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寧
最初你跪著,十分鐘左右,膝蓋就麻木了。
你借助龜裂的樹干站起,不經(jīng)意觸到一只急急忙忙向上攀爬的綠色小胖蟲,它是青先生的孩子。
你雙手合十,氣喘吁吁?!扒嘞壬?,我再也受不了啦!天底下,怎么會有爸爸這樣的家長!我們家姓青,也有人尊稱他‘青先生。盡管他不能說話,但他很開心和你同名??墒恰蹦汩_始咆哮,“名字相同,別人那么敬重你,可是爸爸呢?身體缺陷已經(jīng)使他很難適應社會,他居然一點不自重,居然做出那么……骯臟的事!”
拳頭握得都疼了,不知何時,你憤懣地用腳在地上磨出一個大坑。
青先生偶爾借助風,表達細微情感。更多時候,它是靜止的。這棵號稱全世界最高大的銀杏樹,樹冠插進云朵,樹根探入地心,只要天一暖和,立馬枝繁葉茂。
從你記事起,青先生面前便存在一排蒲團。那時,媽媽還沒離開,她和爸爸時常帶你來看青先生。永遠有人跪在蒲團上,向青先生叩頭;永遠有人靠近青先生,謙卑地低低喃喃。
然而,今年的春天早過了,日頭開始拼命融化一切,青先生的樹冠一直光禿禿的。植物學專家預言,如果它今年沒有動靜,將不得不宣布青先生的死亡。這兩年,來看望青先生的人越來越少。只有你,依然保持從小的習慣。
你把耳朵貼在枯皺的樹皮上,風從其中吹過,好像一聲沉重的嘆息。
閉上眼睛,前塵如煙的往事紛至沓來。
那位使你蒙羞的“青先生”仿佛站在眼前,特別清晰。
“小啞子,小啞子?!?/p>
小時候,同齡的孩子都這么喚你。你明明會說話,嗓門嘹亮,誰啞啦?你憤憤不平地與他們爭辯、吵鬧、打架,可是,小學的第一個班主任恰巧住在附近,報到那天,她在嘰嘰喳喳的小腦袋中發(fā)現(xiàn)你,吃驚地說:“咦!小啞子,你也在我班上啊!”
她自覺說錯了話,可“小啞子”從那時起,變成你的外號。
外號像過期的零食,模樣難看,口味難忍。
假如爸爸不是啞巴,該多好!
在你八歲時,爸爸開始去牙膏廠上班。他一天要旋上萬只蓋子,天黑透才回家。媽媽在家露面的次數(shù)開始越來越少,家對她而言,更像賓館,隨住隨走。
夜晚那么漫長,你用畫畫打發(fā)時間。你發(fā)現(xiàn)自己畫得還不錯。你把口無遮攔的班主任畫得兇悍如虎;你把天上的云朵畫成胖乎乎的拳頭;你畫了一架UFO,那些嘲笑你的孩子,都滿臉驚恐,被倒著吸入飛船……
爸爸回到家,只要發(fā)現(xiàn)新作品,便捧起欣賞,品頭論足。
他用手語“說”:“青瑞,你畫得真棒,世界第一棒!”
爸爸“說”:“我的兒子,將來一定能成大畫家!”
你皺著眉頭:“那些嘲笑我的人,將來一定像畫里那樣,落不得好下場?!?/p>
爸爸表情一怔:“你不能這么說,別人不仁,我們不能不義。你要學會與人為善,善待他人?!?/p>
九年之后的一個雪夜,也就是今年初春。為湊學費,爸爸帶你來到一個親戚家。那臭老頭一聽“借錢”,恨不能將眼都閉起來。你當時就想拍桌子:“我們是借,又不是拿!擔心我們不還嗎?”
當然,僅是想想。爸爸神情很落寞,拉著你告辭。
你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你想,真是諷刺。“與人為善,善待他人,可是,沒有好下場的,卻是好人?!?/p>
爸爸用手語“說”:“咱們得理解大爺,自從廠里購入機械手臂,我不得不下崗,咱家的收入確實減了不少。人家擔心,不是沒有理由。”
你把地上的雪球用力踢向遠處?!叭澜缭蹅兌家斫?,誰理解咱們?這些親戚過得那么好,為什么個頂個摳門!”你擦了一把鼻涕,“我不學了,干脆把畫筆畫板拾掇一下,一把火燒光了事!”
