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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護城河”

        2017-05-30 10:48:04肖復(fù)興
        關(guān)鍵詞:私生子生母人影

        肖復(fù)興

        在我童年住的大院里,我和大華曾經(jīng)是“死對頭”。大華倒霉就倒霉在他是個“私生子”,他一直跟著他小姑過,他的生母在山西,偶爾會來北京看看他,但誰都沒有見過他爸爸,他自己也沒見過。這一點,全院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

        當(dāng)時,學(xué)校里流行唱一首叫《我的祖國在黑非洲》的歌,其中有這樣一句歌詞:“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祖國在黑非洲?!蔽医o改了詞兒:“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處……”這里“黑孩子”的“黑”,不是黑人的“黑”,而是找不著主兒,也就是“私生子”的意思。我故意唱給大華聽,很快就傳開了,全院的孩子見到大華,都齊聲唱這句詞。

        大華比我高兩年級,那時上小學(xué)五年級,長得很壯,論打架,我是打不過他的。我之所以敢這樣有恃無恐地欺負(fù)他,是因為他的小姑脾氣很烈,管他管得很嚴(yán),如果知道他在外面和哪個孩子打架了,不問青紅皂白,總是要讓他先從他家的膽瓶里取出雞毛撣子,然后,讓他撅著屁股,結(jié)結(jié)實實挨一頓揍。

        我和大華唯一一次動手打架,是在一天放學(xué)之后。因為被老師留下訓(xùn)話,出校門時天已經(jīng)黑了。從學(xué)校到我們大院,要經(jīng)過一條胡同,胡同里有一塊刻著“泰山石敢當(dāng)”的大石碑。由于胡同里沒有路燈,漆黑一片,經(jīng)過那塊石碑的時候,突然從后面躥出一個人影,餓虎撲食一般把我按倒在地上,然后,一通拳頭如雨,打得我鼻腫眼青,鼻子流出了血。等我從地上爬起來,人影早沒有了。但我知道除了大華,不會有別人。

        我們兩人之間的“仇”,因為一句歌詞,也因為這一場架,算是打上了一個“死結(jié)”。從那以后,我們彼此再也不說話,即使迎面走過,也像不認(rèn)識一樣,擦肩而過。

        沒有想到,第二年,也就是大華小學(xué)畢業(yè)升入中學(xué)那一年夏天,我的母親突然去世了。父親回老家滄縣給我找了個“后媽”。一下子,全院的形勢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原來跟著我一起沖著大華唱“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處”的孩子們,開始齊刷刷地對我唱起他們新改編的歌謠:“小白菜呀,地里黃喲;有個孩子,沒有娘喲……”

        我發(fā)現(xiàn),唯一沒有對我唱這個歌的,竟然是大華。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有些吃驚,想起一年多前,我?guī)е粠秃⒆?,沖著他大唱“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處”,我心里有些愧疚,覺得那時候太不懂事,太對不起他。

        我很想和他說話。好幾次,碰到一起了,卻還是開不了口。再次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嘴唇動了動,我猜得出,他也開不了這口。小時候,自尊的臉皮,就是那樣薄。

        一直到我上了中學(xué),和他在同一所學(xué)校,我們才再一次開口說話。我們參加了學(xué)校的游泳隊,一周有兩次訓(xùn)練,由于他比我高兩年級,老師指派他教我總也學(xué)不規(guī)范的仰泳動作。這一說話,就像開了閘的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過去那點不愉快,就像沙子被水沖得無影無蹤,我們一下子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只是,我們都小心翼翼的,誰也不去碰過去的事情,誰也不去提“私生子”或“后媽”這令人厭煩的詞。

        大華上高一那年春天,他的小姑突然因病去世,他的生母從山西趕來,要帶他回山西。那天放學(xué)回家,剛看見他的生母,他扭頭就跑,一直跑到護城河邊。那時,穿過北深溝胡同就到了護城河,很近的路。他的生母,還有大院好多人都跑了過去,卻只看見河邊上大華的書包和一雙“白力士鞋”,不見他的人影。大家沿河喊他的名字,一直喊到晚上,也沒有見他的人影。街坊們勸大華的生母,說興許孩子早回家了,你也回去吧。大華的生母回家了,但還是沒見大華的人影。大華的生母一下子就哭了起來,大家也都以為大華投河自盡了。

        我不信。我知道大華的水性很好,他要是真的想不開,也不會選擇投水。夜里,我一個人又跑到護城河邊,河水很平靜,沒有一點波紋。我在河邊站了很久,突然,我憋足了一口氣,雙手在嘴邊圍成一個喇叭,沖著河水大喊了一聲:“大華!”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又喊了第二聲:“大華!”只有我自己的回聲。我心想,事不過三,我再喊一聲,大華,你可一定得出來呀!我第三聲“大華”落了地,依然沒有回應(yīng),一下子透心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哭了。

        就在這時候,河水有了“嘩嘩”的響聲,一個人影已經(jīng)游到了河中心,筆直地向我游來。我一眼看出來,是大華!

        我知道,我們的友情,這時候才是真正的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只要我們彼此誰有點什么事情,不用開口,就像真的有心靈感應(yīng)一樣,保證對方會在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面前。別人都覺得這過于神奇,我們兩人都相信,這不是什么神奇,是真實的存在。這個真實存在就是友情。羅曼·羅蘭曾經(jīng)講過,人的一輩子不會有那么多所謂的朋友,但真正的朋友,一個就足夠。

        (選自2015年2月13日《河北日報》,略有刪改)

        “少年‘護城河”,作者取這個標(biāo)題,一來交代了“我”和大華的友誼真正開始的地點,二來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在某一段時間內(nèi)就像護城河一樣橫在“我”和大華之間??上驳氖?,“我”和大華敞開胸懷、不計前嫌,突破了這“護城河”的阻隔,終于收獲了珍貴的友誼。文章感情真摯,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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