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草原上空的麥田
李健
一
貴田第一次跟他爹去石人子溝的那天早上是個陰天??諝饫飶浡鴿皲蹁醯乃畾?,雙疙瘩山裹在烏騰騰的云霧里。眼看走不成了,他爹已經(jīng)卸下了雪花走馬的馬鞍,準(zhǔn)備回屋睡覺去了,云層忽然裂開一道縫,一柱天光瀑射下來。
貴田是跟他爹去山里看他們家的羊群。山道崎嶇,他騎青馬在前面,他爹騎雪花走馬在后面。
青馬是居馬汗送給貴田的。居馬汗送給貴田青馬時(shí),笑呵呵地拍著他的頭說,男人不能沒有三樣好東西:好馬、好刀、好姑娘。青馬兩歲,雙目炯炯,透著機(jī)警,黑明的鬃毛披散下來,前山高挑,筆直的長腿,通身毛色發(fā)青,油光水滑,錦緞似的,隱現(xiàn)出一棱棱充滿勁道的肌肉,只是還沒調(diào)教好。周老漢請蔡縣佐幫他調(diào)教青馬。蔡縣佐是木壘河縣佐,管著一方水土,又是馴馬好手,平素見到好馬就兩眼放光,挪不動腿。他圍著青馬轉(zhuǎn)了兩圈,看看青馬牙口,抓起青馬的蹄子看看,嘴也不閑著,好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看看,你看看這腿,蔡縣佐嘖嘖稱道著,輕輕捋著馬鬃,拍拍馬背,一縱身跨上馬。青馬又蹦又跳又尥蹶子,猛地竄出去,一個急停,一低頭,蔡縣佐像個彈丸,從青馬頭上射出去。蔡縣佐呲牙咧嘴地爬起來,不怒反笑,好馬,好馬!那段時(shí)間,貴田一有空就跑去看蔡縣佐馴馬。等蔡縣佐馴完馬,他再去遛馬,到木壘河邊給馬洗刷。木壘河水緩緩流淌,夕暉給河水灑下一片紅鯉魚鱗般的光暈,微風(fēng)習(xí)習(xí),遠(yuǎn)處隱隱有雞鳴狗吠傳過來。天地間一片靜謐。貴田赤膊撩水,嘩啦嘩啦,水潑灑在馬背上。馬抖著身子,水花四濺。貴田用芨芨草刷子,慢慢地刷馬背。
居馬汗給貴田家代牧,每年秋后,周家除了工錢,另給居馬汗幾斗糧食。糧食是周家自愿給的,不是代牧契約之內(nèi)的條件。居馬汗覺得周老漢仁義,和他處得像親兄弟。
貴田話少,啥事都悶在心里。他只有騎在馬上,縱馬馳過空曠遼遠(yuǎn)的草原,舒展的眉宇才會透出一股英朗之氣。藍(lán)的天,白的云,綠草青山,迎面撲來的雪山和松林,風(fēng)從耳邊呼呼掠過,嘚嘚的馬蹄聲像鼓點(diǎn),在他心里敲成一種旋律,這時(shí)候,他會禁不住放開喉嚨—哦—呵呵哦—涌上心頭的是男人的豪俠和暢快。他爹不喜歡他縱馬的癲狂樣。他爹不喜歡不是擔(dān)心他,是心疼馬。他爹對牲口有種特別的情感,尤其是牛。他爹捋了一輩子牛尾巴,把牛看得比啥都金貴。牛是他爹另一個不會說話的兒子。貴田每次看到他爹弓著腰,扶著犁,哦—哦哦吆喝著牛,在梁坡上一圈一圈磨轉(zhuǎn),他想起的是縱馬在草原上的酣暢。
貴田還是沒忍住用鞭梢撩一下馬屁股,青馬緊跑幾步,他爹在后面嚷:狗日的,你慢些個。
滿山滿溝的綠,細(xì)風(fēng)追著幾只云雀在山谷間翻飛。山坡上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延伸到坡下的溪水邊。大黃狗臥在氈房門口,頭枕在伸展的前腿上,曬太陽。庫蘭在氈房前翻曬酸奶疙瘩,嘴里哼唱著,看到來了人,哼唱戛然而止,一雙大眼睛撲閃著,笑瞇瞇地盯著來人。貴田翻身下馬,往前跨了一步,目光從庫蘭臉上一掠而過。遠(yuǎn)處是黛青色的山,山頂白雪皚皚,血紅的光閃爍著,像火在燃燒。貴田收回目光盯著庫蘭。他咧嘴笑一下,白晶晶的牙齒在陽光下一閃。庫蘭的頭稍稍歪向一邊,嘴角微微揚(yáng)起,盯著他。他覺得他的眼睛被什么刺了一下,像是從黑暗中驟然出來,一瞬間不知該把目光安放在哪里,慌亂局促地別過頭去。庫蘭的心里像有只小蟲子在爬。寬臉龐,兩道濃黑的眉毛,高鼻子,戴頂瓜皮小帽,白大布褂子,黑燈籠褲,褲腳用白布裹著,白布襪子,黑牛鼻子鞋,這身不同于她族人的裝束,讓她好奇。她的心里涌蕩起一股捉弄的沖動,她蹴了一聲。大黃狗猛地起身竄過去,呲著牙,眈眈地盯著貴田。汪……大黃狗嗓音沉悶,呼嚕嚕在喉嚨里翻滾。貴田慌亂地向后退。大黃狗又朝前撲了一下。他腳下一絆,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她一定是看穿了自己的膽怯,他聽到庫蘭咯咯咯地笑,看到庫蘭一手捂著嘴,嘖嘖嘖喚著,一邊沖大黃狗招手。大黃狗回頭看一眼庫蘭,撒個歡,奔回庫蘭身邊,蹲坐著,血紅的舌頭耷拉在嘴外,長長的口涎一滴一滴垂落到地上。庫蘭汗津津的臉沐在陽光里,天鵝頸似的脖子敷著一層毛茸茸的光。貴田怔忡地盯著庫蘭,眼睛再也無法挪開。他被眼前的人和景色黏住了。
貴田忽然覺得如芒在背,他慌亂地回過頭,看到他爹正陰陰地瞪著自己。貴田心里騰地泛起一股氣惱,猶如正啃著的一根肉骨頭被人劈手奪了去。青馬打了一聲響鼻,溫?zé)岬貧庀娫谫F田手上。他別過頭去,目光又落在庫蘭臉上。庫蘭抿嘴一笑,扮個鬼臉,轉(zhuǎn)身一跳一跳地跑開了,身上的小銀鈴,叮鈴鈴—叮鈴鈴一路響過去,像庫蘭的笑。貴田不自主地又回頭看他爹一眼,眼神停在他爹臉上。他恍然看到他媽木然的臉,姐姐們掩嘴而笑的壓抑,那個家甚至那個院子里陰郁的氣氛,突然在他心里膨脹起來。他打小就不喜歡悶在家里,只要有機(jī)會,他就會溜出家門,猶如小鳥沖出了籠子,在梁坡上,田地間撒歡。貴田暗暗嘆口氣,牽著馬,向前走去。
這是三年前五月初的一個云開初霽的午后,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云翻卷著滑過山頂,露出一片蔚藍(lán)蔚藍(lán)的天,陽光從云層的邊緣瀑射下來。那一年,貴田十六歲。在隨后的日子里,庫蘭像戳在他心尖尖上的一根刺,時(shí)不時(shí)冒出來戳他一下,就像他往后的每一次進(jìn)山,庫蘭會忽然站在他身后拍他一下,或是猛地竄到他面前大喊一聲,嚇?biāo)幌?。有時(shí)候他是真被嚇到了,多數(shù)時(shí)候是他故意,然后看著庫蘭笑得像風(fēng)中的花兒。
就在那年冬天,他爹給他定了一門親。他爹告訴他,已經(jīng)替他和東吉爾瑪高家的二丫頭定了親。他眨巴著眼睛,腦子里忽閃出的卻是夏天去石仁子溝見到的庫蘭。他恍惚看到庫蘭紅撲撲的臉和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聽到庫蘭百靈鳥一樣的笑聲,他脫口道:我不!他爹斜瞇著瞭他一眼,想是貴田害羞不好意思,嘴張了幾張,慢吞吞地說:我就你一個兒,還指望你頂門立戶呢!他沒搭話,抽抽嘴角,他覺得自己笑了一下。他爹又瞭他一眼,咧咧嘴,像笑,噙住煙袋嘴,狠吸一口,絲絲縷縷的煙從嘴里鼻孔里溢出來。他從沒見過他爹笑,他不確定那算不算笑。他隱隱覺得若真要娶媳婦,那就娶庫蘭。至于為什么要娶庫蘭,他說不清。庫蘭的笑,庫蘭偏歪著頭看人的眼神,甚至庫蘭故意捉弄他,都讓他有種莫名的悸動。他想起他媽的獨(dú)眼。那只獨(dú)眼里的迷茫和躲閃,柔順和謙卑,像一只溫良的綿羊的眼睛。也許生活之于她的意義就是食色——吃草下羔,吃草下羔……他不想過得和他爹媽一樣。他覺得他爹就是被綁在土地上的牛,甚至覺得他媽就是他爹的地,是他爹要勤耕細(xì)作的地。關(guān)于他爹媽年輕時(shí)的事,多是從別人的閑言碎語中聽來的。那些談?wù)撍鶍尩娜苏f話時(shí),隱含的惋惜和對命運(yùn)的感嘆,讓他從他爹的身上看到了他的未來,每當(dāng)此時(shí),他會禁不住激靈靈打個冷顫。
貴田是周家獨(dú)子。他爹為他的婚事真是費(fèi)盡了心機(jī)。他爹暗自托人四下探訪,除八字相合外,首要一條是丫頭的尻子大。女人尻子大了能生養(yǎng)。他爹有五個丫頭,可他爹還是怨嘆膝下稀疏,抱怨天爺只給了他一個兒子。他爹渴望子孫滿堂,環(huán)繞膝下??伤Χ紱]想到他精心為兒子選下的這門親,日后,會讓他在鄉(xiāng)黨面前抬不起頭,直不起腰。
二
貴田是在凍傷剛剛開始恢復(fù),能下炕活動,提出悔婚的。半個多月前,他在幫居馬汗轉(zhuǎn)場的路上遭遇了黑風(fēng)雨雪,和庫蘭差點(diǎn)凍死在小浪沙。
貴田出發(fā)去東山那天,起個大早,太陽還沒冒頭他已過了薩爾喬克。頭天晚上,他爹給他卜了一卦。卦象顯示雖有不順,無大礙。他爹少時(shí)跟老秀才讀過幾年私塾,對易卦之術(shù)略知皮毛,遇事總要掂算一番。這是農(nóng)歷四月上旬,正是牧民轉(zhuǎn)場的季節(jié)。藍(lán)瑩瑩的天,四野空曠遼遠(yuǎn)。天地間聽不到一絲聲響,像夢一般闃寂。貴田到東山居馬汗的冬窩子住了兩天才隨轉(zhuǎn)場的羊群一起出發(fā),結(jié)果,在路上遭了黑風(fēng)雨雪,他和庫蘭走迷了。
居馬汗循著轉(zhuǎn)場的路來來回回找了幾趟,沒找見貴田和庫蘭。漫天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曠野里白茫茫的,啥也看不清。居馬汗慌了,一邊請人通知周老漢,一邊馳馬去請老柯然。老柯然是居馬汗部落唯一的巴克斯,會唱達(dá)斯坦。他急匆匆趕到居馬汗家,站在居馬汗家門前的山坡上,仰頭向天,灰褐色的山羊胡子被風(fēng)吹成了一團(tuán)亂草。他一言不發(fā),走進(jìn)羊圈抓起一把羊糞蛋,往地上一撒,從中扒開,分成兩堆,然后又分,瞇眼,盯著地上的羊糞蛋,盤算良久,說:你們到小浪沙那個地方,往東南方向找。
周老漢收到居馬汗請人送來口信時(shí),雨雪還沒停住。他不等來人說完就和送信的人一起進(jìn)了山。周老漢趕到居馬汗家的時(shí)候,老柯然正在給貴田和庫蘭作法驅(qū)邪,治療凍傷。居馬汗說,他們在小浪沙附近找到貴田和庫蘭時(shí),貴田和庫蘭已經(jīng)凍得奄奄一息。
老柯然在居馬汗的石頭房子里作法驅(qū)邪。石頭房子是周老漢帶人幫居馬汗蓋的。那時(shí)候,居馬汗剛從阿爾泰山遷移到石人子溝。這里的好多牧民都是那時(shí)候陸續(xù)遷過來的。修房子干啥呢?居馬汗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們的房子在馬背上呢,房子修到地上了,我們哈薩克不是了。有了房子,根就扎下了,周老漢說。根扎啥呢?草原就是我們的根,居馬汗一揮手,牛、羊、馬吃的草,胡大給它們的;它們的奶子,我們吃,肉我們吃,胡大給我們的。你啥都想要呢,啥都有的時(shí)候,人死掉了。居馬汗哈哈哈大笑,末了,邁著羅圈腿,一搖一晃地走開了。周老漢瞟一眼居馬汗,沒理識。房子依山而建。先在山坡上挖出個雛形,正面用尺把粗的原木一根疊一根壘起來,用泥漿抹住縫隙。房子蓋好,周老漢又盤一面大炕,灶臺連著大炕,一做飯,大炕熱乎乎的。居馬汗在里面住了些日子,再也不說石頭房子不好了。
整個阿吾勒的人都聚在居馬汗的石頭房子門前。貴田和庫蘭套在兩張剛剝下來的白羊皮里,斜躺在兩個炕角。白羊皮是先從羊的屁股上剝開一道口子,然后,褪下來的一個完整的羊皮筒子。老柯然舞著手鼓,在石頭房子的土炕上,又跳又說又唱:
東邊來的東邊去
西邊來的西邊去
白羊身上來的白羊身上去
……
老柯然一張枯瘦臉,顴骨聳起,煙灰色的眉毛,眼窩深陷,灰色眼仁,白凈的面皮布滿蚯蚓般的血絲,頜下一縷灰麻麻有些焦黃的胡子。手鼓咚咚,時(shí)急時(shí)緩,伴著鼓邊上小鐵環(huán)唰啦唰啦的響聲,老柯然舞得如癡如魔。
貴田養(yǎng)了半個月傷,剛能下炕,就提出退婚。周老漢愣怔地盯住兒子,你說啥?貴田的眼神慌亂地閃躲了一下,我,我不結(jié)婚,我要退婚。周老漢眨著眼,為—為啥?貴田漲紅著臉不說話,周老漢又追問了一句,眼看著就要給你辦事了,你一句不想結(jié)婚了,就想把婚悔了,他把煙袋往桌子上一拍,還反了你了!煙袋里的火星濺出來,這事還能由得了你?!反正我不結(jié)!貴田的話沒落音,臉上已重重挨了一耳光。他捂著臉,我—要結(jié)你結(jié),扭身沖出屋子。你站住!周老漢吼道,他攆出屋子。貴田頭也不回,出了院子大門。
隨后幾天,家里燥悶得像一堆干柴。今年年初他才和高家商量妥當(dāng),等秋后莊稼拾掇完了給他們完婚,可狗日的忽然鬧悔婚,就像人跑得正歡實(shí),腳下猛地打了個磕碰。周老漢心里沉甸甸的像填進(jìn)個石磙子。他冷眼盯著梗著脖子的貴田,屋里屋外躥騰,直杠杠的眼神像榆樹條子,倏地掃過來,又掃過去,他的臉就火辣辣的又麻又癢。他又喝又唬也沒震住貴田,有些慌了?;盍艘惠呑尤?,從沒讓人戳過脊梁骨,忽然弄出這號子背信悔婚的事,以后咋還在人前活人。他帶話讓五個丫頭回來,勸說貴田,一邊請蔡縣佐出面去和高家商量,看看能不能提前把婚事辦了。貴田的婚事是蔡縣佐保媒,當(dāng)然要他去和高家商量。
大丫頭帶著孫子回來了。小外孫兩歲多,虎頭虎腦的,在院子里顛來顛去。四丫頭五丫頭也回來了。冷清的院子又熱鬧起來。二丫頭家在西吉爾瑪,讓人帶話說老公公氣喘病犯了,放命呢,路又遠(yuǎn),回不來。三丫頭也帶話說家里忙得很,走不開。周老漢知道三丫頭性子綿軟,在家里做不了主。早聽人說她那個慫婆婆不是個省油的燈,當(dāng)年圖了人家家境好,嫁過去不過苦日子,誰知反倒是個苦日子。唉—周老漢長嘆口氣,慢慢圪蹴下身子,靠在屋門口抽煙。
屋檐下的日影已伸出去丈把遠(yuǎn)。午后的天氣依然悶熱。旁邊貴田的屋子鬧哄哄的,嘰嘰喳喳像個麻雀窩。
你不會心里有人了吧?五丫頭咋咋乎乎的聲音。
就是,四丫頭慢騰騰地說,年前還好好的,一場黑風(fēng)就……你不會是看上居馬汗家的丫頭了吧?
