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空涼月

有一種遺憾，是風景如常而你不在

文／空涼月

01

阿藍瞇著眼，看著天邊的霞光漸漸消散，太陽也慢慢落下。

湖面吹來一陣風。雖已過了立春，但還是怪冷的。阿藍打了個哈欠，緊了緊衣領，轉(zhuǎn)身走向街邊。

廣場路上有一排新開張的店鋪，大都是些飯店，裝修華麗，座無虛席。繼續(xù)往前走，全憑記憶，拐幾個彎，阿藍在第一家店鋪前停了下來。

果然還在。

明叔家的面館，阿藍默默念了念招牌上的字。一見到它，阿藍內(nèi)心感覺溫柔平靜。店里寥寥幾人，她走進去坐在第一排窗邊的位置，朝著里門喊：明叔，麻辣小面，越辣越好，要蔥不要香菜。

從窗口傳來一聲“好嘞”，明叔穿了一件舊的棉襖，探出頭來，朝阿藍這邊反復打量。阿藍撲哧笑出聲來：是我，阿藍。

“果然是阿藍呀，這一聽聲音就像了，我看著又不敢確定是你?！泵魇褰议_鍋蓋煮面，又添了句，“你能來，叔真高興！”

阿藍笑說：“可不是，一回來就來您這兒吃面了。這整個小鎮(zhèn)，論做面的手藝，哪有比得上您家的?！?/p>

明叔喜上眉梢：“還是你嘴甜，叔心里美的。給你加牛肉，可鮮了?！?/p>

“好，謝謝明叔！”

02

“來嘍。”明叔端著面從里屋出來，阿藍才看到他頭上的白發(fā)和拱起的脊背，有點像一只長了白胡須的蝦。

明叔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從柜臺里搜羅了一陣，拿出一罐辣醬放在阿藍桌上：“自己家做的，味道特別好，加點到面里嘗嘗。”

阿藍點頭，先聞聞味道，再埋頭吃面。明叔果然放了很多辣，阿藍吃得一身汗，心里倒是痛快。

“明叔，店里客人有點少啊。”吃到一半阿藍拿紙巾揉了揉鼻子，環(huán)顧四周。

“這幾年街道整改，面館增了幾倍，沒生意咯?！泵魇鍑@了口氣。

“明叔今年五十多了吧？”阿藍抬頭，忽然看見明叔臉上加深的皺紋，頭發(fā)也白了許多。

明叔緩緩算好年齡：“六十了。阿藍今年二十五對吧，記得那時候你和小時每周都要來我店里幾次。誒，可惜了。”

阿藍聽到這里，拿筷子的手忽然一偏，幾滴油飛濺到了衣服上。

03

盛年時啊。阿藍轉(zhuǎn)頭看著窗外，湖邊的遠射燈照在天上，黑色的夜空里閃過一道光線。

阿藍發(fā)了呆，窗外的季節(jié)從微寒的初春一下子跳躍到盛夏時節(jié)，腦海中的回憶一閃而過。是那個天熱得人人都想和魚一樣躲在水里的夏天，也是阿藍和盛年時相遇的夏天。

初見盛年時，同樣是這家店里。彼時阿藍正從對面圖書館出來，在明叔店里吃面。記憶里熱得很，阿藍埋頭只顧吃，滿頭大汗吸溜掉最后一口湯。

心滿意足地放下碗，她喉嚨里卻猛地涌上一個飽嗝，十分響亮。

窘迫抬頭卻見少年，格子短袖，目光如炬，坐在角落里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眼角眉梢都帶著些許笑意。阿藍心想方才的窘態(tài)和一番吃相定被一覽無余，不由得臉上一陣燥熱，立馬別過身去大喊：明叔，付錢。

此地不宜久留，雖是女漢子，但也曉得臉面啊。何況，盛年時偏偏生了一張讓人怦然心動的臉。

阿藍付了錢立馬起身拉開玻璃門，迅速逃離是非之地！

少年的面容卻莫名刻在了阿藍的腦海里，阿藍用力甩了甩頭，什么鬼！

明明是七月晴空，走到一半，忽然聽到天上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天空立馬暗了下來，閃電劃過白晝。阿藍心里一驚，免不了又是場暴雨?；腥挥浧疬z落在明叔店里的傘，定是剛才走得太急，忘了。

