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靜

玉竹（短篇小說）

○宋文靜

宋文靜，1992年生，現(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碩士。自幼喜好文學(xué)，潛心于寫作， 筆耕不輟。 自2008年開始陸續(xù)發(fā)表文章，文章散見于《西部》《四川文學(xué)》《齊魯文學(xué)年展》《全國高校文學(xué)排行榜》等近二十家刊物和媒體，曾獲第九屆全國大學(xué)生作大賽一等獎、第五屆 《人民文學(xué)》 “包商銀行杯”征文小說優(yōu)秀獎、齊魯文學(xué)年展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等不同獎項。

一

玉竹名字雅致，在同齡人的一堆“梅，蘭，艷，菊”中，玉竹這名兒里里外外透著秀氣。玉竹長得高挑，身段兒也好，像竹子的挺拔又像柳枝的柔軟妖嬈。她曾一度不喜這名字，玉竹，玉竹啊，像是在叫個男人。不過她也感覺無所謂，未出閣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叫她大丫頭，出閣之后就是誰誰家的了，誰還管她什么玉不玉，竹不竹的。

玉竹喜打扮，她有一雙巧手，她喜歡把寬松的褂子收了腰兒，衣領(lǐng)或前胸繡一塊兒紅燦燦的牡丹或者鴛鴦，粗布衣服生生給改成了短款旗袍。玉竹腰板兒挺得直，穿上自己改裝的衣服更是底氣十足。一笑一顰，都散發(fā)著一股勁兒，一通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反正大伙兒都能感覺得到。玉竹她娘不喜歡玉竹自己做的衣服，更不愿意她穿出去“招搖”，眼見都十七、八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人家姑娘遮羞都來不及，她倒好，非把身段兒一五一十地晾出來，唯恐別人看不到。說來也奇怪，在饑餓的年代，很少有女人能像玉竹一樣，胸上屁股上贅著肉了，大多都癟得像個蔫黃瓜似的，身體上下一條直線。玉竹作為個姑娘家，能發(fā)育成這般模樣，不得不讓人慨嘆，也不得不讓她娘隱約擔(dān)心。

玉竹她娘禁止玉竹穿她“瞎鼓搗”的東西，玉竹也不答應(yīng)，也不拒絕，照樣我行我素，氣得她娘一把火將那些衣服付之一炬。玉竹惱了，一天沒吃飯，第二天穿上寬大的青布褂子出去，人們瞧著她走路啊，扭頭，彎腰啊，還是那股勁兒。滴溜溜的擋不住的勁兒。直到不久后，一個掉書袋的窮小子，他說話可謂一語中的，這姑娘身上啊，有韻味。擱到現(xiàn)在，那叫一個詞兒“氣質(zhì)”。

劉水興與玉竹結(jié)婚時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玉竹是他表姨家的叔伯侄女。他比她大半歲，按理說應(yīng)該叫聲哥。但她結(jié)婚前從來沒叫過，甚至都沒拿正眼瞧他一下。而劉興對玉竹的感情可不是一天兩天，只不過他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時不時拿個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劉水興第一次見到玉竹的時候，他十六歲。他奉他娘之命來給表姨送白菜，當(dāng)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跨入表姨家的門時，正好看見南墻根底下坐著一個姑娘，這便是玉竹了。玉竹正半歪著頭縫什么東西，嘴角微微蕩漾，陽光把她的頭發(fā)渡成栗色，在空氣里一跳一跳地躍動著。她時不時拿針在頭皮上蹭蹭，隨后又在一塊布上穿針引線。動作是柔和的，宣騰騰的。不知名的小曲兒從她嘴里撲打撲打流出來，身子隨著節(jié)奏輕輕搖晃。

咳咳，我表姨在家不？劉水興問。

玉竹抬起頭，挑了他一眼，你表姨是誰？

就是……就是這家的啊。劉水興結(jié)巴起來，有點撒謊般的理虧。

玉竹的眼睛里什么東西撲騰了一下，她拿眼神頂著他，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劉水興大跨步從玉竹身旁走過去，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小心臟卻抑制不住跳得厲害，血液把臉漲得通紅。

結(jié)婚之后的劉水興多次跟玉竹提起來，你不知道你那雙眼多厲害，像是平白把我抽了一頓，我一下子就癟了。這句說完，一定要補(bǔ)上下一句，以后不許你這樣看別的男人，誰也不行。

玉竹那眼神兒，怎么說呢，凌厲著呢，一路望過去涼颼颼的，拉得人疼。又柔著呢，盛了水一般，把對方里里外外都泡軟和了，滋潤透了。怪不得后來有人說玉竹，她那眼勾人著呢，把男人的魂兒都勾跑了。

劉水興在那個時候知道了玉竹的存在，從此便有事沒事就往表姨家跑，借機(jī)去見玉竹?；蚴沁h(yuǎn)遠(yuǎn)地望著，或是湊過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兩句話，或是給她帶幾顆糖或小物件。劉水興不習(xí)慣喊她名字，他喜歡叫她“大妹妹”?！按竺妹谩比齻€字一出口，其他話又都淹沒了，只剩下咚咚的亂了節(jié)奏的心跳。

二

玉竹穿著自己改裝的對襟褂子進(jìn)了劉家的門。布料是新的，那是老劉家送來的彩禮。殷紅的的確良，領(lǐng)子剪出了弧形，一圈兒繡著荷葉邊兒，收緊腰。最考究的應(yīng)該是繡在胸前的那只三十公分見長的鳳凰，高昂的頭抵著衣領(lǐng)，翅膀蔓延在衣身上。這身行頭從裁剪到刺繡再到最終完工，耗費了玉竹整整兩個月的時間。這兩個月的時間沖淡了她的憂傷，取而代之的是歡喜，不知道是歡喜這身嫁衣，還是歡喜結(jié)婚這件事本身。反正，不是歡喜劉水興這個人。

玉竹不喜歡劉水興，這不是什么遮掩的事兒。劉水興每次來找她，她都找借口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萬不得已碰上面，也是能把下巴抬多高就抬多高，眼睛永遠(yuǎn)朝著別處。劉水興帶給她的東西，她前腳接著，后腳一轉(zhuǎn)手就丟開了。當(dāng)然也有例外，收到的東西里要是有她喜歡或需要的，她也會留下來。東西有什么錯，跟它較什么勁？玉竹接受某些東西時，就會這樣寬慰自己。