看你臉憋的,是不是?五丫頭說,你給尕姐說,是不是?
你們少胡說,大丫頭說,不管咋說,悔婚這號子讓人戳脊梁骨的事,不能干,干了以后咋活人?嗯—你看我這腦子,居馬汗家那丫頭叫啥?
咋就沒想到這一層呢?周老漢腦子電光火石地一閃,這些日子只顧著想咋弄了,咋就沒想狗日的心里有了人。
好像叫庫蘭,大姐你看他臉憋的,我看就是看上庫蘭了,四丫頭說,你說真要娶了庫蘭,話不通也就算了,飯都吃不到一個鍋里,咋過日子?
四姐你看你操下的那個閑心,五丫頭撇著嘴嗤了一聲,說,貴田你給尕姐說是不是相中庫蘭了?要是娶個自己看上的,舒舒心心一輩子,也好。你看三姐過得那個窩囊,要是我,哼……
你哼啥?我看你也翻不了天,大丫頭嗤了一聲。
我看你還是聽你爹的,婆姨慢騰騰的聲音。
聽我爹的啥呢?貴田悶聲悶氣地說,像我爹一樣,一輩子對你沒個好臉。
你個慫娃,你咋說話呢你?
周老漢倏地立起身,他想進(jìn)去給狗日的一耳光。到門口,他又愣住了。貴田的話像是給他嘴里塞進(jìn)一塊暄騰的饅頭,噎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轉(zhuǎn)過身,背著手一蹶一蹶地走出院子,慢慢爬上莊子背后的山梁,他要到梁頂上透口氣。這些日子,他沒事就爬到梁頂上。貴田的話像針一樣刺著他。黑狗繞著他的腿竄上竄下,跑前跑后。他沒好氣地一腳踢在黑狗的后腰上,狗日的你癲狂個啥。黑狗覷他一眼,蔫下頭,踮著小碎步,走幾步,回頭望一眼。梁頂上有座小土地廟,是周家先人剛到木壘河時(shí)修建的。他在廟門口,抻抻衣裳,拱手拜拜,轉(zhuǎn)身靠著小土地廟的北墻慢慢圪蹴下身子,拽出褲腰上的煙袋,裝好了煙,掏出火鐮,嚓嚓地劃幾下,噗地吹出一團(tuán)火苗,點(diǎn)燃煙袋鍋,深吸一口,胡子一撅一撅的,虛眼望著慢慢下沉的日頭。
今年雨水足,漫山遍野都透著盎然的綠。莊稼更是喜人。山風(fēng)吹過來,麥苗像水波紋一樣一波一波涌向遠(yuǎn)處。周老漢伸出手,在麥苗上撫過去,像拂過娃兒水嫩嫩的臉。他想起他爹當(dāng)年站在地頭上的樣子。他爹會伏身在地頭上,臉輕輕摩挲麥苗,再抬起頭時(shí),他爹的睫毛上會掛著水珠。他想起了他娶親的時(shí)候。婆姨周沈氏是舊戶沈家的丫頭。結(jié)婚那天,沈家的陪嫁整整拉了兩牛車。最惹人眼的是那頭陪嫁的棗紅色大犍牛。圓滾滾的大犍牛由周沈氏的兄弟牽著,跟在送親花轎后面。他清楚記得他爹看到大犍牛時(shí),眼里閃出的光。那眼神不是父親看到兒子成家立業(yè)的欣喜。他沒見過周沈氏,他無數(shù)次想象過將和自己過一輩子的女人會是個啥樣子。直到客人散盡,他迫不及待走進(jìn)洞房,掀去女人的蓋頭,他才看清女人的臉。女人的一只眼躲閃著,覷著自己,旁邊是另一只塌陷的無神的眼窩。他愣怔一下,撇下女人沖出屋子。他爹正在給大犍牛添草料。他恍然覺得自己是被他爹用來交換了。那天他瘋了,掄圓了木叉打那頭大犍牛,直到木叉斷為三節(jié)。初始,他爹還厲聲喝止他,后來,他爹的聲氣塌了,直到他爹死,再也沒對他大聲噎氣說過話。
女人倒是勤快,是個過日子的好手。
幾只鳥雀俯沖下來,打一個旋,掠過麥地,又射向天空。午后的天空藍(lán)得又虛又空,幾縷絲絮狀的云。太陽斜懸在西邊的天上。北面的戈壁蒼茫茫空廓遼遠(yuǎn)。山梁下的木壘河依山梁靜靜流淌。河對岸是木壘河城。梁彎北面散落的幾個莊子,是近些年,金督辦從陜甘一帶招來墾荒的流民新建的。他家的莊子在梁坡下的空闊處,離木壘河城不到五里路。
莊子的屋頂上升起了炊煙,越來越濃的暮色將莊子染得橙紅。四野空曠而寧靜。北面的莊子里傳來一聲高亢的驢叫,遠(yuǎn)處山道上一輛牛車慢悠悠地隱入山彎,趕車人粗糲的亂彈隱隱約約漫蕩過來。
日落西山,
羊兒上圈……
可事情偏不遂周老漢的愿。
早上一睜眼,周老漢就覺得啥事追逼著,心浮氣躁地不舒坦,右眼也跳得詭詭異異。遠(yuǎn)處的雙疙瘩山郁郁蔥蔥,黑黢黢的山巖突兀地峭立其間。院子里的雞們咕咕咕叫著,悠悠蕩蕩,尋尋覓覓。他嘟噥著,端起碗噓溜一口拌湯,看婆姨周沈氏走進(jìn)來,貴田呢?周沈氏回頭看一眼,早起還在院子呢。周老漢咬一口饃,若有所思地嚼著,右眼皮又詭異地跳,扭頭脧一眼身后。四丫頭端著碗悄沒聲地站在灶臺邊吃,大丫頭正端著碗往桌前走,昨兒個你們跟貴田咋說下了?跟他說啥他都不言傳,大丫頭說。周老漢心里怪式式的,像被人從后背推了一把,幾口扒完碗里的飯,起身走出伙房。怔忪地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忽然想起了啥,小跑著去馬圈。槽頭上空空蕩蕩,青馬已不見蹤影,狗日的,他罵了一句,不及換衣裳,給雪花走馬備上鞍子,跨上馬背,急忙忙地出了院門。
周老漢趕到東吉兒瑪高家。高家門口像個戲臺子,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他側(cè)身往人群里擠。一個鄉(xiāng)黨扭頭看是他,吆吆吆,周家爸你可來了,高家丫頭撞了墻,你快進(jìn)去吧,那鄉(xiāng)黨伸手扒一下面前的人。人群讓出條路。貴田正被人摁在地上打。拳腳棍棒噗噗地落在貴田身上。周老漢趔趄著撲過去,一把拉住高家二兒子,打一下出個氣就行了別把娃打壞了不要打了,話音未落,自己不知挨了誰一腳,噗通一下倒在地上,接著,又有幾下拳腳落在身上。
不要打了,高登奎不知啥時(shí)候站在大門口,胡子抖嗦著,手里掂著個夜壺,刻毒地瞪著周老漢。
周老漢慢慢爬起身,兩眼直愣愣地瞪著高登奎,一種不祥驚得他一哆嗦。血倏地沖上頭頂,周老漢覺得臉皮像針扎一樣,恨不得扯下來塞進(jìn)褲襠,或是有個地縫鉆進(jìn)去。他抹一把臉,汗水和著塵土,黏踏踏的。朝前蹴了蹴,涎下臉,親家—高—他語無倫次地?fù)癫怀鰝€稱道,嘴張著,高一聲低一聲地喘息著,呲呲啦啦像在扯風(fēng)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高登奎擺擺手,截住周老漢的話頭,既然你屄嘴說話不當(dāng)事,就該灌你尿水!一揮手,他的三個兒子撇下貴田,掂著夜壺,虎勢勢撲上來。
周老漢奮力躲避夜壺,他聞到了夜壺濃重的尿騷味,他的頭被向后掰著,一股尿水嗆進(jìn)他的鼻子。他覺得天塌了。他掙扎著猛地向前一磕,他想一下磕死在夜壺上。一聲碎裂,尿水潑灑開,一抹紅流下來,模糊了他的眼。他聽到了貴田的怒吼,一聲悶響伴著一聲厲聲嘶叫,他感到扳著他肩膀的一雙手從他的肩膀上滑開,天爺爺呀,他腦子一片空白。日頭白晃晃的,天地一片混沌。
貴田看高家的三個兒子把他爹按在地上灌尿水,搶過旁邊人手里的板锨,掄圓了,一板锨拍在高家三兒子的肋下。高家三兒子一聲嚎叫,歪斜著倒在地上。人群在瞬間的驚悸之后,愣住了。貴田滿臉是血,白大布褂子上沾滿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血漬,瘋舞著板锨。眾人怕鬧出人命,攔住了拼命的貴田。
高家三兒子斷了三根肋巴骨,周老漢讓高家灌了尿水,高家周家都忍不下這口氣,告到蔡縣佐那里。
午后,蔡縣佐正斜窩在縣佐衙公事房的太師椅里打盹,長長的口涎垂掛在嘴角,洇濕了胸口的一小片衣襟。院子里雜亂的吵嚷聲把他從懵懂中拽出來。他抹一把口角的涎水,兩手交互一搓,背起手,邁出屋子。院子里兩個警察橫著槍奮力地?cái)r著往里闖的人群。
人群分兩撥。一撥是高家。高登奎鐵青著臉,一塊門板上躺著他的三兒子,另兩個兒子和兩個鄉(xiāng)黨抬著門板,站在他的身后。一撥是貴田扶著周老漢。再往后是看熱鬧的人群。蔡縣佐一看就明白了,他知道出了啥事。高登奎一步跨到他跟前,還沒張嘴說就被他揮手擋住了。他不能讓狗日的胡咧咧,他得穩(wěn)住場面。他就地轉(zhuǎn)個磨轉(zhuǎn),一抬手,指頭點(diǎn)著高登奎和周老漢,你們兩個老慫就不嫌丟人,他尋脧一圈,傷了人你不往郎中那里抬,你就不怕耽擱了給娃治傷,他斜乜一眼高登奎,他不正眼看他。高登奎兩眼瞪得溜溜圓。他知道高登奎要說啥。這個媒是他保的,高登奎和周老漢的為人他也清楚,眼前兩家都在氣頭上,現(xiàn)在咋說也攪?yán)p不清,再說,他還得顧著兩個老慫的臉面,要不他這個媒人的臉也沒處擱。走,走走走,他揮舞兩手,往外趕人,先給娃治了傷再說。他看兩撥人都不動,臉一沉,咋?我說了不算?他看一眼高登奎,又看一眼周老漢,抬手往天上一指,先人在頭頂上看著呢,你兩個老慫都一把年紀(jì)了,不給先人留個臉面也就算了,難道也不給這些個娃兒留個活人的臉面?他又尋脧一眼眾人,背起手,擠出人群,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理有理在呢,難不成過了今天都不活人啦?
