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丹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里,“輿論”的概念出現頻率很高。按照不同地區(qū)、不同時間、不同階層、不同行業(yè)、不同政治傾向,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輿論附加了多種定語,如歐洲的、某國的、某年的、統(tǒng)治階級的、工人的、小市民的、立憲主義的、軍內的、愛好自由的等等。如果沒有對輿論作出這類界定,那么一般是指某一具體區(qū)域內的各階層大體一致的意見、傾向或情緒表現。盡管他們有時把報刊稱作“輿論界”,但并不把報刊等同于輿論。例如馬克思1862年寫的文章《英國的輿論》,便介紹了英國報刊的意見和輿論如何完全相反。
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人類原始時代的輿論作用都很重視,在那個時代,輿論是一種社會的制約力量。馬克思談到人們對習慣法的服從時說:“在小的地區(qū)和小的天然集團里運用時,它所依賴的懲罰性制裁部分是輿論,部分是迷信?!倍鞲袼惯M一步指出:“氏族制度是從那種沒有任何內部對立的社會中生長出來的,而且只適合于這種社會。除了輿論以外,它沒有任何強制手段?!?(《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657頁、第21卷192頁,人民出版社1985、1965年版)隨著商品經濟向全世界的拓展,現代輿論具有許多與以往不同的特點,根據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論述,至少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共同利益愈來愈成為一定范圍內的輿論形成的基礎。以往社會的輿論建立在物的依賴關系基礎上,輿論一旦激蕩起來,矛盾不解決便難以消退。1829年,俄國封鎖了黑海的出口,馬克思描述了當時的情形:“這種封鎖會損害不列顛在黎凡特的貿易,使當時英國的通常是遲鈍的輿論鼎沸起來,反對俄國和反對內閣?!币灾露韲v英大使感到:“在同民族偏見密切相關的<海商法>問題上向輿論挑戰(zhàn)是危險的。”(同上,第2版第13卷361-362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這件事明顯地表現出現代的共同利益與輿論形成的關系。
(二)先進的階層或發(fā)達地區(qū)的輿論愈來愈成為輿論的晴雨表。以往社會的輿論各地區(qū)的差別不大,現代社會的輿論因為不停頓的動蕩而表現出各方面的差距。馬克思研究法國大革命時就注意到,“當時雅各賓俱樂部是公眾輿論的晴雨表。”恩格斯談到德國的輿論動向是,一向以最發(fā)達的普魯士地區(qū)為轉移,他寫道:“因為奧地利人未必能夠列入文明世界,他們馴服地服從統(tǒng)治者的家長式專制統(tǒng)治,所以普魯士就成為了德國現代歷史的中心,社會輿論變化的晴雨表。”(同上,第40卷374頁、第2卷644頁,人民出版社1982、1957年版)
(三)輿論愈來愈顯得敏感,變化無?!,F代的經濟生活把每個人都同世界連結在一起,新發(fā)生的任何變動都可能影響到人們的利益。就統(tǒng)治階級的輿論而言,恩格斯說:“我們同時也看到,英國統(tǒng)治階級的輿論(大陸上只有它能夠為人所知)如何隨著時勢和利益的變化而反復無常。”(同上,第16卷549頁,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而統(tǒng)治階級的領導人物則對一般輿論的變化有很大影響,馬克思說:“社會輿論易于受個別人物突然垮臺的影響?!保ǖ?版第10卷340頁,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恩格斯曾經比較了英國輿論對待非國教徒問題上的變化,他說:“歷史的進步是阻擋不了的;1688年的立法和1828年的社會輿論之間的距離是如此巨大,以至這一年連下院也察覺到它必須廢除那些反對非國教徒的最苛刻的法律了?!保ㄍ希?版3卷572頁,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馬克思和恩格斯重視輿論,還由于現代社會的人民參與程度較高,輿論的力量作用于社會的一切方面。馬克思稱輿論是一種“普遍的、隱蔽的和強制的力量。”恩格斯評價輿論在19世紀40年代英國的作用時批評道:“難道議會不是在不斷踐踏人民的意志嗎?社會輿論在一般問題上能對政府發(fā)生一點影響嗎?社會輿論的權力不就是只限于個別場合并且只限于對司法和行政的監(jiān)督嗎?”(同上,第2版1卷385頁、第2版3卷408頁,人民出版社1995、2002年版)在這里,他把輿論看作是一種與立法(議會)、司法和行政平行的權力,但并不認為在自由的英國,輿論已經取得了這種權力,輿論監(jiān)督也不理想。
