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憂時喜時,都愿意去親近書。
最近一段時間,迷上了重溫。那感覺,像是在重訪故人,更是在重訪自己。
當(dāng)憂傷劫持了我,早就學(xué)會了“書療”。拋掉沉重的專業(yè)書籍,不要帶任何功利色彩,寵著自己的閱讀口味,讀自己“最有感覺”的書。
多少次,我從自家的書架上揀出雨果的那部《悲慘世界》。我要會晤16歲那年結(jié)識的小珂賽特。我要看一看,穿著破舊衣服的珂賽特,還走在去森林里提水的夜路上嗎?路過籠在蠟燭光里的玩具店的時候,她又偷眼看那穿著紫紅衣服的洋娃娃了沒有?當(dāng)這個8歲的女孩提著沉重的水桶走在可怕的夜路上的時候,那只大手有沒有悄悄伸過來,使她陡然感到水桶變輕了許多?那只大手,在拿走了珂賽特水桶重量的同時,也拿走了我的憂傷。清晰地記得,我在這頁書上哭過;如今,我又重拾了那哭。感謝雨果,感謝他再一次撫慰了我。200多年了,悲憫的雨果,一直用他的作品降著悲憫的甘霖,給塵世間焦渴的人們帶來福祉。
很久以前,讀海子的詩。看他寫:“梭羅這人有腦子/梭羅手頭沒有別的/抓住了一根棒木/那木棍揍了我/狠狠揍了我/像春天揍了我?!蔽毅铝恕T谖业男睦?,偉大的作家總是要“救人”的,可是,海子卻說,這位作家是在“揍人”。某一些時日,正春風(fēng)得意,驅(qū)遣著自己隨梭羅再一次走近他那片靜謐澄澈的湖水。當(dāng)聽他說“我寧愿獨自坐在一只南瓜上,而不愿擁擠地坐在天鵝絨的坐墊上”時,我突然就想起了海子的詩,果真就是被木棒“狠狠揍了”的感覺啊!不幸被梭羅言中,我不就是熱烈地向往著“擁擠地坐在天鵝絨的坐墊上”的一個至俗的人嗎?最初閱讀的時候,這個精妙的句子怎么會被我粗疏的心輕易忽略了呢?而今天,這個句子舉著一根多情的“棒木”,宿命般地揍了我。而這樣的挨揍,又是多么美妙、多么值得記述?。‰y怪海子說“像春天揍了我”,這樣的訓(xùn)誡,凜冽中裹著暖意,讓你在一個寒戰(zhàn)之后不期然看見了枝上鼓脹的花蕾,你清醒極了,充盈極了。一個傲然獨坐在南瓜上的剪影,越來越清晰地呈現(xiàn)在你面前,除了膜拜,你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從臺灣來的毛老師認(rèn)真地問我:“為什么那些在世博會上排隊等待的人們不帶一本書呢?”我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卻記得在去看世博的時候,往包里塞了一本書。我替那些忘了帶書的人羞慚。那些在長隊里百無聊賴地玩手機的人,舍棄了被好書撫慰一下的美好機緣。
好的閱讀究竟像什么?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回答,即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也會做出不同的回答吧。最近看一個評論家的“酷論”說,好的閱讀就是引燃的炸藥,它會在你心里炸出一個大坑,并在你身上留下終生難愈的無數(shù)細(xì)密難言的傷口。檢點自己的心與身,發(fā)現(xiàn)它們幸運地?fù)碛兄鴮儆谧约旱摹按罂印迸c“傷口”。我想,生命若想與“淺薄”決裂,大概離不開這樣的“大坑”與“傷口”吧?好的書,會以撕裂你的方式,拯救你。
書可療傷,書可療俗,書可御寒,書可卻暑。海子走時,帶了4本書,他肯定是打算到那邊去精讀的吧?真想知道,那根棒木,可又幸福地揍了他?
(選自《天下閱讀·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