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鷺
八年前,因工作糾紛導致矛盾升級,陳明友用磚頭砸死了鐘成奎。為了減輕丈夫的罪行,陳妻葛秋月負債累累主動賠償鐘妻王莉30萬元,另寫10萬元分期賠償協(xié)議。王莉盡管出具了諒解書,讓陳明友只判了無期徒刑,可殺夫之仇不共戴天,王莉誓與葛秋月一家老死不相往來。然而,八年后,王莉“食言”了。當她得知葛秋月經歷失子之痛,又因車禍無錢醫(yī)治面臨癱瘓之際,竟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是什么讓王莉忘掉仇恨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殺夫之仇,兩個女人的恩怨開端
悲劇發(fā)生前,鐘成奎和陳明友是福建省廈門市同安區(qū)一家化工廠的同事,鐘成奎是保安,陳明友是廠長。兩人原本秋毫不犯,可2007年9月7日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讓兩人結下了梁子。起因是老板得到員工舉報,說有員工每次發(fā)完工資,都在宿舍里打牌,影響員工團結和戰(zhàn)斗力,讓保安部加強巡邏,并將情況上報。結果陳明友就撞在了槍口上。
9月7日,也就是發(fā)工資的第二天,下午3點多鐘,陳明友在檢查完車間后,發(fā)現(xiàn)生產很正常,就回宿舍拿煙。在路過員工寢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幾個上晚班的員工正在“詐金花”。在平時一個玩得很好的車間主任的邀請下,陳明友也加入進去,打算玩兩把就走。不想,就在這時候,保安鐘成奎巡查至此,將陳明友抓了個現(xiàn)形,轉身就將這事報告給了老板。一廠之長,居然在上班時間集眾賭博,那還了得!當天,陳明友就接到了解雇通知。
只是一時手癢,就丟了飯碗,陳明友的惱怒可想而知。2007年10月12日晚,陳明友和朋友吃完飯,路過以前上班的工廠大門口,看見鐘成奎在值晚班,就沖過去罵他,稱他是條“只會咬人的狗”。矛盾迅速升級,兩人在廠門口扭打起來。鐘成奎身強體壯,陳明友不是對手。憤怒的陳明友隨手從花壇上操起一塊磚頭,狠狠地往鐘成奎頭上拍去,在其倒地后仍連砸數(shù)下,造成鐘成奎當場身亡。
陳明友被逮捕后,為了求得被害人家屬的原諒,減輕丈夫的罪責,陳明友的妻子葛秋月好幾次登門向鐘成奎妻子王莉倍罪。然而,丈夫剛剛慘死,面對殺夫仇人的妻子,王莉的內心怎么也接受不了,根本無法原諒。2008年1月底,葛秋月又特意帶上禮物,帶著她的兒子陳昊宇來了王莉家。剛一進門,她就讓兒子和她一起跪在王莉面前哭訴:“嫂子,今天我?guī)е鴥鹤觼硖嫠赣H贖罪來了,只求你能看在我家兒子這么年幼的分上,放他父親一條生路?!备鹎镌聨ь^,和兒子一起,不停地向王莉叩頭,那情景委實讓人動容。
王莉有個女兒,名叫鐘蕓,時年9歲,看見陳昊宇跪在媽媽面前滿臉是淚,趕緊過去扶他。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王莉的心。“說吧,你要我做什么?”王莉問葛秋月,內心五味雜陳。
“嫂子,我就想要你的一份諒解書。我咨詢了律師,這是減輕我丈夫罪行,爭取不判死刑的唯一辦法。我已經跟律師商量了,我愿意賠償你40萬,其中30萬是我費盡周折借的,剩下的10萬,我實在借不到了,但我會在今后每年給你1萬?!备鹎镌峦纯拗肭笸趵虼饝恼埱?,并拿出一份協(xié)議、一份簽條、一張銀行卡,告訴王莉,卡里已有30萬元,如果她沒意見就在協(xié)議上簽字,如果她覺得少,還可以再商量。王莉是個很本分的普通女人。她絕不至于高尚到憑空原諒一個殺害丈夫的人,只是,她轉念一想,人死不能復生,能夠在得到補償?shù)那疤嵯?,看在和自己及女兒一樣可憐的這對母子分上,讓兇手得到輕一點的懲罰,也不失為一種相對正確的選擇吧。最終,王莉沒有提更高的要求,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收下了銀行卡和簽條,然后寫下了一份諒解書。憑借這份諒解書,陳明友在量刑上得到了法院的認可,被判處無期徒刑。
