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伊
2017年是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勝利55周年。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曾在西藏邊防部隊服役13年,參加過平息西藏叛亂和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歷任師政治部秘書、組織助理員等職,后調任西藏《高原戰(zhàn)士》報編輯、記者。轉業(yè)后,曾任湖南文藝出版社總編室主任。今年82歲,早已退休。
1962年的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已經過去50多年了,每當我回憶起那次難忘的戰(zhàn)斗,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深深懷念那些為保衛(wèi)祖國領土而血灑邊疆的烈士們。這里記述的是我的一段親身經歷。
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我在西藏軍區(qū)步兵11師33團政治處任組織干事。部隊向戰(zhàn)區(qū)開進后,政治處主任范啟榮交給我的任務是:一方面協(xié)助連隊做好戰(zhàn)時政治工作,一方面負責做好戰(zhàn)場烈士收殮工作。范主任嚴肅地對我說:“戰(zhàn)爭是殘酷的,打仗就有犧牲。一定要以高度的政治責任感和深厚的革命感情,收殮好為國犧牲的烈士,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大意!”他的語調嚴肅而堅定,我反復回味著這段話的分量,深感責任的重大,決心懷著無限的深情,來完成這一莊嚴而又艱巨的任務。
當時,我們部隊正奉命向敵縱深德讓宗、邦迪拉地區(qū)(均屬我國領土,但被印軍無理占領)執(zhí)行迂回穿插任務。部隊于1962年11月10日從達旺出發(fā),穿密林,越高山,涉水河,攀懸崖,行程數百里,歷時7天5夜,沖破敵人層層阻擊,抵達敵人重兵守衛(wèi)的登班。
11月17日下午5時,我尖兵連與敵守衛(wèi)隊遭遇。尖兵連機動敏捷,英勇頑強,先敵展開,先敵開火,先敵沖擊,逼近敵人陣地前沿。登班守敵立即連連發(fā)起反擊,并以遠距離之野戰(zhàn)炮和近距離六○炮,壓制我方火力,瘋狂阻攔我后續(xù)部隊前進。只見一顆顆炮彈在我們周圍爆炸,掀起一股股嗆人的氣浪,子彈呼呼從我們身邊飛過,發(fā)出刺耳的呼嘯聲。
部隊不斷出現了傷亡,范啟榮主任命令我和團部文書閻崇厚(后曾任新疆軍區(qū)副司令員)、醫(yī)生羅順安率領一批民工擔架隊員負責收容傷員烈士。此時此刻,作為一名邊防戰(zhàn)士,我們多么希望緊跟大部隊前進,向敵人陣地沖擊。然而“軍令如山”,不可違抗。同時望著躺在山野里的傷員、烈士,我們實在不忍心離開他們,于是冒著敵人的炮火,機敏地搶救傷員。
33團5連副連長黃杰左手被彈片炸斷,鮮血直流。羅醫(yī)生迅速對他進行了簡單包扎,把他扶到隱蔽的山洞里。黃副連長是個剛毅的硬漢子,忍著傷口的劇痛不哼一聲,頑強地堅持著,直到擔架隊把他抬到野戰(zhàn)醫(yī)院。團衛(wèi)生隊隊長郭士友,頭部負了重傷,神志不清,嘴里卻在不停地叨念:“不要管我,快沖上去,消滅敵人要緊!”他終因傷勢過重,加之戰(zhàn)時醫(yī)療條件有限,不幸犧牲。想起幾小時之前,這位年近40歲,1938年入伍的老戰(zhàn)士,還和我們一起有說有笑地走在行軍隊列里,此刻卻緊閉雙眼,把一腔熱血灑在了祖國邊疆的土地上。目睹這情景,我們萬分悲痛,誰也沒有說什么,懷著對戰(zhàn)友的無限深情,將一件雨衣輕輕蓋在他的身上,默默地脫下軍帽,表示沉痛的哀悼和崇高的敬意。
此刻,夜光表已指向晚上7點,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茂密的森林里一片漆黑,除了遠處傳來一陣陣激烈的槍聲外,四周顯得格外寂靜。我們3人提著手槍,子彈上膛,排成三角形,隨時做好應對突發(fā)事件的準備,在叢林里和民工一起警惕地搜尋著。突然,羅醫(yī)生呼喊一聲:“這里有一位烈士!”我們一齊圍了上去。
只見這位烈士犧牲后,仍然伏在小土堆上,雙手緊握著沖鋒槍,槍托抵著肩頭,好像在繼續(xù)射擊,依然保持著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我們懷著深深的敬意,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集中安放烈士遺體的山凹里,又繼續(xù)進行搜尋。
盡管7天來,由于連續(xù)行軍作戰(zhàn),沒有實實在在睡過一次覺,沒有好好吃過一頓熱飯,我們已經感到極度疲憊,但一想到我們的烈士,為保衛(wèi)邊疆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我們哪還顧得上什么疲勞饑餓。于是,我們又精神抖擻地搜尋著,一直到次日黎明,當把所有烈士都抬到集中點后,我們才坐下來稍稍休息。
