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岡
一
我與老屋的交集只有一年零兩個月。換種說法,在我一歲零兩個月時即被外祖母接到了一個叫橋東塅上的屋場,開始了我不尷不尬的幼年和童年生活。所謂不尷不尬,是指在整個江夏郡的黃姓祠堂,突然增加我這個異姓,和其他孩童一起享受這屋中的所有資源,包括戲耍、騎牛、上學,并且一待便是十二年。而事實上,我只是這個村子里的編外人員,我的祖宗安睡在另外的山頭,這里雖然有我至親的親人,即便他們視我為自家晚輩,但畢竟只是親戚。那些年里,我自然而然地融入了黃氏家族的生活,和鄉(xiāng)親們朝夕相處,儼然就是黃家屋場的后代,并未感覺到自己的另類,只有到了每年清明節(jié)的時候,我才明白需要掛幡、祭拜、燒紙了,但祖墳不在這里,而是五華里外的老屋。
老屋的屋名很拗口:塘磡上。我至今仍不能確認塘磡二字的正確寫法,只知道從小就是這么念過來的,時間長了,反而覺得沒有必要去考究所謂的文字了,何況這只是一處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場名稱,在填寫任何一種涉及到籍貫的表格時都輪不到它的出場。有時候,忽略并不代表忘卻,我們最親近的東西,往往便是最易忽略的,比如我的曾祖父,世居塘磡上,壽舉九十三歲,一輩子從未提筆寫過他居住的屋場名稱。據(jù)父親說,曾祖父讀書不多,卻知書達理,通曉詩文,尤以民間應(yīng)酬最為里手,方圓幾十里,提及李爹浪風,幾乎無人不曉。加上曾祖父身高八尺,聲如洪鐘,遇事果斷,處事公正,因而贏得鄉(xiāng)梓民眾的信任和景仰是極自然的事。然而,偏是這樣看似圓滿的人,總會招來上天的嫉妒,給他留下另外的缺憾。曾祖父和曾祖母生育兒女九個,都先后別了紅塵,無一人存活。我那可憐的曾祖母只能終日以淚洗臉,不到三年,雙目失明。在她有限的晚年,她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不相信命運的任何眷顧,寧可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維持著兩位孤寡老人的貧窮生活。我無法設(shè)想當年曾祖母是如何踮著小腳摸到池塘邊浣衣洗菜的,從老屋走到塘邊,并非三兩步能完成。
塘磡上,顧名思義,一定離不開池塘。老屋門前的池塘前后均為田地,右側(cè)是一座小山包,塘中的水并不清澈,終年飄著些類似綠藻的植物。當我開始有記憶時,那口池塘便永遠地存留在腦海中了。而失明的曾祖母不僅要憑判斷步履蹣跚地摸索到這里,還要用洗衣槌清洗她和曾祖父的粗布衣裳。一槌槌地敲,一陣陣地搓,這個苦命而又堅強的老婦人將她對命運的詛咒,都發(fā)泄在一塊小小的搓衣石上。
曾祖父六十歲那年,做出了一個艱難而又長遠的決定:領(lǐng)養(yǎng)一個孫子。沒有子嗣的人生,不是一場圓滿的人生。沒有后人繼承祖業(yè),更是讓人終生遺憾。曾祖父在作決定之前,也征求過族人的意見,其中不乏反對者,認為如此大一把年紀抱養(yǎng)小孩,還沒來得及享福就會作古,況且,不是親生血脈,勢必難以養(yǎng)親。
我相信曾祖父當年的考慮是周全的,也是正確的,他沒有聽進那些善意的反對意見,毅然從硬樹坪抱養(yǎng)了父親,承繼為他的孫子。
二
