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芳
這是一本很難決定要讀還是不要讀的書。
一旦決定去讀,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很厚重的四十多萬字,目錄章節(jié)看上去都很陌生,隨意翻開瀏覽也是極生疏的經(jīng)驗……那么,如果消遣,我決定先不選這樣的東西。可是,如果要鉆進去讀,我究竟想得到什么?信息?學術(shù)?情感體驗?美學震撼?我不知道。所以,我第一眼看見《妹方》,我不知所措。
我在網(wǎng)上讀到,某個學生問他老師,為什么讀罷《妹方》居然不知所措了。這條突然驚到我了。我想,讀后的迷茫,恰是一本好書的品質(zhì),它不會給你可以分類歸屬的機會,那么它一定與眾不同。于是,我在某個下午,打開了《妹方》。
說實話,書并不是從故事開始的,而是一上來就盤出了許多疑問。只是這個叫張廣天的作者太會寫思考,他用哲學家不常有的文學筆調(diào)、故事家少見的機智跳躍以及倫理家絕無僅有的抒情韻律給你掰開了大敘事的場景。一直到第三卷完畢,整整三分之一過去的地方,他將一個壯闊的舞臺搭成了—這前面的三分之一,既有開場的疑問,又有日本人的日志,還有野史筆記以及民謠傳說,當然也決然不少作者主線情節(jié)的連貫。而這樣一種洋洋灑灑又鞭辟入里的洞見式敘述,只是一個舞臺,一個萬年的充滿魅惑力的戲場。這戲場接下來迎接的,是幾位不在時間里的女性,她們出自一個叫妹的地方,以自己的時間紀元出離在王朝、民國和現(xiàn)當代公元紀年之外愛恨,追尋引領(lǐng)她們高于她們的某種力量。在書中,作者將它稱之為天道。
我想說的是,我徹底被這樣一種無所不在的敘述力量打動了,用好看是難以描述我的閱讀體驗的。所以,我相信了書的廣告語,即“為遠古的中國和20世紀的中國提供另一種理解的可能性”。這是我近幾十年來讀到的唯一不同的書。說人家是奇書,這實在像是一個貶義詞。難道文學創(chuàng)作不應(yīng)該是令人驚奇的嗎?沒有新鮮的令人驚奇的東西,還能叫創(chuàng)作嗎?
真的文學,肯定不滿足于講故事,也不滿足于抒發(fā)情懷。真的文學,是用語言的魅力來探索語言的極限。語言究竟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不同于其他介質(zhì)的震撼呢?《妹方》這部書給出了答案。首先,作者一直追求的語文寫作全面體現(xiàn)了,即口語和書面文字的貫通融合,在書寫中文的思維指導下鋪排漢語。以往我們只注意到生活語言的表面生動性,卻很少關(guān)照書寫文字的內(nèi)在魔力。作者在這方面的用心和突破,實在讓整個二十多天的閱讀,沉浸在語文的節(jié)日爆炸和狂歡中。
這本書以史書上的妹方,即今天浙江金華湯溪一帶,作為空間;以夏以前開始的非書史一直延伸到今天,作為時間。按作者反復(fù)強調(diào)的,這不是一部盛衰家國史,不是幾代人的百年孤獨,這是一個地上的故鄉(xiāng)和僻遠的亡人為天道和天國做的證明。由此可見,書的精神意義在于體現(xiàn)一種價值,一種思想。而這種思想正是療救時代病痛的處方:我們究竟是在時事更迭中虛度,還是追問內(nèi)心的永恒?
那些從始至終閃耀玉柔之光的夏光妹、程蘭玉、齊叔公和豐蓮馨,幾乎已經(jīng)不是人物,而是隱喻和象征,更準確地講,是文學中千古的意象,那么斷人心腸,那么回腸蕩氣。他們其實都是我們極為熟悉的爺爺奶奶、阿姨叔叔,只是作者將他們放大了(并不是典型化了),寓永恒之意于其中,讓路亭邊的尋常歇息的嘆息,成為河流的綿延。這是多么長的嘆息,才造就了史詩的不朽!
《妹方》,不愧為中國文學的珠玉之作,是當代寫作的翻身之舉。我斷言,文學將從這里開始,分為《妹方》前與《妹方》后。
(摘編自“鳳凰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