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鵬波

相親如趕集

文－馬鵬波

“花夠了，媳婦也就有了。”

隴東地區(qū)相親不叫相親，叫“看媳婦”。小伙子看姑娘，姑娘也偷偷看小伙子，看的內(nèi)容很多，鼻子、眉眼、后腦勺，走路飄不飄、掌心的紋路正不正，紋路不正，則命硬，姑娘家也“看”，看小伙子忠厚與否，學(xué)得幾門手藝，家里面經(jīng)營了幾處生意，一頓飯要能吃下兩海碗干面最好。

韓東是在猴年臘月初一后半夜下的火車。算起來，他長我一歲，過完年就二十四了。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小伙子過了二十一就該娶一房媳婦成家立業(yè)。韓東一晃成了大齡青年，家里為兒子著急，鄉(xiāng)下沒有“剩男”這個詞，照他們的說法，若過了二十五再找媳婦，那是跟著火車拾糞——趕不上趟了。韓家為了給兒子在臘月里多看幾門媳婦，專門托熟人買回一輛二手車。車上坐著舅舅、姑姑、東子娘、東子爹，和東子一共有五六個人，韓東下火車第二天，就開著這輛車，按照媒人早先安排的次序，來回穿梭在十里平川的官道上。

萬里挑一

“看媳婦”也有講究，不管好事成否，男方家都得給打過照面的姑娘“塞”一份見面禮。東子娘提前換回一摞零錢，買來一刀紅紙，裁剪裱糊了一簸箕紅包，每個紅包里頭塞十塊錢。東子娘特意糊了一個大紅包，紅紙做底，金粉鑲邊，大出其它紅包兩倍，東子娘先數(shù)十張一百，再拿出一張一塊，整在一起塞進(jìn)去，代表“千里挑一”，這是獨(dú)一份，她打算送給最中意的“兒媳婦”。韓東每“看”過一個姑娘，韓東娘臨出門時從衣襟里掏出一個紅包，賠上笑臉塞到姑娘手里。他抱怨這是亂花錢，東子娘厲聲呵斥：“花夠了，媳婦也就有了！”

韓東在臘月里一天能“看”十個“媳婦”，他話少，全憑媒人打點(diǎn)周旋。媒人跟東子娘抱怨：“這孩子是個棒槌，不會來事。嘴不甜么，哄不來媳婦?！表n東娘塞給媒人一包煙，笑著讓媒人多多包涵。

韓東的耐心是在他“看”第三十個“媳婦”的時候被徹底激怒的。他去的這家人姓趙，家里人口多，是當(dāng)?shù)氐拇髴?。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里有一對雙胞胎，長得像一個模子里面刻出來的一樣。眼珠棋子黑，指甲像蔥管，鼻子高翹，水蛇腰，站在一起如同兩根豎起來的竹竿。東子娘中意，韓東心里歡喜。兩家人坐在炕上，東子娘挨著姑娘坐，吃點(diǎn)心、喝甜酒、拉家常，東子娘越看越高興，拉起姑娘的手，把那個獨(dú)一份的大紅包悄悄塞進(jìn)姑娘手心。姑娘把紅包當(dāng)即拆開，東子娘一愣，但心里頭又轉(zhuǎn)而竊喜。

“錢不多，給孩子一點(diǎn)見面禮?！睎|子娘笑著。

“有張一塊呀！”

“千里挑一，圖個吉利?！睎|子娘跟進(jìn)話頭。

“今年時興萬里挑一，上月張家當(dāng)兵的大兒來，給了兩個萬里挑一！”姑娘的姐姐嗑著瓜子，低頭朝窗戶外邊看。東子娘有點(diǎn)不知所措?！敖Y(jié)婚那天咱再包個大的?！睎|子娘轉(zhuǎn)過頭看媒人。

“多少是個心意，大錢結(jié)婚那天拿出來，放人前頭，熱鬧有面子，我看倆孩子這事能成！”媒人出來打圓場。屋里的氣氛陷入一陣沉悶，東子娘心焦如焚。韓東站起來，拉起娘要走。娘掙脫兒子的手，劈頭大罵兒子，轉(zhuǎn)而再給趙家人賠禮道歉。

“老子不看了！”韓東摔門而出，東子娘跺著腳追出去。

不要想著回村找媳婦

我在臘月初十的早晨碰到了韓東。那時，他站在棋牌室門口遠(yuǎn)遠(yuǎn)喊我，手里夾一根煙，他與我相識快有十個年頭。我們一起上小學(xué)，讀初中，我最終考上高中，他中考未能如愿，只身南下到深圳闖蕩，終究未能在藝術(shù)之路上撞開一條活路。那天早晨，我們坐在操場的電線桿子上，互相寒暄。

“在外有對象了沒？”他笑著問我。

“沒談，忙，不著急！”

“不行，要抓緊，在外面談，不要想著回來，村里的姑娘進(jìn)城后都不想回來找?！彼碱^緊鎖，看起來很激動。

東子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拆開，彈出一支，摁在嘴唇。打火機(jī)打了四次，點(diǎn)燃，深吸一口，吐出來，連帶著的還有一肚子的脹氣。

“嗨，說出來都丟人，最近家里頭給我看了三十六個媳婦了！”我有點(diǎn)尷尬。

“我看城里人談對象，和咱一樣大，人那談的，咱看見都心熱。為啥到咱這就不行呢！”