那天下午,蔡縣佐再沒露面。他去找老秀才。他每次遇到難悵事都會去找老秀才。老秀才替他把事情掰飭清了,他就有主意了。
那天,蔡縣佐在高家喝得醉醺醺的,半夜才回到家。
隔天,蔡縣佐去了周家塘。他提了幾樣點(diǎn)心,看著周老漢淌了回眼淚。周家沒讓他費(fèi)啥周折。雖然周老漢心里窩著天大的怨氣,有諸多不情愿,想想是自己理虧,又覺得欠了蔡縣佐的人情,就聽了蔡縣佐的,賠了高家一些錢,了了讓他窩心窩肺的麻纏事。
高家的婚退了,又鬧了這一場,周老漢心里一下變得空空蕩蕩虛慌得沒著沒落。幾個丫頭都各回各家去了,院子變回到冷冷清清,又大又空。周老漢站在屋門口的臺階上,望著南面的雙疙瘩山,深深嘆出口氣。他覺得呼出的氣都有股子尿騷味。
貴田這些日子一直窩在屋里,除了吃飯,再不出門。他爹佝僂著腰,在院子里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瘦峭的臉上,灰白如掃帚一般的眉,目光孤獨(dú)無奈又隱忍。他爹真的老了,背駝了,人恍惚了,走路也不再硬朗,這些變化似乎一瞬間就來了。這個一輩子說一不二的男人,受了這般屈辱,心里一定像萱麻揉搓過一樣難受。貴田想象著他爹第一次掀開蓋頭,看到他媽獨(dú)眼時(shí)的郁忿和沮喪。他是被他的父親用來交換了的,現(xiàn)在,又被自己的兒子擠在了這樣一種境地,他這一輩子算是淹沒在了孤獨(dú)與荒涼之中。
周老漢能感到兒子對他的歉疚,知道兒子羞于見他,在躲他。他在心里罵了幾回,狗日的,虧了你先人了你。罵過幾回,再罵自己也覺得沒了意思。再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再咋著,父子倆也不能這么僵下去,總得有個緩和。眼看芒種在即,又到了剪羊毛的日子,他讓婆姨告訴貴田,丟人敗信的事情弄下了,就該像個男人,不要一天蔫頭耷腦地窩在家里,讓他進(jìn)山去把羊毛剪回來。
周沈氏只告訴貴田,他爹讓他進(jìn)山剪羊毛,沒再說其他。
三
貴田趕到石人子溝,已是后晌。
庫蘭撅著屁股趴在馕坑上打馕。她拿起一塊面團(tuán),捏成面餅,伏下身,啪,貼在燒紅的馕坑壁上。她聽到一串急促的馬蹄聲,昂頭張望。一匹馬拐上溪邊小路。她的心像灌進(jìn)了一股風(fēng),兩朵紅暈倏地飛上雙頰。她扔下手里的面餅,跳下馕坑,拍拍衣襟上的面粉,邊跑邊攏著散亂的頭發(fā),又猛然停住,撫著砰砰跳的胸口,像是怕人看見似的,扭頭瞭一眼草地上玩耍的兩個弟弟,吐耶拜和恰拉,轉(zhuǎn)身慢慢返回馕坑,又張望一下路口,把剩下的兩個面團(tuán)快快地捏成面餅貼在馕坑壁上,給馕坑蓋好蓋子,才搓著手走到氈房門口,等著貴田過來。
貴田拴好馬,提著褡褳走過來。日影西斜,陽光亮得像金子,在草尖樹梢上跳躍。庫蘭站在光影里,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撲過來。他知道庫蘭也在想他,像他想庫蘭一樣。在經(jīng)歷了那一場生死之后,他對庫蘭的情感變了,變得清晰明朗起來。
從冬窩子轉(zhuǎn)場出發(fā)的那天,貴田和居馬汗天蒙蒙亮就起來開始收拾。他們把氈房拆下來,和一應(yīng)生活用具一起,捆扎成馱子,放在牛背上。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露出來的時(shí)候,他們出發(fā)了。那是個充滿渴望的季節(jié)。人,牛馬羊,都氤氳在初夏騷動的氣氛里。他們整整一個冬季又一個春季,都在空曠無際的戈壁荒漠上?,F(xiàn)在,遠(yuǎn)方的山青了,草綠了,他們該遷徙到水草豐茂的地方去了。居馬汗和他的女人巴亞什帶著孩子先走了。他們要先去前面扎好氈房,燒好奶茶等待后面的人。
羊群像一片流云,緩緩向前移動,揚(yáng)起一片塵煙。大黃狗奔前奔后,把走散的羊攏回來。庫蘭騎馬跟在羊群后面。天高地闊,遠(yuǎn)方是朦朧起伏的山,身后是空茫茫一望無際的戈壁。清亮亮的陽光水一般漫溢過來??諝庵须硽柚屓伺d奮、渴望和不安的氣息。貴田笑嘻嘻盯著庫蘭。庫蘭穿一襲紅裙子,一塊妍紅的巾帕從頭頂繞過來,在腦后綰個結(jié),束住兩根長辮,紅潤潤的臉在陽光下折射出一層虛光。貴田心里癢酥酥的像是有一只蟲子爬來爬去,潛涌的渴望像野草一樣瘋長,讓他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鞭子,兩腿一夾,猛地縱馬竄出去,哦—呵呵—哦—呼喊聲沖喉而出,在曠野里漫蕩。青馬撒開四蹄,嘚嘚嘚,像鼓點(diǎn),敲擊著大地,風(fēng)從耳邊呼呼掠過。他停住在不遠(yuǎn)處的梁坡上,眼前的天空陡然開闊起來,他覺得一切都在他的視野之下。坡上,枯黃的草莖在微風(fēng)中搖曳。草莖的根部已微微泛綠。淺淡的綠向遠(yuǎn)處朦朧的山腳洇染,漸行漸濃,白云悠悠,藍(lán)天下,遠(yuǎn)山綠意盎然。坡下,羊群揚(yáng)起的塵土隨風(fēng)消散,庫蘭的歌聲悠悠地飄過來。
愛人的氈房遠(yuǎn)了
看不見了
小鳥的脖子酸了
心都傷了……
貴田聽不懂庫蘭在唱什么,可漫蕩而來的旋律和鼓蕩在他心里的渴望,刺得他嗓子發(fā)癢,一聲高亢的曲調(diào)沖喉而出。
一把抓住妹妹的手
有兩句話兒難開口……
兩種旋律,粗亢與婉轉(zhuǎn),熾烈與憂傷,在曠野里交織纏繞,回旋激蕩。貴田沉浸在一種純粹的境地中,心馳神漾。
那天下午,他們遇到了黑風(fēng)。
黑風(fēng)來得沒一點(diǎn)征兆,他們看到黑風(fēng)時(shí),已來不及躲避。黑風(fēng)吹過,沙塵鋪天蓋地,天地陡然一片昏暗。羊群驚恐地隨風(fēng)狂奔,四散逃開。庫蘭的馬一聲嘶鳴,撒開四蹄狂奔而去。貴田一愣神,才張開嘴喊,沙塵就噎住了他的嗓子。他只能憑感覺,去追庫蘭。他依稀看到狂風(fēng)中一個影子,追到近前,不及辨別,縱身撲過去死死拽住受驚馬的籠頭。馬拖著他在原地又蹦又跳,他感到右腿一陣鉆心的痛,悶哼一聲,昏死過去。等他醒過來,庫蘭正摟著他斜靠在土坎下,淡淡的奶香味飄過來,在鼻間縈繞,他的眼神落在胸前庫蘭的手上。庫蘭修長的手指縮在衣袖里,只露出一截泛紅的指尖。
他忍痛慢慢站起身,輕輕捏著右腿,還好,骨頭沒斷,可能是右腿胯錯骨卯了,他略略松口氣。
風(fēng)已停息,天氣不很冷,雪落在地上就化了。蒿草伏在濕漉漉的地上,嬌嫩嫩瘦綠的枝,在飛舞的雪花里搖曳,瑟瑟縮縮。他禁不住打個寒顫,我們得走,天黑了更冷,會凍死我們的。庫蘭背后是一面半人高的土坎。土坎是春天里冰雪消融泛起的洪水沖出的浪溝。哪個地方走呢?雪下得啥也看不見,咋走呢?還有你的腿,庫蘭指著貴田的腿說。庫蘭的肚子咕嚕嚕響了幾聲。你餓不餓你?貴田說。庫蘭兩手抱在胸前,灰褐色的眼睛一閃一閃眨動著,長長的睫毛綴著細(xì)密的小水珠,面頰因?yàn)槔涠褐t暈,蚯蚓般的血絲被紅暈遮蔽了,更顯出釅麗的紅。鼻尖也是紅的。他又聞到了淡淡的奶香,心一緊,像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倏地從心尖拂過。你,你冷不冷?眼前的女人讓他憐愛,一種溫潤粘膩的感覺正迅速在他和庫蘭之間滋生,在這個雨雪交加的臨近夏日的黃昏,他被一種深遠(yuǎn)浩瀚的力量驅(qū)使著,讓他想要保護(hù)眼前的女人。他忽然心慌氣促起來。庫蘭盯著他,一眨不眨,有種洞悉的意味,你的臉,喝酒了一樣。血騰地涌上他的頭,一種被窺破心思的虛慌讓他的臉陡然鼓脹得像要裂開。他的眼神躲閃了一下。你的腿疼得不厲害了,庫蘭說。貴田聽出庫蘭在使壞。庫蘭站起身弓腰往他面前湊了湊,她的鼻子有點(diǎn)翹,天生一副調(diào)皮相,她盯住他的眼,你的腿疼得不厲害了,一旋身,裙擺在他臉上倏地劃過,哦—呵呵—你疼得不厲害咯—她咯咯咯爆出一串笑。笑聲在土坎下打個旋,竄出去,像疾馳中馬的鑾鈴。她追著笑聲,像一匹小母馬,雙臂伸展,一高一低,斜傾著身子,在野地里撒歡。紅裙子在白茫茫的雪天里像一團(tuán)火。她跑得氣喘吁吁,才擠靠著貴田坐下來。她微微喘息著,撫著貴田受傷的腿,幽幽嘆道:我們會不會死?不會,貴田脫口道,我還要娶你……他愕然停住,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庫蘭。庫蘭使勁眨著眼,你說你……庫蘭半張著嘴,你說你娶我?哇嗚,胡大,你說你娶我?我阿達(dá)知道了你的腿打斷呢,看貴田驚愣著不說話,看,你看,你害怕了你。他避開庫蘭的眼睛,向后挪了挪,靠在土坎上,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害怕啥呢?我就知道,我要娶媳婦,你要嫁人,還有,他盯著庫蘭的眼,他又聞到了淡淡的奶香味,還有我喜歡你。他心里一下松快了,以往那些模模糊糊的感覺驟然清晰起來,他長長地舒出口氣。庫蘭愣怔地盯著他,足有半袋煙工夫,一甩手,坐過一邊去。
天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暗下來。天地灰蒙蒙,寂靜無聲,能聽到雪落的聲音。寒風(fēng)像芒刺一樣,越來越密實(shí),越來越緊促地襲過來,像有無數(shù)小蟲子,無孔不入,叮噬皮膚。貴田依靠在土坎下,深潭似的眼睛幽幽地盯著庫蘭。庫蘭忽然像被那潮濕的目光縛住了,心里涌起一股渾濁的潮水般的慌亂。她蜷坐著,兩手摟著腿,下巴頦抵在膝蓋上,盯著眼前的腳尖。她能感到貴田的目光正像火舌一樣舔舐著她,她能聽到貴田的目光劃過她肌膚時(shí)的吱啦聲。她早就感受過貴田的這種目光了。那雙深潭似的眼睛似有種魔力,讓她欲迎又拒,深陷其中。每當(dāng)此刻,她周身都洋溢著一股暖流,一種陌生的渴望像風(fēng)一樣灌進(jìn)她的身體,讓她身體變輕,像一根羽毛,蕩漾在一種純粹的讓她意醉神迷的意境中。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她會禁不住偷偷盯著貴田的背影。貴田筆直修長的腿,古銅色寬厚的背,胸背間一棱棱像小老鼠一樣竄跳的肌肉,都讓她有種撫摸的沖動。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身上隱現(xiàn)的不同于她同族男人的細(xì)致與體貼、勤奮與堅(jiān)韌,讓她心醉。
一種哀傷又悲涼的情緒涌上他的心頭,慢慢地咬噬著他。天氣越來越冷,時(shí)間忽然變得無邊的漫長。死神像鬼魂一樣,在他的腦子里游蕩,他一拳捶在自己的傷腿上,疼痛已經(jīng)麻木,像捶在木頭上。他曾試圖讓庫蘭走,庫蘭拒絕了。再說,天地蒼茫,往哪走呢?他除了把自己僅有的單衣脫下來裹住庫蘭,別無他法。
貴田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天他和庫蘭是怎么摟抱在一起的。他只記得他抱著庫蘭,拼命嗅著,像要一輩子記住庫蘭身上的味道;庫蘭緊扣在他腰間的雙手仿佛要將自己整個地淹沒在他寬厚的胸膛里。嗚嗚咽咽的風(fēng)像催眠曲,困頓的眼睛像灌了鉛,沉重得無法睜開,可他知道,不能閉上,閉上也許再也睜不開了。他搖晃著庫蘭,讓她也別睡,他讓庫蘭唱歌,庫蘭就唱了。他不知道庫蘭唱了啥。庫蘭唱的很輕,有股淡淡的憂傷。后來,庫蘭嚶嚶地哭了。他的唇挨到了庫蘭的臉,探索著碰到了另一片濕潤的唇,他聞到了濃濃的奶香,腦子轟地一聲響,像春天里的炸雷,刺—啦—啦—石破天驚,再后來就一片混沌了。
庫蘭絞著兩手站在氈房門口,那種像草原上撒歡的生馬駒的野性隱去了,隱到了蒙著淡淡水霧的眼睛后面,另有一種讓貴田心漾的忸怩與羞怯。貴田搶上兩步,一把捉住庫蘭的手。庫蘭嗔他一眼,一臉憐惜,伸手摸摸他的臉。他的臉像個唱戲的,黑一塊白一塊,右顴骨上有一大塊淤青。淤青是前些日子在東吉兒瑪高家留下的。
巴亞什聽到外面的動靜,從石頭房子里走出來。庫蘭惶急地縮回手。巴亞什呀了一聲,你來了,你,她指一指石頭房子的門,房子進(jìn)吧。庫蘭吐一下舌頭,接過貴田手里的褡褳,對巴亞什說:看我們來了,他。
貴田把帶來的茶葉、酒和一大包點(diǎn)心,還有芝麻糖之類的零嘴一股腦交給巴亞什,他還給居馬汗和巴亞什每人帶了一塊衣料。等到巴亞什去給他燒奶茶時(shí),他才從褡褳里抽出帶給庫蘭的佩巾。佩巾錦緞質(zhì)地,地道的津幫貨,是他從三鑫和商行買的。庫蘭抖開佩巾佩在肩上,轉(zhuǎn)個圈,風(fēng)一樣旋到了門外。他聽到一串笑,像鑾鈴。
太陽落山的時(shí)候,居馬汗回來了。巴亞什煮了風(fēng)干肉。居馬汗告訴貴田,黑風(fēng)中丟掉的羊,多數(shù)找回來了。貴田瞄一眼坐在炕沿邊上的庫蘭,沒說話。其他的羊沒有了,找不回來了,居馬汗說。找不回來算了,就當(dāng)破財(cái)消災(zāi),貴田說。那你爹心疼得要淌血了,居馬汗笑著說,你爹讓你看羊來了嗎剪羊毛來了?貴田又看看庫蘭,我給你放羊來了。你放羊,居馬汗嗤一聲,我們啥干去呢?!貴田沒答話。居馬汗抓起一塊肉,用刀子削了幾塊推在貴田面前,吃,吃肉你,自己用刀尖摳著骨縫里殘留的肉屑,又用刀背敲斷骨頭吮骨髓,馬圈灣比特拜家的羊讓狼咬死了好幾只,可能是小狼群干下的,也可能兩三只狼,居馬汗說。
天蒙蒙亮,貴田醒來了。他是被隱隱傳來的喚禮聲驚醒的。他起身走出氈房。涼浸浸的山風(fēng)吹過來,激靈靈打個顫,剛才的懵懂隨風(fēng)而逝,腦子里一片清亮。前面不遠(yuǎn)的草地上,影影綽綽跪爬著一個人影,那是居馬汗在做晨禮。又一聲喚禮聲從不遠(yuǎn)的山頂上傳過來。清朗悠遠(yuǎn)的喚禮聲在清幽幽的山谷間盤旋縈繞,透著原始和神秘。東邊山后,一團(tuán)越來越亮的白光,漸漸染上一抹淡淡的紅,山谷愈來愈清亮,像撩開一層輕紗。羊咩牛哞或是偶爾汪的一聲狗叫,幾只山雀追逐著,嘰嘰喳喳,寧靜的山谷醒了。巴亞什進(jìn)進(jìn)出出忙碌著早飯,庫蘭提著木桶去擠牛奶。他跟過去,想幫庫蘭干點(diǎn)啥,可他始終插不上手。庫蘭看他無措的樣子,嘻嘻笑著,男人的本事在草原上呢!
