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民
一
正是收晚工的時候。低沉的黑云從雪峰上掠過,天空灰蒙蒙的。從各個坑道出來的人,個個臉上帶著極度困倦和厚厚的灰塵,從地上抓一把雪在臉上一擦,算是洗了臉。淘金人拿命換金子不講究。這時金子的酒店里早已被人擁得水泄不通。馬架子氈房四面透風,火塘有火,加上人多,倒也不是太冷。這些人一進門就滿嘴臟話和金子逗樂。
我倒像新來的幫客,一聲不吭緊偎著火墻。外面是冰天雪地,從戈壁灘卷過來的沙塵,使千年冰山的氣溫一下子降到零下30多度。我從口內(nèi)來,在這里是過第一個冬天,冷得沒處鉆,又不忍心看見金子被這一群蓬頭垢面的男人穢語挑逗。
酒氣和烤羊肉焦糊味道,使人感到一絲家的氣息。沒有聽說今天坍塌了洞子,也就肯定沒死人,看來是個不錯的日子。于是盡管小酒店熙攘擁擠,亂哄哄的,但不乏釋然和愉悅。
這時,金子走到我身邊,她神情緊張地對我說,大蓋帽兒這幾天要來山上了,說不定就在今夜。這一次出動的不僅有部隊還有直升機。說是山西煤礦連續(xù)死人,這里的金礦也在封閉之列。
“怕啥,咱一沒人命二沒貨,和別人不一樣?!蔽?guī)Ю聿焕淼鼗卮鹚?/p>
“你別裝大尾巴狼,留個心,我再和別人通通氣,避避風頭?!?/p>
“別胡來,頭坑里今后晌見到狗頭金了。出洞子時連屌襠,屁眼都摳過了。你該知道芨芨帕堤溝都是些什么人吧,要是人心一亂,他們都孤注一擲轟了洞子,人命相見,要死人的?!蔽覈烂C地對她說。
“也行,反正一有啥情況,千萬別離開我。山上的情況我比你熟?!彼齼叭淮笕藢π『⒆诱f話一樣的口氣,說畢,又進了廚間。
我悠然地叼著煙,把火墻偎得更緊。連續(xù)幾次劃火柴點煙,每一次火柴一閃就飛出去滅了,最后一次,竟崩到我臉上,煙到底沒點著。我不由得心里覺得有些怪。
冰山上的夜靜下來,醉漢們七倒八歪貓在火塘邊。我吃完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拉條子拌面,幫她收拾桌子碗筷。隔著一層板子的火墻那邊就是工棚,不知道為啥,我心里很不踏實,總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情,磨磨蹭蹭,不愿馬上離開。其實,在工棚,這邊金子酒店里所有響動都能聽見,有時連金子洗臉時用香皂或抹臉霜之類的氣味都能傳過來。
金子仍在忙她的事,沒有打發(fā)也沒有挽留我的意思。在這群淘金的男人中,夜不歸宿是常事,而誰都知道,我和金子好。
突然,山崩地裂的巨響遠遠傳來,氈房一陣一陣顫動,羊尾巴油燈隨著倒下去,滅了。巨響變成連續(xù)的轟隆隆聲,從山上不斷滾來,黑暗中我呆呆地立著,金子也啞巴一樣地在發(fā)癡。
少頃,工棚被壓塌的咔嚓聲和人的尖叫聲混成無邊無際恐怖的海洋,世界末日降臨的恐懼從每一個毛孔鉆入體內(nèi)。
“雪崩了。”我大吼著清醒過來,憑感覺在黑暗中撲向金子,拉著她油膩膩的手就往外跑。她掙脫我,返回去拎一個包兒,這當兒大概踩了哪個醉漢,“日你媽,瞎眼了?!蹦侨肆R了她一句,又睡去了。
遠處一團團雪霧鋪天蓋地而來。這是千年不遇的大雪崩,是阿爾泰山在向人們發(fā)怒。遠處的工棚已被壓在雪下,沒有了一點燈光和人的聲息,而近處剛被雪瀑沖塌垮下來的工棚里,撕肝裂肺求生的嚎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小酒店很快就不見了,而往下一溝兩岸無數(shù)工棚里,不知還有多少蓬頭垢面、離鄉(xiāng)背井到這里圓淘金夢的淘金者,和犯了律條無處藏身的逃亡者,此時還沉浸在冬夜的黃金夢里。