夏天的雨太無常，容不得細想，天上便又一聲響雷，再過會兒怕是傾盆大雨。周圍剛好是空曠的綠化帶，沒有一處遮蔽物，阿藍一閉眼，心想這下可好，橫豎得淋成落湯雞。

都怪他，阿藍喃喃。

若不是遇到了他，要不是對上他的眼睛，她又何必倉皇逃竄？

04

在暴雨落下的剎那間，忽而被人拉了一把，阿藍便躲到了安全地帶。由不得細想，她抬頭正好對上那雙眼睛，先前看著她狼吞虎咽又打飽嗝的明亮的眼睛。此刻又戲謔地抿著嘴角，似笑非笑。

“謝謝??！”阿藍迅速低下眼眸，移開視線。他的眼睛太干凈了，像一汪清澈的湖水，阿藍不敢細看。

“不用謝，這是你的傘。”少年輕輕轉(zhuǎn)了一下傘周，外面的雨水飛濺，“可是一個女孩子，怎么選了一把這樣的傘?！?/p>

阿藍這才又抬頭，看到全黑的傘，邊角還磨壞了一些。果然是自己的！

剛想反駁女生怎么不能用這樣的傘，少年卻轉(zhuǎn)頭指著岔道口方向說：“先送我回家吧。我沒傘?！?/p>

阿藍內(nèi)心暈眩，哪有這樣的人！

步子卻依舊隨著他走了，一把不大的傘，那是阿藍第一次跟少年挨得那樣近。他只比她高一點點，走路的時候，在狹小的空間里，阿藍時而碰到他的手臂，斜打過來的雨水沾到袖口，濕噠噠的感覺。

明明才見，卻不知為何，阿藍心跳得厲害。

那天的路程不長，到樓梯口，少年徑自走向樓上時，轉(zhuǎn)身又看了阿藍一眼，“我叫盛年時，盛夏的盛，光年的年，時間的時?！?/p>

他接著便像一只貓，輕巧地消失在了盡頭。

阿藍撐著傘站在雨里，來不及回應。罷了，轉(zhuǎn)身往自己家里走。雨忽而小了，接著便停了，盛夏的一場雨就是那樣迅速，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耳邊卻依然回蕩，“盛年時，盛夏的盛，光年的光，時間的時”。名字真好聽啊，阿藍想，像小說里的名字一樣?？墒顷P我什么事，阿藍打了個哈欠，收了傘，盡管空氣仍是濕熱的。

雨過天晴，地面的水分又悄無聲息地蒸發(fā)了。

05

第二次見面還是在面館。倒是盛年時眼尖先看到了她，喊了聲“嗨，這里”。阿藍下意識便往他那邊走了過去，拉開座位，才反應過來，干嗎非得坐這里，多尷尬。

“明叔，兩碗麻辣小面。”盛年時把手搭在桌上，又看著阿藍，“請你，感謝上次送我回家?！?/p>

請就請唄，看我干嗎！阿藍內(nèi)心想著，臉上卻有點微燙，大概是天氣炎熱吧，急忙添了一句：“明叔，跟以前一樣，一碗重辣，要蔥不要香菜！”

盛年時這下明目張膽笑出了聲，問她為什么要蔥不要香菜。

“這個問題跟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有什么差別？”阿藍反問。

“有意思啊?！笔⒛陼r眉毛一挑，做了個奇怪的表情。不知道是說阿藍的話有意思，還是說阿藍這個人有意思。

管它哪一種，明叔已經(jīng)端了面走過來。

盛年時的那碗清湯寡水，阿藍的那碗辣油浮水，相比之下真的相差甚遠。

“加辣好吃嗎？”盛年時未動筷子，看了一眼阿藍的那碗面。

“當然！”阿藍攪動筷子。

“那我試試?！辈挥煞终f，盛年時用勺子舀了一勺阿藍碗里的湯，順溜地喝了下去，驚得阿藍目瞪口呆。這個人有沒有點常識??！

喝了麻辣湯的盛年時一直咳嗽，漲得滿臉通紅，最后喝了阿藍遞給他的涼白開才緩過神來。阿藍忍不住吐槽：“你是不是傻，哪有這樣吃辣的！”

