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賚佑
黃庭堅書跡三則考辨
□ 水賚佑
黃庭堅《薄酒丑婦歌》書作,《宋黃文節(jié)公全集》外集卷七收錄,題為《薄薄酒二章》(并序),元豐元年北京作。
按蘇軾于熙寧九年(1076)作《薄薄酒二章》(并引),引云:“膠西先生趙明叔,家貧好飲,不擇酒而醉。常云:‘薄薄酒,勝茶湯;丑丑婦,勝空房?!溲噪m俚,而近乎達(dá)。故推而廣之,以補東州之樂府。既又以為樂也,復(fù)自和一篇,聊以發(fā)覽者之一噱云爾?!雹偈潞?,杜純、晁端仁、黃庭堅、李之儀、陳慥等相繼和詩,聊以廣之。其中杜純(1032-1095,字孝錫)、晁端仁(字堯民)作品不傳,而影響最大的是黃庭堅之作。
黃詩序云:“蘇密州為趙明叔作《薄薄酒二章》,憤世疾邪,其言甚高。以予觀,趙君之言近乎知足不辱,有馬少游之馀風(fēng)。故代作二章,以終其意?!雹谔K密州即蘇軾,蘇軾于熙寧八至九年任密州太守。文中所云“膠西先生趙明叔”即趙杲卿(1022-1092,密州人),蘇軾《書劉廷式事》云:“杲卿,字明叔,鄉(xiāng)貢進(jìn)士,亦有行義?!雹?/p>
據(jù)《蘇軾年譜》卷十五熙寧九年六月:“作《薄薄酒二章》,贈趙杲卿(明叔)?!雹苡质啡荨渡焦韧饧娮ⅰ贰侗”【贫隆罚ú⒁┰疲骸皷|坡熙寧七年冬知密州,除夜作半字韻詩,山谷和章乃元豐初作,此篇當(dāng)在半字韻詩以后作也?!雹菟?,黃庭堅作《薄薄酒二章》,應(yīng)為元豐元年(1078)。
《薄酒丑婦歌》傳世拓本有二件:一件為大行楷書,一件為楷書。大行楷書的碑文如下:
(薄酒可與忘憂,丑婦可與白頭。徐行不必駟馬,稱身不必狐裘。無禍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富貴于我如浮云,小者譴訶大戮辱。一身畏首復(fù)畏尾,門多賓)客飽童仆。美物必甚惡,厚味生五兵。匹夫懷璧死,百鬼瞰高明。丑婦千秋萬歲同室,萬金良藥不如無疾。薄酒一談一笑勝茶,萬里封侯不如還家。薄酒終勝飲茶,丑婦不是無家。醇醪養(yǎng)牛等刀鋸,深山大澤生龍蛇。秦時東陵千戶食,何如青門五色瓜。傳呼鼓吹擁部曲,何如春雨一池蛙。性剛太傅促和藥,何如羊裘釣煙沙。綺席象床雕玉枕,重門夜鼓不停撾。何如一身無四壁,滿船明月臥蘆花。吾聞食人之肉,可隨以鞭樸之戳;乘人之車,可加以鈇鉞之誅。不如薄酒醉眠牛背上,丑婦自能搔背癢。此詩作已十馀年,環(huán)中云平生愛之。欲歸江南,要我手寫,燭下忍病眼書此。元祐三年四月庚辰,庭堅。(圖1)
此帖內(nèi)容刊刻于宋拓《鳳墅帖》前帖卷十一,帖文前缺60字,現(xiàn)據(jù)集本補上。帖后跋文亦見于宋黃?《山谷年譜》卷八元豐元年戊午下《薄薄酒二章》,云:“按《東坡年譜》熙寧九年作,而先生與東坡相識乃在是歲。又先生有此詩真跡石刻跋云:‘此詩作已十馀年,環(huán)中云平生愛之,欲歸江南,要我手寫,燭下忍病眼書此。元祐三年四月庚辰。’卻數(shù)之,當(dāng)附于此。”⑥作品撰作與書寫時間,中間正好相隔十馀年。因此,這件大行楷書作,屬真跡無疑。