父親說,從山那邊的硬樹坪到塘磡上,需要翻過兩座山,山上原本沒有路,是砍柴人上山時自己走出來的一條不能稱之為路的小徑,山上荊棘叢生,坡多路險。曾祖父沒有選擇走大路去硬樹坪,是因為那樣要花費一天的時間,而走山間,堪稱近道,憑他當年尚健朗的身體和對山路的熟悉程度,只需半天便可往返,足見他當時心情之迫切。但即便再健朗,畢竟已是邁過花甲門檻的老人了,山路的行走,外加挑擔的重量,想必并不輕松,但曾祖父的內(nèi)心一定是愉悅的,甚至是心花怒放的,他完全忘卻了路途的勞累。父親的過繼,是上天在作弄他的同時又賞賜的另一件禮物。其時,尚不滿一歲的父親被曾祖父用一擔竹簍挑著,一閃一閃地顛簸在山林間時,渾然不知命運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改變。
掩映在深山中的硬樹坪是父親的出生之地,兄弟六人中,他排行最小。硬樹坪與塘磡上一樣,屬貧困山區(qū),困苦無時不在此處呈現(xiàn)。祖父壽命不長,年僅三十多歲便撒手人寰,拋下祖母和六個嗷嗷待哺的兒子。祖母年紀輕輕便成了寡婦,家庭的重擔像一片散之不去的烏云壓下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有了上頓又沒了下頓,顧得了大的又忽略了小的,連基本的溫飽都成了一種奢望。在這等情境下,如何能保證兒子們不挨餓受凍成了祖母的當務(wù)之急。于是,她忍痛作出了將兩個小兒子過繼的決定。在今天看來,此舉雖然近似殘酷,但亦屬無奈之舉。據(jù)說,父親當時被曾祖父抱走時,腳上連鞋子都沒有穿,一雙赤腳,離開了他以后只能稱之為祖屋的硬樹坪。
來到塘磡上,一切都是陌生的。父親記得他最愛去的地方便是那口池塘,塘水時時映照出他稚嫩而又孤獨的身影,他在水中一次又一次地抓著自己的倒影,又一次次地撲空。望著那一池并不透明的水,父親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家里為什么會要他來到這個地方,也不曾預(yù)料到這塘中的水將會灌溉他的整個青年時代。他只知道,每天面對的是兩位陌生卻又慈祥的老人,他管他們叫祖父、祖母。兩間幾乎家徒四壁的土房,就是他的新家。
按照慣例,一般過繼者都會依新家庭改姓換名,但父親不需要,他在硬樹坪生下來就姓李,到了塘磡上還是李姓,這倒省卻了重新取名的麻煩。塘磡上人口不多,又都是本族本房,幾家人關(guān)系很是融洽。在那個物質(zhì)條件相當匱乏的年代,語言的溝通恐怕是不錯的交流方式。在族人的關(guān)愛和呵護中,父親竟然很快便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還與自己輩分和年齡相仿的堂兄、堂弟們玩到了一起。小小的屋場因為增加了父親的聲音而變得生動起來。畢竟年幼,根本不明白何謂血緣關(guān)系,時間長了,感覺自己就是祖父祖母的親孫子。而曾祖父、曾祖母對父親更是視為己出,疼愛有加,如掌上明珠,比親孫子還要養(yǎng)得親。在父親身上,他們不光寄托了所有的期望,最重要的是這一門香火終于得以有人傳承。所以,對于父親,他們極盡所能,傾注了全部的愛。然而,生活條件是一塊巨大的絆腳石,再偉大無私的愛在貧窮面前也會顯得蒼白乏力。盡管只是三口之家,無奈青黃不接,致使一家人的生活仍舊相當窘迫,有時甚至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曾祖父時常望著失明的曾祖母和年幼的父親長吁短嘆,僅憑他在外當禮生帶回來的那點餅干已經(jīng)很難度過時日了。更何況,那也根本不是每天都有的物品。
三
行禮,是民間治喪禮儀中的一種緬懷形式。每當有人去世,在出殯的頭天晚上,死者的所有親戚都要集中悼念,而悼念的形式則是千百年遺留下來的傳統(tǒng)行禮成服方式,即以歌詠的方式追思亡者生前的美德和綿綿不絕的懷念之情。擔任行禮者,叫禮生。禮生都是頗有文墨的飽學之士,不僅要求有知識、懂禮儀,還必須記憶力超好,整個晚上下來,上百首古詩詞和祭文要能倒背如流,不能卡殼,否則,會令孝家難堪,讓眾人笑話。正因為禮生必定是熟讀詩書而又知曉禮儀之人,在整場喪事活動中,享有極高的待遇,再困難的人家,也會備足香煙、毛巾、果品作為酬謝。
