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杰龍
考察中國名茶的變遷史是饒有趣味的事。小小的一片茶葉,哪兒的茶葉可以掛上時代崇尚的金腰帶,成為茶葉里的貴族,哪兒的茶葉被摘下了金腰帶,悄然退居時間塵埃覆蓋的角落,哪兒的茶葉又在悄然崛起,預備迎接時尚賜予的金腰帶?作為一片自然的葉子,茶葉本是無情之物,可它和人類世界的許多事物一樣,被賦予了人間的榮辱和滄桑,深深烙上了人類文化的印記。
早在中晚唐時期,也就是茶圣陸羽的那個時代,根據(jù)陸羽的《茶經(jīng)》李肇《唐國史補》等歷史資料記載,天下之茶,便有50余種進入“唐朝名茶錄”。這其中,最著名的劍南的蒙頂茶(今四川雅安蒙山頂)、湖州(今浙江長興)的顧諸紫筍茶(又名顧諸茶、紫筍茶)和常州的陽羨茶(今江蘇宜興)。
到了宋代,蒙頂、顧諸、陽羨茶的什么金腰帶、銀腰帶全都摘下了,一片茶葉上所能承載的所有榮耀,都匯聚到大名鼎鼎的北苑茶上。關(guān)于北苑茶的榮耀,前文(《逝去的北苑》)已有充分論述,總的說來就是一句話:宋代是中國古代茶文化最為鼎盛的時代,宋代最負盛名的茶就是北苑茶,整個宋代的茶學、茶文化都是圍繞北苑茶發(fā)生的。如果說宋代是中國古代最精致的一個王朝,那北苑茶就是中國古代名茶里最精致、最高端的一種茶。
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北苑茶,在她風華絕代,傾城傾國的時光里,料想不到,美人遲暮,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唯一歸宿,她一切的美麗和榮耀,都將隨著雨打風吹去。
可極頂?shù)拿栌肋h不會遲暮,它一直不缺新的宿主。在北苑茶還掛著天下第一名茶的宋代,已經(jīng)有另一個茶,在大宋趙家的天下里“楊家有女初長成”,只是當她接過天下第一名茶的金腰帶的時候,天下早已不再姓趙。
這個茶就是武夷茶。武夷茶是在趙家的江山里長成的,雖然在那時,在趙家的天下名茶譜里,她還不見經(jīng)傳,寂然無名。
話從南宋淳熙十年(1183年)說起。這一年,一位當時混得并不怎么樣,后來被尊稱為“文公”儒家另一位圣人的人辭去官職,來到福建省北部的崇安縣,在武夷山中創(chuàng)辦了一個書院。
這個人就是朱熹,南宋的著名詩人、理學家。那時的他,和他所到的地方武夷山一樣,都只是有些名氣,但卻沒什么大名氣。為了提升自己和武夷山的名氣,朱熹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書院取了個好聽的名字——“武夷精舍”。朱熹清楚,取這樣霸氣的名字,有助于他的講學、布道事業(yè)。遙想當年的佛祖,不是也在“祗園精舍”說法布道嗎?自己的“武夷精舍”分他“祗園精舍”的一點靈氣,定是一種極好的加持。
在“武夷精舍”著書講學之余,朱熹也不忘享受自己的一點業(yè)余愛好,這就是喝茶。
朱熹喝茶的地方極講究,武夷精舍所在地為“武夷九曲”的九曲溪畔的隱屏峰之下,附近有天柱峰與晚對峰隔水相望,兩山的溪水中有一巨石,似島非島,可供八九個人圍成一圈坐下,巨石中央凹陷,像一個灶臺。在《武夷精舍雜詠詩》中,朱熹把這塊巨石命名為“茶灶”。他用這樣的詩句描繪這個“茶灶”:
仙翁遺石灶,
宛在水中央。
飲罷方舟去,
茶煙裊細香。
這里溪水較深,水流湍急,朱熹和他的朋友們是坐著所謂的“方舟”(其實是木筏子)到這塊巨石上飲茶的。作為宋明理學的最早倡導者之一,朱熹把喝茶這樣的小事弄得極有儀式感,活生生把一塊溪中的巨石升華成了茶香縹緲的仙臺,無意中就此開始了武夷茶的詩化之旅。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任何一種日用之物,要成為一種文化,要成名,都離不開詩歌,只有詩歌,能讓一種事物詩化,乘著詩句的翅膀,聲明遠揚。
其實,早在朱熹之前,武夷茶就已入詩了。唐代詩人徐寅收到朋友贈送的蠟面茶,作詩感謝:
武夷春暖月初圓,
采摘新芽獻地仙。
徐寅是唐末至五代時期人,名氣不大,所以對武夷茶詩化的加持之功也可忽略不計。而另一位為武夷茶用詩加持的人名氣就大了,作為詩人,他的名聲比朱熹還大,并且大多了!
