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毅

大美青海 （十一章）

□郭 毅

夜宿格爾木

眾沙高唱，用最干凈的詞，鑲嵌的一座城，比昆侖低，比戈壁高。

我驚詫于這里的沙石，帶著的金黃，在夜晚碎裂的鳴叫。

城堡的四周，安放的燈盞，比什么都高都亮。

酥油浸染的幕帳，在落日里沉降、燃燒。那是上蒼的火，傾吐出來的熱情，席卷昆侖的重量。

萬千蹄聲回蕩的山谷，莫非還有戰(zhàn)馬，在歷史的洪荒中馱來我的想象？我叩問蒼天，一枚恒星走往西藏的路上。

格爾木河靜靜流淌，將眾多的光影和我們的腳步閃爍。那光芒、馬匹……以及沉重的沙礫，一一碰在我的額頭上。

最為泛濫的，讓我不自覺的思想，溢滿堅硬的石頭。遙念圣光照臨，酡紅的藏紅花滿載珍貴的酒祀，一舉意念的飛奔。

一路祝詞，比什么都要重要。我借一夜風聲，在夢里回味人間的甜蜜，把心中的堡壘推遠。

我看見自己在天上飛行，翅膀托起燈盞。

青海湖小歇

誰在聆聽？這滿湖圣水的祝詞，倒映出高于山峰的波浪。

身邊掠過的潮濕，是不是人間的淚，含著的苦澀，在圣光的照臨下爆出的歡樂。

油菜花正開。有多少過往的人在朝拜，以極度的虔誠，誦讀一池湖水的深淺，然后悄然而去。

我靜靜地坐著，凝視著滿湖的青，在黃魚的背影，攪動的另一個世界。

那一刻，一顆高于藍天的種子在湖里飛奔。眾神高唱，奏起更大的水域！

沒有誰能阻擋，生死之間的流水，浸透的一池墨，用心寫下的詩詞。

游走的牦牛、馬匹，又怎能帶走眾鳥的合唱？只有這水域、這色彩，在朝拜的路途刻映下來的身影，正一點一點地把山梁壓彎。

沒有別詞，只有水光和花瓣，靈息而動的一個瞬間，既屬于人間，又屬于天堂！

大流無聲，間或傾覆的大山一路奔馳，用身體內布滿的鹽，為我們的每一次出走添足了勇猛的勁道！

西寧

佛光普照的邊城，太陽的底座，一萬年的盛開，搖曳著高原的夢幻。

沒有多余的詞，穿越塵世的巷陌。色澤金黃，捕捉嶄新的意念，凝重起著名的標志。

陽光飛翔，于湟水河里穿越更多的城堡。那蓮花，切割下來的風景，縱橫巍峨的祁連。

西山之側，有日月同輝。望不盡的歸途，沉落在雁聲里。而歷史的潮聲，打濕了多少人的夢境。

層層霞光，漫游的颶風，平定世事艱險。我凝視：點點燈火，在新的墻壁，寫下的明亮與閃爍。

什么都是過去，惟有未知的光芒，才能通向天堂。

光彩齊飛的夜晚，河水拱動，我聽見魚在鍋里煎熬。群山垂淚，翻動天石，震蕩心胸！

哈達俱現(xiàn)，新鮮的顏面，在高速里閃動。那花瓣，比佛光比鷹翅比圣水……還要強大。

而星辰，在夢里再次蹬上馬鞍，于邊城四周，把祥光齊奏，像雨后陽光里的虹，扛鼎出一個嶄新的天空。

在察爾汗鹽湖

苦！不毛之地的一聲嘆息，像我身上的汗水，結晶的整個人生。

陽光不敗，正集合著鋒芒，在戈壁巡游。多好的守衛(wèi)，沒有半點含糊和潮濕。

鹽的衣衫很白，白到能透視出每一顆心。我會這么坦白這么磊落窺見這世上的每個足跡么？

一切仿佛風里的嘆息，吹滅了突圍的燈盞。

實在太荒了，不得不搬動云朵，來作美麗的裝飾。

挖掘機艱苦到只有吃石，一口尖銳的氧也許哽咽，也許笑容滿面。

沒有多余的襯托，一派一覽無余，目睹了多少日月星河，潮漲潮落？！

我的開闊也在這里，將眾多的鹽擁抱。白如雪花的鹽，會不會有些寒冷有些苦澀？或將流經溫暖的肉體，回味最初的開墾？

我將離去！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天，察爾汗已去千年，也將佇立千年，迎接更多的鹽！

