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飛

城市的最南邊，生長著一片茂密的森林，被青磚墻圍起來，取名為“森林公園”。每天早晚，家住附近的男孩都會跟爸爸一起去“森林公園”遛彎兒，遛彎兒線路有兩條：

大路，用青石搭成，兩旁立著聲控路燈，特點是寬敞安全；小路，是被人踩出來的，從大路上方的岔路出去，彎彎曲曲地向著森林深處，特點是景色優(yōu)美。

父子倆在早晨走小路，慢跑于風景如畫的林中，和小鳥打招呼。晚上，父子倆走大路，因為小路太暗了，天黑以后實在不安全。

在每天的行走中，除了樹木花草，他們最常見的就是一個戴紅帽子的男人。他時常站在林中大聲朗讀詩歌，那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只有三句，每個季節(jié)創(chuàng)作一句。父子倆悄悄稱他“詩人”。這天清晨，“詩人”第一次主動跟他們說話了：

“千萬別往小路去，有熊！”

林中有熊？

父子倆乍聽這話，都覺得莫名其妙。小路是他們每天早上都走的，從來沒見過什么熊。還有，跟這“詩人”是眼熟沒錯，可也壓根沒說過話啊，一上來就說林子里有熊，實在讓人不太信服。

“不會吧？”父親說。

“真事兒！我差點兒被熊吃了！”“詩人”滿臉驚恐。

“真的？”男孩還是半信半疑。

“大槐樹你們知道吧？”

“當然。”父子倆答。大槐樹他們很熟悉，沿著小路一直走，就能見到。

“昨天下午，我坐在大槐樹旁邊的長椅上，正構思詩句呢，忽然聽到‘撲通一聲，思路都斷了。我還以為是哪個熊孩子惡作劇，抬頭一看，不是熊孩子，是真的熊，一只大棕熊！它也看見了我，抬起前爪，呼哧呼哧地走過來，把我的詩稿都撕碎了！”

“大棕熊？打哪兒冒出來的？”

“就是那棵大槐樹的樹洞，從洞里跳出來的！”

“沒錯，那棵樹確實有一個很大的樹洞……”

“對，大棕熊住在里頭！”

“會不會您眼花了？”

“詩人”拍著胸脯，語氣坦誠：“我保證！它還拍了我一巴掌呢，看！”

他指著右臉頰，上面確實有瘀傷。

“您真被棕熊襲擊了？”

“是??！多虧我機靈，倒在地上裝死，它才走了?！薄霸娙恕闭f著，直挺挺地趴到地上，演示當時的場面。

父子倆聽完這一番生動無比的演說，雖說不是百分之百確信，但也留了陰影。安全起見，他們找到公園管理人員，管理人員確定地說，肯定沒有熊，要是有，還能開公園嗎？早封上了！聽了這話，父子倆放了心，八成是“詩人”在夸張生事吧。

棕熊游戲

第二天，父子倆又去散步，沒遇見“詩人”。

他們按照往常的路線進了小路，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大槐樹旁邊，傳言的魅力就是這么大，兩人第一次仔細觀察起大槐樹來。

槐樹的樹干是褐色的，相當粗，傳言中出現(xiàn)棕熊的樹洞離地面不到一米高，直徑半米多，黑黢黢的，深不見底。如果說有什么疑點，那就是這條咖啡色長椅了?；睒涞奈恢幂^偏，很少有人來，大長椅放在這兒，實在有點資源浪費。

“我有個好玩的主意！”

父親說著，一個邁步跨到了樹洞口上。他調整姿勢蹲坐好，指著長椅招呼兒子，“快坐過去！”

男孩會意，忙飛跑到長椅上坐好。

“撲通！”

父親從樹洞中跳出來，故意沉重地落到地上，發(fā)出重重的一聲。他把外衣脫到頭頂上，胳膊舉起撐開衣服，想裝得又高又壯，可實際效果卻像一個鼓風的風箏，怎么也能看出筋骨的瘦弱。

“大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搖一擺地朝男孩走來，做出兇狠的表情。等走到他跟前，又故意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一下子逗得男孩前仰后合。

“大熊”把左手虛放在男孩臉上，右手“啪”地往左手一拍。男孩默契地應聲倒地，跟“詩人”昨天演示的一樣，直挺挺趴在地上裝死。不到半分鐘，兩人就再也忍不住，笑成一團。

男孩喜歡這個游戲，幾乎每天都要玩上一遍。其實他也想自己扮一次熊的，但又有點兒害怕。而且，這個游戲只能在早晨進行，別忘了，晚上他們是要走大路的，畢竟傳言還在，晚上去玩，還真有點怕怕的呢……

游戲升級

再好的游戲都會膩，再好的心情也不能天天有。這不，男孩最近有點鬧脾氣了。

這天早晨，槐花飄落，落在男孩坐著的長椅上。父親坐到男孩身邊，想和他說點什么，男孩卻什么也不想聽，扭過身，只掏出手機玩。

“想玩那個游戲嗎？”

