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譯
(俄)安娜·阿赫瑪托娃詩選
□王家新/譯
給我編織白色玫瑰的花冠,
帶著玫瑰和初雪的芳馨,
在此人世間,你也孤單地
承受著無用生命的負擔。
枕頭的兩邊
都發(fā)熱,
第二支蠟燭
燃盡。渡鴉
開始啼叫,又是
一夜未睡,想入夢
也來不及了……
難以忍受的白色
刷亮了窗戶。
早上好,早上!
帽子羽毛輕輕觸到馬車篷頂,
我看了一下他的眼睛。
心里似有一種渴望,
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黃昏的風止息,密布的
云陣顯出堅固的剪影,
仿佛有人用印度墨水在舊相冊上
畫出一幅布洛涅森林。
一陣丁香和汽油混合的氣味,
一種充滿警覺的寧靜……
他的手再次觸到我的膝蓋
而又幾乎不帶戰(zhàn)栗。
你能否原諒這十一月的日子?
在這圍繞著涅瓦火焰的運河里,
吝嗇即是秋天悲劇的華彩。
在彼得的神奇城市里,
這是寒冷的一天,
日落的火焰燃盡,深紅色
灰黑色的陰云密布。
讓他不要渴望我的眼睛,
它們先知般堅定。
他將得到我用詩寫下的一生,
還有這高傲嘴唇的祈禱聲。
我不在意這些冒犯的評論,
我不為任何事指責任何人。
只是不要給我一個恥辱的結局,
對我這充滿了恥辱的一生。
我不再微笑,
寒風凍僵了我的嘴唇,
一個人的希望變少了,
因為多出了一首歌。
這首歌,我被迫獻給
屈辱與嘲笑,
而它對于默默愛著的靈魂
是如此難以忍受的疼痛。
哦,有一些話不該重復,
而你在說著它——簡直是浪費。
永無窮盡的,惟有天空藍色的浪花
和上蒼對我們的憐憫。
在那座吊橋上,
在如今已成為節(jié)日的那一天,
我的青春結束。
是什么使我們的世紀更糟?
是因為悲痛和恐懼而生的茫然
觸動了所有最深的痛,
而又無力把它治愈?
向西,夕陽在滴落,
滿城的屋宇反射著它的余光,
死亡的粉筆已在門楣上劃上十字
而它還在召喚著烏鴉,烏鴉……
一切被掠奪,踐踏,蹂躪,
死神拍擊著它的黑翅,
痙攣,饑餓——那么為什么
到處還灑滿了光明?
這一天,櫻桃的氣息從
城外的樹林里飄來,七月
劃過一顆新的行星,
在這深藍的透明夜空——
奇跡甚至靠近了
那些支離破碎倒塌的房屋……
無人看到這一點,
這是我們才知道的秘密。
他們用雪擦拭
你的身軀,你不再活著。
二十八處刀傷
和五個槍洞。
這是痛苦的禮物,
因為愛,我縫著。
俄羅斯老大地,你就愛
舔著血滴。
這里聳立著白色教堂,冰凌發(fā)出斷裂聲,
我兒子眼睛的藍色矢車菊就在這里綻放。
老城上空是俄羅斯鉆石般的夜,和一彎
比椴樹花蜜還要金黃的鐮刀。
暴風雪就要從河流那邊的平原上騰起,
而人們?nèi)缤焓乖跒樯系鄣氖⒀鐨g慶,
他們布置好前廳,點亮神龕里
小小的燈盞,在橡木桌子上放上《圣經(jīng)》。
嚴酷的記憶,現(xiàn)在已如此揪心。
她為我推開塔樓客房,并深鞠一躬,
但我沒有進去,我砰地關上了那可怕的門,
這時滿城傳送著圣嬰誕生的喜訊。
愿塵世有所安慰,心,不被捕食,
愿你依戀的家庭不要傷到你自己;
從你孩子的嘴里拿走面包,
給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做那個男人最卑賤的奴仆,
他本是你最陰郁的仇敵。
稱呼你的兄弟為森林里的野狼,
并且不要問上帝任何事情。
可以輕易地拋棄生命,
讓自己毫無知覺和痛苦地燒成灰燼,
但是如此純粹的死卻不是
給一個俄國詩人的方式。
一梭子彈更能給飛翔的靈魂
打開遙遠天國的大門,
或可說,積聚的恐懼以其粗野的爪子
更能從內(nèi)心的海綿中擠壓出生命。
而那樹上的一根枯枝。
