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功

姑父

◎王永功

正月初四，豫東南的鄉(xiāng)村呈現(xiàn)出一派安樂、祥和的氣氛。溫暖的陽光普照著大地，綠油油的麥苗茁壯地生長。鄉(xiāng)村的公路上，外出打工富裕起來的人們，開著汽車或者騎著摩托車，載著豐厚的禮品忙著走親串友，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流、車流匯集在一個個路口，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我坐在長途汽車上，內(nèi)心著急萬分。司機在不停地鳴笛，我也時不時地掏出手機看著時間。汽車一路走走停停，終于在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停在家門口的公路邊。我飛奔下車，來不及把行李放在家中，就連忙跑向村子?xùn)|面的田野里?？諘绲柠湹乩?，剛剛堆起了一座新墳，墳頭上白色的幡幔在空中搖曳，身穿孝服的人群三三兩兩，慢慢往村中走去。

我木訥地站在田野里，腦中一片空白，淚水不知不覺便溢出了眼眶。從接到母親的電話，得知姑父深夜病逝，計劃在初四出殯的消息后，我便一路奔波，行程八百多公里，仍沒有趕上姑父的出殯，不能最后一次瞻仰姑父熟悉的面容。我拖住沉重的步伐走向那座墳塋，那座靜靜地躺在麥田里的墳塋，與姑父近在咫尺卻陰陽兩隔。

姑父走了，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在那個數(shù)九寒天又即將跨越新年的深夜里，由于夜深人靜，只有年邁的姑姑陪伴在他的身旁。飽受病魔折磨的他，在臨走的時候，用他那微弱的聲音呻吟著。姑姑告訴我，他好像輕輕叫了一聲：“我的娘，你在哪里呢，我好痛啊……”便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嘴角泛出白色的液體。在姑姑幫他擦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變得蠟黃的臉，于是便放聲大哭起來。悲傷的哭聲于是劃破了凌晨的夜空，驚醒了表哥表姐們?？蓱z的姑父，在還有一天就是大年三十的日子里，去世了。殘酷的死神不能讓他再吃上一碗大年三十的餃子，就在疾病和困苦中，讓他走完了他七十三年的人生之路。

我的童年不能沒有姑父，甚至我幼時的記憶，就是從刻入姑父的影像開始的。年輕時的姑父，高高的身材，略微駝背，洪亮的嗓門總是讓人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說話有一點點大舌頭，也就是農(nóng)村人常說的有點不著邊際，但這些卻絲毫不影響他在我心中的形象。

姑父是一個赤腳獸醫(yī)，擅長給母牛接生，也非常精通牛的飼養(yǎng)之道，一輩子和牛、莊稼地打交道。小時候的農(nóng)村，一頭耕地的黃牛，是一個家庭最昂貴的財產(chǎn)，所以母牛的妊娠、生產(chǎn)，甚至胃口好壞、是否健康，都是一個家庭的大事。每當(dāng)我們家的母牛有什么問題，我父親都會在第一時間去找姑父。而姑父一般都是將白天的農(nóng)活兒忙完，在吃罷晚飯后才會抹黑趕到我家，蹲在牛圈里和我的父親一起檢查牛的狀況。他會細(xì)心聆聽我父親關(guān)于情況的描述，有時候還用棍子把牛嘴撬開，把牛舌頭拉出來仔細(xì)檢查一番。而那個時候的農(nóng)村，別說電視、電腦等現(xiàn)代化的影音設(shè)施，連盞電燈都沒有。在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我早早地鉆進(jìn)了被窩，但是每當(dāng)聽到了姑父的聲音，我都會興奮地探出頭來，好奇地觀看姑父和父親圍著牛在牛圈里忙來忙去。在我的記憶里，每次忙完活的姑父，都會走到我的床邊，拍拍我的腦袋，并在我床邊坐下來，耐心地詢問我白天都做了什么，在學(xué)校里學(xué)到了什么新知識，而每當(dāng)此時，我都會纏著姑父給我講故事。