東子埋怨。埋怨之余，又跟我談了他在城市夭折的戀愛。姑娘是深圳本地人，當(dāng)東子鼓起勇氣決定拜訪姑娘家時，面對姑娘父母房子和車子的要求，他說自己那一刻幾乎喪失了所有可憐的尊嚴(yán)。東子有點(diǎn)哀傷地說道，在城市，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愛。我告訴他回來也挺好，親戚朋友都熟悉，家里這幾年發(fā)展得也不錯。他把煙頭掐滅！

“你知道今年彩禮錢漲多少了嗎？十五萬，我估計過幾天還得漲。”他睜大眼睛看著我。

“隔村趙家雙胞胎女子，臘月前嫁出去一個，禮金十八萬，退了一萬。兩口子現(xiàn)在神氣了，說親的人像趕集一樣往趙家跑。世上的事說不準(zhǔn)，當(dāng)年趙嬸超生，計生辦罰了足足一萬，村里誰不看熱鬧，但誰能想到今天呢？”

“雙胞胎好像比咱低三屆吧？”我插進(jìn)一句。

“是四屆。今年虛歲十九不到。前一陣我也看了，要了二十萬，我看是想錢想瘋了。二十萬什么概念？娶進(jìn)門，三十五萬包不住，還不算翻修房子的花銷?！?/p>

東子的話并沒有使我感到過于驚訝。我聽母親談起過，近些年，村里人給孩子結(jié)婚都不需要結(jié)婚證，等孩子降生后準(zhǔn)生證和結(jié)婚證一起再領(lǐng)。不過，母親當(dāng)時給我回憶的另外一件事情更讓我印象深刻。

家里有一位遠(yuǎn)房表弟前年通過媒人介紹，和相識不到半個月的姑娘匆忙結(jié)婚。表弟?？飘厴I(yè)后在外打工，而那位姑娘僅有小學(xué)學(xué)歷，多年來也一直漂泊在外，兩個人均是被父母強(qiáng)行從外地喚回來在臘月里相親。據(jù)母親講，表弟原本不同意這門親事，迫于鄉(xiāng)間年年攀漲的彩禮錢，又不想給家里過多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不得已順從父母。一年后，他們順利組成一個三口之家，可幸福卻沒有如期而至，新婚頭一年有大半年兩人一直保持兩地分居的狀態(tài)。最糟糕的是，表弟婚后居然開始酗酒。離婚的決定是姑娘提出來的，那是在一場家暴過后，姑娘抱起孩子在臘月二十五鼻青臉腫地回了娘家，再也沒有回來。表弟默許了姑娘家的提議，他如釋重負(fù)的態(tài)度據(jù)說讓家里人怒不可遏，而最讓表弟家揪心的是，當(dāng)初付給女方家的二十萬彩禮錢就這樣打了水漂。法院將孩子判給了表弟，于是，表弟在二十一歲的時候便成了一個單身父親。時至今日，依舊是單身一人。

彼此陌生的新郎新娘

臘月二十二，韓東打來電話，請我和他一起去接新娘子。他臘月二十三就要結(jié)婚！

聽到消息，我有點(diǎn)驚訝，但又覺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本地風(fēng)俗，在大婚當(dāng)天凌晨四點(diǎn)，新郎要和少數(shù)幾位親友，趕在吉時之前到女方家里接新娘子。我們開車爬行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路顛簸，車子在一個溝底停了下來。周圍漆黑一片，村莊不大，但因為今天的喜事，又顯得格外熱鬧。韓東進(jìn)門，笑著塞紅包。

韓東把姑娘從村頭一路背進(jìn)洞房，跨火盆、掀蓋頭，東子娘站在起哄的一堆年輕人后面，手里端一只果盤，上面堆滿了大棗、花生、桂子，還有用絲線串起來的核桃。這門親事是臘月二十定下來的。姑娘是三十里外的麻臺人，虛歲二十，讀過五年小學(xué)，東子爹看上了姑娘的忠厚。禮金商定十五萬，韓家東拼西湊了十萬，給姑娘家打了一張五萬的欠條，東子摁下了紅指印。

陰陽先生把婚禮儀式的吉時擇定在中午一點(diǎn)。男方和女方家的親戚們?nèi)胂?，司儀請東子爹娘和姑娘的爹娘上臺，東子爹緊張得兩腿打顫，活像正月十五的銅鐃。那時，我遠(yuǎn)遠(yuǎn)眺望。看東子和一個剛剛認(rèn)識兩天的姑娘，并排站在裝飾得極富浪漫的禮臺中央，表白、宣誓、擁抱、互換婚戒，相視而立，親友哄笑著把兩個人的臉頰貼在一起，也捆綁住了他們始料未及的今生。

婚禮當(dāng)天，東子看起來心情不錯，我從俗喊來朋友，打算在當(dāng)天晚上給東子鬧洞房。十里平川上的姑娘和小伙子趕來給東子助興，趙家的雙胞胎也來了，在人群中我還看到了娟子。年輕人的想法奇特，一波又一波的笑聲回蕩在這個凌亂的小院。喧鬧過后，我最后一個離開。

東子給我和他斟滿一盅酒，點(diǎn)上煙，猛吸幾口，吐出來，和我碰杯，一飲而盡，他眼圈有點(diǎn)泛紅。

責(zé)任編輯：劉善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