男孩不回應。

“再玩兒一次吧！”

“哎呀，沒看到人家在忙嗎？你先開始吧！”男孩的聲音很不耐煩。

可別誤會，男孩對父親的冷淡并非不孝，相反，讓男孩忙著刷手機的，正是父親的事。

父親是一名畫家，畫作出色，卻一直不溫不火。幾天前，男孩發(fā)現(xiàn)父親的畫在網(wǎng)上參賽，若取得第一應該能博取不少知名度。他看到的時候，賽事正熱烈進行著，由于沒人拉票，父親的作品票數(shù)最低。父親很少上網(wǎng)，估計還不知道呢。男孩把這個比賽告訴了父親，父親卻反應淡然，一點兒要齊頭趕上的勁頭也沒有，仍是每天散步、畫畫。

男孩心里著急啊，父親的畫明明是第一的水平，卻因為不會競爭而吃了虧。他想幫助父親，每天都勤奮地刷手機拉票。

父親也急啊，男孩每天忙著這些事，笑模樣也不見。其實這些比賽，他早已看淡了，沒想到男孩看得這么重。

父親爬到樹洞上，往里細看，里頭黑不見底，真瘆人。他又回頭看了看兒子，做出一個決定。

他慢慢把腿伸進去，想要進到樹洞里。要知道，之前許多次，他只是站在樹洞邊上，從來沒有真正進去過！

他什么也看不見，只用腳探到，下面深不見底，幾乎沒有可以踩的地方。他緊張起來，出了一身冷汗。終于，他摸索到洞壁上一個翹起的東西。他試探著踩了踩，還挺結實的，可惜只有一只腳寬。他將就著，單腳支撐自己，雙手扒住洞口，以備在腳踩的東西斷掉時，還能借臂力爬上來。

現(xiàn)在他全身都縮入洞中了。

眼前黑漆漆的，像潮腐的氣味，又像野獸的怪味兒。他莫名地渾身發(fā)抖，想盡快開始，“嗷嗚”地大叫了一聲。

聲音出來，他自己都嚇著了，恨不得立刻逃出去。這回音效果，簡直跟真的一樣！

男孩也吃了一驚，再看父親整個人都進了洞，更心慌起來：“別鬧了，趕緊出來吧！”

父親見有效果，也顧不上自己害怕，又“嗷嗚”叫出幾聲。

男孩更著急了：“快出來吧！備不住真有熊！”

過了好一會兒，父親的腦袋在洞口出現(xiàn)了，夸張地晃動，傻里傻氣的。

男孩和父親對視了一眼，無奈地搖頭。別人家的父親都嚴肅正經，怎么他就這么“沒正形兒”呢？

約定條件

這天傍晚，兩人在公園的大路上走著，男孩向父親透露拉票的成果：

投票還沒截止，父親作品的票數(shù)已經逐漸靠前。現(xiàn)在他和同學正鉚足勁兒拉票呢，奪第一的機會很大。

父親語氣嚴肅：“不要再拉票了，我不想得什么第一。”

父親聲音不高，卻透著堅定與威嚴，男孩哭了起來。他哭自己，這么努力卻得不到肯定，他更哭父親，為什么凡事都不出頭，一點都不勇敢？

父親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打開手電筒，往回走。這時天已經黑了，大路上的路燈是感應的，只有出現(xiàn)聲響才會亮起來。

男孩追上去，仍不甘心：“咱們畫得就是好嘛，憑啥輸給別人？你說，要怎么樣才能同意我拉票？”

父親沒有作答。

“您就出個條件吧，什么條件都行！”男孩央求。

父親站住，關掉手電筒，四周猛然黑了。男孩一跺腳，路燈亮起來。

“好吧。條件是，大槐樹前的長椅。我要你坐到那張長椅上去?！?/p>

“明天早上？”

“現(xiàn)在?！?/p>

話音剛落，離得最近的路燈滅了，四下一片漆黑。男孩打了一個冷戰(zhàn)，內心非常糾結，要不要試試呢？去那兒還有好遠，小路上沒有燈，樹里可能有棕熊……

男孩仍猶豫著，一言不發(fā)。

“回家吧！”父親往前走。

“等等！只要我坐到長椅上，就全憑我自個兒安排？”男孩問。

“對?！?/p>

男孩拿過手電筒，毅然決然走上小路。

勇敢者的挑戰(zhàn)

小路上，男孩在前，父親在后，手電筒照亮兩人腳下的一米見方。兩邊的樹林顯得比白天厚密，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唯一的安慰是，這條路兩人常走，畢竟還是熟悉的。