大字識不了幾個的姑父，沒有讀過書籍，他的故事里不會有那么多的歷史人物，而他講的主要是他自己的傳奇經(jīng)歷，包括他幼時所遭受的苦難，他年輕時為了一家老小能填飽肚子、有衣穿而起早貪黑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以及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自己的感悟。通過添油加醋的描繪，他把自己所經(jīng)歷和聽聞的奇聞趣事，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也許他的故事在現(xiàn)在看來，是那樣地平淡無奇，也許他的所見所聞并非確鑿有據(jù)，也許一部分故事是他為了喚起我的好奇心而憑空杜撰的，可當(dāng)時的我，是一個剛讀小學(xué)的孩子，生活在一個沒有電燈、只是剛剛解決溫飽問題的家庭里，沒有課外書籍閱讀，沒有玩具可以沉迷，在寒冷的冬夜里只有早早鉆進(jìn)被窩取暖。聆聽姑父的故事，就像一泓清泉，流過沉寂的土地；就像初春的雨滴，敲響緊閉一冬的窗欞；更像一盞明燈，激發(fā)一個孩子在知識匱乏的年代去了解過去、了解社會，去學(xué)習(xí)新知識的求知欲。在我記憶的深處，有無數(shù)個夜晚，在搖曳的馬燈微弱的燈光下，聞著麥稈淡淡的香味，躺在牛圈里簡易的木床上，在姑父低沉而又些許沙啞的聲音里，傾聽著姑父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也伴隨著老黃牛有滋有味的咀嚼聲，我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在姑父傳奇故事的熏陶下，童年的我，知道了村子里八大家族的興衰演進(jìn)的歷史；知道了我們老王家原來是當(dāng)初為了躲避匪患才主動合并到現(xiàn)在的村子里的；知道了村東頭那條河道邊的孤墳原來是一個老八路的，他被抓獲時寧死不屈而被敵人一槍斃命；也知道了老張家和老李家世代不和的原因竟然是張氏家族曾經(jīng)出過一個盜賊，老李家有個兒子在縣城最好的初中任校長，在這個校長的提議下，為顧及村人的顏面而將老張家經(jīng)常偷雞摸狗的兒子當(dāng)眾處死；也知道了村西頭的那個石橋下面是有過一頭野豬精的，我姑父親眼所見，它長著兩顆長長的獠牙，所以天黑了我從來不敢到村西頭玩?！?/p>

姑父一生清貧，含辛茹苦地拉扯幾個孩子長大成人。大集體時，為了掙工分，他和苦命的姑姑起早貪黑在隊里勞動，幾個孩子年幼沒人帶，都是自己在屋里爬。大表哥在五歲的時候，有一天發(fā)起了高燒，等姑父收工回來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他背上表哥夜行幾十里路，在天蒙蒙亮的時候終于趕到鄰縣的一個赤腳醫(yī)生那里。醫(yī)生看過之后，對我姑父搖搖頭說：“來晚了?！睆拇艘院?，身材魁梧、聰明伶俐的表哥成了啞巴，一輩子不會說話。

辛勤勞累一輩子的姑父，為兩個兒子蓋起了村里并不算差的樓房，娶上了兒媳婦，也抱上了孫子和孫女。他就像一頭老黃牛，在廣袤無垠的黃土地上耕種一個又一個春夏。如今，他已經(jīng)步履蹣跚，拉不動那沉重的犁鏵，是該沐浴著晚風(fēng)，享受著夕陽，過幾天兒孫繞膝的幸福生活了?？墒巧咸炀褪沁@樣不公平，在他七十歲的時候，雙眼因為白內(nèi)障就醫(yī)不及時而雙目失明。本來就經(jīng)常氣喘吁吁的他，再加上無法看清東西，在最后的幾年時光里，他很少走出家門，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一張床上度過。二○一五年的國慶節(jié)，我回家探親的時候，特地去看望他?；璋档钠坷铮酶甘莨轻揍?，兩只眼睛早就塌陷進(jìn)去，形成了兩個深坑，高聳的顴骨包裹著因為缺乏營養(yǎng)而略顯枯黃的皮膚。他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和我拉著家常，詢問我在外地的生活和工作。我耐心地聆聽著他的囑托，凝視著那熟悉的面孔。當(dāng)想到姑父剩下的時日不多時，我的心像針扎一樣的。臨別時，他拉著我的手，叫著我的小名：“毛毛啊，你這一走，我這輩子也就見不到你了?！彼煅手沽０愕臏I珠從枯萎的眼角滾落下來。我強忍著淚水安慰他：“姑父，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我今年春節(jié)一定回來看你。”我的腳步邁出姑父家門口的那一刻，淚水像潰壩的洪水奪眶而出。我知道，姑父也許真的要離開我們了，此時的一別可能就是永遠(yuǎn)。

二○一六年的春節(jié)，因為事務(wù)繁忙，我只能在春節(jié)后回老家。大年二十八的晚上，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里母親告訴我，姑父沒能挺過二○一五年的最后幾天，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伴隨我成長、給我過歡樂、呵護(hù)我成長的姑父啊，如果父母是我成長的太陽，您就是太陽余暉褪去后的月亮，您用您并不耀眼、但能供我一生汲取營養(yǎng)的光輝，照耀我前行的路。您靜悄悄地走了，故鄉(xiāng)的影子在我心中也越來越模糊了。

（責(zé)任編輯 宋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