吃過早飯,貴田跟在居馬汗身后,準(zhǔn)備跟居馬汗去放羊,居馬汗回頭看他一眼,你干啥去呢?揮揮手,回去回去。貴田回頭看看不遠(yuǎn)處的庫蘭。庫蘭斜抽著嘴,兩眼望天。貴田只好退回來。庫蘭扮個鬼臉,一旋身,徑自忙自己的去了,直到她干完活,才牽過馬,沖他神秘地招招手,自己率先上馬疾馳而去。
貴田縱馬追上庫蘭,剛勒住馬韁,庫蘭的馬鞭子掃過來,青馬猛地往前一竄。他索性放開馬韁,一路狂奔。忽然,馬后一沉,庫蘭已縱身躍在他身后。庫蘭雙手舉著佩巾,撐過頭頂,像一面旗幟,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風(fēng)呼呼掠過耳邊,貴田覺得自己在飛,他的心也在飛。庫蘭依附在背上,溫軟的感覺像溪流,在心底漫漶,匯聚成一股激流,在身體深處沖蕩。他禁不住放開喉嚨,哦—呵呵呵—哇哦—和著庫蘭百靈般的笑聲,在山谷里漫蕩。
他們在一個山灣下馬,兩根馬鞭交叉插在草地上,他們向山彎深處跑去。庫蘭拿出一件繡著牛角紋的褂子,塞在貴田手里,背轉(zhuǎn)身對貴田說:你穿上我看。貴田換好衣裳,轉(zhuǎn)到庫蘭面前,這衣裳,你們咋說?庫蘭雙目盈盈,左右打量一下,杰伊碟(襯衣),她指著領(lǐng)口和袖口上的牛角花紋,沃尤(花紋),我繡的。她的臉上倏地涌上兩朵紅暈,你,你真的哈薩克了。庫蘭的眼里跳動著一團(tuán)火苗,火苗在貴田的臉上舔舐。貴田陶醉在云一般流動變化的思緒里。
對面山頂上,兩塊大石頭相對而立,像兩個石人。傳說,石人是一對母女。女兒已經(jīng)嫁人。老頭和女婿放羊,老媽媽和女兒在家擠奶刺繡織毛氈,過著幸福安寧的生活。一天,巴依老爺看到了美貌的女兒,走進(jìn)了他們的氈包。老媽媽和女兒拿出最好的酥油、乳餅子、奶豆腐、風(fēng)干肉和馬奶酒熱情謙恭地請巴依老爺和隨從享用。巴依老爺一邊吃一邊盯著美貌的女兒,臨走時(shí)留下話,三個主麻日后來娶他們的女兒。老媽媽懇求巴依老爺饒了他們的女兒,可巴依老爺還是留下了不可更改的比石頭還要堅(jiān)硬的話。傷心無助的母女站在山頂,盼著牧羊的男人們早點(diǎn)歸來。她們傷心的眼淚像山里的泉水一樣流淌。暴風(fēng)雪來了,她們還站在山頂上等著她們的男人。等男人們趕到家的時(shí)候,女人已被冰雪包裹,變成了石頭人。庫蘭望著石人說:哪天,你走掉了,我像石頭人一樣等你回來。
貴田撫著庫蘭的臉,我要疼你一輩子。
疼?疼啥呢?你對我好,你難受得很嗎?庫蘭眨著眼,斜歪著頭。
不是難受,是心疼你!
心疼?對我好,你的心,你的心疼得很嗎你?庫蘭手指戳著貴田的胸口,這個地方疼得很?
貴田把庫蘭摟在懷里,是對你不好的時(shí)候,心疼得很。庫蘭踮起腳尖,親了貴田一口,就是嘛,對我不好你的心才會疼得很呢。貴田弓下腰,窩著嘴,做老態(tài)狀,走一步咳一下,老了都疼你。庫蘭雙目盈盈,盯著貴田,陽光斜射過來,眼里有一層水霧,彌漫,蕩漾。她猛地一把推開貴田,咯咯咯笑著跑開了。貴田一愣,嘿嘿笑著去追庫蘭。庫蘭躲閃著,笑聲在山谷間回旋漫蕩。貴田拽著庫蘭一起跌臥在草地上。庫蘭面頰白里透紅,隱隱有如蚯蚓般的血絲,長長的毛茸茸的睫毛忽閃忽閃眨動著。大朵的云翻卷著劃過山頂,一只山鷹,在空中盤旋。山風(fēng)習(xí)習(xí),綠草如波,漫漶而來,濃郁的花香和著青草的氣息,貴田的心里突然充滿了無限的感動和敬畏,充滿了寧靜的美妙遐想。
庫蘭枕著貴田的腿,躺在草地上,微閉眼,輕輕哼唱:
天亮了啟明星喲
升起來了
我的家又要搬到紅石山坳
哦……
我的黑眼睛
……
貴田和庫蘭并馬回到家,巴亞什正曲腿坐在氈子上彈羊毛。一雙紅柳條上下飛舞,一下下抽打著氈子上的羊毛,羊毛便在飛舞的紅柳條下暄騰起來。巴亞什狐疑的眼神在貴田和庫蘭身上巡脧。庫蘭兩手拽著佩巾的兩角,在巴亞什身邊打個旋,俯身摟著巴亞什的脖子,阿媽,佩巾我喜歡得很。巴亞什瞟一眼無措地站在一邊的貴田,繼續(xù)揮著紅柳條彈羊毛。
夜里,巴亞什給居馬汗說了貴田和庫蘭的異常,居馬汗一下翻身坐起來,望著黑黢黢的夜,一聲不吭,悶坐半晌,才又躺下,伸手將身邊的女人裹進(jìn)懷里。巴亞什扭頭看看睡在身邊的吐耶拜和恰拉,他們睡了沒有?居馬汗握住巴亞什的奶子,沒吭聲。
四
又一個剪羊毛的季節(jié)到了。
牧民一年除了轉(zhuǎn)場,有兩個最忙的季節(jié)。一個是母羊產(chǎn)羔,另一個是剪羊毛。母羊產(chǎn)羔接羔不需要別人幫忙,各自管好自家的母羊就行,剪羊毛不一樣,整個阿吾勒的人都互相幫忙。
居馬汗幫別人剪了三天羊毛,今天輪到他們家了。來幫忙的人不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居馬汗家前面的山坡上,到處都是剪羊毛的人,場面熱鬧又熱烈。幾個小巴郎子嬉鬧追逐,在一個個剪羊毛的人中穿梭,不時(shí)招惹起幾聲呵斥。
比特拜和他阿達(dá)也來幫忙了。比特拜的阿達(dá)不但是好牧人,還是遠(yuǎn)近聞名的好獵手。比特拜七八歲的時(shí)候,他的阿媽就死了,他和他阿達(dá)一起放牧和打獵。他不愿放牧,他只想做一名獵手。今年初,他家剛轉(zhuǎn)場到這里時(shí),附近來了狼群,咬死了他們家好幾只羊。比特拜和他阿達(dá)用夾子抓了三只,還有兩只始終沒有抓住。那是兩只狡猾的狼,他們是一家子的,比特拜說。原本,他要去追那兩只狼的,他阿達(dá)要先幫居馬汗剪羊毛,他們把羊群委托給鄰居就來了。一年前,他阿達(dá)曾托人來居馬汗家求親,居馬汗以庫蘭還小,婉言拒絕了。居馬汗不喜歡不愿放牧的比特拜,哪有不放牧的哈薩克呢?事后,居馬汗對巴亞什說。
氈房右邊的草地上,鋪著兩個餐單,上面擺著馕和酥油,旁邊的茶壺里是奶茶。誰渴了餓了就自己過來喝茶吃馕,喘口氣。不遠(yuǎn)處大石頭支起的大鐵鍋,火舌舔舐著鍋底,肉在沸騰的湯里翻滾,熱氣蒸騰。巴亞什蹲在大鐵鍋旁,拿著鐵勺掠去鍋里的血沫,幾個幫忙的女人在和面。今天的晚飯是納仁手抓肉。
庫蘭在離貴田不遠(yuǎn)的地方剪羊毛。原本巴亞什想讓庫蘭幫忙做飯的,庫蘭不愿意,她想離貴田近一些。貴田不會剪羊毛,她離貴田近一點(diǎn),可以幫幫他。她不想讓貴田感到難堪。她不能把這些想法告訴她媽,她只能說她不想做飯。巴亞什只好另喊一個女人幫忙。庫蘭邊剪羊毛,不時(shí)抬頭看一眼不遠(yuǎn)處的貴田。等她剪完一只羊,貴田還在那里笨手笨腳地舉著剪刀,東剪一坨西剪一塊。庫蘭走過來,看看貴田剪的羊毛,咯咯咯,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你剪的羊毛狗咬下的一樣,末了,她把貴田剪過的羊清理干凈,又抓來一只,熟練地把兩只羊前腿和一只后腿交錯綁扎好,先從羊的肚子和兩腿間剪起。剪刀插進(jìn)羊毛里,嚓—嚓—嚓—一層羊毛齊整地翻卷過來。
那邊一個粗嘎的嗓音唱起來:
羊啊羊啊你別掙扎啦
夏天來了,天氣暖了
剪刀會像我的手一樣
輕輕把你的衣裳脫下
……
對面山坡上,一個幫忙做飯的女人停下手里的活計(jì),應(yīng)和道:
夏天來了花滿坡
烏云遮天雨水多
羊的衣裳遮風(fēng)雨
哪能讓你隨便脫
……
比特拜瞥一眼庫蘭。他的心里有一團(tuán)火。傻瓜都能看出來庫蘭像一匹發(fā)情的小母馬圍著貴田轉(zhuǎn)。他悶頭剪著羊毛。他聽到一串笑從庫蘭的嘴里竄出來。他發(fā)狠地咬咬牙,腮邊鼓起一棱一棱的肌肉。真是匹發(fā)情的小母馬,他悻悻地咬著牙,在心里咕噥著,又猛地扭頭瞭一眼庫蘭,像是怕他心里咕噥的話變成了聲音,穿過空氣,穿過障礙讓庫蘭聽到了。他緊抿一下嘴,咽口唾沫。剪刀捅進(jìn)羊毛里,發(fā)狠似的,咔嚓—咔嚓—羊咩咩地叫了一聲,羊身上剪開一道血口子,剪傷的地方抽搐著,血滲出來,洇紅了羊毛。比特拜懊惱地抓起一把山土捂在傷口上揉搓幾下。他真想沖過去,和貴田打一架,讓庫蘭知道,誰才是草原上的勇士。終于剪完一只羊,比特拜長長吐出口氣,解開綁著羊蹄的繩子,踢了羊一腳。羊趔趄一下,跑開去。我是一個獵手,一個好獵手,居馬汗居然不同意把女兒嫁給我,比特拜昂頭尋脧一下,居馬汗正撅著屁股剪羊毛,我會成為草原上的英雄,你會后悔的,他心里想著,又陰冷地脧一眼庫蘭和貴田,哼一聲,起身去羊群里抓羊。
星星升起來的時(shí)候,一天的忙碌結(jié)束了。
篝火熊熊,火焰呼嚕嚕地舞著,似有一個精靈附著其中,伴著舞動的人群。居馬汗和一個女人對舞。他時(shí)而身體前傾,雙肩聳動如蒼鷹;時(shí)而身體后仰,雙臂攏于胸前,雙腳急速邁動如奔馬。和他對舞的女人,肥胖的身體不見一絲笨拙,舞姿輕靈又奔放。居馬汗兩腳交替躍動,不離女人左右;女人兩手插腰,雙肩抖動,綻放的肢體,如影隨形。
老柯然的冬不拉激越歡暢,他的歌聲悠遠(yuǎn)渾厚又奔放:
哎……
廣闊草原多美麗
雄鷹翱翔藍(lán)天里
馬背上的姑娘追
砰砰心跳因?yàn)槟?/p>
……
篝火旁,一群男人圍坐著,酒碗在一個個男人手里傳遞。貴田啃著一根羊腿棒子,一邊望著歡舞的人群。庫蘭也在其中歡舞,不時(shí)朝他這邊張望。他知道庫蘭心里惦著他。其實(shí),貴田更想跟庫蘭去一個僻靜的地方,那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比特拜一手端著一碗酒一手提著酒壺走過來。我們喝一個酒!他沖貴田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酒碗,一揚(yáng)脖子,喝了,又斟一碗遞給貴田。
貴田搖搖頭,我不喝。他的目光越過比特拜的肩膀,望著跳舞的庫蘭。
你,我看不起嗎?比特拜把酒壺放在地上,朝前跨一步,一手抓住貴田的肩膀,酒碗在貴田的眼前晃來晃去,你不喝酒,到草原干啥來你?他挑釁地逼視著貴田,一股酒氣撲到貴田的臉上。
貴田甩開比特拜的手臂,站起來,后退一步。酒潑灑在地上。比特拜稍一愣,伸手揪住貴田的領(lǐng)口,手里的木酒碗砸過來。貴田抬手隔開,一股惡氣躥上來,一腳揣在比特拜腿上。比特拜趔趄著跌坐在草地上。他搖晃著爬起來又朝貴田撲過來。
庫蘭最先沖過來擋在貴田面前。幾個人過來攔住比特拜。貴田余怒未消,撥開庫蘭,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木碗,斟一碗酒,喝了,又斟一碗,走到比特拜跟前,來,來來,我跟你喝酒!
