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職業(yè)是醫(yī)生。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母親是個嚴(yán)肅的人,她似乎很少對孩子們做出親昵的舉動。
上學(xué)后,我成了一個書迷,天天捧著一本書,吃飯看,上廁所也看,晚上睡覺,常常躺在床上看到半夜。對讀書這件事,父親從來不干涉,我讀書時,他有時還會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而母親卻常常限制我,對我正在讀的書,她總是要拿去翻一下,覺得沒有問題,才還給我。如果看到我吃飯讀書,她一定會拿掉我面前的書。一天吃飯時,我老習(xí)慣難改,一邊吃飯一邊翻一本書。母親放下碗筷,板著臉伸手搶過我的書,說:“這樣下去,以后不許你再看書了?!蔽覇査秊槭裁矗f:“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你現(xiàn)在這種讀法,會把自己的眼睛毀了,將來想讀書也沒法讀。”她以一個醫(yī)生的看法,對我讀書的壞習(xí)慣做了分析。我覺得母親是在小題大做,并不當(dāng)一回事。
其實,母親并不反對我讀書,她真的是怕我讀壞了眼睛。雖然嘴里嘮叨,可她還是常常從單位里借書回來給我讀。我過八歲生日時,母親照慣例給我煮了兩個雞蛋,還買了一本書送給我,那是一本薄薄的小書《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在50年代,哪個孩子生日能得到母親送的書呢?
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經(jīng)歷了不少人生的坎坷,成了一個作家。在我從前的印象中,父親最在乎我的創(chuàng)作。那時我剛剛開始發(fā)表作品,知道哪家報刊上有我的文章,父親可以走遍全上海的郵局和書報攤買那一期報刊。我有新書出來,父親總是會問我要。我在書店簽名售書,父親總要跑來看熱鬧,他把因兒子的成功而生出的喜悅和驕傲全都寫在臉上。而母親,卻從來不在我面前議論文學(xué),從來不夸耀我的成功。我甚至不知道母親是否讀過我寫的書。有一次,父親在我面前對我的創(chuàng)作問長問短,母親笑他說:“看你這得意的樣子,好像全世界只有你兒子一個人是作家?!?/p>
去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套自選集,四厚本,一百幾十萬字,字印得很小。我想,這樣的書,母親不會去讀,便沒有想到送給她。一次我去看母親,她告訴我,前幾天,她去書店了。我問她去干什么,母親笑著說:“我想買一套《趙麗宏自選集》。”我一愣,問道:“你買這書干什么?”母親回答:“讀啊?!笨次也幌嘈诺哪樕赣H又淡淡地說:“我讀過你寫的每一本書?!闭f著,她走到房間角落里,那里有一個被簾子遮著的暗道。母親拉開簾子,里面是一個書櫥?!澳憧矗銓懙臅?,一本也不少,都在這里。”我過去一看,不禁吃了一驚,書櫥里,我這二十年中出版的幾十本書都在那里,按出版的年份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本也不少,有幾本,還精心包著書皮。其中的好幾本書,我自己都找不到了。我想,這大概是全世界收藏我的著作最完整的地方。
看著母親的書櫥,我感到眼睛發(fā)熱,好久說不出一句話。她收集我的每一本書,卻從不向人炫耀,只是自己一個人讀。其實,把我的書讀得最仔細(xì)的,是母親。母親,你了解自己的兒子,而兒子卻不懂得你!我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