玉竹不喜歡劉水興的長相，她認(rèn)為男的就該英氣一點，而不是軟塌塌的，一臉的慫樣。她不喜歡他的沒文化，肚子里沒幾滴墨水。雖然玉竹自己就念過兩年書，但她很憧憬知識。十來歲的時候家里窮，又鬧饑荒，玉竹她娘做主終止了她的學(xué)業(yè)。她娘說，讀那么多書有啥用，光管著漲腦子，知道自己的名兒咋寫就行了，女娃子長大了還不是要嫁出去。玉竹沒什么異議，反正那個時候她對學(xué)習(xí)這檔子事既不排斥也不迷戀，得過且過又是一天，在哪兒不是過？只不過是從學(xué)堂轉(zhuǎn)回了家里，地里。后來隨著歲數(shù)的增長，她發(fā)覺自己越來越羨慕有文化的人。她改裝的衣服就是從弟弟的書中看來的，然而具體的內(nèi)容她就讀不懂了，只得靠自己琢磨。玉竹不喜歡劉水興說話的嗓音，不喜歡他那油膩膩的頭發(fā)，不喜歡他說話前總是要“咳咳”一聲，不喜歡他喚她作“大妹妹”，不喜歡他走路時總要把鞋底子磨出聲響……反正吧，她不喜歡他的一切，不喜歡關(guān)于他的一切。

不喜歡的理由千千萬，看哪兒都別扭。其實，玉竹厭煩劉水興的主要原因還是，她的心已有所屬。她從十七歲的時候開始喜歡那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個人，心湖上泛起一圈圈漣漪。那人叫鄭建業(yè)，是她們村里讀書讀得最好的，還在縣城上過幾年學(xué)，后來被分到鎮(zhèn)上教書。就是他把“韻味”這個詞用到了玉竹身上?！拔母铩濒[起來，鄭建業(yè)丟了工作，從鎮(zhèn)上回到村里，原本貧弱的家境更加不堪。

玉竹家跟鄭建業(yè)家相隔不遠(yuǎn)，玉竹只要路過他家，必定在離家之前便已定好該穿哪件衣服，該醞釀什么樣的目光，該把笑容扯到多少度，該怎樣面對相逢時會顯得比較自然。建業(yè)哥。稱呼在她心里都暖和了。他喚她“玉竹”。很少或基本上沒人這樣稱呼她。她本不喜歡這名兒，但她愿意聽他叫。玉——竹——字正腔圓，每個音飽滿又濕潤，嘴唇輕輕地開合，弧起的嘴型像滿月。聽著聽著，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名字了。

劉水興喜歡玉竹始于十六歲，玉竹喜歡鄭建業(yè)始于十七歲。來早了一年和來晚了一年，在玉竹這里都是一視同仁。只是有一點不太地道，你玉竹心心念念地迷戀著鄭建業(yè)，又把劉水興送來的小玩意兒收得理所當(dāng)然。

鄭建業(yè)自然對玉竹也有好感，他比玉竹大三歲，讀過不少“毒草”小說，對男女之事早已諳熟。他不可能感受不到玉竹的心思。玉竹望過來，眼都開始辣人了，心驀地像是被蚊蠅蜇了，絲剌剌的癢和疼，又夠不到，撓不得。鄭建業(yè)曾處過一個對象，在他丟了工作之后就抽身離開了。鄭建業(yè)在落拓之際，對于這個美麗姑娘的傾慕自然是又感激又愛憐。所以兩個人之間的情愫像小火苗，騰騰地升起溫，把雙方的心都燎紅了。

玉竹跑出門的次數(shù)自然勤了不少。他們密會的地方由村子里的某個角落，又移到村外的小樹林，麥草垛，廢土坑。凡是能“窩藏”的地方，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安全而欣喜的，空間越小越親密。起初，他們就是在一起說說話，或是單純坐著，肩膀挨著肩膀，聽細(xì)風(fēng)顫巍巍地吹。之后，兩個人好像都不滿于此了，見玉竹不反對，鄭建業(yè)的手借來了膽子。玉竹感覺那手像施了法術(shù)，它在玉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游走，或輕或重。酥癢，發(fā)燙發(fā)涼，玉竹忍不住哼出聲來。

玉竹的身子被解了禁，荷爾蒙在皮膚下嘟嘟地攢著勁兒。村里人都說玉竹出落成個大姑娘，抽枝散葉，亭亭玉立。誰也不知道是一雙手，是一個男人幫她完成了這項儀式。玉竹對這雙手越來越著迷，她原先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么一種感覺，那股子伴隨著心底騰騰而起的難受的歡暢，一點一點將她整個人托起來，悠悠地浮在一片汪洋之上。鄭建業(yè)不安分的手帶動了不安分的身體，在一個無風(fēng)的傍晚，他破了她的身。

這一年，玉竹還差兩個月就十八歲了，鄭建業(yè)二十一歲，按理說到了可以結(jié)婚的年紀(jì)，但他們兩個誰也不提這個話題。鄭建業(yè)家里窮，窮得只剩下他這個人了。他這個人在當(dāng)時又不值一錢，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他從沒送過玉竹什么像樣的禮物，當(dāng)然，不像樣的也沒有。他只會用他磁性的嗓音，玉竹玉竹的一聲聲喚著，他只會用他的手他的身體撫慰她，他只會與她并肩坐著，發(fā)呆或暢想或悲或喜。玉竹在這場感情里充當(dāng)了劉水興的角色，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東西都拿來，獻(xiàn)給這個男人。

這天，玉竹揣著劉水興送來的烙餅與鄭建業(yè)約會。要知道，烙餅在那個年代可是稀奇，許多人過年過節(jié)都吃不上一回。劉水興他爹原先是個打家具的木匠，去世前攢下了不少錢，家里的吃穿用度自然好一點。那烙餅焦黃的脆皮兒，外酥里嫩，油滋滋的香味直往人鼻孔里鉆，勾著空蕩蕩的胃，撒嬌似的打顫。玉竹笑盈盈地掏出餅，鄭建業(yè)的目光鎖在了玉竹的手上。玉竹后來曾無數(shù)次地回憶那個場景，在時間的沖刷下，很多細(xì)節(jié)都淡薄了，唯有當(dāng)時鄭建業(yè)眼里的光歷歷在目。那種幽幽的，像狗像貓像各種兇猛動物的又冷又亮又惡狠狠的目光。

玉竹遞過去，給你，建業(yè)哥。鄭建業(yè)抓過去，開始往嘴里塞，不一會兒消滅了大半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說，玉竹，你吃嗎？嘴巴的動作沒停。很快，餅的下半部分也進(jìn)了肚。指頭上的油漬也吮吸干凈了。他端起目光，還是瞥見了玉竹臉上的失落。兩個人就在夕陽下愣愣地站著，影子隔得老遠(yuǎn)，只剩下一長一短的呼吸在風(fēng)中打著旋。

玉竹的肚子咕嚕一聲鳴。鄭建業(yè)干裂的嘴唇上下碰了碰，我以為你吃過了，玉竹。玉竹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鄭建業(yè)說，玉竹，我已經(jīng)四五天沒吃飯了，不對，是整整七天了。玉竹瞧了他一眼，沒作聲。鄭建業(yè)的語調(diào)開始傷感了，玉竹，我是太餓了。玉竹還是不說話，把臉歪向別處。鄭建業(yè)去拉她的手，玉竹，你相信我，不出幾年，過了這幾年，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我讓你天天吃烙餅，我不讓你干活，我給你買新衣服，給你買個時興的縫紉機(jī)，你想怎么捯飭就怎么捯飭……玉竹的眼神頂上去，她決絕地甩開他的手，大跨步往前走，愈走愈急，沒命似的往家跑。