在塘磡上上下甚至南江地區(qū),曾祖父在禮生行當位列頭把交椅。這不僅和他的資歷、聲望有關(guān),更因為他身材高大,聲音宏亮,一開口便能吸引眾人的目光。每次行禮,他總是當仁不讓地位居首位,領(lǐng)著其他禮生繞場、吟唱。在繚繞的煙火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一行人仿如古人再世,深情演繹著“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等一幕又一幕感人至深的陽關(guān)三疊曲場景。
時至今日,行禮的傳統(tǒng)風俗依然存在,只是我久居城市,去往老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一些老輩的去世又有父母親頂在前面,不是極其特殊的關(guān)系,一般不會叫上我們這一輩,因而見到的行禮場景已非常有限,幾乎只是成為了一種記憶。我始終認為,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可以有很多種載體,尤其是民間傳統(tǒng),一直植根于人民大眾,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積淀。社會再進步,科技再發(fā)達,仍然能夠存在,這就是最好的明證。
父親小時候?qū)τ谛卸Y頗感好奇,望著曾祖父一身長衫行走于靈堂之間,口中念念有詞,還不時作揖、上香,他甚至覺得有些滑稽,感覺和鄉(xiāng)里唱老戲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少了些裝束。穿梭于靈堂的人雖然多,但曾祖父還是能夠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且趕緊使眼色讓他不要逗留于此。農(nóng)村迷信中講究“煞氣”,死了人的場合“煞氣”更重,而未成年人尤其是青少年閱歷淺,涉世不深,“抵抗力”差,很易招致“煞氣”上身。曾祖父在鄉(xiāng)間主持紅白事數(shù)十年,還略通陰陽,對于一些講究和忌諱頗為看重。他讓父親回家自然有著自己的道理,何況,家中還有目無寸光的曾祖母需人照看。曾祖父領(lǐng)銜的行禮儀式,必須進行到次日天明。很多時候,父親都是在第二天中午放學回家時才能見到一夜未眠的曾祖父,他那因為長期熬夜的眼袋一次比一次下垂得厲害。每當此時,他總要從長衫口袋里摸出些糖果、餅干,一一擺在飯桌上,像一個繳獲了戰(zhàn)利品凱旋而歸的將軍,望著父親,臉上布滿了疲勞的微笑。
父親后來說,正是因為曾祖父每次都能通過行禮帶回來能暫時解決他和曾祖母口糧的果品,使他從小便對這一職業(yè)充滿了向往。能背誦古詩就能解決吃飯的問題,還如此受人尊敬,比之磚匠、木匠、篾匠要輕松得多,這份不是任何人都能勝任的職業(yè)居然成了父親青少年時期的夢想。在農(nóng)村,除了種田,想要討得一口輕松飯吃,便是學一門手藝,而禮生當然也算一門藝,但卻不是經(jīng)常有用武之地的,何況,這是一門熬夜的職業(yè),長久熬更守夜,對身體的損害不言而喻。
曾祖父很自然地嘆了一口氣,對父親說:“讀好書,將來能做大事?!?/p>
父親一臉懵懂,不知曾祖父所言的“做大事”是何種意思,在他當時的理解中,婚喪壽慶是鄉(xiāng)人辦得最隆重的事情,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事?