第二件為楷書。見于原石拓片,有二幅:第一幅題“江南黃庭堅作”,曾刻入明弘治九年《寶賢堂集古法帖》第十一卷。第二幅題“江南黃庭堅述懷”。此件屬偽作,理由如下:
圖1 [宋]黃庭堅 薄酒丑婦歌(宋拓《鳳墅帖》本)
首先,其文獻(xiàn)最早見于明王應(yīng)遴《墨華通考》卷九,云:“黃魯直畫像自贊及《薄酒刻》,在襄垣。潞安府。”⑦又清乾隆刻《重修襄垣縣志》卷四碑碣,有“黃魯直二歌石刻”條,卷八藝文下,錄有《薄酒丑婦歌》全文。但考《山谷年譜》,黃庭堅從未到過山西襄垣。有關(guān)此刻石流變情況,《襄垣縣續(xù)志》卷十云:“黃魯直石刻《薄酒丑婦二歌》,相傳舊存涼樓上,即八景中‘涼樓勝觀’。年久樓傾,此石亦墮于河。后有人渡河,見河中一處水勢瀠洄,徹底澄清,甚以為異,披沙求之,乃得見物。不知何時轉(zhuǎn)落邑中姚姓家存,或云即其先人從河中撈出,未識是否?珍藏既久,遂據(jù)為己有。至咸豐年間,姚氏式微,意欲轉(zhuǎn)售,書院首士以錢二十千購之,永藏漳川書院,為邑中公物,或有愿拓印者,咸到書院,斷毋許外人私自取出,附記于此,以告后來?!雹嗾拇〞何挥谙逶f縣署的東側(cè),是清朝咸豐、同治年間襄垣的最高學(xué)府。隨著歲月的流逝,時代變遷,原碑石早佚。二幅拓片(圖2),各長58厘米,寬32厘米。每幅8行,一幅123字,一幅142字,字徑三厘米。
其次,該件未署年款,而分別題“江南黃庭堅作”和“江南黃庭堅述懷”。對于“江南黃庭堅”稱謂,我翻閱《宋黃文節(jié)公全集》及傳世書作,未找到。只在別集卷十一第5頁“論作字”中有一條云:“敷道人作大字筆勢已遒勁可愛,但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學(xué)古人書隨其工處。今人學(xué)書肥瘦皆病,又嘗遍得其人丑拙處,如今人作顏體,乃其粲然者。江南太史氏黃庭堅?!雹岽寺淇顑H屬類似,因此我對“江南黃庭堅”稱謂存疑。
再次,核對二件帖文,所錄文字不同處如下:
圖2 [宋]黃庭堅(款) 薄酒丑婦歌(原碑拓片,兩幅)
除“引”字集本也作“擁”字外,其中有的屬異體字,有的屬古體字,有的屬碑別字,但在傳世真跡中,黃庭堅同一字從不同時使用兩種寫法。如:“侯”字,均寫成“矦”字?!按弊?,均寫成“”,不寫成“舡”字。“皼”字,均寫成“鼓”。
最后,有些字的偏旁寫法,明顯不同,詳見表1。
通過以上各字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大行楷書(《鳳墅帖》)中“童”“量”中的“里”字中間豎直伸出;而在楷書(拓片)中則不伸出?!八帯弊植葑诸^,起筆為一橫;而在楷書(拓片)中則為分叉。“酒”字左邊三點水為未連成一筆,而在楷書(拓片)中三點水連成一筆。
表1 不同作品中黃庭堅相同字的寫法比較
基于上述理由,我認(rèn)為楷書《薄酒丑婦歌》是明代的偽作。
又《豫章先生遺文》卷九《書薄薄酒歌后》云:“元符三年八月甲寅,外弟張介卿青神尉廳之東齋,晝寢起,介卿出此紙,云膠西趙正叔乞書。偶案上有墨沈,遂書滿紙。涪翁者,江南之山谷老人也。”⑩可見黃庭堅曾多次書寫過此帖。因不見書跡,無法考其真?zhèn)巍?/p>