年輕的玉竹審時度勢，丟開這個男人跑了。她覺得她娘說得對，男人長得好有學(xué)問有啥用，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穿的。鄭建業(yè)倒是來找過玉竹幾次，玉竹橫著心不去見他。鬧得最兇的一次，鄭建業(y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自己怎么怎么不對，當(dāng)初那個餅，最起碼要讓給玉竹一部分啊，不不不，應(yīng)該讓玉竹先吃，玉竹吃大塊兒頭。不，應(yīng)該都給玉竹吃，他鄭建業(yè)聞聞味兒就夠了，聞聞味兒就是他的福分。玉竹起先昂著頭，后來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哽咽得直咳嗽。鄭建業(yè)試著往玉竹身邊湊，玉竹躲，鄭建業(yè)，你咋就不明白呢？你一輩子沒錢，拿什么養(yǎng)我？鄭建業(yè)呆住了，緩過神來之后反身逃開了。

他們兩個人的事徹底黃了。由于兩人保密工作做得不錯，他們的事從始至終都沒被人發(fā)現(xiàn)。玉竹痛痛快快哭了兩場，這一頁算是掀過去了。

劉水興家的親事便是在這個時候提出來的。

三

玉竹聽她娘說，劉水興原本是有未婚妻的，那媳婦是在他十來歲時就訂下的。他本來沒什么意見，就是這兩年跟他娘鬧得厲害，非要跟這個媳婦斷了親。水興他爹走得早，兄弟兩個，哥哥水旺早已成婚，他是他娘的心頭寶貝。他娘經(jīng)不住水興鬧騰，問他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他這才吞吞吐吐地告訴娘，喜歡上了表姨家的侄女，高個細(xì)條，眉清目秀。劉老太太一聽，勸兒子，那女子我見過一次，不是你能養(yǎng)得起的啊。劉水興不聽，你又不是看風(fēng)水看面相的，你咋知道我們倆過不到一塊兒去。左右折騰了一通，終于把親事提了過來。玉竹靜悄悄地聽著，心隨著涌上來的暖流悠蕩了幾下。她娘說，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小子隔三差五就來他表姨家，每次叫你出去，你都沒空手回來。玉竹橫了她娘一眼，她娘接著說，他家寬裕點，往后也能像現(xiàn)在對你這般好就行了。

結(jié)婚前的一個月，劉水興偷偷跑來找玉竹。玉竹問，你來干啥。劉水興摸摸后腦勺，嘿嘿，就，就是看看你。玉竹提了提嘴角，她破天荒地跟他待了半個鐘頭，以前她都是接過他手里的東西轉(zhuǎn)身就走的。他站在離她一米開外的地方，手指頭相互磨砂著。微風(fēng)吹過來，太陽懶洋洋地照著，這一切對于玉竹來說，多么熟悉，只是身邊的男人換了。她說不出心底里是怎樣一種感覺，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你搓手干啥？玉竹先挑起話題。沒，沒啥。劉水興說。又一陣沉默，玉竹問，你該叫我啥？劉水興漲紅了臉，撓撓頭皮，大妹……嗯……我也不知道該叫啥了。玉竹瞧他那囧樣兒，撲哧一下笑了。直到二人分開，劉水興沒敢再往前靠近一步。臨走時，他從口袋里掏出個什么東西拋給玉竹，逃跑似的離開了。給——你——的——他遠(yuǎn)遠(yuǎn)地說。玉竹打開看，是一塊綢料的方頭巾。

那塊方頭巾后來被玉竹改裝進(jìn)她的嫁衣里，成了腰身處的流蘇。收到方頭巾的那天晚上，玉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躺在青青的麥苗上，身子一絲不掛，袒露在空氣里。風(fēng)是暖的，癢酥酥的，什么東西從她身上掠過，從嘴角、臉頰到脖頸，前胸，輕輕地，徑直一路向下。她忍不住扭動著，眼簾關(guān)起來，身體被一圈一圈喚醒，又沉醉，落下，又升騰。她感覺下腹的壓力越來越大，睜開眼，她看見了一雙手。順著手往上看，她看見了劉水興。

順理成章地，玉竹進(jìn)了老劉家的門。新婚之夜，劉水興拴上門就往玉竹身上撲，現(xiàn)在合情合法了，是他媳婦了，當(dāng)然是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了。玉竹不由分說地躲。兩個人在狹小的屋子里展開戰(zhàn)局，一個追，一個躲，一個截，一個退。好一會兒，這陣勢停了。玉竹先停下來的。她盯著劉水興，我知道你想干嘛。說得理直氣壯，說得劉水興心里反而打起了鼓。玉竹接著說，你得先答應(yīng)我?guī)准聝?。啥事??？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我都……劉水興一著急就犯結(jié)巴。

家里的好吃的，你得讓給我。玉竹開始提要求了。

肯定的，我不吃，都給你……

你不能讓我干活。玉竹說。

劉水興啪嗒嗒點頭，我干，我干。

你賺的錢都得給我。玉竹說。

劉水興沒有異議，好，好，娶了媳婦就給媳婦。

還有，你不能跟他們一氣兒，你得向著我。玉竹說。他們指的是老劉家的其他成員。

劉水興說，行行，都依你，成了吧，姑奶奶？

你個男人，說話可得算數(shù)！玉竹說，先提這些，等以后想起來再加！

好，好！劉水興滿口答應(yīng)著，向她撲過來。

玉竹半推半就，劉水興在橫沖直撞中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玉竹皺眉，疼。水興放慢了力氣，晃晃悠悠。玉竹在那一刻想起了那個叫鄭建業(yè)的男人。他的輕柔，他的撫摸，他叫她玉竹，他的一切的一切……玉竹張開手臂，抱緊眼前的男人，指甲扎進(jìn)他的皮肉。劉水興聽見玉竹嗚嗚地哭出聲響，他慌了，咋啦，弄疼你了？玉竹不說話，眼淚又上來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透過窗戶的縫隙撒進(jìn)來，看樣子，日頭不低了。劉水興碰碰閉著眼的玉竹，快起來，不早了，咱娘該吵了。玉竹嘟囔，碰什么碰，我醒著呢。她仍不睜眼，不動。你聽，嫂子也起來了，嫂子從嫁過來第一天就早起給全家人燒火了。劉水興邊穿衣服邊說。那你讓她接著干唄，沒人跟她搶。玉竹平靜地說。那要你干啥？劉水興反問。劉水興！你忘了昨兒晚上答應(yīng)我啥了嗎？好好，那你總得起來呀。劉水興語氣軟下來。我不想起，就說我肚子疼。玉竹翻身，把背晾給他。劉水興沒吭聲，啪一聲帶上了門。

