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Ostermeier不是把觀眾帶回莎士比亞的世界,而是讓兩個主人公活出現(xiàn)代人的焦慮。
哈姆雷特是個胖子。
但在舞臺上的哈姆雷特,有幾個不是我見猶憐?那么優(yōu)雅、敏感以至脆弱神經(jīng)質(zhì)?與其說光是這些形容詞已經(jīng)令人對王子產(chǎn)生翩翩浮想,不如說,是復(fù)仇與有著這些氣質(zhì)的人格格不入,帶來了更具戲劇性的期望:他,可有如愿以償?shù)囊惶欤?/p>
所以,是“生存,還是毀滅”聽上去才會那么矛盾。
直至,我看了柏林列寧廣場劇團(tuán)藝術(shù)總監(jiān)Thomas Ostermeier導(dǎo)演的《哈姆雷特》,并發(fā)現(xiàn)他的詮釋和其他《哈姆雷特》多么不同:
一,忠于原著,演員裝上大肚子,王子不再是英俊憂郁小生,而且舉止粗野,很鬧,很狂躁。
二,王子的瘋狂,在劇中不(只)是有目的的裝瘋賣傻,而是如假包換、極度需要被注意的過動小屁孩。
三,王子對于“演戲”的熱衷,并不只是在于求證叔父是否殺父仇人,卻是不屑真相本來就像一出戲的角色般“任人擺布”,所以,戲劇于他的意義不在觀察,在參與,在操控,在游戲。
因此,Ostermeier的版本不是一般的王子復(fù)仇記,而是要求觀眾在胡扯瞎鬧荒唐無比的言行之下,看見他所認(rèn)為的“to be or not to be”是什么。
然而,為什么我們不以這個胖王子不合乎期望為忤,反而愈看他,愈是和他站在同一陣線?
胖哈姆雷特由列寧廣場劇團(tuán)的臺柱Lars Eidinger擔(dān)綱演出。他同時也是Ostermeier 另一部莎劇作品《理查三世》的男主角。我的一位朋友在前一晩先看《哈》,翌晚再看了《理》,見了我皺著眉頭問,兩部戲怎么那么相似?
我倒是先看《理》再看《哈》,感覺上,它們是兩個人生階段的倒錯:《理查三世》是個青少年,《哈姆雷特》是個兒童。在Ostermeier看來,兩人的共通點(diǎn),都是欠缺自我認(rèn)同:理查的天生殘缺令他自覺是個怪物,哈姆雷特則以各種幼兒的行徑,來達(dá)到以破壞換取注意力的目的。
哈姆雷特為什么需要引人注意?引誰的注意?
答案可能就在Ostermeier 版本甫開場便是王子著名的金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為什么我覺得這里問的,似乎不是生存或死亡,而是被看見或不被看見?
至于Ostermeier的《理查三世》,則讓我想到比利時裔導(dǎo)演Ivo van Hove 的《Kings Of War》中,他讓心理陰影投射在理查與“鏡子(像)”的互相依存中。他,總是不期然便又來到鏡的前面,甚至鏡被移走了,他的人還是自動走到墻壁之前,猶如自己還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需要“看見(確認(rèn))”自己。
Ostermeier的版本則讓我看見理查三世“手中無鏡”[他在全劇只有一次拿起銀制餐盤當(dāng)鏡,并在銀盤看見的,不是他原來的臉,而是涂上了面粉的臉(譜)],但自戀的程度,大可從換裝的密度可見一班。劇中的所有角色都只有一襲戲服,唯有理查每次出場,都像——時裝表演。由沉黑到深藍(lán)到奶白,以至仿女裝緊身胸衣的內(nèi)衣,令我想起九十年代的enfrant terrible設(shè)計(jì)師 JP Gautier。還有他的私人麥克風(fēng),嫓美手機(jī)鏡頭的現(xiàn)場攝影機(jī);還有,矯健身手完全不受佝僂身驅(qū)所限,一下子憑著吊環(huán)在觀眾頭上來去自如,如蜘蛛人。這個理查三世,既背負(fù)沉苛的歷史,但亦如任何偶像般輕盈。
“偶像”在舞臺上,又是神又是魔,但到了全劇尾聲,他與隱形的Richmond殊死決戰(zhàn),便回復(fù)“一個人”好不孤清。而正是在他認(rèn)真地玩著“我不能輸”的游戲時,我恍然明白《理查三世》近年在莎翁劇作中名列“最受歡迎排行榜”前茅不是沒有原因的。
“形象決定命運(yùn)”,Ostermeier的《理查三世》和《哈姆雷特》不是把觀眾帶回莎士比亞的世界,而是讓兩個主人公活出現(xiàn)代人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