“吱吱嘎嘎”的腳步聲忽然消失,爸爸站在很遠處,雪把頭都下白了。
“爸爸,快點走?。 蹦阏惺?。
爸爸猛虎般沖過來,一把拉起你的手,你被拽得東倒西歪。“爸,你干什么!”你大喊,爸爸不睬。亮晶晶的雪地上踩出兩串長長的腳印,向家的方向迅速延伸。
爸爸什么都不“說”,一到家就熟門熟路地翻出畫筒,把一堆畫一股腦倒出來。
爸爸將兩只手拍得“啪啪”作響:“為什么要放棄,瞧你畫得多好!”
“你放心,我有辦法湊齊學費。”
“青瑞,你一定會成為大畫家,一定會辦個人畫展的?!?/p>
“你要是放棄了夢想,以后會后悔的!”
“還辦個人畫展呢……”你哭笑不得,“都快上不起學了。”
“爸爸,”你突然正色,“老是談我的夢想,你的夢想是什么?”
爸爸打手語的速度慢下來:“從前的夢想跟著你媽媽走光了。現(xiàn)在的,只有把你培養(yǎng)成大畫家,然后,咱爺倆在一起,好好生活……”
暖起來以后,你如愿進入美術特長班。
都說藝術之路是金錢鋪就的。耗損極大的畫紙、畫筆、油彩……花費變成原來的兩倍。你嘗試用畫紙的兩面作畫,被老師好一通訓斥。你想把干結的油彩刮下來,用水重新泡開,反復利用。你甚至偷撿了一支同學丟棄的畫筆,可惜刷毛已掉光,只好作罷。
你不知道爸爸還能支撐多久。
自從那個雪夜碰了一鼻子灰,爸爸再沒有向親戚伸手。這段時間,他早出晚歸,回家后累得像爛泥,裸露的脖頸、耳后總浮著墻灰似的粉末。
你問爸爸:“你是不是找了新工作?”
“沒有新工作,你怎能學畫呢?”爸爸得意地打著手語,“你猜是什么工作?!?/p>
“是……粉刷工?”
爸爸只是笑。
這些錢好似天上飄來的,誰知會不會刮起哪陣風,吹得丁點不剩。
美術老師不欣賞你的作品,她總是訓斥:“青瑞,告訴你不要這么畫,為啥不改呢?閱卷老師不會喜歡這種畫法,你怎么通過考試?”
一度你感到迷茫,你學畫,不是為了成畫家、辦畫展嗎?
你變得很沉默,用老師最不中意的畫法,鉚足勁畫畫畫。
不是沒有同學欣賞你的執(zhí)著,那是一個老相識,小時候帶頭叫過你“小啞子”。
那天下午,陽光好得不尋常,窗欞的影子被拉得老長,你琢磨著該怎樣表現(xiàn)這種光影。旁邊,老相識正翻閱你的畫作,一個勁兒“嘖嘖”。
“青瑞啊,你在這個班里學習,可惜了?!?/p>
“什么意思?”你擺弄著畫筆。
“你若想成畫家,最好去專業(yè)畫室當學徒,學成后自立門路。好多美術院校的老師都不是科班出身,野路子更吃香?!?/p>
他指著那抽象得變形的畫作:“這,就是野路子?!?/p>
你琢磨著老相識的話,心顫了一下。
男生把聲音壓得老低:“說到美術院校,你知道那里的學生上人體寫生課,會用到人體模特嗎?”
“人體模特?”