30萬賠償款,兩個女人的命運反差
人生總是充滿變數(shù)。誰能想到,這場血海深仇竟戲劇性地成了葛秋月和王莉命運的分水嶺。
先說葛秋月。
葛秋月,娘家福建省南平市,時年34歲。1992年來廈門打工。1995年嫁給陳明友,定居廈門同安區(qū)。1996年兒子陳昊宇出生。兒子出生后,本來非常疼愛妻子、收入又很高的廠長陳明友,沒再讓她上班,而是在家專門帶孩子,成了女人們羨慕的全職太太。兒子上小學后,她除了接送一下兒子,就是和閨蜜們逛街、購物、美容、考駕照。不想,駕駛證剛拿到手,丈夫就入獄獲刑了。這個生活優(yōu)渥的女人,也就遭遇上命運的滑鐵盧。
賠償給王莉的30萬現(xiàn)金中,只有20萬是家里的積蓄,剩下的是她到處借的,別看她平時人緣很好,丈夫一出事就很難借到錢,不然也不至于還要給王莉打上那10萬元的欠條。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年幼的兒子,葛秋月不得不重新外出掙錢。
葛秋月進了一家食品廠上班,早上和兒子吃完飯,就把兒子送去上學,給幾元錢讓他中午在外面吃快餐,自己再匆匆趕去上班,晚上下了班再趕去接他。每次接到兒子,兒子都說快餐難吃,讓葛秋月想哭,她告訴兒子:“兒子,沒辦法,爸爸出了事,我們家的錢不是都賠給人家了嗎?以后,我們都只能過苦日子了。”好在兒子懂事,聽話地點點頭。
只有中專學歷的葛秋月,并無特長,只能做普通的包裝工,每月2000多元錢的微薄收入,勉強只能養(yǎng)家,要還債根本不現(xiàn)實。就在葛秋月感到茫然之際,一個開的士的親戚,因為有其他項目要做,愿意讓她分期付款,把出租車轉讓給她。
葛秋月開始像個女漢子一樣,起早貪黑地跑出租車。經過5年的打拼,葛秋月不僅能保證每年還王莉一萬元錢,還還清了另外的十萬元。在此期間,很多人來給她做媒,想讓她改嫁,她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說,她之所以當初要下跪負債求得王莉的諒解書,就是想讓丈夫活下來,再等他出來團圓。
這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女人??捎星橛辛x,并不代表命好。很快,厄運再次降臨。2013年10月底,葛秋月剛剛給王莉匯去1萬元,兒子就病了。正上初中的兒子昊宇經常發(fā)燒,而且伴有牙齦出血。帶著兒子去中山醫(yī)院一檢查,竟是一個驚雷般的噩耗:昊宇得了白血病!
葛秋月連哭的工夫都沒有。為了籌錢救兒子,她只好把出租車出售轉讓,將錢砸進醫(yī)院。
自打兒子住進醫(yī)院,醫(yī)療費就成了無底洞,沒錢了,只能借?;?,再化療。借錢,再借錢。
等到借無可借的時候,孩子的生命也就畫上了句號。一年后的2014年9月,昊宇去世。
讓人欽佩的是,這年的10月20日,承受著巨大的喪子之痛的葛秋月,沒有把這事告訴王莉,依然按照當年協(xié)議,借了一萬元的高利貸,匯進了當年王莉提供的銀行賬號。從此,葛秋月陷入了厄運的深淵。沒有了出租車,葛秋月只好選擇重新去打工。為了盡快還債,她找了兩份工,白天做家政,晚上去KTV推銷啤酒。2015年春節(jié)后,因為嫌她年齡大,她連酒推都做不了了,只好在同安一個菜市場租了一個攤位賣菜,生活過得無比凄苦。
再說王莉。
與葛秋月在丈夫出事后,生活就一落千丈相反,王莉竟意外地迎來了轉機。來自江西省上饒市的王莉,比葛秋月大1歲,丈夫被害前在廈門一家服裝廠做車工,每月只有兩千多元的工資;丈夫鐘成奎做保安,工資也差不多。夫妻倆既要付房租,又要供女兒鐘蕓上學,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丈夫去世后,王莉拿著那筆用生命換來的“命錢”,決心重新規(guī)劃自己和女兒的生活,畢竟讓女兒過上好日子,也算是對亡夫的一種告慰。