《劉明仲墨竹賦》,《宋黃文節(jié)公集》外集卷二十,第14頁收錄。注云:“元祐三年秘書省作。”《山谷年譜》卷二十四元祐三年戊辰中載有《劉明仲墨竹賦》。是年黃庭堅在秘書省兼史局。
此賦傳世拓本有六種:
一是《敬一堂帖》,清蔣陳錫輯,康熙五十四年勒石。第六冊刻有《劉明仲墨竹賦》。張伯英云:“山谷書《劉明仲墨竹賦》《銷夏灣前宿雨晴二律》,賦為真跡,二律乃學(xué)衡山書者所偽造,于黃無涉?!倍X泳云:“虞山蔣氏《敬一堂帖》,刻此賦顛倒脫落,幾至不成文理。”知此帖質(zhì)量較差。因未見原帖,無法進(jìn)一步辨其真?zhèn)巍?/p>
二是《古寶賢堂法書》,康熙五十七年李清鑰撰輯。卷一刻有《贈劉子二竹賦》,后有趙孟頫、德深跋。此帖或稱《吾子帖》,實為《劉明仲墨竹賦》中的一部分。落款為“山谷老人書”,并鈐有“庭堅之印”“山谷老人”二?。▓D3)。張伯英云:“山谷《贈劉子二竹賦》,頗得黃書形似,自署山谷老人,當(dāng)是晚年之筆,而不免滑弱。觀趙跋之贗,知黃書亦決非真?!?/p>
圖3 [宋]黃庭堅(款) 吾子帖(《古寶賢堂法帖》)
三是《宋黃文節(jié)公法書》,嘉慶元年萬承風(fēng)輯。卷三刻有《吾子帖》,實為《劉明仲墨竹賦》的節(jié)錄。
四是《黃文節(jié)公法書石刻》(圖4),清黃湄所集。卷六刻有《劉明仲墨竹賦》,嘉慶二十年(1815),命其子樹苓、樹椿輩,購求墨跡、舊刻凡十馀種,由錢泳雙鉤精勒而成。帖后錢泳跋文云:“虞山蔣氏《敬一堂帖》,刻此賦顛倒脫落,幾至不成文理。茲從盧西津觀察家墨跡本參看雙鉤,視蔣氏所刻有過之無不及也。嘉慶丙子(二十一年,1816)十二月廿六日,翁莊錢泳書于昭文官署?!睆埐⒃疲骸澳说谌碇额}芝公畫梅》《蓄貍說》,四卷之《贈宋完序》,五卷之《黃彝字說》,皆贗書?!蟹材∽耘f刻均有可觀,所增墨跡數(shù)種,悉出庸妄人手,塵容俗狀隨在流露,與涪翁真跡并列殊覺礙目,不能為梅溪恕矣?!贝送乇臼菗?jù)盧西津觀察家藏墨跡本雙鉤而成,按張伯英所說:“所增墨跡數(shù)種,悉出庸妄人手”,則此拓本應(yīng)屬偽跡。
五是《分寧黃帖》,黃壽英輯,光緒二十二年勒成。內(nèi)刻有《劉明仲墨竹賦》,落款為“山谷老人書”,鈐有“山谷道人”“庭堅之印”二印。張伯英云:“此外尚有《錄淵明詩》《贈丘十四詩》《劉明仲墨竹賦》三種,跋中未言及。其劣視《蓄貍說》尤甚?!?/p>
六是拓片,共六石。落款“山谷老人書”,鈐有“庭堅之印”“山谷老人”二印。后有趙孟頫跋。曾翻刻入《中龢堂帖》,增入明宣德三年楊溥題識,屬偽跡(圖5)。
除上述六種拓本外,另有墨跡二種:
第一種,《石渠寶笈》卷三有《宋黃庭堅書墨竹賦冊》(上等地一)。宋箋本,行楷書,冊計十六幅。款識云:“元祐元年秋九月二日山谷道人書?!扁j“山谷道人”印。后副頁有金璐、皇甫汸、文徵明三人題跋。金璐,清杭州人,字公在,善畫花卉?;矢P,字子循,明嘉靖進(jìn)士,尤工書法。據(jù)文徵明跋文“今復(fù)得觀真跡,惜此僅得其半”句,則此冊作品為不完整的墨跡本。但此冊疑點甚多:其一,黃庭堅撰寫《劉明仲墨竹賦》在元祐三年,而此件落款為元祐元年秋九月二日,哪有作品書寫時間早于原文撰寫時間。其二,帖后文徵明跋文未見于《甫田集》,屬后人杜撰。故文徵明對此帖的評價不可取。