“就是當著一眾人,脫得光溜溜,讓大家畫身體線條、肌肉紋理?!?/p>
你幻想了一下那場景,被幾十人盯著身子,多害臊。
“我還聽說啊……”老相識的神情變得鬼祟,“你爸爸……好像在做人體模特?!?/p>
腦袋“轟”的一聲,老相識的臉虛了實,實了虛。
“放屁!”你把畫筆一股腦砸到他臉上,“再胡扯,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老相識也怒了,狠狠揪住你的衣領:“你不信……跟我去美術學院看看!我哥就在那上學,是他親眼所見。我們從小認識你爸爸,能有假?!”
你氣喘吁吁,胃里翻江倒海。
同學們停止嬉鬧,好奇地看著你們。
“看什么看!”你梗著脖子,“有本事出去打一架!”
這是你第二次走入美術學院。
老相識已從志得意滿變得信心缺乏,他哥哥甚至沒有陪伴。
第二次看到寫生模特們,你已不像第一次那樣面紅耳赤。坐在階梯教室最前方的模特,有男有女,幾乎一絲不掛,只用白布遮擋重要部位,渾身涂滿白色石膏粉,一動不動。作畫的學生都習以為常,仿佛臺上擺放的不過是一只梨子一個花瓶。
你問:“找了第二遍,這些模特,哪一個是我爸?”
男生囁嚅:“我哥說,模特是隨機分配的……有一次,他們上雕塑課,分配的模特和你爸爸特別像……可能,是看走眼了吧……”
你昂著腦袋:“我們家雖然不富裕,但是有骨氣。無論任何,我爸不會做這種工作?!?/p>
“是是是!”男生忙不迭地說,“我向你道歉?!?/p>
“你已經(jīng)對我造成傷害,我不想跟不負責任的人當朋友。江湖路遠,最好從此不再相見?!蹦闾貏e瀟灑,昂首走出藝術學院的大門,將唯一的“朋友”像垃圾一樣狠狠丟遠了。
盡管這樣說,你的心卻懸得更高了。
浮在爸爸脖頸、耳后的墻灰,怎么跟石膏粉一模一樣?
爸爸如何在短時間湊齊學費?聽說,寫生模特報酬不菲。
晚上爸爸回到家,你抑制不住,再次問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爸爸依然在笑:“你不是已經(jīng)猜出來了嘛?!?/p>
“粉刷工這么掙錢?和我的想象不太一樣?!?/p>
“我向老板預支了工資,他也有個喜歡畫畫的兒子,才上小學,承諾等你學成,給小朋友當家庭老師呢?!?/p>
這樣,或許能夠說通吧。
你還是不那么放心。周六清晨,爸爸穿戴一新,早早出門。裝睡的你將被子一掀,躡手躡腳跟出去。七拐八拐,爸爸似乎對路不太熟悉。你不斷祈禱。最終,爸爸走入一個剛剛開工的工地。
你如釋重負,輕松地一屁股滑到地上。
消息來得很突然,美術班將與隔壁美術學院展開合作,高中生的你們將走入大學課堂,提前感受大學氛圍。
第三次走進這所學校,你頭一回有心情打量環(huán)境。教學樓的鋼鐵構架裸露在外,如咆哮的野獸,連眼睛都能把渺小的你們吸入。沿著環(huán)形樓梯拾級而上,最頂層便是寫生教室。
不知為何,隔著好幾個同學,老相識有意無意瞟你。
教室后門開了,教室里那么亮堂,最前面添了一盞照明燈,除了那個純白的身體,什么都看不見。
你的目光粘在那個身體上。盡管被石膏粉覆蓋,但是,身材、五官、表情那么眼熟。你確定,那個模特也在盯著你。
腦袋響起一陣山呼海嘯:恥辱!真恥辱!
你朝環(huán)形樓梯逃去。模特用白布遮擋,疾風般追過,赤身裸體的他立刻引起高中女生的尖叫。
肩膀忽然被狠狠抓住,你冷冷道:“松開!”
模特看懂你的唇形,可他一動不動。
你再度狠狠地說:“你給我松開!”
模特將白布系在腰間,因為著急,手語變得“語無倫次”:“孩子……我可以解釋……”
你將他打斷:“從小你就教育我,我們雖然窮,但是要有骨氣,侮辱尊嚴的事,寧死都不能做。現(xiàn)在,你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得光溜溜的,這叫有尊嚴嗎?不就為了該死的錢嗎!這畫,我不學了!”