——普希金
我生長在一個整飭有序的地方,
在那清涼、寂靜的年幼年代。
我不適應人類嚷嚷的聲音,
但卻理解風在說些什么。
牛蒡和蕁麻喂養(yǎng)我的靈魂,
但我最愛的,還是那株銀色的柳樹。
她充滿感恩地度過一生,陪伴我,
用低垂、輕撫的枝條,讓我
在失眠夜里又開始了做夢。
但——難以置信!我竟活過了她。
現(xiàn)在,一截樹樁出現(xiàn),在她的天空下,
而在我們的天空下,是另外一些
陌生的枝條。我還是我
但仿佛有一個姐妹在今天死去。
我獻給你這首詩,以代替
墓前的玫瑰,我也不會燃起香火,
為你這個甚至在最后的時刻
也無比高傲的人。你喝著酒,你的玩笑,
和任何人都不一樣。至于你的一生——
你在令人窒息的圍墻里呼吸,
你自己接納了那位奇怪的客人,
并與她獨自守在一起。
現(xiàn)在你離去了,對這苦痛而高貴的生命,
沒有人說一個字,
惟有我笛聲般嗚咽的聲音,
在沉默的喪宴上響起。
但是有誰會相信我說出的這些,
我,半個瘋子,為逝者而哀哭的人,
被架在悶燃的火上熏烤的人,
失去一切,也遺忘了一切,
卻命定要記起那些堅毅、懷著天賦、
從容走向最后一刻的人——
似乎,昨天我們還說過話?你掩飾了
那一陣突然被釘穿的劇痛。
像是犯了什么病,
發(fā)熱,說胡話,見鬼,
在海濱花園的小徑上夢游,
被風和太陽灌醉。
甚至死者,今天也欣然前來,
一路流亡,進入我的房間,
手里牽著那個
我久久想見的孩子。
就這樣,我和那些已死的人
一起吃綠葡萄,喝加冰的酒,
并觀看灰色的瀑布
怎樣從燧石山上瀉墜。
為什么你們要往水里下毒
并在我的面包里摻土?
為什么你們要把最后的自由
變成盜賊分贓的淫窟?
難道就因為我不曾嘲笑
朋友們那慘痛的死亡?
難道就因為我一直忠實于
我的悲哀可憐的祖國?
請吧。離開劊子手和斷頭臺,
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詩人。
我們命定要穿上贖罪衫,
手持燭火,并一路痛哭。
給新的一年!給新的悲哀!
看他如何舞蹈,像惡作劇的孩子,
越過冒煙的波羅的海上空,
瘸著腿,駝著背,撒野。
他又給人們——那些刑訊室外的,
帶來什么樣的命運?
而他們是否會走向野外去死?
照耀他們吧,天國的星!
塵世的面包,愛人的眼睛,
他們將再也看不見它們。
對我,很難理解夏日的微笑,
也無從翻閱冬日的秘密。
但我?guī)缀蹩梢跃_地認出
每一年里的那三個秋天。
第一個——節(jié)慶般混亂,
讓昨日剛消逝的夏季難堪,
樹葉飄飛,像撕碎的筆記紙頁,
煙縷的味道帶著焚燒的甘甜,
它們五顏六色,潮潤而又
斑斕。白樺樹第一個加入舞蹈,
披著一身閃亮的緞裝,
越過籬笆,她向鄰居灑落
一閃即逝的淚珠。
但也不過如此——故事剛剛開始
只過了一刻,一瞬,第二個秋天
就已降臨,冷靜猶如良知,
昏暗,猶如空氣的突襲。
萬物頓時變得蒼涼和衰老,
夏日的舒適被奪去,
而遠方行軍中的金色號角
飄浮在芳香的霧中……
而它的焚燒的寒冷波浪
封住了蒼穹,北風卷地而來,
轉瞬把整個大地帶入,
于是人人都明白了:大幕落下,
這不是第三個秋天,而是死。
1
是該忘記駱駝的騷動
和茹可夫斯基街上白色房子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是找尋樺樹和蘑菇,
走向莫斯科郊外廣闊秋野的時候。
一切都在閃光,一切都披上露珠,
天空朝更高更遠處漂流,
而諾加切夫公路 憶起了
青年勃洛克強盜般的口哨聲……
2
在黑暗的記憶里翻尋,你會發(fā)現(xiàn)
那同樣長的手套,
和彼得堡的夜。以及,昏暗包廂里
那甜蜜而又讓人窒息的氣味。
而風從海灣吹來。那里,詩行
