意外死了?!薄皩Σ黄?,我不曉得。抱歉?!编嵑行擂?,眼睛盯著桌上的碟子。“沒事。”程淇又夾了幾塊蘿卜放進嘴里,“我十一歲被送到長沙來的,青山鋪。”
房間空調(diào)開得有些低,鄭涵起身找遙控器,程淇突然開口:“你愛你未婚夫嗎?”鄭涵愣住,她沒想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她調(diào)好溫度坐下:“不管有多愛,愛情有天也會隨著茶米油鹽慢慢變成親情。可能,憑心來說,我不是那么愛他?!?/p>
程淇又問:“為什么要結(jié)婚?”鄭涵哼了一聲:“挑挑揀揀的,到了這個年紀(jì),家里也念得緊,小女孩幻想的那一套,不管用?!彼珠_了一瓶酒,“三十歲好啊,二十歲的臉蛋,四十歲的智慧?!?/p>
程淇默默把杯子推過去,倒?jié)M酒喝起來。“也說不定,感情可以在婚后好好培養(yǎng),他待我還不錯,順其自然算了?!编嵑瓟倲偸?。
“你呢?二十五的姑娘的愛情?”鄭涵盯著程淇。程淇笑道,心里有些慌,她拍拍自己的左臉,“我蠻慶幸活到今天。”“嗯?”鄭涵疑惑?!罢J(rèn)識我?guī)滋?,你覺得我是什么樣的?”程淇問。鄭涵低頭想了想:“話時多時少,感覺有些孤僻,但又能和人合群。”程淇把頭歪在右邊,似乎做了很大的決定一樣:“我其實還很矯情。”
兩人笑。程淇喝下一整杯酒,又倒上一杯喝完?!皠e一個人干喝,來,碰個杯?!编嵑咽掷锏谋优e起來?!拔襾淼昀锏那耙惶欤澳杏颜胰藥一厝?,我不肯,房租剛好也快到期,我就走了?!?/p>
程淇放下杯子,開始摳自己的指甲縫?!八?,我說不上是什么,就是仗著似乎我離不開他,把我當(dāng)做一個物品,當(dāng)一個寵物,好的時候就寵著,不好的時候就丟棄。”
鄭涵聽完,伸了個懶腰:“很多女孩在愛情里,只有被傷得遍體鱗傷才會退出,唉!”她重重地嘆了口氣,“來,再碰一個?!?/p>
“我,我?!背啼坑杂种梗匦麻_了一瓶酒站起來,背對著鄭涵,喝了一大口:“我很感謝他出現(xiàn),至少給過我溫暖。你說是不是一張白紙沾上墨痕就毀了?”程淇說的時候,聲音低低的。“或是一塊玉,被磕壞了一角就沒有價值?!编嵑瓫]有反應(yīng)過來,沒有做聲。
程淇繼續(xù)說道:“愛又算什么,情到濃時兩具肉體交纏,完了是無止境的厭煩,就是,就是那種極度滿足后的空虛和無奈,還有覺得不配?!?/p>
“說不清?!编嵑粍倬屏︻^有些暈,趴在桌上數(shù)花生米,程淇重新走到她的面前坐下?!笆鍤q的時候你在干嘛?”鄭涵呵呵笑了幾聲,“十五歲啊,好像在讀高一,喜歡隔壁班的男孩子,年少輕狂,想想挺美好的?!编嵑终f:“那都不算暗戀,就是大大方方的喜歡,人家男孩被我的主動嚇得不輕?!?/p>
程淇也趴在桌上,望著在傻笑的鄭涵,頓了頓:“十五歲,我在醫(yī)院心理治療?!背啼看蛄藗€哈欠,用手揩眼角:“那時,整日整夜地失眠,墻壁是白色的,床單是白色的,藥片是白色的,醫(yī)生護士全是穿著白色的,全是白色的?!背啼康难劬t了,聲音大起來。鄭涵被她嚇到,清醒了幾分,雙手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不怕。”
“受到傷害報警有錯嗎?他們怎么說是我錯了?”程淇低下頭慢慢說道,搖了搖嘴唇,“我有那么丟他們的臉么?如果我是他們親生的,那他們還會覺得我丟臉嗎?”她的情緒突然有些激動,眼淚說來就來,吧嗒吧嗒地落在桌上:“那時我只想逃走,越遠越好?!?/p>
鄭涵驚出一身冷汗,似乎知道了什么,她抽出一只手去擦程淇的眼淚,眼淚是燙的。
“不哭了,不喝了,不說了,去睡覺。”鄭涵起身走到程淇身邊抱著她,手在她的背上撫過。程淇還在啜泣,漸漸聲音小下來?!皩Σ黄?,我有些失控了?!?/p>
程淇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小聲說。鄭涵不說話,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過了一會兒,她松開程淇:“休息吧?!背啼奎c點頭。
8.
一周后,鄭涵的婚禮如期舉行。新娘丟捧花的環(huán)節(jié),鄭涵直接把花遞給了程淇,彼此沒有說一句話,可能兩個女人心里都知道對方想表達的意思。鄭涵的婚姻若是幸福,便可以兩人一起努力,把難得的激情保持得更久一些;若是難受,到時自有辦法可以解決,實在不行,那就分開吧,不是不當(dāng)回事,只是更加認(rèn)清了自己。
程淇依舊待在“后面”工作,夜晚來臨噩夢偶爾還是會出現(xiàn),她只能一點點接受。她的小說投出去變成了鉛字。在程淇的世界,有過的傷痛,她終究用了另一種方式表達出來。
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讀到的一句話:“孤單也好,寂寞也罷,也要笑著,按時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