怦怦怦,太陽穴跳得特別用力。
看熱鬧的學生和保安將你們圍住,你茫然四顧,說不出一句話。你把爸爸像垃圾一樣拋棄,撞開人群,揚長而去……
“往后呢,我和爸爸的關系越來越差了?!蹦憧嘈χ?,輕輕倚在青先生的樹干上。
“吵鬧了很多次,叫同學們?nèi)ズ染疲瑳]人睬,我就自己去了。喝了半斤白酒,回家吐得馬桶都快堵了?!?/p>
“我還摔過東西,是我媽媽留給我的小玩意,爸爸不管不顧,可當我要撕從前的畫時,他用身體死死護住?!?/p>
“哭不出來,晚上躲在被窩里,早把眼淚淌光了?!北M管這樣說,你還是擦了擦眼睛。
“青先生,你猜爸爸是怎么走上那條路的。有一次他接我放學回家,用手語咿咿哦哦地比劃,表情豐富,動作夸張。那個美術教授恰好經(jīng)過,大概發(fā)現(xiàn)了某種適合寫生的特質(zhì)。再后來,因為爸爸找工作,兩人在街頭偶遇,那教授抓住時機,邀請爸爸去做模特,不知他怎么就把底線丟掉了?!?
“沒有交流,”樹葉搖晃,仿佛在詢問你什么,“發(fā)生那件事以后,我沒有跟他說過一個字。當然,這很簡單,只要不看手勢就成?!?/p>
“說來好笑,”你緊緊抿著嘴巴,“兩次我去找爸爸,其實他都曉得。你猜他是怎么逃脫的。第一回,我和老相識上廁所,他恰巧在隔間換衣服,瞥見我們,忍著臭氣,直到我們離開才敢出來。有了前車之鑒,他時刻提高警惕。第二回,我們幾乎在走廊相撞。幸好光線昏暗,他第一時間躲進工具間。最后那次,我跟爸爸去了‘單位,其實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意圖,心里一邊打鼓一邊漫無目標地尋找,老天幫了他一把,再耽擱一會兒,他的戲就穿幫了?!?/p>
“當然,我能知道這些,都是爸爸用手語向我交代的,”你擔心青先生誤會,“自始至終,我都沒用正眼看他?!?/p>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去上學了,反正老師看不上我的作品,我連基本的考試都無法通過?!蹦闾谷坏刈谟舶畎畹钠褕F上,“發(fā)生那件事后,噩夢不斷,臺上光溜溜的,不是爸爸,而是我。遮羞布被扯下來了,我最后的尊嚴被同學們踩在腳底下。”
你的表情越來越冷漠。“我準備離開這座城市,去陌生的地方生活?;蛟S,我可以去畫室做學徒,學成以后,去美術學院當教授。我什么都沒向爸爸說,我在家閑了這么久,又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他站在門邊瞧著,肯定一切都明白。他想給我生活費,我當然拒絕。怎么說呢,總覺得那錢不清白。他用手語向我說‘保重,我說‘你也是。這是我第一次對他說話,也是最后一次?!?/p>
你輕輕地撫摸著凹凸不平的樹干?!斑@次,我是特意來和你告別的。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親人。再見啦,再回來看你,可能是很多年后了。保重啊,青先生?!?/p>
你鄭重地、輕輕地擁抱青先生,這個擁抱,本來該給爸爸。
你拽起藏在樹后的行李箱,“咕嚕咕?!钡妮嗧戨S著你越走越模糊。
你再也沒有回頭。
現(xiàn)實總比想象殘酷。
你幻想穿越千山萬水,地球的另一端也不嫌遠,只要能徹底躲開過去。
可是,捉襟見肘的生活費只允許你乘坐長途汽車抵達毗鄰的城市。
你不斷安慰自己,至少周圍再也沒有熟識你的人。
你數(shù)不清面試過多少畫室,幾乎每個校長都對你贊不絕口,又遺憾畫作還差一點火候。他們說:“想象力很好,但是過于抽象了?!敝两?,沒有遇到欣賞“野路子”的伯樂。