昆侖山口

鷹眼里的石頭會不會擊中一空雪花？會不會將羊群和牦牛趕向更為險峻的安全地帶？

我看見：一陣風的山脈，幾滴奢侈的雨，將陽光滌蕩得更清更亮。

幾朵翠綠的草，矮到天邊，和背后的雪融在一起。它們在天黑之前，緩慢到只有自己的影子。

一個個光潔的武士，掛刀佩劍，在天空巡視。一駐千年，誰又窺見它們的執(zhí)著和堅韌？！

這些堅硬的石頭，碰傷了的胸懷，會不會再次前來？

我在它們中間，傷害了什么？撫慰了什么？

陽光盈盈，翻動石頭的聲音節(jié)奏分明，像雷聲，在曠莽滾遠，忽又折回。

勇敢的人，不為一口氧，卑微地活在世上。王者，自有各自的途徑。我慶幸，與這些石頭的集合，踏遍了所有的生活。

靈界無邊，不會有重復和再現(xiàn)。在車子掠過的一瞬間，我無法把任何一朵雪花帶走。我看到，這些堅硬的石頭離我越來越遠。

塔爾寺

光芒吹頌，靈魂歸返，寧靜的大地，誰把生命的意念叩拜得如此堅強？

空氣中的花朵停止開放，一些聲音沒來得及消失，又附于另一種生長。無處不在的魂魄，溫暖世間，也溫暖天堂。

蓮花開放，祥云朵朵，萬千額頭觸向的大地，萬物吉祥。麥子和青稞，牛羊和馬匹……茂生在號聲里，化育出藍天、白云。

心靈就此淡定，如晨光普照下的山河，在花朵和鳥聲里把日子打發(fā)。而雪和雷霆，蟄居一隅，把疼痛和苦難過度救贖岸邊。

靈塔之內，香火不熄，繚繞于銅柱畫梁，將虔誠和冀望寄寓佛陀。慈悲的佛陀啊，世間的隱秘你無需說出，那六字箴言昭示光芒的力量。

佛法無邊，大野無限，釋迦坐在吉祥的蓮花寶座，用笑和指芳澤了多少膽魂！燭照了多少迷途知返！

我長叩不起，于遙遠的福地前來，任光芒和花環(huán)籠罩，把心血剔出，用骨和魂歸還，只想來世再次做一個干凈的人！

路過循化

夜色濃重，漸漸上升，又漸漸推遠。

雨的苦命沒有色彩，誰又能吹開夏天的衣衫，把熾熱的胸膛裸露？宿命的季節(jié)，我擎一束花，在高山，祈求風雪給世間一些涼爽和清醒。

王在天空，比劃星辰，將血、骨頭、鹽和汗水掩埋。碧藍之上，多少注定的魂魄必須這樣。

我是否能在時間深處重塑自己，把肉身打坐成一柱石頭，與日月同釣星河？

一個輝煌的時代注定有我！而我卻在行游，全然不知大地的悲傷。我眼前的歡樂，在燈火的巷陌如一條條河流，分裂成一個個村莊。

多美的土地，何必舉刀刺傷。我看見異族的齋戒，信仰和善良，寄寓更善的王。

廟堂之上，秉燭輝煌。一些人的宿愿，是否能在時間的長路，看到花朵，把更大的果實搬回？

沒有回答。密存的天空，依然星光閃動。而雨依然把風吹送，把更大的月光鋪在廣闊之上。

夜色濃重，漸漸上升，又漸漸推遠。把我的魂魄再一次從冥界的深淵召回！

再望祁連

我身卑微，在自由的狂風里奔馳。

命中注定會再次相望。風雪的祁連，我把命脈搬到梁上。我聽見馬匹自幽深的溝谷踏來，仿佛陳舊的塵埃遮蔽緋紅的落日。

沒有刀劍可以削去任何的鳴響。我這樣舉目仰望，看見自己的肩膀也在祁連，在昂奮地聳動，在拼力地跋涉。

舊日時光中的鐵器，如何能磨去滿身銅銹？劍鞘已遠，沒了遠古的嘶鳴，我只能叩問靈魂的王，把我的前世埋在這里。哪怕一塊石頭一 薄土，我也會心滿意足。

我閉上眼睛，微翹頭顱，靜靜地想了很久。意念中的家園，有狗，有羊，有我深愛的女人和孩子……他們采桑鏟地，修復千瘡百孔的河山。

圍獵的季節(jié)，雛雞被鷹掠走，眾獸驚慌，紛紛潛伏。那弓箭，被黑暗隱藏，被風雪埋葬。

我心已定。冥界的界啊，請開個光，隨我意，把我的肉身幻化于此，即使來世不做人，做一條出沒的狼也好！

其實有誰，能測定自己來世就是一條巡山的狼？

可可西里

一越過昆侖，浮動著的高原，四野無人。

風把帳幔拉開，綴著的花朵與藍天相接。云團飄蕩，有陽光的手撫摸著遠山。白雪堆在山巒，和山巒綿延的腳步一起律動。

有鷹的突入驚醒沉寂。角度的抓拍，輕柔、絢爛。我把目光投向嫵媚無限。