無論是馬克思講的“力量”還是恩格斯講的“權力”,原文都是“Macht”這個德文詞,它同時有力量和權力這兩種意思。從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輿論概念的運用看,他們主要從三方面說明了輿論的力量。
(一)輿論是對權力組織和政治活動家的制約力量。在他們寫的時政通訊中,權力組織受制于輿論的事例比比皆是。例如,1860年奧地利實行新的議會選舉,一些反對黨和匈牙利民族的代表進入議會,便是輿論壓力的結果。馬克思就此事報道說:“皇帝的恩詔沒有騙住任何人。各德意志省的輿論立即迫使舊的市議會(革命后皇帝所任命的)為目前人民投票選舉的新人敞開了自己的大門?!保ㄍ?,第15卷250頁,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
(二)輿論對立法,特別是經濟立法是一種推動力量。早在1843年,馬克思就意識到輿論“可以為國家立法提供最豐富、最可靠和最生動的資料。”在《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把10小時工作法案的通過,看作是工廠主們“怯懦地向輿論讓步”。(同上,第2版1卷949頁、第2版44卷342頁,人民出版社1995、2001年版)
(三)輿論所實現的普遍的社會監(jiān)督。關于這一點,馬克思使用過“輿論的陪審團”、“名譽審判席”、“批判的法庭”等等用語;恩格斯使用過“輿論的權力”、“訴諸公眾”、“訴諸公論”等等用語,其意思是一樣的,即每個人都會感受到周圍一種無形的精神力量的制約。這是一種全方位的特殊的精神交往形式,傳統(tǒng)、現實、社會關系、心理因素等等交織在一起。
輿論不是一種有組織的觀念狀態(tài),它既是對各種權力組織的一種制約力量,同時又可能受控于它們。分析種種統(tǒng)治階級對輿論的控制行為,揭露其中的丑惡行徑,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關注輿論的另一個原因。他們認為,現代對輿論的控制方式,其基本點是使輿論有所表現,同時不導致輿論危及控制者自身,這種方式被他們稱為“安全閥”。(同上,第11卷352頁,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當輿論控制者的地位不穩(wěn)時,他們往往會采取受到馬克思和恩格斯批評的一些做法,以控制輿論,保障自己的地位,在他們的論述中,談到較多的方式是以下三種:
(一)有意轉移輿論的興奮點,減輕對焦點問題的輿論壓力。最常見的是用對外矛盾轉移內部問題(或者相反)的視線。19世紀50年代克里木戰(zhàn)爭初期,英軍備戰(zhàn)不利,政府面臨著遭到輿論譴責的危險。于是,內閣“提出了一項使舉國驚訝的新改革法案”。馬克思立即指出:“他們的打算無非是要提出一個最令人感興趣的國內問題來轉移公眾對于對外政策的注意,難道這還不清楚嗎?”(同上,第2版13卷105頁)
(二)迷惑輿論,是輿論順從控制者。迷惑輿論的形式各有不同,但基本手段即是馬克思講的“造謠和隱瞞的藝術”。(同上,第15卷338頁)
(三)組織輿論和制造輿論,以控制真實的輿論。對此馬克思和恩格斯斥責用語最多。召開有特殊安排的集會,便是組織輿論的一種。1855年,在一些英國議員支持下的行政改革協(xié)會舉行了一次集會,試圖說明它得到了輿論的支持。馬克思用批評的語調做了如下報道:“行政改革協(xié)會昨天在德留黎棱劇院組織了一次盛大的集會,然而,它不是公開的集會,而是憑票入場的集會。因此,協(xié)會的先生們感到毫不拘束,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他們聲稱,這次集會是為了給‘輿論開路。然而,為了防衛(wèi)這種輿論不受到外來的風的吹襲,在德留黎棱劇院的入口處布置了半個連的警察。只是在警察和入場券的保衛(wèi)下輿論才敢于成為輿論,這是多么微妙的有組織的輿論啊!”(同上,第11卷334頁)
馬克思和恩格斯尚沒有機會闡發(fā)未來社會的輿論特點,但有兩點是肯定的,即馬克思在總結巴黎公社經驗時所說:工人階級的革命“必然要摧毀精神壓迫的力量” (同上,第17卷647頁,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未來社會的輿論,將不會有很多傳統(tǒng)因素的制約,如恩格斯所說:“對于今日人們認為他們應該做的一切,他們都將不會理會,他們將自己知道他們應該怎樣行動,他們自己將造成他們與此相適應的關于各人行為的社會輿論——如此而已?!保ㄍ希?1卷96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