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未艾
在地下情報站意外相逢
1932年10月,我在哈爾濱《東三省商報》做編輯,參加了中共地下組織。這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來到地下情報站哈爾濱樂天照相館,經理孫樂天神秘地把我領到他的臥室。只見室內的床邊,坐著一位30多歲的中年人。他身材不高,面龐清瘦,穿著粗布長衫、舊式布鞋,身旁放著一個旅行袋,像一個商人。
孫樂天向我介紹說:“這位是佳木斯樂天照相館的經理李春芳先生。”隨后又向對方介紹了我的姓名和職業(yè)。這個中年人慢慢地站起來,非??蜌獾卣f:“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在孫樂天出去準備晚飯時,我又仔細端詳了端詳對方覺得很面熟,猛然想起在遼中師范學校時的一位同學蘇子元,就試探地問:“老板,我們好像在哪見過?你的貴府在哪里?”
聽我這樣一問,他嘿嘿地笑了起來,說:“你的記憶力還真不壞,我們有十多年沒有見面了,你還沒有忘記我。我是當年的蘇子元,蘇萍魂?。〔贿^,你可比當年有些老像了?!?/p>
接著,他說在哈爾濱的報紙上讀過我的文章,也聽孫樂天講起過我,但不知道改名叫“方曦”“林郎”的竟然就是我。如果早知道是老同學,早就來看望了。
正聊著,孫樂天進來了,看我們嘮得這么近乎,不禁驚訝地問:“怎么,你們早就認識?”“我們不但早就認識,還是一個學校的同學!”我說。孫樂天聽了哈哈笑了起來,說:“早知如此,不就更好了嗎!”
這天晚上,我們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吃了頓飯,席間講起分別后各自的經歷,一直談了多半宿,直到第二天紅日東升才起床。吃了早飯,蘇子元要去齊齊哈爾,我和孫樂天送他到車站,大家依依不舍地揮手告別。
派地下交通員秘密送我出國
1933年8月的一天上午,同我經常聯(lián)系的黨內同志金伯陽邀我到松花江劃船。在船上他通知我,黨組織決定送我去蘇聯(lián)海參崴列寧學校學習,讓我做好準備,等待交通員送我出國,并讓我把需要保存的書籍和衣物,都送到樂天照相館保存。
可等了多日,也沒有接到通知。中秋節(jié)前夕,孫樂天說請我吃飯。一進門,他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今天我為你送行。這是組織給你發(fā)的秘密指示,你要準備好,明天坐早車去齊齊哈爾,有人送你出國。”
第二天一大早到了火車站,只有孫樂天一人給我送行。車到齊齊哈爾,我徒步找到樂天照相館,又見到了蘇子元。他對我說:“到國外學習,一定要努力。將來回到祖國,要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彼€談了到邊境一段路程要注意的事項,一再囑咐我和交通員千萬配合好,以免發(fā)生意外……
自此一別,再見蘇子元時,我們都已是歷經坎坷的老人了!
23歲成為共產國際情報員
蘇子元1904年出生于遼寧省遼中縣農村,家境非常貧困。1923年,他在沈陽奉天基督教青年會加入共產主義學習小組。1925年春,結識了中共北方局李大釗派來沈陽開展建黨工作的任國楨,當年8月加入中共。
1927年,共產國際向中共提出借調一批中共黨員組建中國地區(qū)軍事情報網。5月末,中共北滿地委書記吳麗石派蘇子元和高慶友、白希清等一共5人,去蘇聯(lián)海參崴列寧學校學習。蘇子元由此成為共產國際的一名軍事情報人員。
1929年9月,蘇子元被蘇聯(lián)遠東紅旗軍司令部第四科(情報科)送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秦邦憲(博古)是他所在班級翻譯兼班級政治指導員。蘇子元的俄文名字是西比里切夫蘇子元。
一次偶然的機會,蘇子元在學校遇到1927年在海參崴認識的毛澤東同學蕭三(蕭子章)。當時,中山大學中王明一派正在忙著奪取共產國際里中共代表團的大權。蘇子元征求蕭三對學校的看法,蕭三勸他專心學習,不要參加黨內的派系活動。蘇子元于是埋頭鉆研學問,在班上學習成績突出,秦邦憲因此多次找他個別談話讓他擔任學習組長,但都被他婉言謝絕了。
