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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搶”來的媳婦

        2017-05-20 16:40:49郭余果
        上海故事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擦鞋證件大伯

        郭余果

        十年前,我高中畢業(yè)未能考上大學(xué),只身來到上海闖蕩,發(fā)誓不混出個人樣不回去見父老鄉(xiāng)親。可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連敲幾家公司的門,人家開出的條件我都不符。半個月過去,我已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肌腸轆轆地在街上轉(zhuǎn)了一整天,聞著空氣中飄來的飯菜香就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隨著天黑下起了小雨,我走到一個橋頭實在走不動了。夜雨中,偶爾來去的車輛行人根本沒注意到蹲在橋頭的我。饑餓驅(qū)使我陡然產(chǎn)生了搶劫的惡念,但我?guī)状慰礈柿四繕藚s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下手,直到一輛晃晃悠悠的自行車由遠而近。騎車的是個年輕女孩,她的車技也實在太差,我在心里獰笑一聲就集聚全力沖向了她,在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把搶走了她的挎包,當她摔開自行車哭叫著:“搶劫了!”我早跑出了幾百米遠,瞧見一處因拆遷而變得蕪雜的處所,在堆砌的廢磚頭后面躲了起來。我還能聽到女孩在向一位過路人求救,那人建議她報警,好一會兒女孩的哭聲和“吱呀”的破車聲才消失。我趕緊跑到一個路燈下,拉開包清點“戰(zhàn)利品”,卻只找到一張五元紙幣和三個一元的硬幣,也就夠一頓囫圇飯,根本不能擺脫困境。倒是那個叫張秀麗的女孩,丟失了高中畢業(yè)證和居民身份證,這會兒不定怎樣著急呢。她竟與我同齡,同樣來自外地,大概也是來上海找工作的,丟失了這些證件怎么辦呢?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感同身受讓我作了這樣一個決定,先用8元錢填飽肚子,再上派出所上交證件,就說是路邊撿的。

        我正要找一家飯店,卻聽到“嗚嗚”的警車由遠而近,想到手上還拿著贓物,我趕緊拐進一條黑黢黢的巷子,下意識地跑起來,可是軟綿的雙腳卻不聽使喚,幾個踉蹌摔倒在地,額頭磕上一個硬物就人事不知了。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一間民房里,敷著紗布的額頭還隱隱作痛,我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大伯推門而進,手里端了碗地瓜粥,他笑瞇瞇道:“你終于醒了,快來吃點東西?!蔽覡縿恿艘幌伦旖遣Ⅻc了點頭,心里知道肯定是大伯救了我,到一碗粥下肚后才說了一通感謝的話。他說:“你跑到荒井那兒干什么呢?沒失足掉下去算你大幸。”我又問是否在附近見到一只包?大伯說沒有。我心里為丟失了證件的張秀麗難過……大伯見我好一陣不說話,一拍腦門道:“很可能掉井里了,要是有巨款、寶物損失就大了。要不叫臺掘土機挖開昨天剛填上的碎石泥土,不過50米深井,只怕?lián)粕蟻硪裁婺咳橇?。”我忙說:“別,包里只有兩雙襪子,丟就丟了吧?!蔽沂桥抡鎿粕蟻硪豢磁堪?,再加里面證件,在恩人面前沒法說清。這樣一來心里對張秀麗的愧疚更甚,一個沒有身份證明的女孩將怎樣在這大城市混?

        大伯動用他的關(guān)系,很快讓我在一家高級賓館里做了一名傳菜員,雖然離我的理想很遙遠,但不再風(fēng)餐露宿、忍饑挨餓,也算是好的開端。我在心里感謝大伯救了我的身體,還給我的靈魂指明了方向,便以努力工作來回報這位素昧平生的上海大伯。沒多久我就升為餐廳部領(lǐng)班,傳達上司指示,與員工一起商討落實工作,做到精益求精,顧客落下的包、物經(jīng)我拾得也都物歸原主。不久又晉升為餐飲部經(jīng)理,有時會參與應(yīng)酬交際,便自然地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來。上班路上經(jīng)過一條步行街,每天都有背著小木箱的擦鞋妹在這兒討營生,“擦鞋妹”其實多是大媽,每次走過她們都會朝我喊:“擦皮鞋嘍……”我總覺翹著腳讓人伏在腳底擦鞋是對人的侮辱,何況她們讓我想起母親,所以我情愿自己動手笨拙地擦鞋。但是突然有一天,擦鞋隊伍中加入的一個女孩,改變了我的看法。她不卑不亢地面對著顧客,更確切說是一只只皮鞋,臉上帶著從容的微笑,雙手靈巧地拉動著貼在皮鞋上的布條,褶子、鞋縫則用毛刷對付。我經(jīng)過她身邊時看得愣了,卻聽她道:“先生,擦鞋嗎?”我胡亂回答:“好,好。”腳卻沒停下來。第二天經(jīng)過,女孩竟認出我來,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坐上了她為顧客準備的高凳。瞧著低頭為我擦鞋的女孩,我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也不存對她的一絲鄙視,相反我對她充滿了崇敬。我們差不多年紀,想我當初為了一頓飽飯竟生出那樣的惡念,可能她因為學(xué)歷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但她不嫌臟不嫌累,靠自己的雙手有尊嚴地活著。沒有一紙文憑的張秀麗今在何處?又用怎樣的方式在這大城市討生活?想到這里,我真恨死自己,把一個滿懷抱負的年輕女孩逼上絕境,不由得嘆了一聲。擦鞋女道:“有的人抱怨自己沒鞋子穿,怎么看不到有的人連腳都沒有?瞧你的打扮也該是有點身份的人,咋唉聲嘆氣呢?”我看清了她的眉眼,不知為何,心中顫了一下,反問:“你今年多大?怎么不進廠?這樣擦鞋也不是辦法啊?”聽到我的問話,她樂了:“敢情你是調(diào)查我的戶口呢!但因為你的關(guān)心我回答你,我沒有學(xué)歷和工作經(jīng)驗進不了廠。再說工種的區(qū)分只是社會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說是吧?”我被女孩的伶牙俐齒折服了,笑著對她豎起了大拇指。一會兒皮鞋擦好了,锃亮得能照出人影,我掏出一張五元叫她別找。她笑道:“那可不行,再熟的人也不能破了行業(yè)規(guī)矩,你若真覺我擦得好,常來?!蔽抑坏媒酉滤一氐腻X。

