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一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對于人生普遍共有而又各自刻骨銘心的離愁別恨,遠在南北朝時代的江淹,早就慨乎言之了,這句話如一記清鐘或警鐘,裊裊的余音一直傳揚到今天。而和離別有關(guān)的樹木呢?樹木家族的成員雖然成千上萬,但春華秋實,各司其職,在中國,分工主管別意與離愁的,大約只有柳樹,所以唐代詩人劉禹錫也早已概乎言之:“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楊柳輕飏,但卻擔負起主管別離的重任,據(jù)說源自漢代。六朝無名氏所作《三輔黃圖》一書曾說:“灞橋在長安東,跨水筑橋,漢人送客至,折柳送別。”然而,早在遙遠的詩經(jīng)中,楊柳就在《小雅·采薇》篇中枝條搖曳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背稣鲬?zhàn)士久役還鄉(xiāng),時在雨雪紛飛的冬日,他回想離家遠戌之時,正是春光明媚楊柳依依的春天。以前的詩論家對這兩句詩頗為欣賞,認為在藝術(shù)上有相反相成之妙: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但我以為從民俗文化與文化象征的角度來看,這首詩將柳枝與別離綰系在一起,卻是漢代以后折柳送別的濫觴,線裝的詩經(jīng)向我們泄露的,是這方面最早的原始的消息。
現(xiàn)代人對柳早已沒有如此多情,柳,不過是古典詩詞中的一幀風景,或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一種供觀賞的植物而已。然而,在古代,友人、戀人及至親人之間的話別,除了兩情各依依的叮嚀,揮手長勞勞的悵望,許多時候就靠柳枝來傳情達意,特別是在春和景明之時。六朝的無名氏說這種風俗起于漢代,他既然“氏”而“無名”,恐怕派出所里沒他的戶籍,我們不知到哪里才可找他證實,不過,在南北朝的詩篇里,卻已可見一些蛛絲馬跡,不,“柳絲”馬跡。南朝齊梁之交的范云在《送別詩》中寫道:“東風柳線長,送郎上河梁。未盡樽前酒,妾淚已千行。不愁書難寄,但恐鬢將霜。望懷白首約,江上早歸航。”同時代的劉繪《送別詩》也說:“春滿方角籜,弱柳向低風。相思將安寄,悵望南飛鴻?!边@,大約是正式寫柳與送別的最早的詩篇吧?及至隋朝末年,在無名氏的一首《送別詩》里,我們看到的竟然已是折盡的柳條:“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這首隋代的古體詩,不僅已有了唐人絕句的音律和韻味,開啟了王維《送別》的“山中相送罷,回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的先聲,而且那搖煙曳水的楊柳似乎也在宣告,隨后的唐代詩壇,是它們充分發(fā)揮的天地,盡情表演的舞臺。
二
我們的先人真是富于想象力,讓離愁別緒與青青楊柳結(jié)成了不解之緣。在漢語中“柳”和“留”讀音相同,古人于是聯(lián)想到贈柳即表示對離人的挽留,如此巧用諧音以表情意,可謂妙想。西藏拉薩寺前有一株唐柳,至今已有1300多年,相傳是藏王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手植,植柳而不植其它,大約也是取其諧音之“留”吧?柳絲細長而茂盛、柔而堅韌,也可暗寓送者情絲之長情意之隆和情懷之永,如此音形并美地向?qū)Ψ奖戆拙炀熘椋螛范粸??所以白居易在《楊柳枝》一詩中,就說“依依裊裊復(fù)青青,勾引春風無限情”。除此之外,柳樹隨遇而安,生長迅速,民間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諺語,唐詩人薛能《新柳》詩也有“柔性定勝剛性立,一枝還引萬枝生”的贊詞,眾生正可借以寄寓對行人的祈愿和祝福。桃紅李白之屬,既然都不能寄此重任,送行話別之時,柳就自然是最佳選擇的象征物了。于是,橋頭,渡口,河岸,水濱,尤其是長亭復(fù)短亭之旁,就成了依依楊柳的世界,而在漢魏六朝之后,唐詩人接踵而來,在那一行行一傘傘的柳蔭之下,詠唱了許多傳之今世的動人的別離詩。
一位作家,如果其作品量多質(zhì)高,當然難能可貴,質(zhì)高而量少,同樣可以名世與鳴世。王之渙存詩只有寥寥六首,但他僅僅憑《涼州詞》與《登鸛雀樓》,就可以昂首闊步走進文學史了,何況他還有一首《送別》,雖不大為人所知,但也寫得深情可喜:“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yīng)為別離多?!边@是直接寫折柳送別,是所謂“明寫”。另外一種則較為含蓄,王維的兩首詩就是出自同一機杼: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渭城曲》
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蕩槳向臨圻。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春歸。
———《送沈子福之江東》
詩中的楊柳不僅是點染環(huán)境,烘托氣氛,而且是贈別的象征物,只是以暗示出之,這是所謂“暗寫”?!昂鲆娔邦^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一千多年前那位不知愁的樓頭少婦,一眼瞥見陌頭柳色就愁緒萬千,悔恨不及,這也是對別離的意在言外的不寫之寫。好花看到半開時,半開的花,不是常常比盛開的花更引人遐想嗎?