我完全不知所措,緊緊拉著金子,茫然四顧。這里是第四紀冰川時期留下來的冰山主峰區(qū),厚厚的積雪下有著大量的富金礦脈,這礦脈一直延伸至境外。百十年來這里一直是淘金者尋夢的地方,也是藏污納垢的地方。芨芨帕堤溝這幾年來確實出過很多起為爭金窩子而發(fā)生的流血事件,公安逮人,把逃犯逼到死巷坑,悶死過人。而眼下的雪崩絕不是十條八條人命的事。雪光中,一群群光著身子的人嚎叫著,從雪壓了的工棚中鉆出來,鉆不出來的一聲趕一聲地叫救命。
金子說:“癡愣著等死啊?!蔽胰鐗舴叫眩鹱禹樢粋€斜坡往山下方向跑去,雪浪緊跟著腳后攆來??床坏谨[次櫛比錯落零亂的房屋,也看不到有一個坑口遠遠閃爍的電石燈。淘金人知道,夜間有燈的坑口是一種召示,是一種平安的告白。沒燈的坑口,不是死了人,就是坑巷廢了,猶如門頭掛上了黑紗。一片慌亂,滿目雪海,往日對金子的欲望瞬間成了求生的欲望。金子身體太弱,跑不動,只要停下一步,就會被跟上來的雪埋了。
一條影子竄上來,攙著金子的一只胳膊,折身向山上奔跑。“啊,白眉子,你找死?!蔽以诤鸬?。那影子聲不高,卻十分威嚴地說:“沿斜坡上北梁才是出路,往山下跑,雪跟在后面才是找死。”
再說白眉子,他在芨芨帕堤溝一帶,因長相和他做事兇殘頗有名氣,山里風聲緊他就下山,山下有風吹草動,他就上山。他總是像被打掉過尾巴的狡兔一樣,機敏,狡猾。所以得了個和阿爾泰山特有動物名字的綽號“白眉子”。
至于金子和他的關系到了啥地步,我從未去想過。反正阿爾泰山這一帶金礦上的,沒不知道他的人。金子,一個瘦弱的女人,在如此蠻荒,甚或原始地帶的淘金人群中,就像草原上的羔羊,需要像白眉子這樣的牧羊犬角色。在這次雪崩的大災難中,刺眼的雪光、冰鏡,把每個人折射得原型畢露。不可一世的雪山之神無需理由便降下災難。用冰度灸烤靈魂,懲罰著罪孽。
二
故事在這里算是開始.就從我和金子說起。金子這多年來,她沒有榮耀,沒有朋友,沒有離開過低矮的土坯房。她領教過精神和肉體上的恥辱。她尋短見,吃“鬼見愁”的毒花兒,吐白沫三天三夜都沒有死,活下來,成了一個流浪的女人。
我與金子在戈壁灘上的相識,像是上蒼的有意安排,充滿了戲劇性。
我從山上下來到小鎮(zhèn)辦伙食已幾天了,米面油鹽能拉兩毛驢子車。又要上山了,在少有的無風之日我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朝南邊方向走去。那里有無際的牧場。
松軟的草地上,浪漫地開放著駱駝刺花兒和芨芨草花兒,滾膘溜圓的螞蚱在腳面上蹦來蹦去。天那么藍,那么凈。遠遠的羊群和騎在駱駝上的牧羊人,點綴著茵茵草地。到口外這么久,從沒遇上今天這么無風而美麗的日子。
突然,一叢沙柳中,晃動著一片艷紅,好像有個女人正蹲在那里小解。我折身往回返,老半天心還在劇烈地跳動,遠離妻子多日,遇到這種情況,情緒不免有些波動。
突然,身后傳來女人的尖叫,我猛然回頭,只見一只火紅的草原沙狐不緊不忙地跑遠,回頭看那個女人,她被嚇得軟癱在地上。
既然看了人家屁股,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一只沙狐把你嚇成這樣?”我走過去說,“這么曠野的地方就不怕遇到壞人!”
“再壞只要是男人,我就不怕。”她整理著衣衫說。
“那只沙狐是公的。”我戲謔地說。
“母的!”她認真起來。
“公的!”