在這批烈士中有一位我非常熟悉的人,他是團部參謀康彥岐??祬⒅\是陜西關中平原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辦事精明能干,軍事技術精良,曾經在步兵學校學習。1958年在甘肅南部執(zhí)行平叛任務時,我們就在一起行軍作戰(zhàn)。記得有一次,他帶領偵察班深入敵穴化裝偵查,掌握了敵情,圓滿完成任務,受到了首長的表揚。1960年在藏北的平叛戰(zhàn)役中,他吃苦耐勞,作戰(zhàn)勇敢,又榮立三等功……面對烈士遺體,歷歷往事一起涌現眼前,不由得肅然起敬。多好的戰(zhàn)友??!你們用青春和熱血保衛(wèi)了祖國神圣的領土,祖國人民將永遠銘記著你們不巧的功勛。
按照戰(zhàn)前有關規(guī)定,我們對烈士隨身所帶的個人物品(如鋼筆、手表、錢、筆記本等)進行了清點,并逐個登記包好,寫上烈士名字(部隊在出發(fā)前,要求每人在衣服內側寫上部隊番號、單位和個人名字,以防萬一),以便日后交給他們的親屬。同時用白布條寫上烈士的英名和單位,纏在烈士遺體上,作為日后辨認的依據。在進行這些工作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傾注了對烈士無限崇敬。
在部分烈士的衣服口袋里,我們還發(fā)現了被鮮血染紅的入黨、入團申請書和殺敵立功決心書。一位烈士在入黨申請書上寫道:“在保衛(wèi)祖國邊疆的戰(zhàn)斗中,我決心沖鋒在前,英勇殺敵,接受黨組織的嚴格考驗,爭取火線入黨!”一位烈士在給父母尚未發(fā)出的信中寫道:“親愛的爸爸媽媽,萬一兒子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請你們不要悲傷,你們的兒子是為保衛(wèi)祖國而犧牲的,你們應該為此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凝視著這一行行浸透烈士鮮血的文字,我們3人感動得熱淚盈眶。這可不是一般的文字!它是一顆顆對黨對人民對祖國的赤膽忠心!
由于前方戰(zhàn)斗在激烈進行,我們不能在此久留,只好和民工們一起,暫時把烈士遺體掩埋在這里,并樹立標志,待戰(zhàn)后再運往烈士陵園安葬。
接下來,我們懷著無限留戀之情,暫時離開烈士的臨時墳墓,匆匆向前方趕路。
經過一天的緊張行軍,我們來到了邦迪達鎮(zhèn),此處是印軍東北特區(qū)所在地(屬于中國領土)。一路所見,到處是被我軍擊毀的印軍汽車、坦克以及印軍狼狽逃竄時所遺棄的軍用物資。顯然,這里曾經進行了一場惡戰(zhàn)。
邦迪拉地處交通要道,是北通達旺,南通印度堤斯浦爾的重要門戶,地形復雜,山間林木茂盛,峰頂云霧繚繞,鎮(zhèn)上有商店醫(yī)院,為印軍重要軍事據點。印軍被我軍擊退以后,我們就來到鎮(zhèn)上。
這時,又陸續(xù)從前方運下來幾批烈士,我和其他幾位同志逐個清點登記之后,暫時安放在幾頂帳篷內。白天晚上輪流派人守護,以防野物侵害。
1962年11月21日零時,我國政府從維護中印兩國人民的友誼出發(fā),本著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原則,在給予入侵者以沉重打擊之后,鄭重發(fā)表我軍主動停火、后撤的聲明。當時部隊許多指戰(zhàn)員想不通。他們說:“敵人侵占了我們大片土地,我們犧牲了那么多戰(zhàn)友,我們打了大勝仗,怎么還要主動?;鸷秃蟪纺??”我作為親身處理收殮烈士遺體的人員,這種想法就更為明顯。
然而,服從命令是革命軍人的天職,盡管思想不通,行動上還得堅決服從。中印邊境全線?;鸷?,上級機關派出10多輛專車,又令我率領民工擔架隊,護送100多具烈士遺體到烈士陵園安葬。
于是,我們又來到了臨時掩埋烈士遺體的登班。因為我熟悉掩埋烈士遺體的地點,當我率領民工們把烈士遺體挖出來后,遺體已經開始腐爛,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民工們對“金珠瑪米”(藏語,解放軍)懷有深厚的感情,沒有人畏縮不前,他們充滿深情地說,“金珠瑪米”不遠萬里,從內地來到邊疆,把生命都獻出來了,我們還怕什么臟和臭呢?這一句句肺腑之言,體現了邊疆軍民之間的魚水之情。
在民工們的大力支持下,我們把所有烈士遺體(沒有丟掉一人)安全地運送到了西藏山南澤當烈士陵園。陵園坐落在喜馬拉雅山麓,雅魯藏布江畔,周圍栽滿蒼松澤柏,景色宜人,烈士們安詳地長眠在這里。
幾年以后,在我離開西藏之前,我利用出差之機,再一次來到烈士陵園,向烈士墓鞠躬致敬,以表達對烈士們的深刻懷戀和崇高敬意。
斗轉星移,往事如煙,隨著歲月的流逝,許多事情都已經淡忘了,然而50多年前的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我和戰(zhàn)友收殮烈士遺體的情景,依然是那么清晰,那么鮮明,那么刻骨銘心。每當想起這段難忘的經歷,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頭腦中閃現出一連串的問題:我們今天的幸福,今天的安寧,今天的太平盛世,今天的繁榮富強,是怎么得來的,都是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他們的豐功偉績。今天,全國人民正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下,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斗。我們更應該發(fā)揚革命烈士的無私奉獻精神,為實現“兩個一百年”的奮斗目標貢獻自己的一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