唐代的刑部郎中元沛,有一位能詩的夫人楊氏。巾幗不讓須眉,她也作了一首《贈人》,但她不愿重復(fù)那些男性詩人的思路,而是別出心裁與新裁:
揚子江邊送玉朗,柳絲牽挽柳條長,
柳絲挽得吾郎住,再向江頭種兩行。
“柳絲”是“情思”的象征,這位芳名不傳的女詩人正是由此落想,愈無理而愈妙,因為好詩有時是不講日常之理的,如果你說柳樹無知無識,再種一千行也是白搭,那就未免令作詩的伊人傷心,也使讀者覺得太煞風景了。倒是李白的《勞勞亭歌》說得婉轉(zhuǎn):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李白不直接寫眾生離別之苦,也不寫折柳或加種楊柳,而是寄情春風,春風尚“知”別苦而“不遣”柳條回青轉(zhuǎn)綠,傷心的送者行者又何以堪?如此深婉之構(gòu)思,奇警的語言,真使人感嘆“詩仙”這頂桂冠,不是誰都可以戴得的。
在文學藝術(shù)的天地里,最可貴的是思維的求異性與藝術(shù)的獨創(chuàng)性。在初唐至盛唐至中唐眾詩人同唱折楊柳歌之后,晚唐的羅隱卻別調(diào)獨彈,他寫了一首《柳》詩和大家抬杠:
灞岸晴來送別頻,相偎相倚不勝春。
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
他說柳樹本身尚管不住自己飛絮無定,怎么還能以柳絲去挽留行人?這是對傳統(tǒng)的折柳送別或留別的否定。但是,詩的王國里也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后代詩人并不理會羅隱的反調(diào),一直到晚清,秋瑾《送別》詩一開篇還說“楊柳枝頭飛絮稠,那堪分袂此高樓”。而現(xiàn)代呢?魯迅曾作《送增田涉君歸國》一詩,結(jié)句也仍然是“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當代的臺灣詩人兼散文家余光中呢?他的詩文中更是多次提到折柳,如寫于1976年的《從西岸到東岸》一文就說:“舊金山,西岸最美麗也是最愁人的長亭。和夏菁‘高談了七千哩后,便在那里分手了。也沒有折柳相贈,柏油鋪地的國際機場,原就無柳可折?!绷﹄m小,但卻凝聚著民族的心理情結(jié)和審美體驗,不然,一枝當煙舞風的輕盈楊柳,怎么會從遙遠的漢代一直折到如今?
三
古人看重別離,大約出于如下幾個原因:一是人生短促,聚少別多,常常是剛剛相見卻又言別;二是關(guān)山修阻,交通與通訊不便,相見時難別亦難;三是古人敦于親情,篤于友誼,尚沒有現(xiàn)在這樣人心不古。曹植當年在《送應(yīng)氏》一詩中早就長嘆息:“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而杜甫的《送路六侍御入朝》一詩,似乎是我以上說法的注腳“童稚情親四十年,中間消息兩茫然。更為后會知何地?忽慢相逢是別筵。不分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于棉。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這位姓路而排行第六的侍御,是杜甫兒時的朋友,他們一分手就是四十載后的向老之年,杜甫雖被后人尊為詩圣,但當時卻未能配備一部電話,四十年來和對方竟然音訊不通,無意中故友重逢,卻偏偏是在離別的筵席之上,而且后會難期。時當蜀地的春日,桃之夭夭,楊柳依依,但在重情傷別的愁人杜甫眼里,樂景徒增傷悲,見灼灼其華而厭恨,對楊柳呢,他也竟然不是“贈”柳而是“憎”柳了。
古今之間,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當年魯迅的詩中和余光中文里的“折柳”,已只是用典而非寫實?;疖囌镜脑屡_是現(xiàn)代的長亭,長亭是鋼筋架成,地是水泥鋪就,送別只見依依的揮手,哪有青青的楊柳?飛機場的驗票處是現(xiàn)代的渡口,渡口是水磨石鋪地鐵欄桿圍成,握別時只有語音各異而版本同一的叮嚀,哪還有楊柳的青青?如果你和情人話別,不去超級市場買一種價值相當又頗具意義的禮物相贈,卻不辭辛苦跑到公園或郊外去攀折一根柳枝,她不懷疑你至少有一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才怪,你們的發(fā)展前途當然也就絕不容樂觀。如果你送友人遠行也是如此,知道這一典故的,會覺得人間何世,你這人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書呆子,不知道的呢,也許會認為你為人大方,出手闊綽,送人的竟是一根惠而不費的柳枝。不過,人生苦短會少離多雖然古今大體相似,但今日資訊與交通的發(fā)達便捷,確實早已使人類居住的星球成了“地球村”,四海七洲千山萬水都近在咫尺,在這一方面,今人遠比古人幸運。唐詩人岑參當年從長安去西域,“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磧中作》),馳馬走了兩個月還沒有到達目的地,而且還不知投宿的招待所或賓館在哪里,自己著急家人也懸念。而現(xiàn)在呢?天上的波音747朝發(fā)夕至,地上的手提大哥大即撥即通,天下的有情人一飛可至,一線可牽,就沒有必要再去麻煩柳樹柳枝,也不必望穿明媚的秋水或昏花的老眼了。
然而,交通與資訊的發(fā)達便捷雖遠非古代可比,但現(xiàn)今的社會也越來越世俗化商業(yè)化,古人之情也遠非今人之情可比了。當今之世,道德日益沉淪,世風日見低下,生活節(jié)奏也日趨快速緊張,我所祈愿的是,友情不要功利,愛情不要蒙塵,親情要不淡薄,希望有朝一日,人間的別恨離愁真情摯誼,不要只能在折柳送別的唐詩中去追尋。
選自《散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