其實,王莉一直想做生意,只是苦于夫妻倆沒有啟動資金才沒能行動?,F(xiàn)在有了葛秋月一次性賠償?shù)?0萬元,她打算開一家窗簾店。丈夫去世的第二年,王莉幾經考察,開了一家窗簾店。半年后,她的窗簾店旁的一家小超市要轉讓,她又把它盤了下來,請了自己的弟妹過來幫忙打理。那幾年,正是廈門房地產最火熱的時候。火熱的房地產帶動了窗簾業(yè),王莉也從中獲利,生意越做越大。
六年下來,到2014年,王莉的窗簾店已逐漸升級成了集設計、生產、銷售和安裝為一體的窗簾公司,員工達12人。此時的王莉,已經成了讓人羨慕的百萬富姐。事業(yè)突飛猛進的王莉,愛情也有了進展。2014年4月初,王莉在朋友的介紹下,結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盧云峰。盧云峰是廈門本地人,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沒有孩子,人很誠實,而且對鐘蕓視如己出。兩人都是奔著結婚過日子去的,相愛一個月,就于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結了婚。
盧云峰也是個生意能手?;楹螅辛怂募用?,王莉的事業(yè)可謂如虎添翼,一年下來,就在廈門開設了三家窗簾分店。2015年6月,兩口子又投資了一家汽車美容店。這年7月,女兒鐘蕓考上福州大學。至此,王莉徹底走出喪夫之痛,盡情地享受著幸福的生活。
大義拯救,兩個女人的大愛傳奇
王莉說過,她和葛秋月有不共戴天之仇,卻萬萬沒想到,因為一個電話,讓兩個女人的命運再次有了交集。2015年10月20日,王莉接到了葛秋月的電話,后者有氣無力地說:“嫂子,今天我不能按時還你那一萬元錢了。你能夠原諒我嗎?你放心,就只是寬限一陣子,最多不超過半年。我一定會還上的!”這個電話,讓王莉這才想起每年的今天,都會準時收到葛秋月的一萬元。其實,隨著自己事業(yè)有成后,她早就對那筆錢不放在心上,所以面對她的請求,王莉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只不過,喪夫之痛不能忘,她不愿意跟葛秋月多說話,掛斷了電話。掛完電話,王莉才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葛秋月每年都如約還錢,今年為什么要往后推?是遇到困難了嗎?這么想,王莉才發(fā)現(xiàn)葛秋月打電話給她的聲音很疲憊,難道這個女人遇到麻煩事了?
就算如此,又跟我有什么關系?王莉說服自己不用管她。這錢,是亡夫用生命換來的,她必須還,自己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可是幾天后,王莉卻在自己的窗簾店里碰到了來買窗簾的林芳。林芳是葛秋月以前在KTV推銷啤酒時的同事,二人關系不錯。王莉之所以認識她,是因為大約三年前葛秋月不愿通過銀行轉賬扣一筆手續(xù)費,就把一萬元現(xiàn)金交給林芳,讓她開車給王莉送來。林芳順便在王莉的店里訂了窗簾,和王莉也就熟了。這次見面,林芳竟無意中告訴王莉一件事情:葛秋月出大事了。
“她前幾天出了車禍,現(xiàn)正躺在廈門同安醫(yī)院等錢做手術呢。眼下,她只有老母親在身邊照顧她,根本籌不到錢,前幾天還向我借錢,我哪敢再借給她,她還欠我?guī)浊?。”林芳說。
原來,在菜市場賣菜的葛秋月,幾天前騎電動三輪車到一個蔬菜大棚拉菜,回來快到同安時,和一輛貨車相撞,造成她雙腿骨折。由于她逆向行駛,又橫穿馬路,交警認定她負全責,無法得到保險公司的賠償。沒錢做手術的她,正面臨雙腿截肢。
王莉的心頓時一沉。她想到過這個女人可能遇到了麻煩,但沒想到是這么大的滅頂之災。于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她情況很糟糕嗎?”
林芳對此感到很意外,上次讓她帶錢,葛秋月說自己和王莉是朋友,沒想到王莉會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林芳這才告訴王莉:“她的情況,不只是糟糕可以形容的,老公殺人入獄,前幾年兒子又得白血病死掉,現(xiàn)在自己又出事……”???王莉睜大了眼睛!死了兒子?葛秋月竟然死了兒子!