聯(lián)共中央關閉中山大學后,蘇子元轉到國際列寧學校,與中共滿洲省委軍委書記周保中成為同班同學。
投身蘇軍總參情報局九死一生
1931年蘇子元正式轉為聯(lián)共黨員,并受蘇聯(lián)遠東紅旗軍司令部派遣回到中國東北,負責建立軍事情報網和選薦新的工作人員到蘇聯(lián)培訓。
當時,齊齊哈爾既是敵人的軍事要地,又距國境線相對較近,因此在這里建站比較合適。蘇子元以“龍江醫(yī)院”作為情報站的中心聯(lián)絡站,利用各種可靠關系,在齊齊哈爾、沈陽、哈爾濱等地先后建立了多處交通站,同時在靠近蘇聯(lián)邊境的扎賚諾爾、二卡及綏芬河、蘿北等地建立起情報交通網,并開辟了6條護送赴蘇人員路線:一是滿洲里國境線,二是扎賚諾爾、二卡國境線,三是瑗琿國境線,四是蘿北國境線,五是綏芬河國境線,六是佳木斯國境線。
1935年夏,蘇聯(lián)伯力情報科長派蘇子元、周云庭回國赴白城子(洮安)設立新電臺發(fā)報站。由于從蘇聯(lián)運送收發(fā)報機非常困難,此前曾發(fā)生過被日本特務截獲和情報人員被害事件,因此決定到哈爾濱裝配收發(fā)報機。于是,蘇子元和周云庭從伯力經海蘭泡渡黑龍江到了璦琿。
當年,在華日軍情報機構已有無線電報竊聽和收錄技術,可以發(fā)現(xiàn)電波發(fā)出地點。蘇子元為了保證情報的及時傳送,決定定期改變波長和發(fā)報時間。他通過同學關系得到了日本在華建新線鐵路的藍圖情報,得到上級的嘉獎。
1936年7月,蘇子元被派往華北,任務是以北平為中心在華北、內蒙、東北南部等地建立情報網,搜集華北國民黨軍及日本駐軍的情報。但不久,由于蘇共黨內肅反擴大化日趨嚴重,國際交通聯(lián)絡逐漸削弱以至停頓癱瘓,許多同志遭到逮捕,蘇子元的處境也十分危險。
輾轉赴蘇遇肅反大清洗遭逮捕
1937年4、5月間,莫斯科情報局及伯力情報科開始肅反,情報局正副局長、情報科正副科長全被投入內務部監(jiān)獄。工作部署全部改變,整個情報工作陷于癱瘓,在國外的工作人員,分期奉調回蘇并遭逮捕。
1937年夏季,哈爾濱、齊齊哈爾等地下軍事情報站相繼遭到破壞,幾十名情報人員先后被捕。7月,蘇子元正與幾位同志執(zhí)行任務時,被指令“設法回蘇聯(lián)總參情報局”。當時,蘇子元雖然感到有些不正常,但還是堅決執(zhí)行了上級命令。
由于中共哈東宣傳部負責人叛變,供出了滿洲里、扎賚諾爾、博克圖、密山等地交通站的情況,許多地下軍事情報人員先后被捕,使共產國際哈爾濱交通通道完全被破壞,經東北日本占領區(qū)進入蘇聯(lián)境內的秘密交通被封鎖。而從上海秘密去蘇聯(lián)的海上交通此時也被斷絕,經外蒙從新疆去蘇聯(lián)又需要很多的費用。
為此,蘇子元決定利用“東北救亡總會”的社會關系,由閻寶航介紹,以新任命的東北抗聯(lián)總指揮李杜將軍的隨員身份去蘇聯(lián)。7月間,蘇子元在上海由李杜的工作人員董麟閣幫助辦理了國民黨外交部的護照,化名袁一遠,等候隨李杜一行乘蘇聯(lián)輪船去海參崴。不久,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蘇聯(lián)方面通知為免遭日軍艦襲擊,不能由海道去蘇聯(lián)。于是,蘇子元連夜乘大汽車經蘇州到南京蘇聯(lián)大使館接洽。適逢使館準備撤退,要他到武漢去辦手續(xù)。在漢口拿到蘇聯(lián)大使館簽證后,他便由漢口轉武昌、廣州再去香港,1937年12月23日由香港登船繞道法國,再由法國巴黎乘上直達蘇聯(lián)明斯克的火車。
1938年1月29日,蘇子元被蘇聯(lián)內務部人員帶至莫斯科,住進“新莫斯科旅館”后被軟禁起來。此時,他的妻子朱紹華也被秘密召回蘇聯(lián)逮捕,但蘇子元對此毫無所知。2月4 日,兩名武裝警察向蘇子元出示蘇聯(lián)內務部部長葉若夫簽署的逮捕令,將他送進盧緬科監(jiān)獄。一個多月后,他又被轉送到伯力內務部監(jiān)獄。當時,在這兩所監(jiān)獄里押著很多紅軍軍官,已是人滿為患。