“你叫什么？”盛年時卻轉(zhuǎn)了話題。

“葉藍心。”

“那我就叫你阿藍吧。”盛年時望著外面，仿佛悵然若失。

阿藍。聽到這個稱呼，阿藍的心突突地又跳了，從小到大，只有媽媽那樣喚她。

不知為何，一聲阿藍，從他口中喊出，竟覺得格外溫柔。

06

阿藍和盛年時漸漸熟悉起來，還虧得明叔家的面。而與盛年時的相逢，一晃又是四季過去。

說來也巧，阿藍時常在放學時遇到他。有時是在校門口的欄桿旁，有時在回家的公交車上，還有時是走過家門的那一段小路。人群熙攘，她一眼就辨得出，盛年時總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而每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仍有難以平息的心跳。阿藍走過去，在他身旁，然后兩個人靜靜地漫步在校園外的每一處。盛年時喜歡在湖邊散步，望著湖水微波，阿藍就站在他身旁，聊著稀松平常的話題。

她時常問他在哪里念書，盛年時從不正經(jīng)回答，只笑說：我不念書啊。要么轉(zhuǎn)移話題聊聊天氣，要么說哪里的風景好看，改天可以帶阿藍去看看。

說到風景，阿藍倒是記得盛年時帶她去的那一處風水寶地。

那時已經(jīng)是過了夏天，九月初秋，正值高三愁眉不展之時，阿藍哀嘆試卷上的分數(shù)太慘淡，盛年時忽而提議，帶她去個好地方。

盛年時口中的好地方，是一處門虛掩的園林，外面有道鐵柵欄，盛年時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里面是開始變色的銀杏葉，金黃間夾雜著幾片深綠，風一吹地上也落了幾層。

“真美啊！”阿藍感嘆。

“是廢棄的廠子，以前有人種了銀杏，后來廠子關了，這里也就沒人來了?！笔⒛陼r看起來很了解這個地方，他指指其中一棵，告訴阿藍：“沒記錯的話樹上面有一道刀痕。”阿藍跑過去看，果真如此！

卻又聽他一句“我小時候劃的”。

孩子心性啊。阿藍想著，轉(zhuǎn)眼看四周的銀杏樹，果然是美如畫卷。這一處沒人來管，銀杏生長得格外肆意茂盛，枝丫都快長到廠門外面去了，和秋日的天高氣爽正好匹配。

“真好啊，當一棵銀杏樹真好?！笔⒛陼r忽然倚著一棵樹，輕聲言語。

聲音太輕，未落入身旁人的耳朵。

阿藍被眼前一片飽滿的銀杏葉吸引住了，俯身正要去撿。

卻聽身后人笑言：“你頭上便有，何必去撿地上的?！?/p>

盛年時的手輕輕掠過阿藍的發(fā)梢，手指尖觸到阿藍的耳廓，一陣冰涼的感覺。

他把葉子放在手心，在她面前展開，果然是一片碩大金黃的銀杏葉。

阿藍卻無心看葉子，盯著他一雙細長的手失了神。

“嗨，看這里啊?！笔⒛陼r變戲法似的從左手變出一個蝴蝶形狀的發(fā)卡，在阿藍眼前晃，“好看嗎？”

阿藍正要感動，卻聽得少年一句：剛才角落里地上撿的，給你吧。

07

阿藍捧起碗來，喝完最后一口湯，辣味從食道里滑下去，嗆得她眼淚直流。

走出明叔的店，阿藍卻尋不見當初那個角落。

記憶里最熱的夏天，阿藍提著一大堆行李站在樓下，盛年時在樓上與她招手，要她等一等。那是九月高考結(jié)束，阿藍趕往另一個城市前最后的告別。

盛年時從樓上飛奔下來，氣喘吁吁。他站在阿藍半米之內(nèi)，熱騰騰的太陽似乎要把大地都烤焦了。阿藍抬頭看他，那一天的盛年時眼神卻躲閃，一直講：“天真熱，你去了那邊，得買臺電扇裝在寢室才行?！?/p>