誰會淡定地呼吸？把一口珍貴的氧留下，讓更多生命的草萌發(fā)，讓更多的花蕾爆開。

靜寂。古韻悠長的天籟，拔動了誰的骨節(jié)？一地金光，是什么讓它晝夜追趕？

嶄新的鐵軌，在火車的轟鳴里延伸。那機警的羚羊駐足打望，從時間的隧洞倉皇穿過。

這時候，雷神乍現(xiàn)。巨大的轟鳴撕開天幕。陽光中的雨滴彈拔琴弦，將命運的音符齊奏。

如此的深不可測，攜來的詩篇，浸泡著神話和傳說。朝天路上，多少陰魂紛飛四散？！

而我的命運隨車輪瘋轉。沉寂無邊，大美無限。我要用醇香的青稞，蘸上酥油，向命運的天神敬獻。

湟水河谷

眾水匯聚，映亮兩岸的村莊。

億萬斯年，誰撥亮的燈盞，這么輝煌，又這么幽香？歷史的紙張，記滿壯士和美女，在愛情的歌謠里把箭鏃磨亮。

沙礫滾動，穿越洶涌的舊浪，一滴淚水，沉浮其上，那苦咸，吹響神圣的法號。

酥油燈開的村莊，心聲悠長；歡樂在青稞背上，悲傷附流水直下。牛羊歡唱，閃爍時代的光芒。

風聲悠揚，在開闊彎曲的走廊，神定的花朵散布劍光，以清涼的絕唱，喚回風雪的兒郎。

花兒轟響，愛戀擴張，在你追我趕的節(jié)拍中邁向朝圣的廟堂。廟堂靈光，在星辰折回大地的露水，映照炊煙的村莊。

白霧繚繞，隨陽光拓開兩岸的文字。嶄新壁壘，凝鑄曠世經典，深深地映在波濤之上。

誰會執(zhí)手打開兩岸的糧倉？那金黃，雕刻著富貴的模樣。萬物蓬勃，讓高原葳生出福神翅膀。

花朵都蘭

請執(zhí)酒樽，盛滿我的驚喜！我要為花朵的都蘭致辭！

風月霞光，鋪在藍玉的天庭。天庭之上，眾神肅立，聆聽祥云飄蕩。湖面煙波，彩綢旋舞，隨山巒和平地齊放光芒。

萬千牛羊垂顱，屏息于草原，屏息于天籟，屏息于花朵中間。鷹在覬覦，在作伺機之翱翔。

牧者在歌，在酥油燈盞中嗅到溫情和歡樂。血腥的骨肉中間，有堅硬的肋支撐著更遠的燦爛。

雪線一帶，似白馬奔馳，似鷹犬齊飛，似戰(zhàn)鼓擂動。雨后彩虹，也加入其中，在作奮力之旋舞。

如此鏗鏘，如此噴薄！十萬花神踏歌翩躚，十萬牛羊橫笛吹牧。古老醇香的青稞，在酒祀里浸泡著神話與傳說。格?；ㄩ_，從心靈的花園，驅逐著悲涼。

俊美桑田，一隅深藍的海子，叩拜朝天！壯士奔涌，把截截愛戀刻畫。足金的高原，璀璨、冷峻，誰又能不醉！

都蘭，都蘭，花朵無限，美酒無限，牛羊無限。

詩人檔案

□特邀主持 三 色 堇

閻安

我曾是一個趕鳥的人

在北方的群山深處 從一座巔峰

到另一座巔峰 從一座峽谷到另一座峽谷從一座樹林到另一座樹林

——《協(xié)調者的峽谷》

閻安

1965 年 8 月生?，F(xiàn)居西安。1987 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省詩歌委員會主任，《延河》文學雜志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歌專業(yè)委員會委員。出版?zhèn)€人作品集 《與蜘蛛同在的大地》、 《烏鴉掠過老城上空》、《玩具城》、《時間患者》、《整理石頭》、《藍孩子的七個夏天》等十余部。部分作品被譯成俄語、英語、日語、韓語，在國外出版發(fā)行。獲 2008 年度中國十佳詩人、海峽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獎與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等。

主要作品

詩集：

·《與蜘蛛同在的大地》 陜西教育出版社 1989

·《烏鴉掠過老城上空》 友誼出版社 2002

·《玩具城》 太白文藝出版社 2008

·《整理石頭》 太白文藝出版社 2013

·《藍孩子的七個夏天》 太白文藝出版社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