玉竹出嫁前的一個月，她娘就整天在她耳邊念叨，過了門子不比在自己家，啥事多長個心眼，多留個心思。過門的第一天，她忽然覺著心里委屈，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其實，她老早就醒了，或者說基本上沒睡著。她聽見身邊這個男人深深淺淺的呼吸，聽見院子里的公雞打鳴，聽見大門開啟的聲音，聽見婆婆在她房門前有意咳嗽了兩聲，聽見一個女聲招呼大家可以吃早飯了。遲疑了一陣兒，玉竹還是起來了。

鍋里給你留著飯了。他們都下地去了。一個矮小的女人正弓著身子刷碗筷，撥拉得啪啪作響。這便是玉竹的嫂子桂枝了。玉竹沒過門之前就聽娘和嬸子談到過這人。桂枝嫁到劉家四五年了，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干什么都爭分奪秒的，有個活兒非得一氣兒做完。她這人太直，說話不會拐彎，經(jīng)常開罪婆婆。她多多少少有點兒軸，有時跟個愣頭小子似的。

嫂子。玉竹端端正正地喊了一聲。哎。桂枝應(yīng)著，趕緊吃飯吧。

這是兩個女人第一次正面打交道。那時的她們也不會想到，兩個人會糾糾葛葛那么些年。

幾天相處下來，玉竹發(fā)現(xiàn)劉家人并不難相處，很快察覺出這個家里誰是主心骨，誰是應(yīng)景擺設(shè)。家里的兩個男人，也就是水旺、水興都不太管家中事，吃了飯，一抹嘴就走人。嫂子桂枝雖說話辦事有些沖，但沒啥壞心眼。這個家里厲害而且掌實權(quán)的是她婆婆。老太太飯桌上一甩筷子，全家人都不敢大喘氣。眉毛一挑，那眼神兒可比玉竹的厲害多了。玉竹那頂多算是一陣?yán)滹L(fēng)，老太太那可是寒光閃閃的刀子啊。

玉竹規(guī)規(guī)矩矩小心翼翼了些日子，又忍不住拿出她自己改裝的衣服套在身上，曲線模糊又清晰。水興家的，你咋穿上這么小的衣服，不怕?lián)纹屏司€啊。桂枝說。玉竹嫁過來之后，所有人對她的稱謂都變成了水興家的。水興以前喚她作大妹妹，現(xiàn)在也不叫了，就哎，哎，哎的稱呼她。這樣好看啊，嫂子，城里人都這樣穿。玉竹說。你去過城里？桂枝反問，咱就是鄉(xiāng)下婆子，穿成那樣，能做啥？又不是唱戲的。玉竹臉上掛著笑，心里冒出一簇一簇的不痛快。

很快，玉竹認(rèn)清了，與婆婆搞好關(guān)系是在這個家里確定地位的必由之路。她看見向來勤勤懇懇的嫂子，并不受待見。婆婆喜歡乖巧、順著她說話的人。這是玉竹總結(jié)來的，這有什么難，不就是上下嘴唇來回一張合的事兒嘛。老太太要出門，玉竹給她提著裝好煙葉的煙袋鍋子；老太太吃飽飯，玉竹攙著她回里屋，陪她談心嘮嗑；擺放碗筷、端茶倒水，玉竹一定要把老太太都放在最前頭。她一口一個娘叫著，那清脆、那熱乎。單是這些，就是桂枝學(xué)也學(xué)不來的。老太太握住玉竹的手，逢人必夸，可不就跟我親閨女似的，貼心貼肺的，疼人著呢。不像大媳婦，愣頭樣兒，不知個冷暖輕重。玉竹每天的工作就是陪著老太太，家里所有的瑣事雜物全落在桂枝身上，桂枝抱怨，憑啥都是給一家做媳婦，老人家偏心偏得這么厲害？玉竹也不爭辯，但桂枝這話她記下來了。

四

水興是在他們婚后的第六個月去參的軍。能選上參軍，在當(dāng)時來說是光榮的事兒，但玉竹死活不依。在家不是好好的嗎，進(jìn)了部隊，萬一碰上啥事，那可咋辦？她跟婆婆哭訴，希望老太太能出面阻止這件事。知道你們倆感情好，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啊。婆婆可做不了政府的主，這可是追求進(jìn)步的事情。玉竹沖水興鬧，你走了，我就不跟你過了，我一人兒，在這家里有什么意思？非得陪著你才叫有意思啊。水興自從接到入伍通知，說話硬氣了不少，要知道，這一去可就成了解放軍了，三年五年的再混個排長，連長的當(dāng)當(dāng)。玉竹的眼一剜，現(xiàn)在長本事了啊，有能耐你也帶我去！這是去當(dāng)兵，又不是去享福，你咋這么不懂事兒？水興一摔門，出去了。

玉竹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讓他去。水興走了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怕的是寂寞，怕的是一個人翻來覆去，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怎么著都不舒服，怕的是一股股涌動的癢，像小蟲般絲縷縷的到處亂鉆?；楹蟮倪@些日子，她早已習(xí)慣了與水興朝夕相處，猛地一分開，到處都空落落的。那段時間，她學(xué)會了抽煙，拿著婆婆的煙袋鍋子，冷不丁來了一句，娘，我嘗一口。沒等婆婆答應(yīng)，她便開始吸了，火辣辣的嗆味熏著喉嚨，一時間把眼淚、鼻涕、咳嗽都嗆出來了，好一會兒，咳平息了，眼淚、鼻涕怎么抹都抹不干凈。

自打?qū)W會了吸煙，便開始有事沒事來一口。玉竹沒用煙袋鍋，她抽紙卷的旱煙，煙絲是從大哥水旺那里借來的。水旺邊給她包煙絲邊說，這煙啊，你還是少抽點。水旺的臉在陰影里，但玉竹感覺得到他的表情。她還不足以形容這叫柔情，這叫關(guān)心，這叫溫暖，反正她心里啊，熱乎乎的。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大哥原是這般的。

水旺與桂枝的感情不是特別樂觀，一個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三天兩頭地爭吵。飯桌上小聲打唧唧，在院子里吵，關(guān)起門來還是吵。玉竹也憑此認(rèn)定他們兩個過得并不好。水興還在家的時候，她就喜歡跟水興躺在床上，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瞧瞧，又來了，他們兩口子真是干不完的仗，吵不完的嘴。也難怪，水旺好歹也是個文化人，至少在這個家里是最有文化的，桂枝呢，則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玉竹聽說水旺還在縣城念過半年書，由于鬧運動，從學(xué)校里退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起了居家日子。他們兩個在一塊兒，話總是說不到一起去，就咔嚓散了架。玉竹有時候也問水興，大哥他們怎么總吵呢，一雙筷子該擺在哪兒都能爭半天，水興便跟玉竹講了很多大哥嫂子的事情。