第二種,是后人臨仿的卷子。落款為“崇寧元年二月丁亥黃庭堅書”。鈐有“黃氏庭堅”“山谷道人”二印。這件墨跡,從書體、落款年月、所鈐印章三者結(jié)合看,顯然是一件極為低劣的偽跡(圖6)。
有關(guān)《劉明仲墨竹賦》的文獻(xiàn),典籍中記載不多,宋代見于鄧椿《畫繼》云:“劉明仲善作竹,山谷為作《墨竹賦》?!泵鞔型跏镭憽渡焦葧褓x》,云:“石室先生以書法畫竹,山谷道人乃以畫竹法作書,其風(fēng)枝雨葉,則偃蹇欹斜;疏棱勁節(jié),則亭亭直上。此卷為劉克莊書《墨竹賦》,尤是當(dāng)家,試一展覽,淇園秀色在目睫間矣?!钡恢獮槭裁矗}為《山谷書墨竹賦》,內(nèi)卻說:“此卷為劉克莊書《墨竹賦》?!睂O鑛《山谷書墨竹賦》云:“畫竹法作書,真善狀黃體風(fēng)度,以寫《墨竹賦》,良是一合,安得購與可竹冠于卷首。”安世鳳《黃墨竹賦》云:“山谷之字以天趣勝,小字拘束不盡所長。此《墨竹賦》磊落淋漓,與賦中語相發(fā),如月影上窗,流風(fēng)入袂,一種活潑恬曠之妙,不可名狀。豈目對墨竹,神與俱搖,不自覺其情志之出諸胸入于手也。黃筆為時人歆羨,不過長枝大葉不受繩縛而已,其真正好處,正自把搔不著。況于步趨,使黨忌之流,得申其口吻,為古今怪詫,何不取此等得意之筆,為一醒照也?!倍箯垺稌S魯直墨竹賦后》云:“語不類賦體,而命清拔,此老人楮墨本色也?!鼻宕簬t云:“黃山谷字秀拔,撇、捺拖宕本于蘇,而不及蘇之蒼勁雄渾?!赌褓x》瘦健擺脫?!蓖跸唷栋现匮b山谷墨竹賦帖》云:“其文字少順而脈理尚有不屬此。”
綜合上述,除《敬一堂帖》未見原帖,無法辨別真?zhèn)瓮?,馀下《古寶賢堂法書》《宋黃文節(jié)公法書》《分寧黃帖》《中龢堂帖》四種,其落款均為“山谷老人書”。元祐三年黃庭堅四十四歲,屬中年,怎么會自稱“山谷老人”?從《山谷集》及傳世真跡的落款,稱“山谷老人”名稱,都在56歲后的晚年時期。又,在宋代書畫家的作品中,沒有一件同時鈐有名字和別號,即“庭堅之印”“山谷老人”,或“庭堅之印”“山谷道人”兩枚印章的。這種同時鈐有名字和別號印的習(xí)慣,于明代才開始。所以,這四種拓本加上《黃文節(jié)公法書石刻》都屬偽跡。
《戒石銘》原系五代后蜀孟昶于廣政四年(941)五月所作,當(dāng)時及后來一段時間,是被稱為“頒令箴”“令箴”“班令”“戒百官文”。其原始記載,一見于宋人景煥的《野人閑話》,一見于宋人張?zhí)朴⒌摹妒駰冭弧??!妒駰冭弧匪d共二十四句:
昶所著官箴頒于郡縣曰:“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長,撫養(yǎng)安綏。政在三異,道在七絲。驅(qū)雞為理,留牘為軌。寬猛得所,風(fēng)俗可移。無令侵削,毋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輿是切,軍國是資。朕之爵賞,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為人父母,罔不仁慈。持為爾戒,體朕深思。”
圖4 [宋]黃庭堅(傳) 劉明仲墨竹賦(錢泳刻本)