        以后我真就常去照顧女孩的生意,說笑中我知道了她的一些經(jīng)歷。她其實念過書成績還不錯,但為了積攢弟弟以后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她便輟學(xué)來到上海打工。她的自我犧牲在我看來既愚蠢,又偉大。沒人擦鞋時她會翻看隨身帶來的書,她的品味竟和我很相似,相同的愛好縮短了彼此的距離,我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如果工作忙,幾天沒去,心里就空落落的。每次去我都會給她捎上一些店里的剩菜,看她吃完用手背抹著油嘴一副愜意滿足的樣子,我就格外欣慰。

        有一天我跟她說:“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女孩,想對她說聲對不起,如果她過得不好,我會竭盡全力幫她?!彼蝗怀閯又亲樱劬σ矟窳?,半天才嗡聲嗡氣道:“那女孩一定很漂亮吧?能被你惦念真幸福!”“哈哈,她吃醋了,她愛上我了。”我在心里高興地想,表面卻不動聲色道:“我和她其實連一面之緣也算不上,因為是黑夜,看不清彼此的樣子,但我感覺她會是個好女孩,同你一樣堅強、美麗、善良?!薄澳挠羞@么朦朧的愛,你莫不是愛上了云層里的月亮,月亮里的嫦娥?”說完她撲哧一聲笑了,我的鰱魚嘴也隨之咧開。一會兒她又拉著我的手道:“我和你要找的女孩一樣美麗、善良,我就真真實實在你面前,你把想對她的好都給我好了?!甭犓仆嫘?,她卻說得一本正經(jīng)。我也順口道:“真希望你就是她,就不用我傷神費心滿城市打探……”她突然一把抱住我,喃喃道:“我喜歡你,你真誠陽光,你對我點點滴滴的好我都記著?!蔽易炖镎f:“其實,其實我沒你想的這么好。”手卻緊緊地環(huán)繞著她。

        分開后走在上班的路上,我的心還怦怦跳個不停,難道我真的愛上了擦鞋的女孩?如果不是,我為什么不告訴她我曾做過的那樁丑事,證據(jù)早失,難道還怕她舉報?還是怕?lián)p毀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吧。有過那次親密接觸,我們儼然一對戀人。我把她以女友的身份介紹給同事,她把我?guī)У阶√帯N铱吹剿拇差^堆著寫作的教材,有些驚愕,她忙說這是她自考的“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里的一門課程,總共九門課程,全通過就可拿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我覺得你就是座宮殿,越到里面越恢弘。”我哪管比喻貼切否,只想要表達我的贊嘆?!捌鋵嵞阋部梢?,不如咱倆比翼雙飛?!蔽艺f等我了卻了一樁心事后,會的。我始終放不下張秀麗。這個懲戒是多么深重啊,明明唾手可得的愛情,我竟不敢伸手去接。

        雖然擦鞋只是社會分工不同,我還是覺得浪費了她這個人材,于是極力說服她找個合適的工作。她說工廠的工作會與她自考相沖突,即使不加班,每周一次測試也會與正常上班時間沖突,所以她才選擇了擦鞋。不久,酒店的一位女服務(wù)員辭職回老家,我借機向老板推薦我的女友,把她的基本情況一說,老板滿口應(yīng)承,并答應(yīng)每周放她去考試,沒顧客時允許她看書學(xué)習(xí)。我迫不及待地把這好消息告訴女友,她也特別高興,還笑曰終于與我同棲一樹,同拴一繩。我玩笑道:“嘰嘰喳喳的鳥兒和你挺像,但是螞蚱……”她便掄起拳頭,雨點般落在我的胸膛上。