比特拜抬手打落貴田遞過來的酒碗,我,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草原上的雄鷹,她,他指指庫蘭,草原的女人,你,他不屑地啐了貴田一口,你配不上草原的女人,你讓你的大大臊得很,面子沒有了,你讓你的大大因?yàn)槟阕寗e人灌了尿,他一步跨到庫蘭面前,手在庫蘭眼前一揮,啪啪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才是草原真正的雄鷹。
貴田怪吼一聲,撲過去。他活這么大,這是讓他最不堪的事,比他眼睜睜看著他爹被高家三個兒子摁在地上灌尿水更讓他難堪,這是當(dāng)著庫蘭的面扇他的臉呢。他弓腰抓起塊石頭,向比特拜砸過去。幾個小伙子奮力拉住發(fā)瘋的貴田。庫蘭過來擋在貴田面前,我知道,我知道你是雄鷹就行了。
比特拜又啐了一口,舉著小手指晃了一下,一臉不屑地轉(zhuǎn)身撇下眾人,歪歪斜斜地找到自己的馬,翻身上馬,疾馳而去。他發(fā)誓要給貴田一點(diǎn)顏色看看,要讓他知道厲害,嘗到苦頭。
居馬汗過來的時(shí)候,比特拜已經(jīng)上馬離開了。他看一眼擋在貴田前面的庫蘭,沒吭聲,轉(zhuǎn)身走了。
兩天后,貴田感到了居馬汗家氣氛的異樣,誰都不跟他說話,吐耶拜和恰拉也不再黏在他身邊,庫蘭紅著眼睛,居馬汗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賊。晚上,居馬汗對他說:你,回去,我們家不喜歡你得很,你不是屬于草原的人,你留下了,我管不住阿吾勒里人的嘴,舌頭沒有骨頭,但它比石頭還硬。貴田看著慍恚的居馬汗,咬咬牙,我要娶庫蘭,我會對她好,好一輩子。居馬汗愣了一下,猛地?fù)]起手,又頹然落下,你,我不打了,你爹的面子上我看一下,一轉(zhuǎn)身,憤憤然,走出屋子。
第二天早起,貴田沒看見庫蘭。一連幾天,他都沒看見庫蘭。他不敢問居馬汗,也不敢問巴亞什。他知道問也是白問,他們不會告訴他的。他們一家也對他不聞不問,像是他不存在。他在憋悶和無奈中度過一天,又度過一天。他像一頭困獸,在屋里屋外躥騰。大黃狗臥在門口,頭枕在伸直的前腿上,看他在門口來來去去晃,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貴田站在門口,沮喪地四下張望。吐耶拜和恰拉頭對頭地蹲在氈房東邊的草地上,悶頭擺飭著什么;巴亞什在草地上彈羊毛,兩根柳樹條單調(diào)地上下舞動著,羊毛就在舞動的柳條下翻飛。天藍(lán)得讓人想哭,空蕩蕩,連只鳥雀都沒有。他喪氣地踢一腳大黃狗。大黃狗哼嚀一聲,抬頭巡脧一圈,又懶洋洋把頭枕在腿上,曬太陽。恰拉急匆匆跑進(jìn)屋,拿了塊馕,又跑出來。他攔住他,庫蘭呢?小東西翻著白眼瞭他一下,啃一口馕,倏地跑開去,跑出不遠(yuǎn)停下來,回頭伸出舌頭扮個鬼臉,又跑了。貴田蹲下身,撫著大黃狗的頭,頹然一聲長嘆。
青馬被絆著腿,在坡下溪邊的草地一跳一跳吃草。貴田起身走下山坡。他看到巴亞什站起來,伸長脖子望著他。他解開絆著馬腿的韁繩,翻身上馬,揮了揮馬韁,青馬順著山溝疾馳。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覺得再這么待下去,他會發(fā)瘋。等他抬起頭時(shí),已到石人山下。他怔忡地望著山頂?shù)氖耍ぺぶ兴朴猩窳ψе郎仙巾?,繞著石人轉(zhuǎn)了一圈。他看到石人旁的一塊石頭上壓著一方手帕。手帕墨綠色的,邊上是白線織的流蘇。他的心砰砰砰一陣狂跳,一把抓起手帕,一股奶香味鉆進(jìn)他的鼻腔。他深吸一口氣,憋著,仰靠在石人上,哦—呵呵—呵呵—那天,直到太陽落山,他才回到居馬汗的石頭房子。
夜里下了一場大雨。雷聲轟隆隆滾過去,雨緊跟著就來了,噗嚕嚕,落在屋頂。
他在煎熬中度過一夜。第二天,東邊剛剛發(fā)白,他就起身去了石人子溝。他一連在那里等了兩天,直到第三天下午,才見到庫蘭。你會在這里等我的,我想的,庫蘭撲進(jìn)他懷里,緊緊摟住他。庫蘭告訴他,居馬汗把她送到大房子去了,讓祖母看著她,并且托人給她找人家,要盡快把她嫁出去,我不嫁,你放心。貴田捧著庫蘭的臉,親庫蘭的嘴,親庫蘭的眼睛……他恨不能把眼前的女人含進(jìn)嘴里,揣進(jìn)心里,你是我的女人,他喘息著,呢喃著,你是我的女人。
隨后的一段日子,貴田搶著幫巴亞什提水、燒馕坑、撿柴火拾牛糞,他還把羊圈里的羊板糞起出來晾干,碼成垛。每隔兩天他都出去一次,回來便卯足了勁,干得更歡實(shí)。干完了活,他會帶著大黃狗在山溝里山坡上瘋跑,累了就摟著大黑狗坐在門口的草地上發(fā)呆。他撫著大黑狗的腦袋,望著火紅的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落到山的背后。有時(shí)他會故意在居馬汗面前晃,一副安心住下去的樣子。居馬汗和巴亞什看著忙忙活活的貴田,臉上布滿疑惑??少F田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就被居馬汗發(fā)現(xiàn)了。
那天,貴田剛到石人山下見到庫蘭,居馬汗就騎馬攆過來了??此蛶焯m在一起,二話沒說,舉起馬鞭兜頭朝貴田抽過來。庫蘭叫一聲阿達(dá),撲在貴田身上,擋住居馬汗的馬鞭。居馬汗騎在馬上,暴怒地罵著庫蘭。庫蘭拉著貴田一起跪在地上,阿達(dá),我要嫁給他,你答應(yīng)我們吧!
居馬汗使勁勒住馬韁,馬打著響鼻,四蹄不安地踏動著。他怒目瞪著庫蘭,猛地一揮馬鞭,馬鞭在中途劃了一道弧,從庫蘭的頭上蕩過,落在自己腿上。他就庫蘭一個女兒,從小到大他沒動過庫蘭一指頭。他沖著庫蘭吼罵一句,縱馬離去。
晚上,居馬汗先把庫蘭叫出屋外,過了好一會,才進(jìn)到屋里給貴田說:你想娶庫蘭,你要先成為草原上的男人。我給庫蘭說了,你去一個狼打回來,我要一個完整的狼皮做褥子,庫蘭嫁給你。胡大看著呢,他向空中揮了揮手,我說話算數(shù),哈薩克說出去的話像金子一樣。
貴田望望站在居馬汗身后的庫蘭。庫蘭剛剛哭過,手背不停地抹著眼睛。他重重地點(diǎn)一下頭,行,我去給你打一只狼回來。
五
貴田帶著大黃狗去小東溝找比特拜的阿達(dá)是庫蘭的主意。她說比特拜的阿達(dá)是個讓人尊敬的老人,他會幫你的。
可比特拜的阿達(dá)沒有幫他。他聽說貴田連狼都沒見過幾次,眨著眼,像盯著瘋子,皺著眉頭,看了他半天,一個勁地?fù)u頭,讓他再也不要提打狼的事。
倒是比特拜出乎意料地幫了他。比特拜聽說是居馬汗讓他去打狼的,更顯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他教貴田怎么尋找狼的蹤跡,給他示范怎么安放捕狼的夾子,夾子安放好了,要在周圍撒上干枯的蒿草牛糞馬糞什么的,掩蓋住人的氣息。初始,比特拜的阿達(dá)阻止比特拜教給貴田這些打狼的經(jīng)驗(yàn),后來,看貴田勢在必得,就搖頭嘆息著不再言語。他感覺到了比特拜異乎尋常的熱情,這種讓他不安。
一連幾天,比特拜都窩在家里。他的心一直蒙著一層陰影,暗暗翻滾著團(tuán)團(tuán)烏云,憂慮、煩躁還有嫉妒咬噬著他的心。
貴田在馬圈灣溝底和大頂上轉(zhuǎn)了兩天,一無所獲,連根狼毛都沒找見。第三天下午,大黃狗在溝口的一處荊棘叢邊又跳又叫。貴田在草叢里看到一堆白色糞便。他拿起一塊,掰開看。糞便還沒干透,是新鮮的。他的手伸進(jìn)懷里攥著匕首,警惕地四下張望。山野寂靜,他只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跳的聲音。
正在來臨的是又一個黃昏。貴田一籌莫展地坐在馬圈灣大頂?shù)牟莸厣?。太陽像個潷去蛋清的大蛋黃,挑在西邊的山尖。山尖漸漸戳進(jìn)蛋黃,濃艷的夾雜著血色的金黃,熱烈地洇染開來。青草、野花、山巖、松樹和遠(yuǎn)處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山頂都籠罩在一片金黃中,像火焰在跳躍燃燒。大黃狗蹲坐在遠(yuǎn)處的山巖上,青馬昂首靜立在不遠(yuǎn)處的草地里,不時(shí)打個響鼻,甩動馬尾,驅(qū)趕蚊蠅。群山蒼莽,浩瀚又神秘。貴田被一種不可遏制的無奈和憂傷籠罩。三天過去了,他除了找到一堆還不能確定是不是狼糞的白色糞便,再無所獲。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來,夜色如潮,洶涌而來。高而深遠(yuǎn)的夜空,星星疏朗,一抹淡淡的月牙掛在西邊的樹梢。貴田扭身趴在草地上,張開雙臂,像是要丈量又一個降臨的黑夜的長度。他的手指摳進(jìn)草皮,一股潮潤的青草氣息鉆進(jìn)他的鼻腔,他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身體深處泛濫而至的疲累瞬間淹沒了他,他感到自己漸漸沒了知覺,正在滑入另一種境地。
他陷在一片荊棘叢中,奮力想要掙脫,卻越陷越深,拼力縱身一躍,又跌落進(jìn)另一個深淵,一雙藍(lán)幽幽的眼睛閃閃爍爍,四周黑黢黢的,風(fēng)從耳邊呼呼掠過,他一下驚坐起來,渾身汗津津的。原來是一個夢。大黃狗安靜地臥著,青馬在不遠(yuǎn)的樹下,咴咴地打個響鼻。他又躺下,卻再也睡不著。
三星已經(jīng)偏西,正是黎明之前。
大黃狗忽然兩耳直立,警覺地四下張望,沉悶地叫一聲,倏地起身向溝對面的山洼竄去。貴田起身上馬緊隨其后。翻過一道山,大黃狗焦躁地繞著山腰上一塊巖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末了,蹲坐在巖石邊,伸長脖子,一陣狂吠。東邊的山頂后溢出一抹亮白,白中滲紅,紅色慢慢洇染開來,朦朦朧朧的山谷愈來愈清亮。貴田繞著巖石查看,沒發(fā)現(xiàn)異樣。他撫著大黃狗的頭。大黃狗不安地立起身,又在巖石邊低頭來來回回尋尋覓覓地嗅,回頭看著貴田,呻吟似的哼嚀著。貴田呆望著清幽幽蒼茫的群山,半晌,才醒悟似的取來捕狼夾子,安放好,用比特拜幫他準(zhǔn)備好的馬糞和枯草做好偽裝,又左右踅摸半晌,才猶猶疑疑地上馬離開。
貴田在附近守了兩天,有好幾次他想撤了捕狼夾子,另選一個地方。就在他決定天明挪地方時(shí),他聽到了狼凄厲的嗥叫。那時(shí),天已微明。大黃狗狂吠著撲過去。他抖索著絆好馬腿,握著匕首,慢慢往捕狼夾子跟前挪,腿抖得不聽使喚,心像是要掙脫胸腔蹦出來。夾住的好像是母狼,另一只狼守在旁邊,眈眈地瞪著他,低伏身子,呲著獠牙,發(fā)出威脅的呼呼聲,似乎隨時(shí)會撲上來。貴田像被定住了,腦子木愣愣的一片混亂。
貴田始終無法接近母狼。只要他試圖靠近,公狼就反撲。貴田左臂只剩半截袖子,臂膀上幾道血口子,皮肉綻開,血已凝結(jié)。胸口也血漬斑斑,右腿膝蓋處綁扎著手巾。他忘了是第幾次,握著刀撲向母狼的時(shí)候,公狼也一躍而起,一下?lián)湓谒淖蠹缟希皇谴簏S狗及時(shí)咬中公狼的后腿胯,他可能已經(jīng)被咬死了。
公狼的牙口血肉模糊,左后腿胯被撕裂開,紅兮兮的血肉露在外面,簌簌地抖著,身上也有好幾處傷。夾子的鐵鏈上沾滿血漬,是公狼為營救母狼企圖咬斷鐵鏈留下的。母狼被夾住右后腿,那只被夾住的爪子也被母狼自己咬得一塌糊涂。它試圖自救。母狼的肚子鼓鼓囊囊垂吊著,乳頭突出來。
日頭已經(jīng)偏西,公狼在不遠(yuǎn)處蹲坐著,眈眈地盯著貴田,只要貴田一動,它立馬警覺地立起身,呲著獠牙,發(fā)出呼呼的威脅。貴田背靠巖石喘息著,兩眼血紅,匕首握在胸前。一陣嘚嘚的馬蹄聲,庫蘭騎著馬,舞動著馬鞭,又吼又叫地沖過來。大黃狗倏地豎起耳朵,呲著牙,悶悶地叫一聲。它的身子抖索著,脖子右側(cè)撕開一道口子,血糊糊的一片。
這已是貴田出發(fā)捕狼的第九天。庫蘭天天在家里煎熬,聽不到一點(diǎn)點(diǎn)貴田的消息,也不見貴田歸來,快瘋了,從家里偷跑出來。她先去找比特拜。
比特拜見到庫蘭,沒有一絲驚訝,倒有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他暗暗嘆口氣,陰沉著臉,讓庫蘭進(jìn)屋。庫蘭牽著馬,立在門外,貴田在哪里?告訴我!比特拜原本不想回答,可庫蘭盯著他的眼神,讓他妥協(xié)了。那眼神像一把刀,直刺他的肺腑,他不待庫蘭再問,進(jìn)屋拿上獵刀,隨庫蘭走出院子。他依然陰著臉,縱馬在前面帶路。可當(dāng)他看到依靠在巖石邊喘息的貴田,還是著實(shí)吃了一驚,暗生敬佩。他能想象貴田和狼搏斗時(shí)的驚心場面。那天,他沒說一句話,直到離開。
比特拜揮刀撲向公狼。
庫蘭撲向貴田,我可憐的人啊,你……她帶著哭腔,手足無措地檢視著貴田的傷口,撕下一塊衣襟替貴田包扎左肩。你咋來了?貴田嗓音沙啞。我害怕了,害怕你回不來了,幾天了,你的聲音一點(diǎn)都沒有,我害怕了,庫蘭絮叨著,你這個樣子,心疼了,我的,庫蘭指指自己的胸口。貴田咧嘴嘿嘿笑著,撥開庫蘭,踮著右腿,向狼撲過去。
比特拜手持獵刀和公狼游斗,他也始終無法靠近母狼。大黃狗在一側(cè)悶聲不響地低伏著身子,伺機(jī)而動。
貴田和比特拜一左一右,持刀慢慢向公狼逼近。公狼低伏著身子一步一步后退。它退過母狼時(shí),猛地一躍而起,向貴田撲來。比特拜揮刀向公狼側(cè)面刺去。公狼從貴田身側(cè)躍過,撲向庫蘭。大黃狗斜刺里沖過去擋在庫蘭面前。庫蘭一聲驚叫,就地一滾,臉被地上的石塊刮了一道血口子。貴田和比特拜也返身沖過來。公狼中途一扭身,竄到不遠(yuǎn)處的松樹下,發(fā)出一聲凄厲哀惋的長嗥。母狼也同時(shí)發(fā)出一聲悲愴愴的哀嗥。公狼母狼的長嗥交互纏繞,充滿悲涼和絕望,在莽蒼蒼的山谷里沖蕩,哀傷又悚然。夕暉如血,白云、森林、草地、山巖和遠(yuǎn)處白茫茫的雪山都沐在如血的輝煌中。
庫蘭驚魂未定坐在地上,臉上一道血口子,從嘴角到左耳邊。貴田嘴里噗噗吹著氣,扯起衣襟替她輕輕擦拭傷口。庫蘭雙目盈盈,盯著貴田。
比特拜持刀沖向母狼。母狼三條腿緊繃著向前掙扎,右后腿陷在夾子里,扯拽得夾子和鐵鏈錚錚響,鼓囊囊的肚子和突出的乳頭蹭著地面,兩眼絕望地瞪著靠近的比特拜。公狼又一聲長嗥,哀傷又絕望。
它快要下狼娃子了,庫蘭望著母狼,母狼絕望的眼神讓她的心一陣陣發(fā)緊,像灌進(jìn)了一股涼颼颼的風(fēng),她神情戚戚地看著貴田,溫潤的氣息吹拂在貴田的臉上。它快要下狼娃子了,她又說了一遍,你看那個公狼,它為了救母狼,一直不離開它,她往貴田身上靠了靠,我們,我們放掉它吧!她在背上的布包里摸索著掏出一小塊馕,它快要下狼娃子了,它就要當(dāng)媽媽了。
一股奶香悠悠地鉆進(jìn)貴田的鼻腔。他深吸口氣,扭頭看到比特拜舉刀砍向母狼,等一下,他喊了一聲。
庫蘭彎腿弓腰,伸出手里的馕,慢慢地靠近母狼。母狼渾身的毛奓起來,呲著獠牙,嗓子里呼嚕嚕地低嘯著。庫蘭慢慢蹲下身,往前挪一步,又挪一步,手里的馕扔到母狼腳下。母狼驚得往后一腿,少頃,又警惕地湊近馕,嗅了嗅,低嚀著,奓起的毛平順了些。
大黃狗狂吠著與不遠(yuǎn)處的公狼對峙。
比特拜默不作聲地脫下長袷袢,繞到母狼背后,出其不意地?fù)渖先ィ勺∧咐堑念^。貴田也沖上去,和比特拜一起摁住母狼。