宋王朝建立后,宋太宗是一位非常注重吏治的皇帝,歷史記載稱他“注意治本,深懲贓吏”。據(jù)《宋史·太宗本紀(jì)》:太平興國八年(983)夏四月壬寅,“班《外官戒諭辭》”。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云:“上嘗作戒諭辭二付閣門,一以戒京朝官受任于外者,一以戒幕職州縣官。丁未,令閣門于朝辭日宣旨勖勵,仍書其辭于治所屋壁,遵以為戒?!边@實際上是宋太宗頒布相關(guān)“戒石銘”的記載。但孟昶所頒的二十四句,“語言皆不工”。于是宋太宗摘錄其中“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四句十六字,作為《戒石銘》頒布天下。所以,洪邁曰:“唯經(jīng)表出者,詞簡理盡,遂成王言,蓋詩家所謂奪胎換骨法也。”
宋太宗時所頒的十六字《戒石銘》,后為黃庭堅所書。黃庭堅何時書寫,暫未找到宋代文獻(xiàn),據(jù)清徐名世刪補《宋黃文節(jié)公年譜》云:元豐五年(1802),黃庭堅在太和書《戒石銘》。并有按語云:“按郡縣戒石自唐以來有之,但只有石無文。公任太和,摘孟昶文內(nèi)‘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四語,鐫以自警?!比绻@條文獻(xiàn)屬實,則宋神宗元豐五年,黃庭堅任太和令時,曾書寫宋太宗御制十六字《戒石銘》鐫以自警。至于宋太宗十六字的《戒石銘》何時開始頒布州縣,暫找不到確切文獻(xiàn),有人以宋袁文《甕牖閑評》:“今州縣《戒石銘》云:‘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此太宗取孟昶戒百官文切于事情者,使刊之州縣庭下,庶守令朝夕常在目前,而不忘戒懼者。亦可見愛民之切也?!边@段話作為“戒石銘”稱呼最遲在北宋末年出現(xiàn)的依據(jù),理由顯然不夠充足。因為袁文生于宣和元年(1119),卒于紹熙元年(1190),撰寫《甕牗閑評》應(yīng)在南宋。而高宗頒布十六字《戒石銘》在紹興二年(1132),這時袁文只有十四歲。所以袁文所述內(nèi)容,肯定是指宋高宗時所頌布的《戒石銘》。
宋高宗建炎接位后,南宋政權(quán)剛建立,“軍旅之務(wù)方殷,廟堂日不暇給”,為了緩和階級矛盾,在對人民實行寬政的同時,也對吏治實施整頓,于是高宗復(fù)頒黃庭堅所書的《戒石銘》。
現(xiàn)在的問題,傳世十六字《戒石銘》,是宋高宗仿黃庭堅字體所書,還是摹原由黃庭堅所書的碑石拓本?據(jù)南宋文獻(xiàn)記載,持宋高宗仿書的有:鄭興裔(1126-1199)《戒石銘跋》云:“紹興壬子(二年1132)夏六月,御筆鉤臨黃庭堅書《戒石銘》頒賜諸郡縣,俾鐫之石?!敝鼙卮螅?126-1204)《分寧縣學(xué)山谷祠堂記》云:“高宗中興,恨不同時。追贈直龍圖閣,擢從弟叔敖為八坐,置甥徐俯于兩府,皆以先生之故。宸奎天縱,至下取其筆法,戒石刻銘,遍于守令之庭?!睒氰€(1137-1213)《恭題高宗賜胡直孺御札》云:“高宗皇帝垂精翰墨,始為黃庭堅書,今《戒石銘》之類是也。”岳珂(1183-1234)云:“中興初,思陵以萬幾之暇,垂意筆法,始好黃庭堅書,故戒石之銘以頒?!