“母的,母的。你看它那樣兒,翹尾扎頭,屁眼發(fā)粘,我走草原回數(shù)多了,你能哄得了我?”她已完全沒有了剛才的驚懼。
“草原我雖然走得不多,但我在秦嶺大山中長大,你看那沙狐的卵子撞得叮當響,多像遠離家鄉(xiāng)闖大漠的流浪漢……”我?guī)е鴰追痔舳旱卣f,但突然覺得有些無聊。
“你叫路路?”她一下子站起來?!扒貛X來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很奇怪。
“白眉子說的,他給我說過你的具體樣子?!闭f話時她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望著我。她說白眉子說過很多次,從秦嶺來的有個人在呼拉爾臺子,那是個曾經(jīng)吃皇糧的,人精明能干,就是不是鉆洞子的料,沒想到今天讓她遇見了。
我說,我確實鉆不了洞子,下來辦伙食,想散散步,就碰上你了。
“日怪了,我月半四十才下山辦一次貨,咋就碰上你了?”她似乎有點興奮。
這時,我注視著她,在一條不鮮艷的羊絨圍巾下,露出白晰的頸肌和幾分憔悴的臉,那是雪山上紫外線和生活留下的歲月痕跡。纖細柔軟的腰肢和高高的胸脯張揚著她未泯的青春。
許久我們倆誰也沒有說話。
從牧場回到小鎮(zhèn),她非常熱情,她在小鎮(zhèn)人熟,幫我又置辦了些羊油、牛肉、牛筋干之類的東西,并送我回倒旅館。我問她有什么需要幫助的話說一聲。她說不需要,說罷扭身而去了。
我遠離家鄉(xiāng)來到口外有許多日子了。想妻子,想兒子。從早到晚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山上不通電,不通電話,手機沒信號。到小鎮(zhèn)我就接連和妻子、兒子通電話,可是無論通多長時間的電話,都無法沖談思念之情和我無盡的孤獨。
認識金子,我很興奮,好像我一直在找什么東西,不經(jīng)意間,突然就找到了。
戈壁的夜,被裹著沙塵的風淹沒著。白天還風和日麗的,可一到傍晚就起風,雙層玻璃的窗子也阻擋不了寒氣侵襲。這一夜,也許是因為認識她的緣故吧,無端的興奮和一種無緣由的歸宿感搞得我久久不能入睡。
這里的夜風,絕不能和家鄉(xiāng)秦嶺煦煦和風相比。沙啞尖歷風吼著,從小鎮(zhèn)外邊滾到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時而,伴著沙狐和草原狼的哀鳴。在夢中,魑魅魍魎都來了,一張張鐵面獠牙,血盆大口把我吞進去。我能感覺到他們咀嚼我肉體的聲音,肉和骨頭被咬碎嚼爛,血被滋滋吸干。我被驚醒,在黑暗中我感到無比的恐懼和無助。
三
清晨我被金子在房門外叫醒,我趿著鞋開了門,又鉆進被窩,回憶著一夜惡夢。金子一進來,房間即刻散發(fā)著女人的香氣。
“你的眼泡發(fā)脹,昨晚一定沒睡好?!?/p>
“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我揉著惺忪的雙眼。
“做作?!彼弥樑栲絿佒鋈ゴ蛳茨標N沂巧嚼镩L大的窮孩子,從小就習慣脫光睡覺,長大成人也改不了。見金子出去了,我趕忙站起來,光著身體穿褲頭,誰知她不知為啥又折回來,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的老二,我急忙用手一捂,臉上轟地一下燒了起來。她說:“家什不小,孝敬二嫂,穿暖吃飽,白頭到老?!蔽覠o比窘迫,她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倆吃過飯,她提議到郊外去走一走。
我和她并排兒走著,嘴里嗑著這里特有的大粒兒麻籽。這是金子準備的,她說整天吃羊肉,啃羊骨頭,喝羊湯,尿尿都是羊膻子氣,麻籽兒能除去口中膻味。我不習慣零食,嗑這些東西不在行。她說,我教你吧,不出殼就磨豆腐,像我這樣。我知道她說的磨豆腐就是連仁帶殼一起嚼,最后殼成了渣,就吐出來,但我還是不習慣。她就自管自嚼著,在我們的身后,留下一串串香氣,一會兒,碩大的草原螞蟻就會爭食著麻籽渣。