桂枝這個人呢，打小就跟個二楞子小子似的，打架，摔跟頭，比老爺們兒還爺們。她沒念過書，也沒人教她，以至于很多女孩子該干的事，她直到出嫁都沒學(xué)會。比如說，她不會女紅，做不好針線，婆婆就曾取笑她，看你這針腳，活像王八和螃蟹打架。桂枝也不是沒發(fā)憤學(xué)過，可那雙手拿著針都打滑。不過要說干莊稼活，她可來勁了，拔草，翻地，收棉花，沒一樣不順手，干得比男勞力都快。桂枝愛干活是出了名的，她就是閑不住，還因為這鬧了個笑話呢。她跟水旺結(jié)婚的那一夜，新娘子本該在房里等著新郎過來。她在炕上坐不住，就獨自跑出新房，左看看，右瞧瞧，發(fā)覺小偏房里還有一堆沒剝皮的玉米。她還挺興奮，蹲在那里就開始忙碌。等到水旺送完客人，進(jìn)屋一看，新媳婦不見了，急了。一家人手忙腳亂地找，才發(fā)現(xiàn)穿著一身新娘裝的桂枝正喜滋滋地剝玉米。都說桂枝該淘生成個男的，女的該干的事沒會幾樣，連最基本的生孩子也費勁。她不是沒懷上過，但總是流，到不了仨月就小產(chǎn)了。以至于結(jié)婚四五年了，都沒給老劉家添丁加瓦。玉竹偶爾也聽婆婆說桂枝，能不流嗎？整天急三火四上躥下跳的，家里沒人趕上她忙。這也是桂枝始終在這個家處于底層地位的一個重要原因。 大哥跟這個女的在一塊兒，的確憋屈，玉竹想。他有文化，最起碼找個識字的，或者多多少少懂他的人啊。玉竹冷不丁的想起了鄭建業(yè)，不知道他結(jié)婚了沒有，現(xiàn)在在哪。她很奇怪，關(guān)于他的記憶又在腦子里喚醒，一個個動作啊，眼神啊，甚至風(fēng)的氣味，手掌上的紋絡(luò)都環(huán)繞著她流淌，居然撞起胸中的奇異的癢。而大哥和鄭建業(yè)，又是多像吶。

玉竹回屋打開柜子，捧出了出嫁時自己裁剪的新衣。她忽然很想穿給大哥看看，就忽然有這么個想法，忽然很想。她把想法付諸了行動。當(dāng)玉竹盛裝出現(xiàn)在水旺跟前，水旺愣了一下，玉竹注意到他的眼光在自己的上身定格了幾秒，隨后又極不自然地飛快將目光甩開。好看嗎？玉竹盯著他問，用的是她男人水興禁止看別的男人的那種直戳戳地盯，她自己也沒意識到。水旺撓撓頭，這動作倒是跟他弟弟水興像得很，不年不節(jié)的，穿這干啥。玉竹不回答，還是問，好看嗎？用的還是那個句式，還是那種“盯”。好看，好看，水旺答，頭都不敢抬了。大哥……嗯。水旺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叫我玉竹。嗯？叫我玉竹。玉……竹……玉竹聽見了，什么都沒再說，扭身跑開了。

水興離家的半年里，只往家里寫過一封信。他只讀了兩年書，很多字都不會寫，寫信成了折磨，經(jīng)常詞不達(dá)意。不過，家人們能看懂他的意思。大致內(nèi)容就是說，他在部隊慢慢適應(yīng)了，表現(xiàn)得不錯，領(lǐng)導(dǎo)夸他是個好苗子，相信不久就能當(dāng)個小班長云云。信里沒提玉竹，只是在信的末尾里有一句，想念你們。“你”和“們”用了不同顏色的筆。好像是覺得“你”不妥，又在其后加了個“們”。玉竹當(dāng)然知道水興在想她，怎么能不想，即使心里頭不想，身子也該饑了。她想去找他，家里不依，她也不知道具體位置在哪。娘家河溝莊和婆家向柳莊是她活到這么大主要的活動范圍。再遠(yuǎn)的地方不過是鎮(zhèn)上，她連縣城都沒去過一趟。所以，她只能在家里眼巴巴地等。

日子像蚯蚓，被寂寞拉得老長，吐出一坨乏味的汁液。玉竹開始有事沒事就往水旺屋里跑。桂枝在的時候，就跟嫂子閑聊，不在的時候就跟水旺在屋里干坐著。不動也不說話，水旺往往避開她的位置，鎖著眉，一口一口地狠嘬煙。玉竹也跟著抽，比男人抽得都沖。桂枝轉(zhuǎn)回屋，不大的空間里煙霧繚繞，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她開始不滿，想把這屋子點了玩火??？她不愿意，兄弟媳婦跑過來跟大伯哥一塊兒抽煙、說話了。她看不慣，一個女的，抽煙打火的，像什么話！

玉竹不是看不出來。但這擋不住她過去。這天，玉竹輕手輕腳地來到大哥房里，見桂枝不在，從身后掏出一雙嶄新的布鞋，是她這幾天趕制的。那鞋子還真講究，納的是千層底，厚實又柔軟，鞋墊子上繡了對活靈活現(xiàn)的鴛鴦，針腳整齊又細(xì)密。她跑到水旺跟前，二話不說就給他脫鞋。水旺忘了反應(yīng)，腳已落在玉竹的手上。吱悠一聲門開了，這一幕偏巧被桂枝收入眼底。干啥呢這是？桂枝的聲音抖得不行了，塞滿了火氣。玉竹站起身，一抹慌亂被壓下去，我給大哥做了雙鞋，嫂子你不是不會針線嗎？桂枝奪過鞋，不由分說地往外撇，一只落在洗臉盆里，一只丟出了門外。閑著沒事去撓墻根！玉竹站著不動，我是給你幫忙。桂枝喊出來，滾！你這個不要臉的！

桂枝生氣。怎能不氣，玉竹一見水旺在家，就滴溜溜地往這邊跑。她干這干那，玉竹倒輕巧，專門跑過來抽煙。還有玉竹那泛著妖氣兒的眼，眉來眼去的，當(dāng)她桂枝傻啊。再傻，女人誰看不透誰？

桂枝想了想，還是決定跟婆婆告狀。老太太最近一段時間整天病怏怏的，臥在床上不動彈，威嚴(yán)減了不少。玉竹去陪她的時間反而少了，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桂枝在照料她。老太太在這個時候，心中的天平越來越偏向桂枝。癱在床上才知道誰好誰孬嘛。桂枝把這事跟婆婆說了，語言沒有提前組織，說得急切，邏輯差了層。但老太太聽懂了。隔了好一會兒，她擺擺手，呼吸孱弱又沉重，什么也沒說。

