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二0一五年一月,《胡喬木傳》被有的網(wǎng)站說成是“低調(diào)出版”了。到二0一七年,俺拿到手里,一翻,立覺不同尋常:傳主的身份與影響不凡,當代中國出版社與人民出版社出版、八十萬字的體量不凡。還有就是,一九九四年中央領導同志批準建立以鄧力群為組長,另有兩位副組長、十三名成員的編寫組不凡;用了二十多年時間才完成出版、征求了中央黨校等八個單位及特定人士的意見,程序性與嚴肅性不凡。從出版史上看,這些狀況罕與倫比;其內(nèi)容更是豐贍厚重。
我說它不凡,還因為它是黨的一位高級領導人的傳記,它充滿了黨性、黨的歷史、黨的文件、黨的提法、黨的結論與黨的意志。毫無疑問,胡喬木的一生是與黨的理論建設與奮斗歷史密切關聯(lián)的。讀這本書,對于研讀黨史是一個有意義的參考。
例如本書第三十章《積極參與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應該說是力求客觀地敘述了胡喬木在一九八一年關于白樺作品《苦戀》的說法,關于對“黨性來自人民性”的提法的反應,對王若望的批評,尤其是關于周揚的“人道主義”與“異化”的論點的駁論,關于反精神污染問題,直到一九八六胡喬木著文《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的發(fā)表等等有關背景與過程。書中所述,表達了胡喬木維護黨的利益與人民共和國穩(wěn)定的責任心與理論敏銳性,也沒有回避有關分歧,并提到對于反對精神污染有不同的評價。讀到這些,對于曾經(jīng)親歷其境的我來說,極開眼界,使我對于知其一,還要知其二、三、四的道理有所體悟。
有些細節(jié),令人過目不忘,嗟嘆不已。如《最后的歲月》一章中,寫到胡喬木去世。說是他去世前出現(xiàn)幻覺,并因此寫下給巴金祝壽的信。書中寫道,一九九二年九月八日,這位“思考了一輩子的思想家,停止了思想”。還寫到季羨林、李政道等人物對于胡喬木的高度評價,給人印象深刻又頗為別樣。
通過讀這本書,我加深了對于目前很強調(diào)的“不忘初心”四個字的理解。老一輩革命者在反動政權屠刀下,選擇革命的理想性、正義性與獻身性,激情與浪漫主義,追求真理的認真性、崇高性,至今令人心潮鼎沸。
同時,這位傳主與這部傳記,又是極其個性化的。僅舉數(shù)例:一九七七年六月初胡喬木應胡耀邦之邀去中央黨校做《科學態(tài)度與革命文風》的報告,他指出“科學態(tài)度既不是……實用主義、機會主義,又不是宗教、迷信,不提倡盲從……”他提出“科學態(tài)度是革命文風的基礎”,“要求努力做到看問題比較全面……注意準確、有分寸……”(566、567頁)
粗粗一看,平淡無奇,但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這話正是金玉良言,它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中庸之道,體現(xiàn)了五四運動提出的“德先生”與“賽先生”,即民主與科學精神,它也體現(xiàn)了歐洲文明曾經(jīng)強調(diào)的理性態(tài)度,它更是針對各種片面性、膚淺性、刮風與跟風的頑疾的藥石之語。
在本書第三十五章《十二屆六中全會》(836頁)中,有一九八六年胡喬木在上海談“正確對待和認識馬克思主義”一節(jié)。這里,他談的是:“第一,不能(把馬克思主義)當成教條;第二,不能看成百科全書,把任何科學都囊括了。”這后者尤其有新意也有實際意義。有趣的是,胡喬木曾被《胡喬木傳》編寫組同時也是《喬木文叢》的編輯組稱為“百科全書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但他從不認為馬克思主義能夠成為人類的百科全書。他切身體驗到僅僅掌握原理不足以解決諸科課題,只有既掌握馬克思主義原理,又掌握一科又一科的知識與方法,才能成為百科全書式的人才。
他贊成開設馬列主義原理課程,說是“叫原理比較實際”。他說馬克思主義不能囊括所有科學,也不能囊括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他還不贊成說馬列主義是人類智慧的最高結晶,因為人類智慧是在發(fā)展的,馬列主義也是在發(fā)展的,沒有“頂峰”。他還舉工人階級一定會從“自在”的階級發(fā)展成為“自為”的階級這個論點為例,指出理論最初會有理想性,而實際上,從“自在”到“自為”的過程非常曲折,在革命高潮時工人階級有“自為”意識,不在高潮時很難形成“自為”意識。他不認為所有的工人階級成員都會接受馬克思主義。他說還是列寧說得對,工人階級不能自發(fā)接受馬克思主義。這些話,胡喬木講得發(fā)人深省,其心其思,其論其意,意味深長,富有一種真正的革命家對革命真理的追求心、責任感。