我從口內(nèi)過來,從沒有過像昨天碰上金子這樣的好心情。腳下的沙子細而濕潤,那些無名小花在這短暫而又匆忙的夏天,拼命地開花結(jié)果。紅、白、黃、紫啥顏色都有,一色蓋不住一色??吹竭@些,我想到自己整天混在蓬頭垢面的人渣子當中,而先前,我曾是細皮嫩肉,油頭粉面,坐在辦公室,弄筆桿子……
一只斑頭雁落在幾米遠的地方,在沙土中啄食,它絲毫不在乎我倆的存在。我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它極不情愿地從草叢中躍起,在天際上無聲滑過。望著它的身影,一絲天涯歸路遠的悵然襲來,我長長一聲哀嘆之后,淚珠滾了出來。
金子看見了,伸手摸著我的面頰,替我擦去淚珠。
我拉下她的手放在掌心。久久端祥著,這手又薄又寬,手指長而細,顯出它的嬌柔和乏力。
“你想啥?”她柔柔地問我。
“我想我的孩子?!?/p>
“你是憋得想媳婦了吧?”她臉上紅暈暈地看著我說。
“你說的太庸俗了,思念妻子兒女人之常情?!?/p>
“說得再高雅,不就是和一個叫妻子的女人睡覺嘛,狠狠地擠一股子膿完了,啥興致都沒有了,過一段時間又想擠?!苯鹱訋е鴰追忠呎f邊斜瞅著我。
不知道她是不懂,還是故意打岔,總之,她的話把我們隔成了兩個世界的路人。我自認為神圣清純的東西被她戳破了。我獨自向前走去。
她在后面叫了我一聲,回頭再看她,她在沙坡草地躺下身,解開了外衣,緊繃的內(nèi)衣下豐腴的胸脯在急促起伏著。一雙丹鳳眼流露出一種渴望和期待。
我看著她,說實話,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動,我感覺到自己從頭發(fā)稍到腳跟都在發(fā)燒。眼前赤日炎炎,大地如炙如焚,整個大漠,戈壁草地被蒸燒得一絲水氣也沒有了。干燥使呼吸十分短促與困難,多么希望有一滴水的滋潤,這眼下的她就是一股甘冽的清泉,我想一頭扎進去暢喝痛飲。但是,我知道這是那種任誰都可以一頭扎進去喝個痛快,洗澡洗腳,甚至撒尿的泉水。
想到此,我瞅了瞅曠寂的天空,跌跌撞撞忍著極渴走了。
“你不是人,是騾子,是騸驢……”身后,金子吼罵著,她一手提褲子,一手抓一把砂石狠命地向我砸了過來。
四
此刻,我拉著金子的手,和白眉子一起躲避著這雪崩。和我們一起逃生的,大概還有幾十個人。
白眉子也是從口內(nèi)秦嶺來的,右眉角有一道傷疤,因此人送綽號“白眉子”?;煸谶@里有多久沒有人知道,反正很有些名氣。人們都知道他一定有命案在身,所以,誰也不去惹他。金子沾著和他是秦嶺鄉(xiāng)黨,有他的保護,沒人敢在酒店撒野欠賬,至于她倆有沒有茍且,我不知道。
我們向上走,身旁經(jīng)過的是一些鱗次櫛比的工棚,縱橫交錯的坑道,山魅似的血盆大口的洞子。再走下去,是綿延不斷的雪山冰峰。
我們的身后是另一個世界,天空陰沉沉的,狂奔的雪浪咆哮著,一浪接一浪,騰起的雪霧像龍卷風一樣,打著旋兒往上升。雪霧在空中好像指揮著地面上的雪浪,哪里低凹,雪浪就往哪里滾,少頃,低凹處就被填平了。雪浪沖向了遠方,留下的咆哮聲仍在四野回蕩。
上坡路十分艱難,每挪一步都需付出極大的氣力。但不走又不行,滾下去的雪浪,排山倒海一般,把積了千年萬年的雪推下去,又漸漸由下往上堆,不是堆起一個山包,就是堆起一道雪梁,只有一直往高處走,或許才能找到一絲生機。
雪粒打在冰凍的臉上像石子砸來一樣,火辣火辣地鉆心地痛,但是幾十個人誰也不吭一聲。
又一個雪浪鋪天蓋地,山搖地動從正上方壓來。“快,快,互相拉著手?!边@是白眉子在喊?!翱於级紫隆绷硪粋€人又喊了一聲。金子一直在我身旁死死地攥著我手,她的手冰涼,一絲溫熱也沒有。聽到白眉子喊,幾十個逃生的人一時都拉起了手,大家蹲下來,心里期盼著,這樣也許不會被雪浪打倒或沖走。
雪浪從我們頭頂上呼嘯著飛過,似傾瀉一般。有一些雪鉆進我們的領口,像錐子在前腹后背上刺。飛流狂奔的雪瀑背后,慘白的雪瀑像簾子垂掛下來,遮天蓋地,我們這一群人完全被白蒙蒙的雪霧攪拌得找不到東南西北。對死亡的恐懼占據(jù)了一切,我們閉上雙眼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平時風風火火的金子,這會兒像受了驚嚇的小兔,哆嗦著嘴唇,牙齒咯咯咯地在嗑碰著。