為了生活,你只得在一家小川菜館做服務員。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連軸轉。很多顧客看不起服務員,動不動對你吆五喝六,廚師做菜慢,連你一起辱罵。你工作完一天,死狗般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嗅著渾身上下的油煙味,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七十歲了。
離家近半年,你沒向爸爸寫過一封信。
不會說話的爸爸、灰暗的美術班、冰冷的雪夜、討厭的老相識還有永遠聳立的青先生,像被隱形的橡皮擦從腦海中輕輕擦光了。
那天,川菜館走進幾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大男孩。你擺出標志性的笑臉,禮貌地遞上菜單:“幾位先生好,歡迎光臨本店,我們的特色菜有……”
“青瑞!”一個男孩忽然叫。
你一愣,居然是老相識和他哥哥,還有兩個陌生面孔。
老相識激動地站起來:“大半年不見,你怎么跑到這里了。我們來這兒旅游,居然遇見老朋友!當初,你為什么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你囁嚅著,領班似乎在打量你?!斑€是先點菜吧。今天的特色菜有……”
“青瑞!”那哥哥叫道,“你怎么不聯(lián)系你爸爸,青老師……叔叔他很想你?!?/p>
你放下菜單,仿佛等待審判。
另外兩個男生也好奇地注視著你:“你就是青老師的兒子啊!青老師把你的畫給教授看過,教授上課時好生夸獎呢??上?,后來青老師不在學校工作了,不知你的畫功有沒有長進?”
你聽得云里霧里:“青老師?我爸爸?他做過那種工作,還會有單位要他?”
大家當然知道“那件事”指什么。那件事太有名,轟動美術班和美術院校。
四人面面相覷,終于哥哥緩緩開口:“大學伊始,老教授就教導我們,‘人在誕生和逝世時,都在大庭廣眾之下赤裸裸。所以,每一個寫生模特,都在展示最純粹的真實。我不知你對你爸的工作為何這么排斥,為了同學們,必須好幾小時保持同一動作,非常辛苦。這才是真正的‘為藝術獻身。在美術院校,寫生模特是非常受尊敬的職業(yè)。青老師是表現(xiàn)力極佳的模特,他離開以后,老教授對其他模特都不滿意,好幾次親自上陣,讓我們描摹?!?/p>
你瞪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教授……把衣服脫光了?”
“那當然,人體是最圣潔、最干凈的?!备绺缌x正詞嚴地說。
“爸爸不當模特,那他在做什么?”
“這需要你自己搞明白,”一個男生調(diào)皮地笑,“我只能告訴你,青老師挺有名的?!?/p>
老相識專注地看著你:“即使你爸爸不會說話,他也有能力把一切告訴你,你要學會用包容的心傾聽?!?/p>
男生們點了一桌菜,邀請你共吃。你擺手拒絕,腦海中不斷回響他們的話。
晚上,你把領班支走,由你來打烊。
燈關了,世界一片漆黑。你從柜子中摸出一瓶二鍋頭,咕嘟咕嘟灌下,暖乎乎的胃,暈乎乎的腦袋,你抱著幾張抽象畫作,嚎啕大哭。
半年之后,你回來了。
你拖著行李,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呼吸著家鄉(xiāng)的空氣,感受著家鄉(xiāng)的陽光,真好,無論走多遠,家鄉(xiāng)永遠在等你歸來。
聽說爸爸在時代街工作。他能做什么呢?這條街潮人匯聚,奢侈品旗艦店云集,一個不會說話的人,總不能光鮮亮麗地去招待顧客吧。
忽然,你發(fā)現(xiàn)街中央立起一片純白色圍欄,里面擺滿多種微縮景觀,色彩紛呈,栩栩如生。你以為眼花了,怎會有那么多黃澄澄的銅人在景觀之間走來走去?