四
父親在上學的同時,曾祖父給他額外增加了作業(yè):背古詩、練書法。昏暗的煤油燈下,兩位滿臉皺紋的老人靜靜地坐在一旁,看燈光映照著父親少年的臉龐,這張臉曾經(jīng)令他們期盼了許多年,是他們古稀之年后的希望。他們知道,百年之后,能讓一脈香火傳承下來的,就是眼前的這個少年了。盡管他稚氣未脫,握筆的手明顯力度不夠,寫在毛邊紙上的字和他本人一樣單瘦,離字帖還有很大的差距,但只要父親在屋里出現(xiàn),就能感覺到生氣,就能讓兩雙老眼眼角的皺紋得以長長地舒展。在他們眼里,父親和這盞煤油燈一樣,照亮著這個家族。
因為窮,一家人終于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萬般無奈之下,只好來到后山剝樹皮充饑。剝樹皮的人家其實并非曾祖父一家,在那樣的年月,為了填飽肚子,有些人家全家上陣,提著籃子,背著簍子,將能夠食用的樹皮進行了全面而又徹底的處理。那段時期,后山上樹的外觀普遍發(fā)生了改變,樹干部分幾乎全部變成了斑馬紋,可惜當年沒有照相工具,如果能留下當時的場面,一定蔚為可觀。曾經(jīng)有位陰陽先生到過塘磡上,并且斷言:“此地形似一只飯碗,居住者必定衣食無憂?!笨上?,陰陽先生根據(jù)自然形狀所作的臆測,終究抵不過物質(zhì)世界中現(xiàn)實的要求,即便像飯碗,也只是一只空碗而已。
我后來問父親,除了樹皮,還有什么能充饑,父親說:“還有觀音土。”觀音土其實就是一種貌似面粉的泥巴,進行加工后制作成餑餑,在鍋里蒸一下,拿出來便可食用??上攵?,泥巴如何能下咽?即便強忍著吃下去,也無法正常排泄。父親說,當時因為吃觀音土導致幾天都不上茅坑最終肚子鼓得像一個圓球的大有人在,他們想當然地喝水、蹦跳,所有的法子都使盡了,仍無濟于事。消化系統(tǒng)的問題,困擾了很多鄉(xiāng)鄰。父親年紀輕輕就得了胃病,同樣是因為樹皮和觀音土嚴重影響了胃動力,三十多年的胃病,硬是影響到父親一生都遠離了“胖”字,無法正常吸收食物營養(yǎng),再豐盛的食品也是枉然。好在千金難買老來瘦,父親上了年紀后,反倒因為瘦而顯得精神,那些肥胖綜合癥也自覺地拋棄了他。
父親十六歲那年,曾祖母沒能撐到春節(jié),離開人間。臨終時,她握著父親的手時,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一些來自手臂的力量,但這種力量已經(jīng)無法扶她坐起,她在一絲笑意中告別了人世。這笑,是對命運的揶揄,還是對生活的感恩,感恩賜予了父親,不得而知。
父親在痛哭中擔當了生平第一次的孝子,準確地講,是孝孫。
曾祖母走后,本來就空蕩的土房顯得更加寂寥。夜半時分,屋梁上出現(xiàn)窸窸窣窣的老鼠聲音,在一老一少聽來,它們的叫聲也是如此空曠而凄涼,正如曾祖父常年拉的二胡曲目《到春臺》,在寂靜的夜空里一絲一弦都緊扣人心,直聽得人肝腸寸斷,百般愁思。在父親看來,那既是對曾祖母的思念,也是對生活的控訴。一位杖朝老人,不能給予家庭物質(zhì)上的關(guān)懷,不能讓自己的孫子得到應(yīng)有的教育,最終因家中沒有勞力撐工分,也無力支付學費而使父親輟學,每當想到這里,曾祖父不由得悲從中來,連咳嗽都顯得有氣無力。他知道自己時日已不多,對于父親的未來,他無法作更多的設(shè)想,設(shè)想畢竟是虛無的,最現(xiàn)實的問題是必須得讓父親有一只吃飯的飯碗,生存下來,才能完成傳宗接代的世業(yè)。
盡管曾祖父明白“藝多不養(yǎng)身”的道理,但在他的晚年時光里,仍毫不保留地將一些民間應(yīng)酬方面的知識悉數(shù)傳給了父親,包括敬神、祭祖、民俗禮儀、吟詩寫字、民樂的演奏。青少年時期,父親只是在曾祖父的指導下熟讀《增廣》《幼學》,練習書法,猛然間在短短的幾年內(nèi)要接受如此多的技藝,起初頗有些不適應(yīng),直到曾祖父帶領(lǐng)他加入到禮生的行列,開始了正式的吟唱,他才知道,一個強大的藝人其實可以發(fā)揮很多的作用。在農(nóng)村,讀書有用論雖不流行,但對于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士的敬重總是令人極具自豪感。