五

經(jīng)歷了那次新鞋風(fēng)波之后，水旺有意躲著玉竹，盡量避免與她出現(xiàn)在同一個空間里。玉竹也感覺到了，她沒去辯解或者爭取什么，只是感覺沒意思。從頭到腳的沒意思，走路都蔫蔫的。桂枝從此不肯做飯給她吃，僵持了一段時間，兩家子同意分家。玉竹在自己屋里起了爐灶，她的做飯手藝跟她的裁縫手藝，跟她這個人一樣，新鮮著呢。但一人吃飯有什么意思？她又懶得去做。

玉竹整日沒精打采的，身上少了一股勁兒，動作都干巴巴的，一天天的重復(fù)往日，吃飯、睡覺、做活，言語淹在喉嚨里。玉竹感覺再這樣下去，可就要悶斷氣了。終于，她下了決心，去找水興！當(dāng)即，她跟婆婆表說了想法，當(dāng)然，她不是向婆婆征求意見的，只是告訴她這件事。婆婆瞪了她一眼，去吧，去吧!狠狠的語氣。離了男人你就不能過了？聲音不大，還是被玉竹聽見了。玉竹的嘴角抽了一下，什么也沒說。

簡單收拾下包袱，玉竹踏上了旅途。這是她頭一次出遠(yuǎn)門，娘家沒人陪她，婆家沒人跟著她，她就自己去。憑借還識幾個字，順著水興在信封上留的地址，她一路找過去。內(nèi)心的欣喜和激動漸漸壓過惴惴不安。由家到鎮(zhèn)上，是娘家的一個叔伯兄弟送她去的。從鎮(zhèn)上再到縣城，她則搭了一個順路的小驢車。小驢車?yán)Z食，看樣子應(yīng)該什么都拉過，車盤里還彌漫著一股糞味。玉竹坐在小驢車的尾巴上，兩條長腿耷拉下來，悠啊蕩起來。她看見成片的麥田一步一步倒退著，綠油油的草在風(fēng)中彎著身，村子里的炊煙畫著圈兒在空中盤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身子都輕飄飄了。她情不自禁地哼起曲來，越唱越大聲，趕驢車的大爺也跟著搖頭晃腦地唱和起來。哈哈哈……玉竹笑，那叫一個爽氣。

水興當(dāng)兵的地方在膠東半島，玉竹需要在縣城坐火車過去。輾轉(zhuǎn)了近一天，終于在傍晚時分來到了火車站，正好趕上了去膠東半島的最后一趟車。玉竹的心怦怦跳著，喜悅覆蓋在身上，她又有了那股勁兒，扭身啊，仰頭啊，或是單單坐在那兒，都是一番味道。

在車上無聊，到了一站停車的時候，她摸出煙去吸，也算透口氣。身旁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個男人，個頭不高，但很精神。他湊過去給玉竹點火，玉竹斜了他一眼，也沒拒絕。小妹，這是要去哪兒？玉竹扭過身，不理他。她扭身的姿態(tài)和眼睛里的光，又帶了那種味兒。小妹，我對那一帶都熟得狠哩，有啥事，我可以幫你。男人見玉竹沒反對，便打開了話匣子，天南海北地扯。玉竹想反正無聊，便聽他講。火車快開的時候，男人扶著玉竹的胳膊上了車，手在她肩膀上停了幾秒。玉竹回了一個“瞪”，那種瞪在男人看來，帶著幽怨，巴巴地讓人心癢又心疼。

在車上跟人說說話，自然感覺時間快了一點。十來個小時的車程里，讓玉竹與這個男人之間的感情發(fā)生了奇妙變化。男人坐在玉竹旁邊，玉竹倦了，閉著眼睛靠在座位上，身子在火車的顛簸下來回地晃。她的頭歪一點，又歪一點，不自覺地朝著男人這邊。男人見狀，把胳膊和肩頭呈上去。玉竹不再晃了。

到站了。玉竹終于來到了水興當(dāng)兵的城市。她忽然有點戀戀不舍，不愿下車。男人湊過去，小妹，我先帶你去吃點飯吧，看你一定餓了。玉竹沒加思索，語言上沒表態(tài)，步子已隨著男人去了。這是玉竹第一次進(jìn)城，她感覺有些懵。男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帶她來到了一家小飯館。熱騰騰的面條吃得面紅耳赤，也讓玉竹心里暖洋洋的。玉竹的記憶，到這里按了暫停。等到再度恢復(fù)記憶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那個男人正赤條條壓在她身上。男人見她醒來，第一反應(yīng)就是捂她的嘴。奇怪她沒叫沒吵，也沒鬧，甚至把手輕輕搭在他裸著的肩膀上，配合他完成動作。

事罷，玉竹穿衣欲走，男人攔住她，留在我這里唄，我好吃好喝地待你。玉竹推搡，讓開，我要去找我男人！男人壞笑，我不就是你男人嗎？玉竹使勁推，男人不依不饒，你去找你男人，誰信啊，你他媽就一妓女，小婊子跑到外面風(fēng)流來了，跑到火車上拉客了！玉竹使勁剜了他一眼，下嘴咬了他的手臂，趁機(jī)逃開了。

玉竹走在街上，心里頭一陣悶，眼睛開始下雨。亂七八糟的感情爬上胸口，玉竹有點不敢見水興了。出來得匆忙，包袱忘在了男人那里。她現(xiàn)在身無分文，只能去找水興。只能去找她男人。玉竹找到軍區(qū)，見到水興的那一刻，就撲在他懷里哭，怎么勸都止不住淚水，把水興的心都沖垮了，揉碎了。水興問，家里出啥事了嗎？玉竹搖頭。娘好嗎？玉竹點頭，她都說不出話來了。大哥大嫂都還好嗎？玉竹猛點頭。水興不說話了，那句你過得好嗎，他說不出口。玉竹哭得更兇了。水興，你跟我回去吧。說的什么屁話，娘們兒見識。組織上有紀(jì)律……我先去執(zhí)行任務(wù)。水興說罷，沖玉竹做了一個大大的敬禮。

晚上，玉竹抱緊水興，抑制不住地流淚。第二天早上，她就要了盤纏，回家了。桂枝自從上次的沖突，便不再與她說話，見她回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的包袱呢？

六

玉竹回到家，像換了一個人。對什么事都懨懨的，不說話，也不干事。就每天窩在屋子里，或吃或睡，幾天不出門一步。把精氣神兒，把渾身的水潤都褪去了，像一朵開敗的打了蔫的花。桂枝見玉竹這副模樣，動了惻隱之心，把先前的不愉快拋到一邊。雖然說話依舊不是好聲好氣，但每頓飯都會給玉竹送過來。