他就是蘇東坡。他有詩作《詠茶》加持武夷:
武夷溪邊粟粒芽,
前丁后蔡相寵加。
蘇東坡很有意思,他大約是得了朋友送的“粟粒芽”狀的武夷茶,按理要用詩為這茶加持一下。他是怎么加持呢?一下就把北宋聲譽最著的兩大茶人“前丁”和“后蔡”搬出來,說這茶好啊,好得連這丁謂、蔡襄兩大茶人都叫好啊!我怎么能不跟著叫好呢?可在殘留的丁謂《北苑茶錄》和完整保留的蔡襄《茶錄》中,卻都找不到武夷茶的只言片語。丁謂和蔡襄,是宋代茶學的奠基者,他們所奠基的地方,是建安縣的北苑,那里哪有什么武夷茶的一葉之地?大約,蘇東坡如此加持武夷茶,只是扯前丁后蔡的虎皮作大旗罷了。又或許,蘇東坡沒有胡說,《北苑茶錄》和《茶錄》中雖不見武夷茶的影子,但丁、蔡的其他詩文中是提過武夷茶的,蘇東坡見過或者聽過,他既然說了這樣的話,那就不會錯的。我們還是要相信蘇東坡,他是才華蓋世的詩人,也是個厚道人,沒見過的不會胡謅亂說。
至少,在蘇東坡前面的另一位著名詩人,北宋一代名臣北范仲淹(989~1052)先生就沒有胡說。他在《斗茶歌》中,有“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的詩句。參考一百多年后朱熹“仙翁遺石灶,宛在水中央?!钡脑娋?,可知仙人在武夷種茶,遺留下那塊溪中專供喝茶的仙石的傳說早就有了。只是,范仲淹所謂武夷茶“溪邊奇茗冠天下”的說法還是有些夸張。北宋時的武夷茶,完全籠罩在北苑茶的陰影之下,除了在零星的詩歌里出現(xiàn),在正式的,有影響力的茶學著作里還是找不到武夷茶的影子。
但到朱熹的時候,武夷茶的局面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變化,和以往有了很大不同。如前所述,宋代茶學的根基在北苑,從丁謂、蔡襄、沈括等人開始,宋代絕大部分茶學的專著也是圍繞著北苑茶展開的,宋代茶學的世界里罕有武夷茶的一席之地。在專業(yè)性、經(jīng)濟性的宋代茶界里,北苑茶完全遮蔽了武夷茶的身影,但在南宋后期,也就是朱熹前往武夷山建“武夷精舍”書院的時候,文化的、詩歌的、藝術(shù)化的宋代茶世界里,武夷茶的身影開始不斷閃現(xiàn),漸漸超出了北苑茶半個身位。
這是怎么回事呢?總體說來,宋代茶學內(nèi)涵極為豐富,涉及茶的產(chǎn)地、制作、貿(mào)易、稅收、品評等各種內(nèi)容。但這些內(nèi)容,主要是形而下的,器物性的內(nèi)容。在中國宋代茶文化的這個階段,作為貢茶,天下極品之茶的北苑茶必然是這個階段的主角。這個時候的宋代茶學以建安北苑茶為中心展開討論,或梳理制茶之道,或品評茶色之美,或崇尚茶器之精,或贊美建茶之品,空前啟后,形成了蔚然大觀的一種奇特文化景觀,在中國古代茶文獻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足以笑傲后來的中國茶學史。至今依舊是研究茶學的人們繞不過去的話題。但茶文化的發(fā)展不可能永遠只是停留在行而下的,重器物的階段上,它必將向藝術(shù)和思想的領(lǐng)域,也就是詩化、藝術(shù)化的領(lǐng)域躍升。而當這個階段到來的時候,資質(zhì)更好的武夷茶開始不斷吸引和積攢人氣,終于裹挾武夷三十六峰之勢,一舉越過了北苑的巔峰,讓北苑成為過往的黃花。