公狼猛撲過來,被大黃狗斜刺里沖上去擋住,公狼咆哮一聲,一扭身沖到山巖下,又一聲長長的充滿絕望的嗥叫,令人毛骨悚然。
太陽快落山的時(shí)候,居馬汗帶人找到他們。庫蘭偷偷跑走的那天晚上,他也出門了。他放心不下庫蘭。比特拜的阿達(dá)也來了。比特拜的阿達(dá)拿出特制的傷藥,替貴田重新包扎了傷口。
那天,庫蘭求比特拜的阿達(dá)再給她一些傷藥,她替母狼包扎了傷腿,放了母狼。
公狼帶著一踮一踮的母狼向莽蒼蒼的山谷跑去。走出不遠(yuǎn),停下來,返身望著眾人,昂首長嗥。嗥聲悠遠(yuǎn)悠長。太陽收走最后一抹余暉,一彎月牙掛在天邊,公狼和母狼消失在漸漸幽暗的森林里。
比特拜的阿達(dá)對居馬汗說:你有個善良的女兒。
居馬汗瞅一眼庫蘭,一聲長嘆,讓你爹來我們家提親吧!他沒看貴田,怔忡地望著遠(yuǎn)山。
六
地里豌豆剛收完,麥子又快黃了。
趕在收麥前,周老漢帶著貴田,拽上蔡縣佐進(jìn)了一趟山。他們先到小西溝找老柯然。老柯然看周老漢和蔡縣佐來了,嘎嘎嘎,笑得像貓頭鷹,眉宇間有種洞察人世的散淡和智慧,庫蘭是個好丫頭,阿吾勒的人都知道了庫蘭和貴田的事,老柯然說,居馬汗勺掉了,多好的一對年輕人,胡大都會幫他們。我把你們造成不同的模樣,是為了讓你們互相認(rèn)識……是安拉的旨意。那天晚上,老柯然宰了一只黑頭羯羊,做了手抓肉。吃完手抓肉,老柯然彈著庫布孜琴,唱了《康巴爾汗》。第二天,老柯然和他們一起去了石人子溝居馬汗家。
居馬汗家也聚了好多人,門口的拴馬樁上拴著幾匹馬,其他都用馬韁絆著馬腿,散放在門前的草地里。周老漢帶來的說親禮放在門口的草地里。除了衣料糖酒之類,最惹人眼的是一套馬鞍子。嵌著銀飾的馬鞍子、前胸后盤、鸞鈴、轡頭、馬鞭子,精美華貴氣派,在陽光下銀光閃閃。
阿吾勒的人都來了。巴亞什在煮手抓肉,另有幾個女人在忙著做抓飯。屋子里的土炕,居馬汗目無表情地陪著老柯然、蔡縣佐、周老漢以及部落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喝奶茶。他不說話,只在非要他表態(tài)的時(shí)候,才嗯一聲。那天,他們議定了秋后莊稼收完了,正式給兩個年輕人訂婚。
午后,由老柯然主持的叼羊比賽,在山谷的一塊開闊地舉行。隨著老柯然大手一揮,一個壯漢騎馬把一只宰殺好的山羊拋向空中,一時(shí)間,幾十匹馬疾馳出發(fā),繞著草地一圈,然后,向草地中心的山羊猛撲過去。貴田騎著青馬,裹在人群里,左沖右突。比特拜騎一匹青馬,沖在最前面。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山羊,隨后趕到的一個騎手,撲身抓住一條羊腿,他的馬一個急停,又猛地竄出去,比特拜在馬上晃了一下,雙足蹬著馬鐙,奮力回拽。又一個騎手搶上來抓住山羊的另一條腿,三個人擠作一團(tuán),你爭我奪。更多的騎手撲了上去,將三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貴田擠在人群中,根本無法靠近。他撥轉(zhuǎn)馬頭,從人群中退了出來,站在不遠(yuǎn)處觀望。庫蘭急了,不由得發(fā)一聲喊。貴田看到比特拜和一個騎手配合,甩脫了另一個爭奪者。二人舉著山羊從人群中突圍出來。貴田縱馬,斜刺里沖過去,夾在比特拜和另一個騎手之間,摟住山羊,向前猛沖。那個騎手被甩脫了,比特拜緊緊抓住山羊不放手。忽然,比特拜往前一傾身,手也往前一送,乘著貴田失重的當(dāng)兒,一發(fā)力,甩開貴田。青馬像一個精靈,靈巧地避開圍堵?lián)寠Z的騎手,沖到居馬汗面前,青馬咴咴地一聲嘶鳴,一個直立急停,比特拜在馬上俯身把山羊放在居馬汗面前。
眾人發(fā)一聲喊,圍上來祝賀比特拜。比特拜撥轉(zhuǎn)馬頭,向草原深處疾馳而去。
那天晚上,人們圍著篝火,吃肉喝酒,直到天明才散。
開鐮之前,周老漢讓貴田把多年沒用過的地窖拾掇出來。地窖是藏糧食的。不管世道咋亂,家有糧食就啥也不愁,丟了糧食,命就丟了。楊將軍在世時(shí),世道太平,現(xiàn)如今不行了,兵匪如毛,得把糧食藏起來。
貴田抬頭望望一眼看不到頭的麥地。青馬蔫頭耷腦地站在梁坡上的老榆樹下,間或警覺地一揚(yáng)頭,打個響鼻。他爹和幾個雇來的麥客都在各自的地塊里俯身割麥。麥客頭上纏著白布,光著膀子,落在背上的塵土被汗水沖出一溜一溜的印痕。唰—唰—唰—鐮刀過處,麥子一片片倒在腳下。割完一片,再回過頭來用芨芨草繩捆好。捆扎好的麥捆子像羊群臥在麥地里。今年的麥客是南疆過來的,不似往年那些陜甘來的麥客各干各的,他們是搭伙在一起,相中一塊麥地,說好了價(jià)錢,再不言其他。這是每年最難熬的時(shí)節(jié)。梁坡上感覺不到一絲絲風(fēng),天燥熱得像著了火,地上似被烤焦了,散發(fā)出令人憋悶的氣息。
午飯?jiān)诶嫌軜涫a下吃,羊肉燉刀豆,主食是馕。每隔一兩天,周沈氏都要早起打馕。夏收時(shí)節(jié),莊戶人家的飯桌上大多都是馕。天太熱,暄騰的饅頭過一天就餿了,比不得馕放得時(shí)間久。開鐮前,周老漢宰了只羯羊,備好了夏收時(shí)的肉食。割麥人下的都是死力,吃得不好,也干不好。周沈氏煮好菜,芨芨草筐子裝馕,燒一木桶熱茶,趕著牛車送到地頭。地離莊子遠(yuǎn),周老漢和麥客都覺得回家吃飯,來回跑,浪費(fèi)時(shí)間。貴田從木桶里倒出碗濃釅釅的茶,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挖一碗菜,掂個馕,靠著老榆樹干,狼吞虎咽。他的頭臉像被水淋過,濕漉漉的,汗水順著脖子流下來,滴在地上。牛在日頭下悶頭瞇著眼,嘴里磨倒著反芻,間或甩一下尾巴。貴田吃完飯,又灌了碗茶,瞇眼望著南面的雙疙瘩山。翻過雙疙瘩山就是石人子溝了,貴田想象著山里的辰光,美美吃一肚子手抓肉,俯身在山溪里喝一氣涼津津的溪水,或是喝一碗酸奶子。庫蘭做的酸奶子酸中帶甜,喝一碗口舌生津。往草地上一躺,四仰八叉,山谷間涼爽的小風(fēng)吹著,暖洋洋的太陽照著,那才叫美,美死了。貴田攪動一下干澀澀的舌,巡脧一眼幾個悶頭吃飯的麥客。他們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是菜碗,兩個已經(jīng)吃完,在抽煙。他爹牙不好,馕要在茶水里浸一浸,再塞進(jìn)嘴里,慢慢磨倒。貴田看一眼反芻的牛,看一眼他爹,覺得他爹和眼前的老牛一樣,土地就是他的根脈所在。一輛牛車?yán)溊ψ?,在梁彎的土路上慢騰騰的行進(jìn)。麥捆子摞得像小山,只聽聲音不見趕車人:
……
再不要唱曲打哨哨
搖一搖門環(huán)我知道
要來你就后晌里來
大人娃娃都不在
……
趕車人的小曲子干咋咋地在梁坡上蕩過來。
年輕麥客站起來,嘬嘴打一聲呼哨,踮起腳尖瞭望牛車。旁邊黝黑的麥客嘿嘿笑謔道:他想翻人家墻頭了,他聽得人家大人娃娃都不在。
你一天叫驢一樣,回去了古再麗你跟前騸掉呢。
你也一個唱,其他幾個麥客嘻嘻哈哈。
……
多情的姑娘,好姑娘,你向哪里奔?
傍晚時(shí)分戴著花兒,要了我的命
……
貴田又看一眼烈日下反芻的牛,依然圪蹴在樹蔭下的周老漢,發(fā)狠似的嗨一聲,起身跨上青馬,揮韁縱馬竄出去。馬蹄嘚嘚,揚(yáng)起一溜煙塵。耳邊呼呼生風(fēng),他閉上眼睛,任由青馬一路狂奔,黃色的山梁,黃色的麥子地,漸漸枯黃的野花野草向后掠去,雙疙瘩山迎面撲來,遠(yuǎn)處是墨綠的森林,白雪皚皚的山頂隱現(xiàn)天際,恍然間,貴田似乎看到了羊群在草地上流動,居馬汗一條胳膊肘撐著山巖,側(cè)身歪坐著,悠悠地抽著指頭粗的莫合煙,綠茵茵的山坡上,氈房像雨后破土而出的蘑菇,通透又明亮的陽光,虛幻出一團(tuán)團(tuán)斑斕的光暈,庫蘭提著木桶去溪邊提水,大黃狗圍著她跑前跑后地撒歡。貴田禁不住放開喉嚨,哦—呵呵—哦—剛才淤積于胸的憋悶一泄而空。
新麥下場,周老漢選了吉日,祭了倉神。幾天后,場光地凈,糧食下了地窖,都捯飭干凈利落了,他去找了蔡縣佐。兩人合計(jì)了一上午,選了個黃道吉日。周老漢祭拜過祖宗,帶著兒子去了冬窩子。一起去的還有蔡縣佐。蔡縣佐原本不去,可架不住周老漢再三央及,只好答應(yīng)。一行三人先去找老柯然,然后才去居馬汗家。今天的事情少不了老柯然,他要替貴田主持入教儀式,然后再主持定親儀式。
冬窩子在東山。居馬汗家轉(zhuǎn)場的時(shí)候,貴田沒去。到處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尕司令要打過來了,麥?zhǔn)盏臅r(shí)候,好不容易才找到幾個南疆來的麥客,人手不夠,貴田只好留在家里幫周老漢收莊稼。
居馬汗陪著幾個老人坐在氈房里喝奶茶。他不說話,不時(shí)瞭一眼圍坐在餐單旁喝茶吃馕聊天的老人。陽光從氈房頂上漏進(jìn)來,斑斑點(diǎn)點(diǎn)地灑下一片光斑。他知道,周老漢他們正在來的路上,他隱隱地有種企望,企望貴田和庫蘭的事在某個環(huán)節(jié)上就此打住。這件事從頭至尾都讓他心里窩著一股邪火,讓他窩囊又憋悶,胡大也不幫他。他讓貴田去打狼是想讓他知難而退,當(dāng)然,也有一絲隱秘的不可告人的惡毒。他不相信貴田能把兩只狼滅了。他聽比特拜說過,那是兩只狡猾兇殘的狼,比特拜追了一個冬天,都沒能殺死。貴田雖然也沒殺死它們,可貴田逮住了它們。他不能言而無信。哈薩克說出去的話像金子一樣,再說,整個阿吾勒的人都知道他許諾了貴田。
氈房前的小山坡上一片忙碌。幾個用石頭壘成的鍋灶在山坡上一字排開。兩個已經(jīng)點(diǎn)了火,梭梭柴燒得正旺,噼噼啵啵的火苗舔舐著鍋底。大鍋里煮著馬肉,蒸騰起一片水汽。馬肉是今天一大早宰殺的一匹兩歲青馬。遠(yuǎn)處,一望無際的荒草地,波浪似的翻滾著,蔓延到天的盡頭。天藍(lán)得讓人頭暈,清悠悠,高而悠遠(yuǎn),一團(tuán)一團(tuán)絮狀白云翻卷著急速劃過山梁。巴亞什端著大木盆在泉水邊洗胡蘿卜,兩個稍年輕的女人在一邊幫忙。阿吾勒的人都來幫忙了。
庫蘭和幾個姑娘小伙子在另一個氈房里。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的像個喜鵲窩。庫蘭戴一頂下沿略大,綠色錦緞作面,帽壁繡花,花蕊綴珠,頂上一簇貓頭鷹羽毛的帽子,臉上一層淡淡的紅暈,顴骨上要濃重一些,像是胭脂在這里沒有涂抹勻稱。嘴微抿著,嘴角微翹,一條淡紫色疤痕,像一條蚯蚓斜爬過嘴角到左耳邊。這是那次打狼留下的痕跡。自從和貴田打狼回來,庫蘭變了個人,再不瘋癲癲地扯著嗓門大笑,她的眼里多了種母羊一般溫軟柔順的光,似從心底浸透而出的如水波紋般的漣漪在她眼里蕩漾。
轟隆隆像打雷一樣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漸漸清晰,七八匹馬從梁谷里沖出來,直奔居馬汗家而來。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計(jì)駐足張望。庫蘭也隨眾人走出氈房。比特拜和幾個陌生人已經(jīng)下馬。幾個陌生人里有兩個東干人,他們是前些日子進(jìn)山來的。聽說受尕司令委派,來聯(lián)絡(luò)他們一起進(jìn)攻木壘河城。他們一來就進(jìn)出于各個阿吾勒。空氣中氤氳著一種不尋常的興奮、詭異和神秘。這些陌生人一來,比特拜就和他們在一起,聽說還給他封了個連長的官。有一次,老柯然攔住他,讓他遠(yuǎn)離這些陌生人,我們哈薩克人從古到今都生活在草原上,草原以外的事,都不是我們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比特拜恭敬地聽老柯然說完,然后辭別老柯然,上馬疾馳而去。老柯然盯著遠(yuǎn)去的比特拜,說,草原要起風(fēng)暴了。
庫蘭的心沉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陰霾。
周老漢和蔡縣佐一行在日頭將要落山時(shí)才趕到冬窩子。居馬汗看著他們下馬,心反倒靜下來,長長地嘆出口氣,把他們迎進(jìn)氈房。
可事情還是被那幾個陌生人攪了。
蔡縣佐已經(jīng)替周老漢和居馬汗議定了聘禮的數(shù)目。周家就貴田一個兒子,聘禮多少就是個過場。周家的羊群都讓居馬汗代牧呢,給多少,還不是嘴上過個數(shù)。只是貴田和庫蘭結(jié)婚后是跟著居馬汗放牧還是在家里種地,雙方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分歧,但也被蔡縣佐三言兩語粉飾過去了。部落里幾位老人都覺得這件婚事已經(jīng)順理成章,再也沒有啥理由阻止這對年輕人得到幸福快樂的生活。
太陽已經(jīng)沉到沙山背后,夜色像水一樣漫過來,越來越深,越來越重,漸漸地濃得化不開了。氈房外,星星疏朗,彎月如鉤。篝火熊熊燃起。人們圍坐成一圈,酒碗在一個個人手里傳遞。冬不拉琴聲悠揚(yáng),歌聲漫過沙梁,像風(fēng)一樣婉轉(zhuǎn)回旋。庫蘭不時(shí)瞄一眼燈火通明的氈房。氈房里一片靜穆。幾個老人肅然坐在老柯然兩側(cè)。貴田穿著庫蘭送給他的繡牛角紋的白衫子,黑燈籠褲,黑明瓦亮的牛皮靴,儼然一個精壯的哈薩克小伙子。他肅然立在老柯然面前,等著巴塔儀式開始。忽然,那幾個人像一股風(fēng),驟然刮進(jìn)氈房。比特拜緊跟在他們身后。氈房里的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事情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進(jìn)到氈房的人一言不發(fā),揪住貴田的胳膊和衣領(lǐng)。貴田來不及掙扎就被拖出氈房摁在地上,拳腳雨點(diǎn)般落下來。
篝火邊的冬不拉琴聲戛然而止。最先跑過來的是庫蘭。庫蘭看到拳腳下蜷作一團(tuán)的貴田,她吼罵了一句,撲上去,拼命推開擋住她的人,撲在貴田身上。她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一腳,她扭頭怒視著要把她拉開的比特拜。又有一只腳踹在貴田身上。庫蘭被比特拜扯著,就勢一躍而起,一把搶過比特拜吊在腰間的刀子,退掉刀鞘,閉眼在身前劃了一道弧,她聽到有人驚叫了一聲,從她身邊跳開去。一股風(fēng)掠過她的面頰,涼颼颼的。庫蘭扭頭看一眼貴田。貴田爬起身,抹一把臉上的血漬,噗噗啐了兩口。比特拜罵一句,往前跨了一步,他身邊的人也往前涌。庫蘭舉著刀,左右晃著,把貴田擋在身后。
老柯然呵斥住比特拜。他的身后是居馬汗,周老漢和蔡縣佐也陸續(xù)從氈房里出來。周老漢幾步搶到貴田身邊,惶急地一把捉住貴田的胳膊,你,你咋么個?貴田扒拉開周老漢的手,往前跨一步,和庫蘭并排站著。居馬汗讓庫蘭放下刀子。他擠過人群,到庫蘭身邊,向庫蘭伸出手。庫蘭左右巡脧一眼,猛地調(diào)轉(zhuǎn)刀口,指向自己的脖子,揮手指著人群,走,都走,離開我們的家。
蔡縣佐跟老柯然嘀咕了幾句,老柯然點(diǎn)點(diǎn)頭,又拽過周老漢,今黑就回,不能在這噠耽擱!