手電筒的光亮越來越弱，一開始還以為是四周太黑，把光顯得暗了。直到光突然滅了，眼前一片漆黑，他們才明白過來，是沒電了。

父親摸索著拿過手電筒按了按，沒反應，確實是沒電了。

“咱們回去吧！”父親說。

“還有多遠？”男孩問。

“剛走了十分之一?！?/p>

男孩猶豫片刻，掏出手機按亮，屏幕發(fā)出微光，幾乎是不起作用的。但他還是把手機放到身前，試探著要接著走。

“真要走嗎？”

“如果現(xiàn)在回去，投票的事，您能同意嗎？”男孩問。

父親沉默了。

“那不就得了！”

男孩壯著膽子“騰騰騰”地往前走，視線逐漸適應了黑暗，能夠分辨出道路的方向。但現(xiàn)在的阻礙不是方向不清，而是手電筒的光滅了之后的恐懼。

遠處樹林黑壓壓的景致在月光下生動起來，變得不像樹林，好像每一棵樹后面都藏著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的東西。

不知哪邊傳來“嗖”的一聲，近旁的樹上躥出一個東西，又躥到另一邊，把兩人嚇得大叫起來。

男孩抓住父親，央求道：“就到這兒吧，這就算數(shù)了，行不行？”

“那你放棄投票吧，行不行？”

男孩甩開父親，直直往前走。別扭與不甘心給了他勇氣，使他得以暫時停止胡思亂想。前面有一段淺溝，淺溝上的一排大石組成了橋，男孩一鼓作氣踮著腳跑了過去。淺溝后面是槐樹林，這是整個森林中，樹木最密集的一處。他們往前走著，即使已經很小心，但還是不時被樹枝刮到，甚至撞上樹干。一些排山倒海的恐怖想象再次包圍他——黑暗里隨時都可能躥出野獸，樹上隨時可能掉下大蛇……

終于，在男孩承受不住之前，前方亮了。

他們穿過了樹木密集的地方，來到開闊地，這里月光正寧靜地灑下。他們看到了彼此的臉，再往前，就看見了那張長椅。

“坐上去吧！”父親說。

男孩遲疑著，不敢離開父親半步。一路的波折已經讓他神經過于敏感，他覺得那棵大槐樹陰森可怕，“詩人”的話浮現(xiàn)出來，樹洞里可能真的住著大棕熊。

父親牽著男孩的手走到長椅旁，扶他坐上去。

“你贏了！”父親說。

“好，你遵守約定讓我投票吧，我一定要撒開了投，要不都對不起今天的折騰。但問題是，咱倆現(xiàn)在怎么回去？”

棕熊之王

“等等！”父親沒有答話，直接跑開了。

男孩不敢動，也不敢看，只捂住雙眼。父親也真是的，直接同意投票不就得了嘛，還要來這么一出，現(xiàn)在又扔下我不管……

男孩聽見樹洞里傳來熊的叫聲，“嗷嗚……嗷嗚……”，一聲比一聲高昂。

男孩知道這是父親的聲音，他又在重復那個游戲，已經進洞了。他號哭起來，顫抖地喊：“快出來啊，它會吃了你的！”

父親沒出來，叫聲仍在持續(xù)，那么高傲，那么倔強，森林顯得更靜寂了。

男孩的心緊成一團，想到那個駭人的樹洞，嚇得全身都癱軟了。

良久，“撲通”一聲巨響，什么重物落到地上。爸爸終于出來了。

一陣窸窣聲后，男孩看到一只直立的“大熊”，“哐當……哐當”，腳步像大鐵錘一樣響，“嗷嗚……嗷嗚……”地吼叫著，雄赳赳地朝他走來，“大熊”無比高大、雄壯，像一個王，走到男孩跟前站住。他呆住了，第一次察覺出父親的偉岸。

萬籟俱寂，“大熊”站了好一會兒，伸出手去，在男孩的臉頰上輕輕地捏了一下，然后坐到男孩身邊，緊緊摟住他。

男孩顫抖著，他感到父親也渾身發(fā)抖。

男孩終于明白，父親并非無所畏懼，他其實也是恐懼的。

有一種棕熊，天生驍勇善戰(zhàn)，他們的勝利是光鮮的、華麗的；還有一種棕熊，天生沒有那么多的勇氣與力量，他在對敵時，需要極力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在戰(zhàn)勝別人前，他們必須先戰(zhàn)勝自己。他們的勝利也許是狼狽的、踉蹌的，但在狼狽中又展現(xiàn)出高貴的品質。只有后者，才能成為真正的棕熊之王。而自己的父親，正是一個棕熊之王一樣的男人，一個棕熊之王，又怎么會在意什么比賽、排名呢……

森林無比寂靜，樹冠映在夜空的剪影，猶如神秘的熊群，莊嚴又溫情地把他們攬在懷里。

男孩漸漸平靜下來。

“還怕嗎？”父親問。

“不怕?！蹦泻ⅹq豫著，“爸……投票的事，算了吧?！?/p>

“你想通啦？”父親欣喜。

“我就是覺得，那種事兒，連顆芝麻的大小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