本有無數(shù)話語，阿藍已經(jīng)攢足了勇氣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卻聽盛年時嬉笑一句：“快走吧，別趕不上車。還有啊，別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p>

他總是如此，在該動容的時候卻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阿藍想要哭出來的眼淚硬生生地留在了眼眶。

“我會給你寫信的?！卑⑺{喊，“再見?！?/p>

再見！

而那一天之后，她卻再也沒有見過他。

阿藍去了千里之外的北方，那些年手機也不普及，阿藍的想念只能投射在一封封信里。她給他寫了無數(shù)封信，卻從未收到回信。

那一片銀杏葉，也被她藏在了書本里，帶去了北方。

北方有厚厚的雪，阿藍卻總是想念家鄉(xiāng)的夏天，想念明叔家的面，想念他。

08

阿藍去學校的信箱看，每次失望而歸。日子久了，寄出的信無數(shù)，卻未有下落。也許是搬家了，來不及告知我吧，阿藍想。

又一年暑假，阿藍坐上了回程的火車，一回來便去了盛年時家門口。

卻見樓上的窗臺空空蕩蕩，阿藍跑上樓梯，敲門，卻落下一層灰。

她見對面開了門，清淡一句：“這家人孩子生病，去了，前段時間兩口子也搬走了，真是可憐?！?/p>

心里驚出了冷汗，她仍然不信，怯怯地問：“這家有幾個孩子？”

“一個，男孩兒。”對方想了想，“好像聽他們叫他小時。”

阿藍的鼻子里涌來一陣酸，在悶熱的七月里翻江倒海。

她跑到樓下的信箱，滿滿的一箱。像秋天的葉子，凌亂地落著。

那天又去廢棄的廠子，阿藍費了些力氣，才推開生銹的大門。

在漫天蒼翠的銀杏樹之間，忽而想起盛年時指給他看的那棵樹。她轉(zhuǎn)身走去，樹又長高了許多，她撫著那道刀痕，忽而看見細小的一行字。

“盛年時，阿藍?！敝g是用笨拙的刀法刻出的一個心。

她從口袋里打開那封信，在盛年時家門口的一個小盒子里撿到的，封面寫著“給阿藍”。

“阿藍，原諒我不能給你回信。但仍有好多話，想要和你說說。說來也怪，出生以來，就一直生病，醫(yī)生說頂多活不過十年，我卻一直努力過了很多年?！?/p>

“我十七歲的時候遇到你，才忽然明白過來，原來生命里還是有驚喜的。我常在地圖上看，想去重慶的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想去北京，想去你在的那個地方?？上?，不能陪你更久了?！?/p>

“來不及去的地方，阿藍，你幫我好好看看吧?！蹦钔曜詈笠痪湓挘⑺{的眼睛忽而霧蒙蒙的一片。

盛夏的天空飄起了幾朵烏云，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09

湖面靜默，燈光斑斕。阿藍呼吸著夜里的空氣，過往的朝朝暮暮在腦海里淡淡地掠過，像極了一首安靜的詩。

她的盛年時，還是十年前的少年，擁有一張清俊的臉龐，不笑的時候有些冷，是深秋夜里的風。笑起來的時候又很暖，是初春白晝的光。

那時躲在門后，她悄悄地望著少年從別處走來，默數(shù)幾個數(shù)，便匆匆跑下樓去，恰如其分地與他偶遇。少年抬頭，深色眼眸干凈明亮，那是盛年時。

那時她在的街邊，大雨傾盆落下，模糊的視線中掠過一雙手，頭頂?shù)挠晁粨踉谕饷?，還是盛年時。

那時轉(zhuǎn)角處，銀杏開得正好，她蹲下身來拾起一片銀杏葉。卻聽身后人笑言，你頭上便有，何必去撿地上的，那也是盛年時。

阿藍想，夏天會過去，秋天又會來。只是風景如常，而她的盛年時，卻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