當然,他是堅決維護馬克思主義的指導思想地位的,全書中講了無數(shù)此類觀點。在六中全會上他做了長篇講話,指出“存在著這種混亂狀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重大政治和理論是非問題上模棱兩可,是非不辨,不敢開展積極的思想斗爭……”也正因如此,他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研究、發(fā)展、宣傳、教育、教學懷有極殷切的期望,把這項工作做得更實更好更完善的期待也超乎一般,并十分擔憂有些人有些做法會把馬克思主義庸俗化、簡單化、口頭禪化。
《要正確認識和對待馬克思主義》一節(jié)中,胡喬木還指出:“我們有許多傳統(tǒng)概念,要根據(jù)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以來歷史的變化和當前的實際做出完善的表述?!彼f,“馬克思主義必然不斷發(fā)展,不可能停滯不前”。他說,“國家也是生產(chǎn)關系的一個方面……不能把經(jīng)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絕對化”。他還在回復趙樸初和丁光訓給他的信中說:“一般就不要講宗教是欺騙人民的精神鴉片了?!?/p>
他還提出:“不要把馬克思主義的適用范圍無限擴大?!彼J為:“文學藝術問題不能單用馬克思、恩格斯的論述來解釋、闡述。有同志提出新的見解,首先應該采取歡迎的態(tài)度?!?/p>
尤其是第899頁“八九風波前后·對社會主義的新認識”一節(jié)中,講到他在給王忍之、滕文生同志的信中提道:“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絕不是也不可能是一次完成的,現(xiàn)在也沒有完成,只是已有很大進步……作為共產(chǎn)主義第一階段(后來被列寧稱為社會主義),不僅由短變長,認識到社會主義歷史時期是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期,其成熟階段現(xiàn)在還不能預見,而且由高變低,即由不承認商品經(jīng)濟到只在狹小范圍內(nèi)承認商品經(jīng)濟……到承認整個社會主義經(jīng)濟是有計劃的商品經(jīng)濟……承認個體所有制(農(nóng)民為主)和其他所有制的意義,即承認非按勞分配仍有存在的需要。”
全書種種,我們看到一個革命理論家兼實踐家的歷史擔當與思維張力。他全力地、苦心孤詣地煉石補天,正視歷史、正視現(xiàn)實、回應挑戰(zhàn),克服淺薄與愚昧,克服動搖與渙散,追求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時期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的完整性、說服力與一貫性。他的理論敏感與淵博知識,他人難以比肩。中華文化早就體認到了:“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保ā妒酚洝めB生陸賈列傳》)好做逆向論辯的老子也說過:“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边@里說的就是奪取政權前后的方針政策與理論說法,必然會有所發(fā)展。但是在長期執(zhí)政條件下的理論建設與發(fā)展殊非易事。過于理想化了你會不能自圓其說,“高大上”可能不接地氣,而且會使日理萬機的政權操盤縮手縮腳,這樣的理論家再務實也難免書生氣。過于務實了,會使理想初心褪色,水準降低,堅持繼承會帶有條條框框,力圖有所發(fā)展創(chuàng)新,更是舉步維艱。例如被他批評過的周揚,未必沒有胡喬木式的理論抱負、理論擔當。但是周的思考不如胡綿密細膩,周的教訓胡也不會不思考。他在批評周“大獲全勝”后又給周寫詩相贈:“……誰讓你逃出劍匣,誰讓你割傷我的好友的手指?血從他手上流出,也從我心頭流出……”他的心情是真誠的、可以理解的,并非畫蛇添足犯酸。
但是歸根結底,回避理論問題如回避實際問題,終會造成諱疾忌醫(yī)的尷尬與理論的空洞擺設。胡喬木一生對黨和國家的事業(yè)貢獻很大,他擁有重要的地位與影響。同時對于他的觀點與風格也頗有不同反應,各種非議有時沸沸揚揚,有時千奇百怪。這是必然的,這是他艱危而又宏偉的個人經(jīng)歷所決定的,是歷史所決定的。他的傳記需要那么多人寫二十年,不難理解。
無論如何,我希望更多的讀者好好讀讀《胡喬木傳》。這本書,內(nèi)容豐富,啟人心智。這么好的書而不最大限度地讀之用之品之贊之推之敲之,太可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