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青春的信
肖復(fù)興
作家創(chuàng)作談
“古人說:文無定法。寫作真無規(guī)律可循嗎?我想從兒子身上做一下實驗。從哪兒入手?興趣。童年愛迪生孵小雞的興趣,引他步入科學(xué)的殿堂,足以給我們以啟示。寫作的興趣從哪兒激起?我覺得與孩子識字同步,讓他知道正是這些字壘成文章,就像他用積木壘成各種房屋、車輛或動物一樣。”
初三畢業(yè)的那年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睡下了。父親走進來,輕輕地把我叫醒。父親只說了一句“外面有人找你”,就走出房間。
我走出家門,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同學(xué),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奇。小學(xué)畢業(yè),我們考入不同的中學(xué)。初中三年,再也沒有見過面。突然,她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這讓我感到奇怪,也讓我驚喜??此黠@長高了許多,亭亭玉立,是少女時最漂亮的樣子。
從那晚開始,幾乎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她都會到我家找我。我們坐在家外屋那張破舊的方桌前聊天,有說不完的話。窄小的房間,被一波又一波的話語漲滿。一直到黃昏,她才會起身告別。我送她到22路公共汽車站,看著她坐上車遠去。那個時候,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朧的情感夢幻中,忽略了周圍的世界。
這一切,父親是看在眼里的,他當然明白自己的兒子身上正在發(fā)生什么事。以他過來人的眼光看,他當然知道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提醒我一些什么。因為他知道,小奇的家就住在我們同一條街上,和我們大院相距不遠,也是一個很深的大院。但是,那個大院和我們居住的清朝年間建起的老院完全不同。不同的原因,從外表就可以看得出來,它是拉花水泥墻,紅漆木大門,門的上方,有一個大大的浮雕五角星。這便和我所居住的那種廣亮式帶門簪和門墩的黑色老會館,拉開了不止一個時代的距離。
其實,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每天上學(xué)下學(xué),都要路過那里。但是,當時的我對這一點根本忽略不計。對于父親而言,這一點,是表面,卻是直通本質(zhì)的。因為居住在那個大院里的人,全部都是解放北京城之后進城的解放軍軍官或復(fù)員軍人和他們的家屬。那個被稱作鄉(xiāng)村飯店的大院,是解放之初拆除了那里的破舊房屋后,新蓋起來的,從新老年限看,和我們的老會館相距有一兩百年的歷史。在父親的眼里,這樣的距離是不可逾越的。不可逾越,從各自居住不同的大院就已經(jīng)命定。我發(fā)現(xiàn),每一次我送小奇到前門回到家,父親都好像要對我說什么,卻又都欲言又止。那時,以我的年齡和閱歷,都無法明白父親曾經(jīng)滄海的憂慮。我和父親也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
那時候,我喜歡文學(xué),她喜歡物理,我夢想當作家,她夢想當科學(xué)家。她對我的欣賞,給我的鼓勵,說心里話,我對她一直充滿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純真而美好的感情。每個星期天她的到來,成為我最歡樂的日子;每個星期見不到她的日子,我會給她寫信,她也會給我寫信。盼著她的來信,盼著她的到來,讓一個星期的日子里充滿期待。高中三年,我們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們夾在日記本里,使得日記本快要撐破了肚子。父親看到了這一切,但是,他從來沒有看過其中的一封信。
寒暑假的時候,小奇來我家找我的次數(shù)會多些。路燈昏暗,夜風習習,街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行人,安靜得像睡著了,只有我們兩人還在聊。我回身邁上臺階要回大院的時候,才忽然想到,大門這時候要關(guān)上了。那樣的話,可就麻煩了,門道很長,院子很深,想叫開大門,不是件容易的事。
當我走到大門前,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試一試。沒有想到,剛一推大門就開了。我慶幸自己的好運氣。我走進去,父親就站在大門后面的陰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陣感動。我沒有說話,父親也沒有說話,就轉(zhuǎn)身往院里走。我跟在父親背后,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只聽見我和父親咚咚的腳步聲。月光把父親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長。
那一幕,定格在我的青春時代,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畫面。在我也當上了父親之后,我曾經(jīng)想,并不是每一個父親都能做到這樣的。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個清晨,父親在前門樓子前的小花園里練太極拳,一個跟頭倒地,再也沒起來,他因腦溢血去世。我從北大荒趕回家來奔喪。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在他的床鋪褥子底下,壓著幾張報紙和一本兒童畫報。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發(fā)表文章,這幾張報紙上有我發(fā)表的散文。我家有個黃色的小牛皮箱。家里的糧票等重要的東西,父親的退休工資,都放在里面。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開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沒有帶走的小奇寫給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寫給我所有的信。
望著這一切,我無言以對,眼前淚水如霧,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