背贮S庭堅所書有:《御制戒石銘》原碑石第三層宋高宗跋文,云:“近得黃庭堅所書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可令摹勒庭堅所書,頒降天下。”第四層權(quán)邦彥、孟庾、秦檜、呂頤浩紹興二年七月癸酉的跋文,云:“皇帝撥亂愛民,規(guī)撫祖宗,乃六月癸巳詔以黃庭堅所書刻之石,將以墨本賜天下,使日見而知戒焉。”李心傳(1167-1244)云:紹興二年六月“癸巳,頒黃庭堅所書太宗《御制戒石銘》于郡縣,命長吏刻之庭石,置之座右,以為晨夕之戒。”王應(yīng)麟(1223-1296)《太宗戒石銘》曰:“紹興二年癸巳,詔有司摹黃庭堅所書太宗戒銘勒諸堅珉,遍賜守令刻之庭石,置諸座右。七月癸酉呂頤浩等跋?!庇崴稍疲骸八剂瓯緦W(xué)黃書,后以偽豫遣能黃書者為間,改從右軍。而紹興初筆勢已如此,乃與《戒石銘》字體頓異,殆天縱也?!蔽艺J(rèn)為后者理由充足,因為刻石上的高宗、呂頤浩跋文屬第一手史料,最過硬。而高宗是學(xué)黃庭堅書體,鄭興裔、周必大、樓鑰、岳珂把黃書誤作宋高宗仿書,有屬“宸奎天縱”,達(dá)得贊揚目的之疑。
《戒石銘》在明代也受到關(guān)注。楊士奇《書呂少卿所藏戒石銘后》云:“右宋黃文節(jié)公庭堅書《戒石銘》,有呂忠穆公頤浩題識?!督涫憽繁臼裢趺详扑?,宋太宗摘其中四句,令天下郡縣皆刻石置公署之前,覆以小亭,長吏坐則正對之。此蓋高宗紹興二年六月,復(fù)頒庭堅所書摹本于郡縣,命長吏刻石置座右……當(dāng)時郡縣所刻石者今多不存,余猶及見士大夫家所藏建康(疑靖康或建炎)及紹興石刻拓本,此本莫究所出,而忠穆九世孫大理少卿升間以見示,為書其后以歸之。”陳懋仁《跋戒石銘碑》云:“泉州察院堂左,有宋太宗《戒石銘》,乃黃山谷作擘窠大書。其下有高宗行書跋語……又其下有小楷書呂頤浩題疏?!碧锼囖俊督涫吩疲骸拔页⑹诟菘h甬道中,作亭覆之,名曰‘戒石’。鐫二大字于其前,其陰刻‘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字。此蓋作于蜀主孟昶,其文尚多,乃刪取于宋太宗者,初用黃庭堅所書?!蓖鯌?yīng)遴《墨華通考》卷五云:“山谷戒石刻,在按察經(jīng)歷司廳。福州府。”由此可見,宋高宗所頒的《戒石銘》,在明代各地還存有。
清代文獻(xiàn)對《戒石銘》也有記述,尤其是嘉慶皇帝曾作《題戒石銘》詩,云:
山谷書戒石,節(jié)語守自身。設(shè)官分職任,祿養(yǎng)蒙君恩。催徵吏胥擾,堪憐赤子貧。巧取更枉法,百計搜金銀。取之盡錙銖,用之若沙塵。窮黎雖易虐,皇天本無親。大廷有國憲,幽暗察鬼神。滿盈必傾覆,悖入終沉淪。紹興摹筆跡,勒石訓(xùn)牧民。寄言耽利者,警省毋逡巡。
