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弦琴
這個名字是口口相傳的,估計沒有人想過要寫出來。我猜正確叫法應(yīng)該是“八級瘋兒”而不是“八級風(fēng)”,堡子里大小孩兒伢叫起來都是帶著兒化音的。這“八級瘋兒”不是風(fēng),而是我家前街一個瘋婆娘的外號。
印象里,她與我家住前后街,是個蓬頭垢面的女瘋子,我從來沒敢仔細(xì)瞧過她的模樣,連打個照面的勇氣也沒有。從她家孩子大小推測,她年齡應(yīng)該在三十多歲。這個“八極瘋兒”瘋得可是極有特點,就是專門與賣豆腐的過不去。從她攻擊的對象上看并沒有固定在哪一個人,倒好像是與那細(xì)皮嫩肉的大豆腐有著解不開的深仇大恨。每當(dāng)有賣豆腐的從家門前經(jīng)過,若是趕巧被這個瘋女人一眼瞧見又逃之不及,她就會立刻破馬張飛、舞了嚎瘋地?fù)溥^去,最少把人家一板豆腐給抓得稀爛。久而久之,賣豆腐的就繞著我家那趟街走,漸漸也就不來了。
那是七十年代后期。每到周末,在城里上班的父親,會在晚霞滿天的黃昏,會在我們姐妹眼巴巴的盼望里,蹬著一輛大二八自行車風(fēng)塵仆仆地從城里趕回與全家團聚。迎接父親是我童年最有想兒頭的一件事。父親的皮兜像個百寶囊,那些來自城里既解饞又稀罕的小嚼谷兒讓我們兄妹幾個享受著濃濃的父愛。還有一件美事——就是我們可以借父親的光每周吃到一次白嫩嫩、滑溜溜、香噴噴的大豆腐。通常母親會用一個坑坑包包卻擦得锃亮的小鋁盆兒,盛上半盆圓滾澄黃的豆子,一臉幸福地打發(fā)我或姐姐去豆腐房換豆腐。若是趕上正好時候,那大豆腐還冒著騰騰熱氣,軟顫顫的散發(fā)著一股令人饞涎欲滴的豆香。豆腐房在生產(chǎn)隊旁邊,要是不想繞遠(yuǎn)就得從“八級瘋兒”家門前路過。去的時候我通常小心翼翼跑得一溜煙,回來時端著豆腐盆的我是恨不得長出翅膀,嗖一下飛過“八級瘋兒”家門前那道坎兒的。記得有一次,眼看就要到家了,竟然一眼看見了八級瘋兒,她那蓬松亂發(fā)的腦袋剛好從墻頭露出來,瞅架勢正往門口走,慢幾步就能跟她正撞一塊兒。我小小的心里緊張得不得了,沒留神就被道旁柴火垛探出的一截樹枝給絆了個狗嗆屎,把好好一塊大豆腐都給扣到了連泥帶土的小道兒上,身子正哈在上面給壓了個稀巴爛。我的眼淚當(dāng)時嘩嘩就下來了,心提留到了嗓子眼兒又憋著不敢大聲哭,撿起小盆撒腿就往家里跑……從此,那塊被摔得稀巴碎的大豆腐給我的童年留下了一抹深深的陰影。
那時我還小,只知道“八級瘋兒”是個讓人害怕的瘋子,至于她為什么專門和賣豆腐的過不去,我沒想過。“八級瘋兒”的家里,有三個和我們兄妹年歲相仿的孩子,他們看起來膽怯而孤單,因為他們的母親,我們都用看怪物的眼光,像生怕傳染了瘟疫一樣與他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案F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用在“八級瘋兒”家不算貼切。可是她家的孩子確實立世很早,在春耕時候也懂得在幾個遠(yuǎn)親的幫襯下,剛懂事的老大帶著兩個弟弟妹妹把房前屋后的小園子胡亂種上些茄子、辣椒、黃瓜、地豆兒,雖然伺弄得差強人意,日子也能將就著緊緊巴巴地往前拱。而隔著那些樹枝夾成的樹障子和矮矮的泥墻,我和姐姐常常一邊在房前玩游戲一邊聽媽喊著“快麻溜進屋把飯吃了再玩兒!一會該涼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們在家里吃飯到尾聲時,時不時會有人笑著整一句“一二!加進去!不給你爸留!”然后散開一片快樂的笑聲。據(jù)說這也是口口相傳的段子,半夢半醒的“八級瘋兒”和她的孩子們吃飯時經(jīng)常會喊這句口號。
時光荏苒,一晃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已近三十年,每日為了生活忙得顛顛倒倒,總是少有機會回鄉(xiāng)下去看看。其實路程倒是真不算遠(yuǎn),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卻已漸漸遠(yuǎn)了也漸漸淡了。