由于父親年輕,聰明好學,接受能力極強,又深得曾祖父衣缽真?zhèn)?,很快便成為老屋上下紅白喜事的能人,撰寫、書法對聯(lián)、禮儀應(yīng)酬均已不在話下。他很快便找到了感覺,并能做到游刃有余。鄉(xiāng)人都夸贊他比曾祖父青出于藍勝于藍。曾祖父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盡管他起初并不希望父親走他的老路,也無所謂要帶接班之人,但父親的領(lǐng)悟力和接受能力已令他十分欣慰,能馳騁于鄉(xiāng)間還算體面的場合,雖不能光耀門庭,倒也令人羨慕、嘆服。
五
日月不居。曾祖父進入耄耋之年后,日顯蒼老,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他那高大的身軀很少在村頭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愈來愈嚴重的咳嗽。抽了一輩子的水煙袋,煙葉中的尼古丁早已經(jīng)遍布他全身的每根經(jīng)絡(luò)。他曾經(jīng)叱咤鄉(xiāng)間,掌手處理了無數(shù)大小事件,德望的名聲傳揚梓里,而這些,隨著時間的流逝終將化為記憶。而父親,并沒有辜負曾祖父的期望,因為在文藝方面展露的才能,僅讀到初中二年級的他被公社聘為民辦教師,教課的同時兼文化輔導員,帶著一幫學生唱樣板戲,參加全公社、全區(qū)的文藝匯演,他自編、自導,還自演,每次都能招來如潮的掌聲和叫好聲。
在那場鋪天蓋地的紅色運動中,文藝成了最好的表現(xiàn)方式。我的身世,同樣和文藝有關(guān)。在全區(qū)匯演中,父親和母親相識了,兩人身著綠色軍裝,腰間系著皮帶,臉上化著濃妝,有著共同語言的文藝積極分子走到了一起。在簡陋到連一床新婚被子都買不起的情況下,在塘磡上舉行了拜堂儀式。
我的呱呱墜地令曾祖父欣喜若狂,他將我高高舉起,像舉著一顆明珠,在村子上下緩緩移步。據(jù)說,當年他雖然行動艱難,仍領(lǐng)著我走遍了周邊的許多村落。可惜我那時的記憶只存在于潛意識當中,根本無從記起,就連曾祖父的模樣,也是模糊的。
我被外祖父母接走不到八個月,也就是兩歲的時候,曾祖父高大的身板倒下了。在病床上輾轉(zhuǎn)了一周后,永遠閉上了眼睛。走的時候,他和曾祖母一樣,嘴角掛著微笑。因為我和弟弟的出生,香火有了傳人,他不再有任何遺憾。一個人的一生,前面經(jīng)歷的都只是過程,是由一幕一幕的情節(jié)所構(gòu)成,只有謝幕時才明白其實結(jié)果比過程更重要。我相信,曾祖父對于結(jié)果是滿意的。
曾祖父就葬在老屋旁的一處黃土路下,前面是一條坡路,上面則是通往小水嶺的大路。父親說,那個墓地是曾祖父生前的好友、當?shù)仫L水大師王炳倫先生所相中,其時,他羅盤一擺,放眼四望,胸有成竹地對曾祖父說:“我們兄弟一場,無以回報,這地本來是我本人所中意,相贈給你吧,上好的風水。”曾祖父于是和曾祖母并列安放在此處。可惜父親當年經(jīng)濟拮據(jù),連刻一塊墓碑的錢都拿不出,只能在亂草叢中插一根竹篙做記號,以免來年找不著準確的方位。早些年,我們?nèi)烨迕鲿r,野草已長至路中央,那根竹篙也已不知去向,只能憑記憶判斷,真實的朝向被一年又一年的黃土所掩蓋。
十多年后,已定居岳陽的父親決定將兩位老人的墓地進行重修。附近的鄉(xiāng)鄰們聞聽此事,都紛紛前來幫忙,不但確認了準確的朝向,還新砌了墓塋,前面是一個較為寬敞的水泥坪,用于平時的祭拜。父親特意選了上好的青石,撰寫了墓志銘,其文曰:
故祖父李公浪風,派序弼字,祖居鳳橋,為平若公之后裔,其兄弟姊妹有七,排行列三。祖父一生耿直,秉性剛強,風清氣正,仗義疏財,仁心劍膽,樂善好施。自幼躬耕隴畝,開設(shè)染行,以農(nóng)立本,兼藝營生。雖少讀而知書識禮,以文處事,以禮曉人,婚喪神壽,主掌應(yīng)酬,解難調(diào)事,化舌為和。是故型端梓里,聲蜚南江也。祖母何氏,閨秀廬江,其心慈善,其性溫恭,其行賢淑,其品真純。自與吾祖父結(jié)發(fā),同甘共苦,立業(yè)興家,寬以處世,誠以待人,慎以律己,睦以和鄰,操持晝夜,織紡三更。佐余祖父為家庭嘔心瀝血,為兒女沐雨櫛風。嗟呼!嘆其心血徒勞,風雨無情,祖父母花果一藤,謝落八九,僅存粉母一枝,香慰暮年。祖當花甲,帶我為孫,是時青黃不接,老幼懸殊,縱視我為寶,卻養(yǎng)我維艱,乳之哺之,衣之食之,褓抱提攜,劬勞卅載,教讀完娶,恩澤一家。未能跪乳,祖慈鶴駕,尚期反哺,祖父辭塵,其恩未報,其勞未酬,抱憾之深矣。幸可慰者,傳宗有后,接力有人,承房繼志,愿了祖之初衷者矣。祖目昭然,欣觀后代,家成業(yè)就,桂馥蘭馨,常遵祖訓,孝義為先,德才并重,書讀圣賢,為人忠厚,處世清廉,情關(guān)故土,無愧于祖先也。茲值清明盛世,葺修祖墓,遂撰志銘,刊于其上。以懷祖德,以慰祖心,以勵來人是也。伏祈祖父母英靈永耀,福地長眠,神佑后代,富貴吉祥,闔族興旺,閥閱無疆。
六
我對風水的認識極為有限,介于自然科學和迷信之間。但風水的作用總是為人津津樂道,似乎所有的變化都與風水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尤其是農(nóng)村的墳?zāi)?,更是不能犯風水的大忌,否則,會殃及后世。常聽鄉(xiāng)人說,一座好墳?zāi)芄苋^好,即是指元氣流動,地脈適中,能趨吉避兇,庇蔭后人。
當年炳倫爹為曾祖父相中的這塊地,坐北朝南,風水的好壞并非我們所能感知。但在他去世三年后,父親的命運的確發(fā)生了改變。冥冥中,所有的人都認為是曾祖父顯靈,同時更加確信選一塊好地具有無比重要的意義。
父親先是被任命為鄉(xiāng)文化站長,又被一家大型工廠調(diào)去從事宣傳工作,寫寫畫畫的生涯持續(xù)了數(shù)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被岳陽地區(qū)兩位頗具慧眼的領(lǐng)導看中,給了他參加全地區(qū)招考文化干部的機會。父親不負眾望,一舉奪魁,完成了從鄉(xiāng)到地區(qū)的越級跳。到岳陽后,他專事群眾文化。民間民俗文化藝術(shù)原本就是群眾文化的范疇,對于里手的父親,并非難事。從鄉(xiāng)村到地區(qū),從局部到區(qū)域,從下里巴人到陽春白雪,真誠與低調(diào)貫穿了父親的始終。三十多年過去了,待他回首時,陽光已然斑駁,手心里的掌紋印證了一生的軌跡。雖無轟轟烈烈,也應(yīng)該離曾祖父當年所言“辦大事”的標準相差不遠。
兩年后,我們舉家遷往岳陽。塘磡上正式成為了我們的故居。那兩間空空如也的老房子因為我們的離去顯得越加孤單,它的去留也成為了父母親一塊擱置不下的心病。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將它以八十元的價錢賣給了一位堂叔。作這個決定時,父親的心情是沉重的。這是曾祖父留給他的唯一家產(chǎn),也是祖業(yè),盡管越來越陳舊甚至破爛不堪,但畢竟裝下了父親三十歲前的所有時光,還有曾祖父曾祖母對他毫無保留的愛。如果沒有岳陽的招考,父親一定會將它重建得風風光光,一家人在此安居樂業(yè),其樂融融。然而,一切都改變了,我們隨著父親都成為了背井離鄉(xiāng)之人。遠離故土,連房屋最基本的修繕都無法做到,更無從談及管理。盡管古人云:“長安雖好,非久留之地?!钡舾赡旰螅覀兓貋砭幼〉目赡苄詭缀鯙榱?。在這件事上,我相信父親的考慮是無奈的,卻是成熟的。
七