入口在圍欄最前端,六個綠色大字懸在上空——“青先生的畫展”。
你微笑著,不知爸爸搞出什么名堂。
向圍欄走去時,兩個女孩嬉笑著超過你:“快點快點,青先生的畫展,普通人可以明白的行為藝術展,咱們坐了這么久的車,不就為了看這個!”
你仔細辨認那些花花綠綠的景觀,笑容凝在臉上。
那些景觀,雖明麗,卻變形,甚至有些抽象?;蠲撁?,將你幼時的畫作變成實物。
心臟漏跳好幾拍。
在一群長得嘴歪眼斜的動物中央,一個女性銅人維持張牙舞爪的動作,一動不動,你以為偶遇那個口無遮攔的班主任。在一朵朵胖得變形的云彩下,幾個銅人像在行走時被施展定身咒?;疑腢FO降臨世間,底部投射刺眼光束,銅人被光芒籠罩,驚慌失措……
居然,你走進了自己的畫中。這感覺,好似走進童年的夢。
游客快把圍欄擠垮了,每個人都興致勃勃,在銅人旁擺出千奇百怪的姿勢合影留念。
你發(fā)現(xiàn),每個銅人的皮膚都覆蓋著亮晶晶的油彩,連耳廓都沒放過。你強忍笑意,這靈感一定來自石膏粉。
你擠到一個銅人旁邊:“請問,青先生在哪兒?”
銅人瞪著眼睛。
“他不會說話,”另一個銅人對你說,“青先生負責最東邊的景點。”
原來如此。
你用手語對不會說話的銅人“說”:“你的表演很棒,謝謝你?!?/p>
銅人笑了,打手勢“說”:“你一定是青先生的兒子,你終于回來了?!?/p>
最東邊的景點是一棵直沖云天的大樹,大概只有當?shù)厝瞬胖?,這是大樹“青先生”。
你終于看見他了,盡管涂著厚厚的油彩,爸爸的五官卻從油彩中凸顯出來。
連唇都在顫抖,你用力揮揮手:“爸爸!”相信他一定能讀懂你的唇語。
爸爸只是笑著,像對平常的客人那樣微笑。
你有些慌張,手語打得“啪啪”響:“這個展覽是你做的?這些銅人都是你的同事吧?爸爸,你太牛了?!?/p>
爸爸笑得眼睛都濕了。
“先生,拍照五塊錢?!卑职钟檬终Z“說”。
你笑著搖搖頭,飛跑過去,拉住爸爸的手。油彩在手心里滑膩膩的,卻有一股暖流從手心流向心臟。
那棵同樣名為“青先生”的古樹矗立在身后,同名為青先生的爸爸和面目已經(jīng)模糊的媽媽經(jīng)常帶你去看它。這么多年,一切都變了,一切又將復原。
“咔嚓”,快門輕響,世界明亮如白晝。
你故意刁難爸爸:“哎呀,我忘了帶錢,怎么辦呢?”
爸爸皺著眉頭,用手語“說”:“那下次再還吧,可不要忘了。”
“怎么會忘呢,”你躲在爸爸身后,喃喃自語,“我欠你這么多,不管怎么還,這輩子都還不清啊。”
爸爸回過頭,他好像聽見了!望著淚眼婆娑的你,他莞爾一笑。
你來看望那棵樹了,站在它面前,蒲團空空的,你像個老朋友,與它相視而立。
在你身后,站著爸爸。
你離開后,這棵名叫“青先生”的樹奇跡般重煥生機。更奇怪的是,它的生命周期比其他樹晚了兩個月。此時已是初秋,地上一層薄薄的黃葉,唯獨它,枝繁葉茂、翠綠如初,秋風一吹,葉浪翻滾。
臨走前,你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胖胖的小蟲。從樹冠爬向樹根,急急忙忙地蠕動。你不忍打攪,它是“青先生”的孩子。不論它會蠶食多少綠葉,啃壞多少樹根,“青先生”都無怨無悔,保證它度過嚴酷的寒冬。
就像這世上的每個爸爸那樣,哪怕將心揉碎,一點一點喂給孩子,也從不說一聲后悔。
你輕輕轉過身,溫柔地望著爸爸。
——走吧,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