在“哦”和“啊”之間迂回,
那嘲弄般對你微笑的,是勃洛克——
時代的悲劇男高音。
3
他是對的——再一次,路燈,藥店,
涅瓦,沉默,花崗石……
這個男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座
這個世紀開始的紀念碑——
當他對普希金之家說再見
并揮動他的手臂,
那一刻,像是接受了致命的一顫,
作為一種不應得到的安寧。
遠處似有一個浮士德的剪影——
在一個聳立著許多黑塔的城里,
塔上的鈴聲伴著大鐘的搖晃,
醞釀著夜半雷暴的脈動。
而那個老人,帶著非歌德的命運,
來到熙熙攘攘的舊市場中間,
他召喚那個跟他討價還價的魔鬼,
并琢磨著,為了我們的遺產(chǎn),
怎樣來做這筆交易……
而小號哀哭著,似被死神傳喚,
小提琴也彎得更低,似在鞠躬。
于是另外一些奇怪的樂器發(fā)出
警告,一個女性的聲音即刻反應
——也就在那一刻,我醒來。
別重復——你的靈魂足夠豐富——
重復以前已說過的那些東西,
但也許詩歌就是對它自身——
一種光彩奪目的引用。
他離開我,像離開女伯爵,
他匆匆走下旋轉的樓梯,
也許只是為了見證黎明前的深藍——
那越過黑暗涅瓦的可怕時辰。
難怪我那些難以駕馭的詩
會時時回蕩著憂郁的聲音,
我為此悲哀。三四個我的讀者現(xiàn)在
都遠在地獄火河那邊。
而你們,朋友!你們留下來的如此之少,
因而每一天你們對我都更珍稀——
多么短暫,成為路,
而那又似乎是最漫長的。
我夢到一個幾乎像你的人,
這可真是稀奇!
于是我醒來,一陣心酸,
從黑暗里把你呼喚。
在夢里他更高,更英俊,
也許比你還要年輕。
但是他并沒有分享我們可怕日子的
任何秘密,老天,我可怎么辦?
什么?……又是幽靈來訪,
如我半個世紀前預言?!
但是我等待的是一個男人,
我的力氣已經(jīng)耗盡。
在關廂外,手風琴哀泣,
有人領著一頭熊,吉卜賽人在跳舞,
在凹凸不平、布滿痰跡的路上。
一艘蒸汽輪船駛向斯克爾比亞斯察亞,
它的憂郁的汽笛聲
在涅瓦河上引起陣陣戰(zhàn)栗。
黑暗的風攜帶著自由和熱望,
就像“人民意志”①“人民意志”為十九世紀末期一個政治團體,與 1881 年暗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事件有關。的記憶。
這里,距悶熱的戈亞齊校場②戈亞齊校場為彼得堡城外一個罪犯出沒、堆放垃圾的場地。十月革命后成為布爾什維克黨人處決“反革命分子”的刑場。,
僅有石頭一擲之遙。
還有更熱鬧的事情發(fā)生,
但我們走吧——我沒有時間浪費。
新詩經(jīng)典
蘇金傘
〔1906—1997〕
原名蘇鶴田,1906 年生,河南睢縣人。1926 年畢業(yè)于河南省體育??茖W校。1927 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曾被捕入獄。歷任開封第一高中、河南水利??茖W校、河南省立女中教員,河南大學體育系主任。后進入解放區(qū),任華北大學三部文學創(chuàng)作組研究員。1949 年 10 月,調(diào)回河南籌辦河南省文聯(lián),任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兼任河南省文化局副局長。1950 年代被錯劃為右派。1970 年代末,從長期的禁錮中解放出來,寫出大量優(yōu)秀作品。出版有詩集《地層下》、《窗外》、《蘇金傘詩選》、《入伍》、《鵓鴣鳥》,詩文合集《蘇金傘詩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