我沒料到還有這么多活著的人,心里不由一陣驚喜,同時多了一份兒踏實。說實在的,當人和人爭斗的時候,人之間是仇恨的,而此刻面對大自然的災難,看到任何一個活人,都覺得親切無比。平日里,亙古的阿爾泰山像披著白紗的少女,溫順、嫻靜而又安祥。但這一夜,她不知被誰一下子惹惱了,瞬時變得這般桀驁不馴,誰也把她沒辦法。從上往低處看去,猛獸一樣的雪浪拖著長而碩大的尾巴,滾滾而來,滾滾而向芨芨帕堤溝底竄去。雪塵使人雙眼無法睜開。萬籟呼號,山崩地裂,此情此景,就是鐵鑄的漢子心里也會發(fā)怵。
有了稍許的平靜,遠處完全被雪和雪霧籠罩著。在阿爾泰山無數(shù)的皺褶里,芨芨帕堤溝是這幫淘金人的田園和家園。有家的地方就有喜怒哀樂,就有希翼,有收獲?,F(xiàn)在這一切都被雪吞噬,被雪霸占了。就在剛才,芨芨帕堤溝的工棚,地窩,坑道洞子,氰化池,因氰化物污染了而發(fā)紅的污水,風干的糞便,隨風飛揚的各色塑料袋,散發(fā)著尸臭的爛骨頭……全部被雪淹沒,被雪抹平了,不再是雜亂骯臟。
我曾對父親在上世紀為逃避災荒,從口內(nèi)“盲流”過來的遭遇持懷疑態(tài)度。父親說,不出玉門關不知道啥叫路遠。戈壁黃沙都不算什么,最難奈的是孤獨。如果怕孤獨了,那你就去金礦吧。他說不清金礦在什么地方,只對我說出金子的地方很熱鬧,那里什么都不缺。
芨芨帕堤溝礦區(qū)是個小社會。在這個小社會里,所有成員沒有戶籍,沒有意識形態(tài)規(guī)范。每個人眼里只有金子,只有礦山峒,他們的人生羅盤上沒有方向指針。人際之間的交流,張口是礦的品位,閉口是“克噸”。每個人的臉上絲毫看不出金子帶給他們的幸福感,幾經(jīng)折騰,幾多憔悴,皺紋滿臉,粘著白粉色礦泥的安全帽、骷髏襖、高筒膠鞋,掩蓋住了一切秘密,千人一面,誰也永遠別想讀懂誰。
但在這群如狐的人群中,誰都有其隱忍,都有自己的夢想。
五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雪瀑消失了??罩须m然仍有雪霰在飛舞,但整個雪山卻沒有一絲聲息,一切都平靜了下來。
此刻,完全沒有了半夜時分的山崩地裂,尖叫嚎啕,只有雪光相映,只有黎明前的死寂。金子臉色慘白,一雙恐懼的眼睛令人發(fā)冷。她嘴里不停念叨著,“蒼天無眼善惡同源,福祉免災黑虎靈官……”
雪把每一個人澆灌得通身雪白。誰也懶得說話或抱怨。大家圍在一起就是雪堆,分散站起來就是雪錐,蹲著就是雪球。大家在雪中凍得奄奄一息,一個個互相望著,內(nèi)心充滿了驚恐。
我父母是莊戶人家,我早早端上了國家的飯碗,一直干了七八年,但是我有一顆不安分渴望驛動的心。一天,我離開了柜臺,離開了鄉(xiāng)鄰們認為是世界上最好差事的地方,頭也不回毅然找尋自己的夢想去了。這一走,我才真正地把自己放在一個無形的秤上稱了一回,才知道自己究竟是幾斤幾兩,才知道這世界根本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樣,此刻的我早已被戈壁、大漠摧殘得遍體鱗傷。雖然我也有些收獲,在巴克圖口岸國儲倉庫至今還有一批貨堆著,但是光是那些倉儲費都要比我存的貨值還高。
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難滿升。我知道,對于我這樣的人,芨芨帕堤溝不是終點,只是一個驛站,有痛苦的地方,亦有歡樂,有金子這個女人陪我,我還是很滿足的。
“雪崩過去了,咱們得回去?!蔽艺f
“回球上去,你沒看見洼子填平了,再說不經(jīng)日曬,雪面凍結(jié)不了,雪崩就沒結(jié)束?!庇腥苏f。
正在議論著,又一個雪浪排江倒海而來了,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我拽著金子剛要蹲下,卻被人拉了起來,“快朝兩邊跑!”人群迅速分散開,留下十幾米一個大豁口,浪峰以雷霆萬均之勢沖了下去,一股雪流傾瀉而下,把我們剛才待的地方蓋住了?!炷?,這么多的雪是從哪里來的啊,如果人類有毀滅的一天,那肯定是全球變成雪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