周末休息去看老媽。年已八十的母親神清氣爽,老太太給我們蒸了一屜南瓜,說是舅舅從鄉(xiāng)下特意給捎來的老品種。南瓜甜甜面面,入口即化,佐著一鹵鹽的小咸黃瓜拌上香香的辣椒油,吃得那真叫一個倍兒爽。屜上還剩下最后一塊的時候,大家開始推讓,姐姐突然說“老三,你咋吃不胖,一二!加進去!”聽著這久違的口號,突然,心照不宣的笑聲就在這冬日暖暖的屋子里綻放開來,慈祥的老媽也跟著呵呵地笑,感慨“這八級瘋兒應(yīng)該早就沒有了吧?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唉……”
孩子聽得摸不著頭腦,睜著好奇的大眼睛非得纏著姥姥給講講“八級瘋兒”是怎么回事。伴隨著母親的回憶,我們走進了一段令人心酸的陳年舊事。
“八級瘋兒”來自蘇杭,年輕時是個一等一的江南美女。皮膚白晳,鵝蛋臉,不描眉擦粉兒也比畫片兒上的明星還美。說話不多慢條斯理,性子有點倔強。當(dāng)初為了憧憬中的美好愛情,不顧爹媽的強烈反對,在小布包里就裝了一身換洗衣裳,死心踏地跟著那個會預(yù)算會畫圖的工程師,踏過千山萬水來到了東北這窮鄉(xiāng)僻壤安了家。這美女媳婦估計是指望千里迢迢嫁個吃皇糧有技術(shù)的如意郎,就算不吃香喝辣,也能被當(dāng)個寶貝掌心里寵著,衣食無憂??扇f萬沒想到紅顏薄命,懷第三個孩子的時候,這工程師竟不可思議地變成了個敗家老爺們兒,說是在城里迷上了耍錢。拿回的家用是越來越少,只要回來還把自己家的東西不停地往外倒騰。小媳婦生下第三個丫頭片子的時候,男人帶信說太忙沒空回來。小媳婦心里像被貓?zhí)土艘粯樱龖涯钪菬熡杲袭嬕粯拥墓枢l(xiāng),可是那里的娘家人老早就斷了消息,當(dāng)初她一意孤行跟著男人跑出來,恨恨的老父親是放了“就當(dāng)沒養(yǎng)過你!”這個狠話的。孤立無援的小媳婦咬緊牙關(guān),從坐月子第二天就開始自己下地做飯、洗衣服。。。
男人昔日的好兒和甜蜜的承諾,一想起來還會叫人臉頰上升起幸福的紅云呢,那些指天指地發(fā)過的誓總不成是假的吧?男人不會是變了心成了挨千刀的陳世美吧?小媳婦心里見天亂糟糟的,干著活兒往往就走了神兒??粗齻€幼小的孩子,這小三子啥時候才能離手???真應(yīng)該去城里看看,當(dāng)家漢子一走就沒了影子,他到底是在忙什么?不會是出了為難招災(zāi)的啥事情吧?可日子還得捱著往前過,她不得不背柴火拾茬子地挑起了生活重?fù)?dān)。聽說她當(dāng)姑娘時在娘家可是被嬌慣著呢,哪里遭過這些樣罪哦!她的風(fēng)華也就漸漸磨損了,那水靈勁看起來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忽然有那么一天,有從城里回來的好事鄉(xiāng)親,不小心給說吐嚕了嘴,寄托了小媳婦無限希望的當(dāng)家漢子,竟然在她懷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就和一個賣豆腐的女人好上了。其實這早就是個公開的秘密,村里有不少人見過那個“豆腐西施”,都說那個娘們兒長得模樣一般,臉上還有疙瘩,但是打扮風(fēng)騷,眼睛像鉤子,一張巧嘴可會說話兒呢,不吃飯能送人十里地。小媳婦當(dāng)時就眼睛發(fā)直,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來安排吃喝,囑咐大孩子帶好小孩子,然后一個人去了城里。兩天后失魂落魄地回來了,水靈靈的大眼睛哭得紅腫不像樣子,衣服上臟兮兮一塊一塊還爛了倆三角口子,布片耷拉著像一大一小兩張吶喊的嘴,不吃不喝不說話直著眼睛流淚在炕上死了一樣的躺著。
那個春天,村子里經(jīng)常刮起臟兮兮的大煙風(fēng),有經(jīng)驗的老人說大風(fēng)最少能有八極。三個孩子守靈一樣圍著媽連哭帶喊,最小的孩子扒在她身上咿咿呀呀餓得直哭,有兩次小媳婦暴躁起來推搡那還屁不懂的小三子,孩子嚇得哇哇哭著差點骨碌到炕下邊去。后來,小媳婦終于喝了米湯下了炕,但是從此以后,眼睛總是直勾勾的,也很少梳洗,一陣糊涂一陣兒明白,看到賣豆腐的就會沒命地往上沖,連撓再抓。
又有幾年沒見到“八級瘋兒”了,那個曾經(jīng)水靈靈的江南女子,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