王莉的心被觸動了。得知葛秋月的兒子是后續(xù)醫(yī)療費難以為繼才離世,這個善良的女人為葛秋月的苦難做了這樣的解讀:殺害亡夫的,是她的丈夫,與她并無直接關系,她能這么多年在遭受喪子之痛的情況下主動還錢給自己,值得欽佩;如果葛秋月不那么急著還錢給她,就有更充足的錢救兒子,也許就有生機,起碼可以活得久一點。
這么一想,王莉覺得無比難受。她對比了亡夫被害后,兩個女人的命運反差。想想現(xiàn)在自己過上的好日子,王莉認為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那筆總共40萬的巨額賠償,是它拖垮了葛秋月,盡管這是她必須承擔的責任,但是,當命運正在懲罰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應該學會寬?。楷F(xiàn)在自己過上了好日子,是不是可以搭救一下這個可憐的女人?王莉問自己,反復地問。終于,她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她決定救葛秋月。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丈夫,深明大義的丈夫完全支持。
2015年10月23日,從林芳的口中得知葛秋月住在廈門同安醫(yī)院,王莉在丈夫的陪同下,趕到葛秋月的病房。沒錢做手術的她,正在普通病房做保守治療。王莉的突然到來,讓葛秋月很意外。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自己沒能及時還錢,王莉帶著丈夫來向自己追債來了,很緊張。
這真是一個讓人感慨萬千的場景啊。八年了。當年那個光鮮的全職太太,如今躺在醫(yī)院里,已被命運的大手削盡容顏,成了憔悴不堪的黃臉婆;而自己這個原本生活拮據(jù)的打工女人,如今卻成了容光煥發(fā)的老板娘。王莉鼻子一酸,捉住葛秋月的手,哽咽著說:“你的事情,林芳都告訴我了。對不起,我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你這些年過得這么苦,兒子沒了,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我要是早知道,一定不會再讓你還錢的……”
葛秋月受到觸動,眼淚像雨點般滑落。
王莉也落淚了,只因她明白,就一個女人而言,喪子之痛,遠甚喪夫。面對命運沼澤中的葛秋月,王莉唯一能做的就是真誠地告訴她,自己現(xiàn)在日子好了,不在乎這點錢,有能力救她于危難之中。王莉說:“你安心治病,錢的事情不用擔心?!?/p>
三天后,葛秋月的雙腿做了手術。她終于保住了雙腿。此后,隔三差五,王莉都會開車來醫(yī)院看她。2016年3月,葛秋月出院,共花了11萬左右,全部由王莉支付?;丶液螅鹎镌略谀赣H的照顧下,在家里進行恢復治療。這以后,每隔幾天,王莉都會買點水果和營養(yǎng)品,去看看葛秋月。
除了感動得落淚,葛秋月沒法對王莉的恩情做任何回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保養(yǎng),讓自己盡快康復,去掙錢還給王莉。是的,這筆醫(yī)療費,還有以前沒還完的錢,她是一定要還的。
2016年8月,經過近一年的恢復,葛秋月雙腿已能正常行走,又開始到處找事做,在一家超市找了一售貨員的工作。這事很快就被王莉知道了,她和丈夫商量:“葛秋月的腿不適合長期站,售貨員的工作并不適合她,要不我們幫幫她吧?”丈夫依然答應。
方案很快出爐了:王莉盡快在同安開一家窗簾分店,讓葛秋月參與管理。她把這個決定告訴了葛秋月。葛秋月又一次淚崩了:“嫂子,你對我太好了?!蓖趵蛐χf:“別客氣,既然你一直叫我嫂子,我總得像個嫂子吧,你出了這么大的事,嫂子哪能不幫一把?對吧,妹妹?!?/p>
嫂子。妹妹。不知不覺間,這兩個曾經誓要老死不相往來的女人,就這樣成了親人。
2017年1月,王莉在同安的窗簾分店開張。盡管葛秋月目前還只是一個店員,但王莉承諾,讓她熟悉工作流程后,就讓她擔任店長。
葛秋月很珍惜這份輕松而光鮮的工作,眼下她正在努力學習業(yè)務,爭取早日當上店長,這樣她就可以為嫂子做更大的貢獻;她決定先免費給嫂子打工,直到將欠她的錢還清為止。她已經寫信,將嫂子的恩情,告訴了正在服刑的丈夫,丈夫同樣感激涕零,發(fā)誓要努力改造,爭取早日出來報答王莉。
十年光陰,葛秋月和王莉,一個忍痛含悲餞行諾言,一個大義解讀寬恕和善良,共同為世間演繹了一段恩怨流轉的感人傳奇。
(尊重主人公意愿,文中葛秋月母子作了化名處理)
編輯/李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