玉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又確乎無比清楚。整整兩個月沒來紅了，身體開始出現(xiàn)輕微的反應(yīng)。還是桂枝最先發(fā)覺她懷孕的事，迫不及待地告訴了病床上的婆婆。老太太喜得話都說不利索，眼淚直往外冒，這趟啊，總算沒白去。劉老頭子臨死前都巴望著見孫子一眼，奈何兩個兒媳婦的肚子都不見動靜，讓他走得相當(dāng)不圓滿。這次好了，二媳婦懷上了，終于能為劉家添人口了。于是，玉竹成為家中的重點保護(hù)對象，桂枝責(zé)無旁貸地成了照料她的人。

其實，玉竹自己也拿不準(zhǔn)，這孩子到底是誰的。跟水興在一起一年多，那事做了那么多次，都沒反應(yīng)，這一次就中了？還是……還是那個男人的？玉竹心里一陣陣發(fā)緊，她連那個男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孕期反應(yīng)上來了，她整日昏昏沉沉的，支著眼皮打不起精神來，人也一天天瘦下去。一家人都慌了，桂枝提議，要不讓水興回來趟？玉竹沒吱聲，第二天交給桂枝一封信，讓她去鎮(zhèn)上寄。信發(fā)出的第八天，劉水興回來了。

沒等劉水興進(jìn)門，桂枝就興高采烈地將玉竹懷孕的消息告訴了水興。水興一臉愣。玉竹對這事在信上只字未提。信上只有幾個字，妻病重，速歸。開始水興看不懂，找了部隊上的文書解釋了之后，撒丫子就想往家跑。文書帶他去找連長，連長不準(zhǔn)假，水興一氣把軍帽甩下來，老子媳婦快不行了，老子現(xiàn)在就得回去！劉水興為了玉竹硬氣了一把，急三火四地往家趕。

水興進(jìn)屋，玉竹起身迎著。他先是定睛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又掃了一眼她的臉。一個巴掌扇了過去。

劉水興重新當(dāng)回了農(nóng)民。從部隊回來，劉水興對玉竹的態(tài)度有了180度大轉(zhuǎn)彎，整天沒個好臉色。人們說起來，他能不怨她嗎？好端端的兵當(dāng)著，編個瞎話騙回來，可是把他一輩子都?xì)Я耍?/p>

年底，玉竹生下了孩子。那年臘月出奇地冷，大雪連下了十來天，積雪沒到小腿。玉竹是在一個冬日的夜晚感覺到陣痛的，疼痛愈演愈烈的時候，她意識到可能快生了。水興跑去叫產(chǎn)婆，敲了半個小時門都沒人應(yīng)。無奈之下，只得桂枝充當(dāng)接生婆了。她沒生過孩子，沒經(jīng)驗。癱瘓在床的婆婆在一旁指揮著。三個女人手忙腳亂。有些難產(chǎn)，孩子的頭卡著下不來。情急之下，桂枝將瓷碗摔成兩半，在火上烤了一會兒，一咬牙劃向玉竹的下身。玉竹一聲慘叫，昏了過去，孩子和血咕嘟嘟流了出來。

孩子取名叫建業(yè)，劉建業(yè)。玉竹堅持叫這名兒，就像后來堅持讓認(rèn)識她的人喊她玉竹一樣。

接下來是相安無事的三年時光。在這三年里，玉竹越來越明顯地意識到，她已然失去那個掏心掏肺對她好的男人了。他們的感情隔了一層，越來越夾生，咯吱咯吱的，堆積起來的別扭。兩個人似乎都知道為了啥，又似乎不知道，索性不去觸碰它。

在這三年里，桂枝沉寂已久的肚子懷過一次孕，這次順利生下來了，卻是個死胎。玉竹看到那個全身泛紫的嬰兒時，還是吃了一驚。

這三年，玉竹的日子過得相當(dāng)寡味，男人很少碰她，她與其他人也沒什么往來。更多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待著，靜悄悄地出了神。她那兒子好哭，一天哭十回，氣性又大，每次哭號都快要把氣息拉斷了才罷休。將玉竹的心搗得亂七八糟的，她看著兒子，越看越感覺陌生，甚至有些生厭，這明明就是一個“討債鬼”。水興一聽孩子狼嚎，就敗了興，罵著娘摔門而去。后來，桂枝把孩子抱過去，孩子就很少哭了。建業(yè)這孩子，說到底，是跟著大娘長起來的。

那幾年里，人們發(fā)現(xiàn)玉竹變了味道，干澀澀的，原先那股道不清的靈氣不見了。也難怪，為人媳婦好幾年了，孩子都會跑了，還怎么鮮活，怎么靈動，怎么活脫脫的浸著那股勁兒？

玉竹小時候，算命的瞎眼老頭曾皺著眉說，這個女子啊，在哪兒都待不住，不好養(yǎng)。那咋辦呢？她得像水一樣地流。流到哪兒算哪兒，捆在一個地方，她就完了。玉竹記得她娘邊罵邊把一盆水潑在算命老頭身上，老頭兒摔了個狗啃屎。

七

劉水興是在他們結(jié)婚第六年癱的。人們都為他可惜，才二十幾歲，正是年富力強(qiáng)的時候。水旺家蓋新房，水興去幫忙，偏巧屋頂上一個檁條掉下來，不正不歪地砸到他，便使脊椎以下的部位失去了知覺。

玉竹哭，桂枝來勸她，往后我?guī)湍阋黄鹫樟纤０?，這都是命。玉竹眉毛一挑，不說話，只是哭?？匏d，也哭自己?？礃幼樱每迋€三五天，七八天，甚至更長了?？拗拗?，她心里的淤塞好像清空了，好像看到路了。

玉竹是在水興摔傷的第三個月找到桂枝的。第一句話就是，嫂子，我得改嫁。桂枝急了，水興他還沒死呢，他還擱在床上躺著呢，他需要人照顧。玉竹依舊保持最初的語氣，嫂子，我還年輕。我不能在這里守活寡。待在這里，我也守不住。桂枝氣得渾身抖，你就這么賤？才仨月你就耐不住了？別整天拿著身子供了這個供那個，一撅腚把男人的魂兒都勾跑了。莊里人聽見這話，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也成了后來，后來的很多年，人們的談資。

水旺也來勸，你想改嫁，最起碼也得等他身體好一點。玉竹幽幽地望著水旺，水旺慌忙把眼神躲了。玉竹輕描淡寫地說，男的不就該養(yǎng)著女的嗎？他現(xiàn)在不能養(yǎng)了，我得自己想辦法。一句話嗆得水旺沒話說了。桂枝說，在這缺你吃還是缺你穿？玉竹反問，活著就為了吃穿？桂枝開始罵，你這個破貨，破鞋，離了男人就活不了了??？你這本事可大，養(yǎng)漢X……嫂子，嘴巴積點德吧，忘了生下的孩子是死胎？玉竹淡淡的說。桂枝上手就抓，被水旺攔下了。