        我讓她先把畢業(yè)證、身份證復(fù)印了上交老板,她打開抽屜拿出畢業(yè)證和身份證,伸著懶腰撒嬌道:“你去復(fù)印,我好累。”我像得了圣旨立即接過,道:“愿為女皇效犬馬之勞?!庇谑寝D(zhuǎn)身出了門。路上我打開了她的畢業(yè)證,上面赫然寫著“張秀麗畢業(yè)于……”難道同名同姓?再看照片,和記憶中一樣的短發(fā),一樣的圓臉、大眼,錯不了,她就是我那晚搶劫的張秀麗!我兩腿一軟,頹然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后來就像行尸走肉一樣木呆呆地走到復(fù)印店,又機械地回到她住處。見我這樣她嚇傻了,給我兌葡萄糖水、掐我人中……好一會兒我才緩過氣來,抱著她哇哇大哭。當我冷靜下來,她才問我怎么了?我垂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道:“我怕失去你。”“男人家咋這么多愁善感呢?我們就要朝夕相處啦,怎么會失去?”我好想招了那晚的事,好想問她丟失的證件是怎么回來的?但我的喉頭作梗吐不清字,只好早早作別。我的腿像灌了鉛,心里像壓著千斤巨石,上班也沒心思,在老板面前答非所問。老板以為我天天在酒店太累,便放我半天假去散心。

        我買了點禮品徑直來到大伯家,我習(xí)慣了一有空就去看望大伯,陪他說會兒話,我們的感情已勝似父子。我極力裝作高興的樣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但還是被大伯看出了端倪,直說我一定有心事。我只得承認談了個女朋友,但謊稱由于地域差別,家里反對。大伯忙說:“這有什么可憂的,你帶女孩來見我,我給你把關(guān),以后父母怪罪我擔(dān)著。”無奈我只得順水推舟叫來了張秀麗。

        豈料兩人見面,均現(xiàn)出吃驚的表情。一個叫:“大伯,身體還好吧?”一個問:“張秀麗,找到工作了吧?”我驚道:“原來你們認識!”張秀麗快人快語就要講相識的經(jīng)過,大伯忙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而后緩緩道:“怎么相識不重要,怎么相處才重要。我很高興看到你們倆成一對,以后定會相愛一輩子,因為你們都是好人。”聽著大伯的話,我面紅耳赤,恨不能有個地洞鉆進去。大伯對秀麗道:“小張,你去廚房備幾個小菜,咱仨今天好好聚聚。”

        等秀麗去廚房,大伯關(guān)上門盯住我的眼睛道:“小張可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孩,你千萬別辜負她。她曾在派出所原諒了一個搶劫她的人。”我覺得大伯的話像把鋒利的刀子,能剜出我的心,我囁嚅著道出了在心里說過千百遍的話:“大伯,我做錯了……”不等我說下去,他趕緊拉起我道:“能知錯就改還是好孩子,也慶幸你犯的是小錯,如果是入室搶劫,那性質(zhì)又不一樣,也慶幸被搶者是名善良的女孩,愿意原諒一位走投無路時為了果腹鋌而走險的少年。”“還慶幸遇到了一位好心人,明知他犯了錯,還暗地里鼓勵幫助他,讓他走上正道?!蔽医舆^大伯的話說。大伯爽朗笑道:“你小子不笨啦,已經(jīng)猜到是我撿到的包。但有一點你不知道,張秀麗當晚報警時正遇到我兒子值勤。因為包里有證件,我想定是你的親朋,就交到兒子處,讓他查詢證件上的女孩好與你聯(lián)系,結(jié)果無意間破獲了一樁搶劫案。張秀麗來認領(lǐng)了失物,她說:‘包里就這兩證件重要。我騎著輛破車,背著破包,這人不是瞎眼就是初犯,就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吧。我和兒子商量,犯案者已在我的眼皮底下,見他也確是本性良善的孩子,就給他一次機會吧,如果再犯事絕不手軟。所以孩子呀,還是你自己爭氣。”我說真是“冤家”路窄,叫我今后如何面對她,我配不上這么好的女孩。

        大伯勸慰:“誰在年輕時沒走過彎路?你能讓這么好的女孩愛上早已不是那晚的你,而你也深深愛著她,若要分離,兩人都痛?!蔽沂箘劈c頭,但我不想背著這個秘密過一輩子,終于找了個適當?shù)臋C會鼓足勇氣向張秀麗坦白了一切。她什么也沒說,流著淚走了……我沒追她,而是來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以此求得心靈的安寧。半年刑期滿后我被釋放,接我出獄的是張秀麗,我沒感意外,想起了她曾說的“山可崩,地可裂,與君情意永不絕”。

        今生,我遇到了一位善良又重情的女孩,她就像一面明鏡照著我,我絕不會再因一念之差走錯路!很快我們結(jié)了婚,我常戲稱她為“壓寨夫人”,是我“搶”來的媳婦。但我知道,是我運氣好,遇上了一幫好人、善良的人,還有如大伯說的,與我自己爭氣也分不開。

        (責(zé)編/范文軼 插圖/陸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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