南宋原刻石至清代,據(jù)文獻(xiàn)記載僅存于湖南道州、廣西梧州二處。而我們目前所能看到南宋所刻《戒石銘》碑石拓片,也僅存道州本(圖7)、梧州本(圖8)二種。據(jù)整張全拓圖版,碑石分四截:第一層篆額,“太宗皇帝御制”三行六字;第二層銘書,“御制戒石銘: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绷卸蛔?;第三層高宗御書跋語及押,十三行一百字,云:“近得黃庭堅所書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恭味旨意,是使民于今,不厭宋德也。因思朕異時所歷郡縣,其戒石多置欄檻,植以草花,為守為令者鮮有知戒石之所謂也,可令摹勒庭堅所書,頒降天下,非惟刻諸庭石,且令置之座右,為晨夕之念,豈曰小補之哉。(畫押)”第四層為權(quán)邦彥、孟庾、秦檜、呂頤浩題跋,二十七行,三百十一字。從跋文內(nèi)容得悉,銘文是高宗紹興二年六月癸巳下詔,以黃庭堅所書刻之石,七月癸酉勒石刻成。
圖5 [宋]黃庭堅(款) 墨竹賦(山東鄒平本)
目前國內(nèi)《戒石銘》碑石所存者極少,江西泰和縣博物館所藏的《戒石銘》,為清光緒八年(1882)重刻,后有當(dāng)時知縣陳鳳翔跋文。光緒間,黃壽英把《戒石銘》刻入《分寧黃帖》。其他如開封市的開封府內(nèi)《戒石銘》、保定市的直隸總督署中《戒石銘》等均現(xiàn)代翻刻。
著名碑帖鑒定家張彥生云:“今存宋刻原拓本,末層字漫漶。翻刻本有二種,一只刻額及黃書銘;一刻上三層,無末層。全拓原石四邊及中隔處刻細(xì)花紋。全拓本較少。銘文是宋趙炅作,趙構(gòu)得黃庭堅書重立并刻跋,下群臣刻跋,黃書大字雄健極佳?!?/p>
圖6 [宋]黃庭堅(款) 墨竹賦(墨跡本,局部)
因此,根據(jù)原碑刻石上黃庭堅字的書法風(fēng)格及宋高宗與呂頤浩的跋文內(nèi)容,我以為《御制戒石銘》書跡,屬黃庭堅真跡無疑。
(作者為上海古籍出版社研究館員)
責(zé)任編輯:陳春曉
注釋:
①[宋]蘇軾《蘇軾詩集》卷十四,[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第678頁。
②[宋]黃庭堅《宋黃文節(jié)公全集》外集卷七,清光緒二十年(1894)刻本,第15頁。
③《蘇軾文集》卷六十六,中華書局,1986年,第2052頁。
④《蘇軾年譜》,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98年。
⑤[宋]黃庭堅《山谷外集詩注》卷五,《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
⑥[宋]黃庭堅《山谷集》附,《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
⑦《石刻史料新編》第二輯影印稿本,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9年。
⑧[清]李汝霖修、趙廷芝等纂《襄垣縣續(xù)志》,光緒六年(1880)刊本。
⑨[宋]黃庭堅《宋黃文節(jié)公全集》別集,清光緒二十年(1894)刻本。
⑩[宋]黃庭堅《豫章黃先生遺文》,清嘉慶七年(1802)如皋祝氏漢鹿齋刻本。
圖7 [宋]黃庭堅 戒石銘(道州本)
圖8 [宋]黃庭堅 戒石銘(梧州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