老柯然怕蔡縣佐他們有危險(xiǎn),親自陪著周老漢蔡縣佐一行離開冬窩子。庫蘭也不放心,一直送到黃水泉。
庫蘭下馬,抱著貴田,我是你的女人,我就嫁給你。
蔡縣佐周老漢看一眼抱在一起的年輕人,默然撥轉(zhuǎn)馬頭,慢慢前行。
老柯然一聲長嘯,
……
勇士薩曼緊擁自己心愛的戀人
那羸弱的身體已經(jīng)疲憊……
一揮鞭,率先縱馬而去。歌聲伴著嘚嘚的馬蹄聲,漸行漸遠(yuǎn)。
年輕的生命啊,是否會瞬間消失?
怒放的鮮花啊,是否會頓時(shí)枯萎?
……
七
尕司令來了。在開春不久的一天早上,尕司令的隊(duì)伍忽然出現(xiàn)在木壘河城外。他們毫不費(fèi)力地解決了駐守在東梁的一連省軍,呼啦啦圍住了木壘河城。指揮隊(duì)伍的是尕司令手下的鴨子團(tuán)長。
周老漢早上起來,像往常一樣,站在堂屋的臺階上,手搭涼棚望著遠(yuǎn)處的雙疙瘩山。太陽透著暖意,冰雪已經(jīng)消融,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梁上,有淡淡的綠從地底滲出來。他深吸口氣,緩步走下臺階,推開院門,順著墻根走到墻后,解開褲帶,暢快地撒了泡尿水。他愜意地轉(zhuǎn)過身一邊扎著褲帶,一邊走上面前的小土坡,眼前驟然出現(xiàn)的景象驚住了他。木壘河城外聚著黑麻麻圍城的隊(duì)伍,城頭上隱隱約約有人影晃動。四下里靜悄悄地一片死寂,城里城外聽不到一絲雜響。周老漢提著褲子兔子一般躥進(jìn)院子,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大門,才背依著院門舒出口氣。前些日子,他進(jìn)了趟城。城里一些人家都把家人送到鄉(xiāng)下,幾家商行的柜臺上擺滿了物品,雖看不出有啥異樣,可物價(jià)明顯低于往常。周老漢乘機(jī)買了一堆平日里舍不得買的物件。雖然外面?zhèn)鞯梅蟹袚P(yáng)揚(yáng),誰知道哪天才能打到木壘河呢。
貴田喂完牲口,看他爹氣喘吁吁地依著院門,咋了,爹?周老漢失慌地說:尕司令來了,起身走了兩步,又返身把院門扣起來,這幾天都不要出門,說著,背起手,慢慢地踱回堂屋。走到供桌前,燃三支香,插在香爐里,看著裊裊升起的煙霧,把桌角上三枚制錢抹在手心里,磨叨幾句,擲了制錢。他擲了個巽卦。掐指掂算了半晌,起身在屋里轉(zhuǎn)一圈,又掐指掂算一回,才疑疑惑惑地坐在桌旁,拿起煙袋裝好煙,慢騰騰地抽起來。
周家一家悄沒聲地在家里窩了三天,終是沒能躲過一劫。
比特拜帶著部落的一部分人幫鴨子團(tuán)長進(jìn)攻木壘河城。居馬汗也來了。他沒聽巴亞什和庫蘭的勸阻。臨出發(fā)時(shí),庫蘭抱住他的馬頭不讓他走。他讓巴亞什拉住庫蘭,撥轉(zhuǎn)馬頭,揚(yáng)鞭而去。路上,他們屠殺了一個莊子的十幾戶人家。他們只是想搶糧食和牲畜。第一家和第二家很順利,到第三家時(shí),男人舉著鋤頭和他們拼命,他們就把他殺了。隨后他們把整個莊子的人都?xì)⒘?。不知道誰先動的手,其他人都似著了魔,舉刀撲上去。人都橫七豎八地歪斜在地上,死的,垂死掙扎的,一聲聲地慘嚎。居馬汗驚疑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這超出了他原本的想象。他們是去攻城的,去和欺壓百姓的省軍作戰(zhàn),而不是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一個姑娘跌跌撞撞奔跑過來,猛抬頭,看他擋在前面,滿眼驚恐地盯住他。姑娘和庫蘭差不多大,臉色慘白,一手捂著嘴,顫抖抖地慢慢往后退。一個牧民斜刺里騎馬舉刀撲過來,居馬汗驚愕地睜大眼睛,陽光從姑娘的左邊照過來,她的身影斜曳在地上,一朵云迅疾地滑過天邊。居馬汗伸出雙手往前沖,他想把姑娘擋在背后,就像護(hù)著受到驚嚇的庫蘭一樣,他覺得自己大吼了一聲,可沖出嗓子的只是一縷喑啞的氣流,牧民的馬刀劃著一道亮閃閃的孤光揮過姑娘的脖頸,一聲慘叫伴著一股噴射而出的血水,姑娘跌撞出幾步,在他面前不遠(yuǎn)的地方歪斜著撲倒在地。居馬汗的心驚悸般地抽搐了一下,像被陰風(fēng)驟然洞穿了,絲絲縷縷的寒氣向外滲透、彌漫,瞬間裹住他的全身。他使勁閉一下眼睛,恍惚間,感到自己的雙腳踏在地獄里,出發(fā)時(shí)鼓蕩在他心里的詭異的不同尋常的神秘和沖動,蕩然無存。
他們趕著搶來的牲畜走到芨芨湖停下來,他們要在這里過夜。比特拜安排人去燒火,讓居馬汗和另外兩人宰羊。居馬汗拉過一只褐色羯羊,綁好了蹄子。他的一只腳墊在羊脖子下,一手握住刀子,安拉艾胡拜勒,他念了清真言,抬頭看一眼懸在西天的日頭。幾朵云翻卷著在天邊舞,橙紅的光潑灑過來。羊掙扎了一下,眼睛眨動著,像一泓無邊的水,一波一波的水紋漫蕩,柔順又安靜,一團(tuán)光斑閃動著像映在水里的星星。恍惚間,有好多眼睛在他眼前晃,庫蘭的,那個被殺死的女孩的,巴亞什的,還有說不清是誰的眼睛,每一雙眼睛都溫順清澈,像正在哺乳的母羊的眼睛。居馬汗的嘴角漾了漾,使勁甩一下頭,看看刀下的羯羊。羯羊的身子撲簌簌地抖著,他的手也不經(jīng)意地抖了一下。對于殺生,他從沒有過罪惡感,牛、馬、羊還有其他許多準(zhǔn)許食用的動物,是安拉給的,你死不為罪過,我生不為挨餓,是安拉的旨意。這些年,他宰殺的羊已不知其數(shù),可是今天,他的腦子紛亂雜呈,一片混沌。面對著這樣一個柔順鮮活的生命,他下不去刀子。下午那個莊子里的慘叫哀嚎和此刻綁在他腳下的羊的綿順的咩—咩聲匯聚成一陣陣轟鳴,在他的腦子里輾轉(zhuǎn)回蕩。他又抬頭看了看懸在天際邊的太陽。太陽猛地跳了一下,熾烈的光瀑射過來,恢弘又壯麗,我把你們造成不同的模樣,是為了讓你們互相認(rèn)識……這也是安拉的旨意。居馬汗深吸口氣,挑斷綁扎羊腿的繩子,刀入鞘,迎著太陽,向芨芨湖深處走去。
居馬汗跟著比特拜走進(jìn)周老漢家院子是鴨子團(tuán)長進(jìn)攻木壘河的六七天后。木壘河城遲遲攻不下來,部隊(duì)的給養(yǎng)跟不上,鴨子團(tuán)長的眼睛盯上了城周邊的幾個莊子。
周家的莊子首當(dāng)其沖。
周老漢一家正在吃飯。大門哐當(dāng)當(dāng)響得不同以往。貴田撂下筷子去開門。周老漢嘴里噙著半塊饃,望著沖進(jìn)屋子的比特拜,愕然立起身,咧了咧嘴,你、你們咋來了?他看到隨后涌進(jìn)來的人,籠罩在臉上的笑僵住了,嘴唇抖索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比特拜揮了揮手,兩個人沖過來架住周老漢。院子里,幾個人端槍圍住貴田,另有幾個人沖進(jìn)倉房。不多時(shí),兩麻袋糧食擺在了院當(dāng)間。比特拜圍著糧食口袋轉(zhuǎn)一圈,又轉(zhuǎn)一圈,馬鞭擊打著手掌,就這么一點(diǎn)糧食嗎?糧食就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嗎?他的馬鞭子在貴田的面前揮了一下,還有的糧食呢?看周家父子不說話,嘰嘰嘎嘎一陣笑,才笑幾聲,又倏地收住,吊起來,把他們,他手里的鞭子一甩,抽在貴田背上。貴田縮一下脖子,比特拜,你狗日的……才罵一半,又挨了比特拜一鞭子。
周家父子被吊在牛圈的橫梁上,像個陀螺。貴田被扒光了衣裳吊在周老漢對面。比特拜斜抽著嘴角,馬鞭子發(fā)狠似的揮向貴田。鞭梢過處,一道嫣紅的漬痕。貴田雙目圓睜,咬著牙,一聲不吭。比特拜揮一下鞭子,周老漢的臉抽搐一下,像啪啪的鞭子落在自己身上,終于,周老漢忍不住了,不要—不要打了,我給你說藏糧食的地方。貴田吼一聲,爹,不能說,不能便宜了這些狗日的。周老漢喘口氣,閉嘴不言傳了。比特拜又狠抽一陣,氣喘咻咻瞥一眼身邊的兩個人,揮揮手,讓他們繼續(xù),自己走出牛圈。
院子里,兩個人看住周老漢的婆姨周沈氏。周沈氏滿臉驚懼地袖手站著,不時(shí)張望一眼牛圈。居馬汗遠(yuǎn)遠(yuǎn)立在院門口,他隱約聽到牛圈里皮鞭落下的聲音。他想離得更遠(yuǎn)一些,他不想聽見更不想看見這樣的場面。這些天,那個死去的姑娘的眼睛老是在他眼前浮現(xiàn),讓他想起庫蘭。他咕噥著罵了一句,看一眼離他只有幾步遠(yuǎn)的院門。他想離開這里,回冬窩子去放他的羊??伤桓遥卤蝗藧u笑。他怕部落的人再也看不起他。他怕別人恥笑他是逃兵,是懦夫。當(dāng)初,比特拜讓他們幫助尕司令進(jìn)攻木壘河城時(shí),他本不想來,他是在比特拜一次次的鼓動下才來的。這次到周家更是比特拜逼著他來。
比特拜從伙房出來,手里提著鹽罐子。他走進(jìn)牛圈,扒拉開拷打貴田的兩個人,鹽罐子舉在貴田眼前晃了晃,抓起一把鹽,在貴田的前胸后背上揉搓。初始,貴田咬牙強(qiáng)忍著,在比特拜再次揮舞著鞭子抽打他的時(shí)候,他先是短促地喊了一聲,隨后扯開嗓子長長地一聲嘶喊,有種令人絕望的驚悸。凄厲的嘶喊沖出牛圈,激蕩著,像有一只手,驟然攫住人的心。
周沈氏聽到貴田的嘶喊,先是一驚,猛地推開擋住她的人,瘋一般沖向牛圈,她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才顛著一雙小腳猛沖進(jìn)去,一頭撞在比特拜的后腰上。比特拜往前沖了幾步才趔趄著站穩(wěn),回身一腳踹到周沈氏肚子上,周沈氏慘叫一聲仰跌下去。比特拜沖上去又踹了一腳,揮著鞭子劈頭蓋臉地抽打周沈氏。
貴田啞著嗓子喊,狗日的比特拜,狗日的你放了我媽,我給你說藏糧食的地方!