玉竹跟病床上的水興離了婚。臨走之前，水興問，我到底哪點對不住你？玉竹橫下心，裝作沒聽見。水興說，我哪里對不住你，你說，玉竹……玉竹被自己的名字叮了一下，她驚異于自己的名字從這個男人嘴里流出來。這是第一次。你跟那個姓鄭的相好，你跟我的第一夜都沒見血，這些我都知道。你還給我?guī)硪粋€不明不白的孩子。我他媽的剛進(jìn)部隊的時候就知道我這輩子生不了孩子！你一直瞞著我。你從不說，也從不覺得對不住我……你走吧，你這個破貨！劉水興眼淚鼻涕一起出來了，躺在床上流的滿臉都是。這些話在玉竹心里爆開了花，她的心扭緊成了繩索。她還是在朦朧的淚眼里帶著兒子離開了劉家。

玉竹在向柳莊統(tǒng)共待了六年。劉老太太當(dāng)年勸兒子，這女子你是養(yǎng)不起的。劉水興不信。其他人都沒當(dāng)回事兒。老太太說得沒錯。不光養(yǎng)不起，他也養(yǎng)不下她，養(yǎng)不住她。這個昂著頭，驕傲的眼睛里融著迷藥的女人，向柳莊是盛不開的。

玉竹離開劉家之后，沒了去處。她不想回娘家，也不想去其他親戚家。她想到了鄭建業(yè)，腦海里突然蹦出這個人。她沒法否認(rèn)，這個男人在她心里生了根。她決定去找他。玉竹聽說鄭建業(yè)兩年前調(diào)到縣城工作，好像當(dāng)了什么官。她想都沒想，帶上自己就去了。

鄭建業(yè)見到玉竹的那一刻，還是吃了一驚，嘴角不自然地抖了兩下。時隔幾年，鄭建業(yè)有些發(fā)福，臉上的贅肉有點兒膨。玉竹臨去之前給自己套上了自己修裁的衣服，她已經(jīng)很久沒穿這樣式的衣服了，小腹處有些緊。玉竹脆生生地喊他，建業(yè)哥！甜滋滋的，還像是幾年前那樣兒，好像啥都沒變。時間歇了腳。鄭建業(yè)明顯緩不過神兒來，你，你咋來了？玉竹一臉天真的笑，我來找你呀。有事嗎？語調(diào)僵得不行。玉竹頓了一下，我就是來看看你，建業(yè)哥。

鄭建業(yè)帶玉竹來到餐館，思路才算恢復(fù)正軌。他們聽彼此講起這幾年的生活，竭力地輕描淡寫，多數(shù)事情一提帶過。玉竹的回憶打了草稿，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了然于胸。她忽然問鄭建業(yè)，你結(jié)婚了嗎？沒有任何鋪墊，飛出嘴邊就落下。鄭建業(yè)愣了一陣，他搖搖頭。那你娶了我吧。玉竹望著他。玉竹真是太會運用自己的眼神了，那股惹人憐撩人疼的勁兒又出來了。鄭建業(yè)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指指桌上的油餅，還那么想吃烙餅嗎？玉竹搖頭，有啥吃啥。鄭建業(yè)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我提一個要求，不能帶孩子進(jìn)門。玉竹點頭，好，我答應(yīng)你。當(dāng)天晚上，玉竹在鄭建業(yè)辦公室里留宿。由于鄭建業(yè)經(jīng)常加班，辦公室里有一張窄小的單人床，床頭還堆著不少書。鄭建業(yè)沒留下來陪她，他說要等到結(jié)婚再睡她。

第二天一早，她把兒子送回了老劉家。水旺和桂枝沒有親生孩子，他們再怎么樣，也會接受這個孩子的。玉竹在桂枝的罵聲中進(jìn)了家門，放下孩子，又在一片罵聲中離開了劉家。她一個人走著，近乎跑，雖然啪嗒嗒落淚，但把頭揚(yáng)得高高的，忙不迭的往前走。許多年后，人們回憶，這應(yīng)該是玉竹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向柳莊。

玉竹和鄭建業(yè)沒扯證，也沒辦儀式，就搬到一起住了。一天夜里，鄭建業(yè)喝得酩酊大醉，他撲到玉竹跟前，把玉竹剛裁的新衣刺啦一聲拽開了。他進(jìn)了她的身體。真他媽的松！你他媽的就個二茬貨，為了個餅就跟著別的男人跑了！我就是試一下你啊，還真他媽的把孩子扔了。你以為我會跟你結(jié)婚啊？都說婊子無情，心真狠吶你……玉竹猛地推開他，裹著新衣的碎布往外跑。

從此之后，玉竹在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過了很多年，向柳莊以及附近的幾個村子偶爾還是會傳她的事情，人們大多不知道她叫玉竹，只是統(tǒng)一稱作那個不要臉的，那個破鞋。

聽說那個破鞋后來又改嫁了，不知道嫁了多少次，養(yǎng)了幾窩孩子。

她嫂子的孩子就是那個破鞋給弄死的，給她嫂子的飯里加了藥，孩子在肚子里就被害死了。為啥？那個破鞋心狠唄，見不得別人好唄。

破鞋吃不了苦，大難來了跑得比誰都快。她嫂子這人才傻呢，替她照看孩子，又幫著照顧她男人。

桂枝一提起那個破鞋就恨得牙癢癢，她看不慣她的一切，偷奸撒滑，好吃懶做，瞪著那雙勾人的眼，是個男人就勾搭。

最苦的應(yīng)該是水興吧，一輩子都搭在這個破鞋身上了。這破鞋就是養(yǎng)不住的騷X，喂不熟的狗！

我們這代人普遍命不好，這個破鞋過得是皇后娘娘的命，金貴的命，享福的命。她不將就，過不好就竄就跑。

狐貍精也比不過她了吧。那破鞋的一雙眼，嘰里咕嚕地勾人，這世上啊，偏偏就有那么多男人好她這一口兒。

是啊。破鞋不知道被多少個男人上了。人家也好，可是嘗遍了男人的滋味了。

唉。誰比誰過得好？破鞋也是滋滋潤潤活了一輩子……

后來，向柳莊上的一個孩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之后，把爹娘也接到了省城。老兩口每天去公園看人家跳廣場舞。老頭盯著跳舞的人發(fā)呆，老伴拍了他一巴掌。老頭努努嘴，示意她往那邊看。兩個人的目光一起鎖定在領(lǐng)舞的人身上。領(lǐng)舞的女人穿著棕紅色高跟鞋，燙著時興的卷發(fā)，身材挺得像一株白楊，衣服恰到好處，收了腰兒，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她嘴角輕漾著，把臉抬那么高。一個步點，一個步點的，水一樣地流。

好一會兒，老太太喃喃地說，這不是那個……

老頭嘆了口氣，可不是嗎，她就是玉竹啊……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