中國茶詩化、藝術(shù)化的主要載體是詩歌。宋代的中國茶文化絢爛奪目,茶文化與詩文化、禪文化充分滲透,詩歌的國度迸發(fā)出一朵朵茶詩的絢麗奇葩。無數(shù)的茶詩或情趣盎然,超然出塵,或嫻適灑脫,清悠遠極,把茶葉、茶人、茶品、茶事、茶德、茶情、茶理、茶趣、茶禮、茶道等內(nèi)容統(tǒng)統(tǒng)詩化了。在宋代茶的詩化運動里,千載儒釋道,萬古山水茶盡入茶詩。在數(shù)量龐大的宋代茶詩世界里,與武夷三十六峰的靈秀相比一座北苑鳳凰山更具審美價值,武夷茶刷屏的次數(shù)不斷增多,逐漸超過了北苑茶。上自皇家,下迄文壇風流人士林逋、楊億、范仲淹、晏殊、梅堯臣、歐陽修、曾鞏、蘇頌、王安石、蘇東坡兄弟、黃庭堅、秦觀、李清照、陸游、周必大、楊萬里、朱熹等著名詩人幾乎沒有一人落下武夷茶,都用自己的詩句對武夷茶進行了推廣和加持。朱熹在南宋淳熙十年(1183年)來到武夷山,建“武夷精舍”而居與武夷茶結(jié)緣,只是一個象征,象征著武夷茶已經(jīng)集聚夠了相當?shù)娜藲狻?/p>
可這種象征意味深長。因為那塊傳說中仙人遺下的巨石“茶灶”,上面端坐喝茶的人可是朱熹。朱熹是什么人?他是南宋的大詩人,也是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大哲學家之一。他坐在這里喝茶,那就象征著和他同代的、交好的大詩人陸游、大思想家陸九淵、陳亮等人坐在這里喝茶。這些人都有兩個身份,一是大詩人,二是大思想者。他們和朱熹坐在這里喝茶,那就意味著中國的茶文化在這里完成了從“器”向“詩”、向“道”的升華。
所以,宋代北苑茶,是中國古代茶文化在“器”的層面達到頂峰的象征。而宋代的“武夷茶”,則是中國古代茶文化在“詩”,在“道”的層面達到頂峰的象征。
但在朱熹的時代,在“詩”,在“道”的層面上達到頂峰的武夷茶還只是“理”的、文化意義上的名茶,在實的層面,也就是產(chǎn)業(yè)化層面的武夷茶的時代還沒有到來。
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的朱熹,他還沒有料到后來的時代里,中國茶的江山里,武夷茶將會引領(lǐng)近千年的風騷。他只是在無意中完成了武夷茶的最后命名,武夷茶的真正興盛,那是在他的身后。在武夷茶開始興盛的年代里,和武夷茶一起興盛的,還有他在活著的時候遭到壓制和邊緣化的思想。而在后世武夷茶興盛的天下里,數(shù)百年間的社會主流思想竟然也將是以他名字之一命名的“程朱理學”。而這,恐怕是坐在九曲溪中,被他叫做“茶灶”的那塊巨石上喝茶時的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