父親在岳陽一待便是三十多年。這些年里,他人在岳陽,心在故地。每逢老家有事,他總要丟下手頭哪怕再重要的工作,不管是參加鄉(xiāng)村公路的修建也好,出席慶典也好,幾乎從未拒絕過一切邀請。尤其是退休之后,他跑老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有相當?shù)臅r間和精力都耗費在岳陽往返老家的途中。像三十多年前一樣,他并不高大的身影時常出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舞臺上。當年的文化站長,依然在關(guān)注、支持家鄉(xiāng)文化事業(yè)的建設(shè),將余熱點點滴滴投射到了家鄉(xiāng),以至于當他手捧“最佳鄉(xiāng)賢”的牌匾時,竟激動不已,將其擺放于家中客廳的顯要之處。這份級別并不高的榮譽,他盼了三十多年。
對于父親的懷鄉(xiāng)情結(jié),母親起初是數(shù)落、埋怨,后來拗不過父親,竟然也加入到了返鄉(xiāng)的行列,每次回來,都要帶回來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然后一五一十地數(shù)給我們聽:這是慈嬸給的雞蛋,那是俊舅給的茶葉……其實,父母親每次去鄉(xiāng)下,都不會空手而去,要么打點費用,要么買些食品,要走動的人家均早早地列好了清單,有時也就是上門見見面,敘敘舊,哪怕時間很短,短到只有兩分鐘便被我們的汽車喇叭聲催著上車。在他們看來,人來了,禮性到了場,就不會被塘磡上以及羅塘里、毛鋪里的鄉(xiāng)親鄉(xiāng)鄰們背后說我們數(shù)典忘宗。
前些年,父親總在糾結(jié)一件事,曾祖父留給他的兩間祖屋被他以八十元的價錢賣掉了,如今連寸土都難覓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堂叔新建的兩層小樓。父親時常說,不行,祖業(yè)在我的手里被化掉了,我沒法對祖父交代。說這話時,他滿是自責,內(nèi)心的復(fù)雜與掙扎與日俱增。
終于有一天,父親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在塘磡上做一棟房?!澳呐轮蛔鰞砷g也行?!备赣H的斬釘截鐵頗令家人驚訝。大家立即展開討論,就建房的必要性、適用性等各自發(fā)表意見。資金不是問題,長期閑置也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在于沒有地基,巴掌大的塘磡上早已被兩層三層小屋占滿,僅留下一個不大的堂屋作家乘之用,哪里還能容得下一棟哪怕是一間房屋的空間?父親仍不死心,又先后幾次回到塘磡上,屋前屋后察看了無數(shù)遍,仍無從找到理想之地。有人建議他做到離塘磡上兩公里外的南江鎮(zhèn)去,父親搖了搖頭:“那里不是祖屋?!?/p>
建房的計劃幾乎擱淺,但每年清明節(jié),我們?nèi)掖笮∫恍泻坪剖幨幍亻_往塘磡上仍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天氣多惡劣,也無法阻止我們堅定的步伐。或許,我們只是在例行傳統(tǒng),抑或為了給黃土之下的曾祖父、曾祖母一種慰藉。一掛紙幡,只能在墳頭短暫地搖曳;墳前的野草,瘋長得再猛,我們也不可能時時趕回來鋤盡。老屋,懸掛于我們心間卻又讓我們平添些許遺憾,最讓我們難以割舍的其實就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最糾結(jié)的愁腸。
父親指著塘磡上的方向,對他的孫輩們說:“將來你們長大后,要記得到這里來?!蔽业膬鹤雍椭蹲觽兺荒樏C穆,都睜大眼睛,認真聽著,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望著他們的神情,我想起了當年的父親,被曾祖父帶進塘磡上時,一定也未曾想到過,這里,竟會成為他一生的牽掛。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