周家的糧食起出來了,比特拜押著貴田,用他們家的馬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拉了三次,才拉完。貴田送完糧食,趕著馬車正要離開,鴨子團(tuán)長的副官攔住了他,你的馬車被征用了,你也不能回去!貴田還沒來得及說話,幾個當(dāng)兵的沖過來揪扯著,押他離開,和抓來的民夫圈在了一起。
比特拜望著被押走的貴田,一種主宰的感覺在胸中騰騰上升。他扭頭望一眼遠(yuǎn)處的居馬汗。居馬汗斜挎著槍,孤零零地站在夕陽下的小土坡上,一動不動,落日將他長長的身影拖曳在地。比特拜挺胸昂了昂脖子,左右顧盼,像個驕傲的小公雞,哎—如果男人不會……他才張嘴唱了半句,忽然嗓子癢酥酥地一陣嗆咳,他清了清嗓子,深吸口氣,揮舞馬鞭,雙腳躍動:
哎—如果男人不會舞蹈
你將不再風(fēng)流倜儻
……
比特拜的心里燃燒著一團(tuán)火,他堅(jiān)信,在不遠(yuǎn)的將來有一個輝煌的前景在等著他。
八
居馬汗走后,庫蘭也走了。她心里放不下貴田。
庫蘭先去了周家塘。她見到周老漢,才知道貴田被抓走了。她放下從家里帶來的一些風(fēng)干肉和馕,辭別周老漢去找她阿達(dá)和貴田。她走到院門口,回頭看一眼緊跟在身后的周老漢,返身撲倒在地,給周老漢磕了個頭,才又起身上馬而去。騎在馬上,她強(qiáng)忍著不回頭,她知道周老漢盯著她的背影。周老漢原本不讓她去木壘河城冒險(xiǎn),讓她趕快回冬窩子,她說她要去找貴田,周老漢只好讓她離開。初春的午后,太陽有氣無力地懸在西邊,天地間,氤氳著乍暖還寒的清冷。庫蘭抬手抹一把臉,兩腿一夾,縱馬而去。
木壘河城邊,硝煙還未散盡。鴨子團(tuán)長剛剛組織了一次進(jìn)攻。這場戰(zhàn)斗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多天,眼看著這么一個不堪一擊的小城,可硬是攻不下來。鴨子團(tuán)長一邊組織進(jìn)攻,一邊組織人力挖地道,他希望用這個辦法,迅速解決這個得不償失的戰(zhàn)斗。庫蘭趕到城邊,攻城剛剛結(jié)束。退下來的士兵歪斜在地上,遠(yuǎn)處是還沒來得及包扎的傷兵。居馬汗端著槍坐在地道口監(jiān)督民夫挖地道。他的右胳膊也在前一天上午的進(jìn)攻中掛彩,好在是貫穿傷,沒有傷及骨頭。
比特拜看庫蘭來了就迎了上去。他在一棵老榆樹邊截住了正在拴馬的庫蘭。庫蘭斜乜他一眼,要繞過他。他拽住了庫蘭的左臂。庫蘭甩一下手,沒有掙脫,急了,揮手一鞭子抽過來。比特拜頭一偏,鞭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脖子上。幾個兵打一聲唿哨,嘻嘻哈哈起哄。比特拜惱怒地一把抱住庫蘭,抵在樹上。庫蘭兩手瘋舞,又踢又撓,驟然低頭,抓住比特拜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比特拜嗷地一聲嚎叫,捂著手跳開去,呼哧呼哧喘息著,瞪著庫蘭,猛地沖庫蘭揚(yáng)起手,可手停在半空,始終落不下去。
居馬汗聽到比特拜的嚎叫,站起身望了一眼。他看到比特拜一手揪住庫蘭,一手揚(yáng)在空中。他吼罵了一聲,沖到老榆樹下,一腳踹在比特拜的腿上。比特拜趔趄一下,陰陰地瞪一眼居馬汗,悻悻走開。
庫蘭說她是來找貴田的。居馬汗瞄一眼走遠(yuǎn)的比特拜,仰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半晌,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身要走。庫蘭跨前幾步,拽著他,阿達(dá)—你幫他逃走吧,她搖晃一下居馬汗的胳膊。居馬汗扒拉開庫蘭的手,巡脧一眼嘈雜的營地,眼神落在庫蘭的臉上。他看到庫蘭灰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心猛地一抽,慌亂地扭過頭,瞇眼望著遠(yuǎn)處的木壘河城,長長地嘆口氣,甩甩手,走了。
阿達(dá)—庫蘭看居馬汗頭也不回,跺一下腳,轉(zhuǎn)身去攆比特拜。
庫蘭擋住比特拜,貴田在哪里?她逼視著比特拜,你的心里藏著魔鬼,你是個懦夫。比特拜不說話,繞過庫蘭。庫蘭拽住他。比特拜掙了幾次沒掙脫,怒了,罵了一句,反手抓住庫蘭的胳膊,用力甩出去。庫蘭趔趄著,撲倒在地。她爬起來,瘋子一般撲到比特拜身上撕扯抓撓。比特拜躲閃著,氣急敗壞地?fù)]起馬鞭,鞭子在庫蘭面前拐個彎,劃一道弧,旋回來落在自己腿上,眼前的女人讓他愛不得又惱不得,他懊惱地喊一聲,把這個瘋女人拉走!兩個人沖過來一左一右架住庫蘭。比特拜掙脫走了兩步,返身吼道:他,懦夫,指著自己的胸口,我,才是草原的英雄。庫蘭怒視比特拜,說:你被嫉妒蒙住了眼睛,你的心已經(jīng)小得裝不下任何東西,而他的心可以讓雄鷹飛翔,她啐一口,甩開架住她的人,轉(zhuǎn)身離開。她見不到貴田,她只好再去找她阿達(dá)。
比特拜舉起手,掌心向著自己,岔開五指,目光穿過指間望著庫蘭的背影,他的心抖了一下,庫蘭剛才說的話像是給了他一耳光。對庫蘭的愛戀,這么久以來,他心里第一次生出愧疚和悔意。他茫然地望著遠(yuǎn)處的雙疙瘩山,被一種深重悲涼的挫敗感籠罩著。
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梁坡上除了剛剛鉆出地表的冬麥苗給沉寂的大地染上一層瘦綠,四處一片荒敗蕭瑟之氣。雙疙瘩山黑褐色的山巖突兀峭立在雜樹叢中,更遠(yuǎn)處是墨綠的森林和雪山,木壘河冰面剛剛開化,陽光在凌亂的冰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河岸邊,一溜幾頂綠色帳篷,幾個穿灰軍服的人急匆匆地進(jìn)進(jìn)出出,那是鴨子團(tuán)長的營帳。比特拜神情黯然,舉目環(huán)顧。不遠(yuǎn)處的白楊樹下,幾個他的人正在做飯。大鐵鍋?zhàn)谑^壘成的鍋灶上,雜草樹枝燃出一股一股黑煙。早上他派出去找糧食的人,到現(xiàn)在也沒消息。糧食早在兩天前就已告急,木壘河城遲遲攻不下來,沒有縣府衙門幫忙,籌備軍需就是一句空話。
鴨子團(tuán)長的營帳那邊一片嘈雜,一群穿灰軍服的兵擠作一團(tuán),比特拜隱隱聽到里面有他早上派出去找糧食的人在大聲吼罵,他急慌慌跑到跟前,人群已經(jīng)散了,他的兩個人哭喪著臉,說:一點(diǎn)點(diǎn)糧食都沒有,回來的路上抓了兩只野兔子,鴨子團(tuán)長的人搶走了。比特拜罵了一句,氣洶洶地要去找鴨子團(tuán)長,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望望盯著他的兩個人,揮揮手,走,走走走,返身摟著兩個人的肩膀,向白楊樹林走去。他像被人當(dāng)胸打了一拳,一口氣憋在胸口。他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原本想說兩句撫慰的話,可嘴張了幾張,不知該說啥,只沉沉地呼出口氣。不遠(yuǎn)處的老榆樹下,居馬汗背著手,槍像牧羊棍子似的橫在背后,眺望南面的雙疙瘩山。庫蘭背靠老榆樹,一條腿向后蹬著,間或揮一下手里樹枝。他們都不說話。居馬汗從經(jīng)歷過那個莊子的屠殺之后,話就少了,搶了周家的糧食后,話更少,有時(shí)候,一天也不見他說一句話,總是一個人孤獨(dú)地立在那里,眺望著遠(yuǎn)方發(fā)呆。比特拜的心揪了一下,一種惱恨和懊喪混雜的亂糟糟的情緒涌上來,他撇開摟著的兩個人,飛起一腳踢飛了腳下的一枚石子。
臨近黃昏的時(shí)候,鴨子團(tuán)長又組織了一次進(jìn)攻。這次進(jìn)攻比以往的進(jìn)攻更慘烈。雙方都在拼命。鴨子團(tuán)長依仗東梁高地上機(jī)槍的火力支援,又把一直舍不得用的僅剩的幾發(fā)炮彈都打了出去,總算在城東南角上打開一個小豁口??蛇@次眼看就要勝利的進(jìn)攻,卻因?yàn)檫M(jìn)攻的兵力不足,最終功敗垂成。夜里,鴨子團(tuán)長找來比特拜,希望他能動員更多他的人馬參加明天的進(jìn)攻。比特拜盯著鴨子團(tuán)長干裂的嘴唇和布滿血絲的眼,重重點(diǎn)一下頭。他覺得他是被綁架了,可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他的心里悶悶地泛上一股悵惘。
庫蘭是在攻城的隊(duì)伍里看到貴田的。她朝貴田撲過去。幾個兵攔住她。她像瘋了,左沖右突,想沖破阻攔。貴田喊了她一聲。居馬汗過來拽住她。我和他一起死,庫蘭說。居馬汗看見了庫蘭眼里燃燒的火焰,他的手抖了一下,放開庫蘭。比特拜揮揮手,攔她的兵也讓開。
貴田形容憔悴,嘴上裂開一道道血口子,眼睛亮晶晶的,脖子倔強(qiáng)地梗著。我是你的女人,死,我和你死在一起,庫蘭說。貴田扶著庫蘭的肩,我不會死的,我們都不會死,我還要娶你呢!攻城的士兵端著槍匆匆往前涌,貴田被人流裹著向前。庫蘭拽著貴田的手,跟著跑,貴田推開庫蘭,揮揮手,啞著嗓子喊:你等我回來。
攻城開始了,貴田一躍出戰(zhàn)壕,庫蘭也沖了上去。誰也沒有看清她是怎么沖上去的。在灰麻麻的攻城的隊(duì)伍中,庫蘭的紅裙子像一團(tuán)火,緊隨貴田身后。
一粒子彈在貴田的肩上劃開一道口子。
庫蘭看到貴田肩上的衣裳炸裂開來,隨后洇出一道釅麗的紅,她驚呼一聲,撲向貴田。
居馬汗因?yàn)槭軅辉诠コ侵?。他緊張地望著迎著槍彈沖上去的人群。忽然,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庫蘭,他罵了一句,一跺腳,端著槍,跨過戰(zhàn)壕,向庫蘭沖過去。猛地,他覺得自己的胸口被猛擊了一錘,他看到胸口像一朵梅花綻開了,涼森森的,一種透心的冰冷瞬間灌滿了他的全部意識。
比特拜被腳下的尸體絆了一下,他跌跌撞撞向前沖了好幾步才站穩(wěn),他瞄著城墻上的一個人影放了一槍。這時(shí)候,他聽到了居馬汗的吼罵。他看到居馬汗搖晃著仰跌下去。他愣了一下,他看到庫蘭撿起一支槍,沖到貴田身側(cè)。
城頭的槍彈像潑水一樣,傾瀉下來。沖鋒的人像釤鐮掠過茂密的蒿草一樣紛紛栽倒。比特拜的心像沉入冰窖中,這些牧人,本該在草原上放牧,是他把他們帶上了戰(zhàn)場,是他毀了他們平靜的生活,他被自責(zé)和悔恨包裹著。
進(jìn)攻很快結(jié)束了。進(jìn)攻的人數(shù)雖多,不過都是些沒上過戰(zhàn)場的莊稼漢和牧民。他們像潮水一樣涌上去,又像潮水一般退下來。
比特拜沖到居馬汗身邊,拽起居馬汗的胳膊搭在肩上,拖著他隨撤退的牧民一起向后退。居馬汗喘息著,庫蘭,庫蘭在哪里?比特拜扭頭望一眼,貴田拉著庫蘭的手,沖過來。
貴田看比特拜拖起倒在地上的居馬汗。他沖到比特拜身邊,二話不說俯身拽起居馬汗的另一條胳膊,和比特拜架著居馬汗向后退。庫蘭看居馬汗嘴角流出一股一股的血,哭喊了一聲,阿達(dá)。居馬汗抬頭看一眼庫蘭,咧咧嘴,又一口血涌出來。
鴨子團(tuán)長的副官站在陣地前的土坡上,揮舞著手槍,想阻止住后退的士兵。他向最先退下來的幾個牧民開槍,仍然沒能擋住,督戰(zhàn)隊(duì)的槍就響了。退下來的牧民,在瞬間的遲疑之后,發(fā)一聲喊,涌向督戰(zhàn)隊(duì)。
鴨子團(tuán)長大喝一聲,呼啦啦,一群灰軍服的士兵沖過來將牧民團(tuán)團(tuán)圍住。牧民一陣躁動之后,往比特拜身邊靠了靠,靜下來。比特拜回頭望望身后的戰(zhàn)場,木壘河城邊硝煙彌漫,一片狼藉,涼颼颼的冷風(fēng)裹著夕暉,靜靜掠過一片沉寂的曠野。把他們都抓起來!鴨子團(tuán)長手一揮,日阿娘的,都抓了!鴨子團(tuán)長的士兵端著槍,逼過來。比特拜巡脧一眼圍在身邊,舉槍和士兵對峙的牧民,等一下,他松開居馬汗的胳膊。
臨陣脫逃,死罪,你有啥說的?鴨子團(tuán)長揮了揮手里的槍。
知道,我知道,我—嗯—我想,比特拜沉吟道,我想你不要抓我們,下一次沖的時(shí)候,我們最前面沖,他的語氣忽然堅(jiān)定起來,他往前跨一步,不過,我一個條件有,行不行,你看?
貴田緊抿著嘴,一聲不吭,扶著居馬汗慢慢坐在地上。庫蘭抽噎著用手巾輕輕擦去居馬汗嘴角的血。居馬汗撫拍著庫蘭的背,感謝真主,你沒有受到傷害。
鴨子團(tuán)長哼了一聲,沉聲道:你說!
比特拜看一眼貴田和庫蘭,他們走,我們留下!攻城的時(shí)候我們最前面沖,他挺了挺胸,哈薩克的承諾像金子一樣。
鴨子團(tuán)長沉吟著踱了幾步,停住,兩眼死死盯住比特拜,猛地一拍胸脯,好,我答應(yīng)你。他沖士兵,揮揮手。士兵讓出一條通道。
比特拜拉起庫蘭,你是個好姑娘。轉(zhuǎn)身拍拍貴田的肩膀,好好對她,他不看貴田,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居馬汗大叔的。
貴田看一眼鴨子團(tuán)長,又看看比特拜,我們走了,你,你咋辦?
走,比特拜背對著貴田,吼了一聲,帶上庫蘭,走!他側(cè)身推了庫蘭一把,快走。
庫蘭拽著居馬汗的手不放。居馬汗喘息著,回到草原去吧,我的好女兒,遠(yuǎn)離這個罪惡的地方。
比特拜看一眼人群外焦躁地踱著的鴨子團(tuán)長,一把拽起庫蘭,交在貴田手里,你想讓我永遠(yuǎn)都不能原諒自己嗎?
貴田咬咬牙,拽著庫蘭走出人群。不多時(shí),兩匹馬沖出營地,向西邊的山梁疾馳而去。嘚嘚的馬蹄聲,在山谷間回蕩,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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