被蘇聯(lián)內務部監(jiān)禁流放18年
不久,伯力內務部法庭審訊開始。
第一次審訊,審訊員指控蘇子元在1927年與時任駐華使館武官、現(xiàn)任伯力情報科副科長合謀,指揮東北軍襲擊使館并逮捕了李大釗同志。蘇子元對此辯稱:我在1937年以前沒去過北京,與那位蘇聯(lián)同志也是1932年在伯力才相識的。憤怒地駁斥了這種無端的指控。
第二次審訊,審訊員指控他派一位中國同志到蘇聯(lián)情報機關充當日本的偵探。對此,蘇子元詳細說明了這位中國同志的歷史,要求審訊員向中共、共產國際、蘇軍總參謀情報局去做檔案調查。
第三次審訊,審訊員拿出曾任駐日使館武官后在伯力情報科工作的維申湟斯基的假供詞,指控蘇子元從1927年開始為日本搞情報,稱維申湟斯基于1930年至1931年在日本參謀本部學習期間,兩人互相有聯(lián)系,維申湟斯基在伯力曾經把很多機要情報交給蘇子元轉送到日本關東軍。蘇子元對此一一作了據實駁斥。
1939年4月14日,在原遠東軍區(qū)司令部軍法處,一名蘇聯(lián)檢察官對蘇子元和他的妻子朱紹華宣布了起訴書:“按1936年斯大林新憲法第58條有關人民公敵各款宣布:蘇子元犯有該條第一款叛國罪,參加蘇聯(lián)陰謀叛國集團,密謀分割蘇聯(lián)遠東及東部西伯利亞領土,成立遠東共和國作為滿州國式的日本屬國。據第六款控為間諜,派遣日本特務幾十人潛入蘇聯(lián)情報機關,并為蘇聯(lián)高級軍官轉送機密情報給日本關東軍。據第九款,武裝襲擊蘇駐北京使館。據第十一款為歷史反革命?!毙贾?,蘇子元即被帶回囚室。
第二天上午繼續(xù)開庭,先由蘇子元申訴。他雖然逐條依據事實加以反駁并被記錄在案,但在下午還是被以革命的名義宣布判處死刑,妻子朱紹華被判10年徒刑!
蘇子元氣憤得當場暈了過去。被冷水潑醒后他提出上訴,要求陪審律師按在法庭的申辯記錄寫上訴書。6月l1日,終于等來了上訴結果: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法廳將蘇子元改判為15年,將朱紹華改判為5年。
自此,蘇子元開始了一生中最痛苦、最悲慘的勞改、流放生涯。他先是在乾斯克木材分公司的勞改營里修筑鐵路支線、集運木材,并學會了瓦工手藝。1949年初被轉到農業(yè)勞改營,10月又在乾斯克內務部沒收了他自1940年以來寫的上訴底稿和寫給中共中央、毛澤東主席信的提綱后,被發(fā)送到伊爾庫茨克卜拉斯克水電站嚴重罪犯苦役營。
1952年9月4日蘇子元勞改期滿,之后隨100多名幾十個國籍的“自由人”一起,被送到北葉尼塞流放區(qū)當了新移民。先是在一個淘金場當上勤雜工,以后又在電站當了鋸木工。其間,他右手5個手指在一次事故中被電鋸鋸掉。
1954年底,在同室一位老布爾什維克的鼓勵和幫助下,蘇子元寫了一份給時任蘇共中央總書記赫魯曉夫的上訴材料。1955年元旦,在區(qū)內務部軍務處他得到了自1940年申訴以來的第一次答復:拒絕重新審查案件。這個打擊比在法庭上判處死刑時更加沉重,蘇子元絕望了!還是那位老同志對他說,如果你自認有罪就默默無言,不然就繼續(xù)向多方面投訴。于是,蘇子元開始向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法廳、蘇共監(jiān)委及最高蘇維埃、蘇共中央、北葉尼塞區(qū)內務部寫申訴書,向中國駐蘇大使館寫請求回國的信……
1955年9月29日,駐蘇中國大使館來信通知,蘇子元的回國申請已得到國內批準。12月4日,蘇子元收到蘇共中央監(jiān)委的通知,恢復蘇子元的黨籍,待最高法院軍法廳審查原案結論然后討論。12月24日,蘇子元收到了最高法院軍法廳11月5日的通知,決定撤銷原案并恢復名譽。
1956年1月10日,蘇子元在乾斯科流放地的集體農莊找到了妻子朱紹華。自1939被改判后,夫妻倆已經17年沒有見面了。
朱紹華是湖南武岡人,1927年在北京加入中國共產黨,曾被黨組織派到武漢工作。國共分裂后轉到上海工作,同年秋由王若飛派到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以后轉到中山大學,中山大學關閉后轉到列寧學校學習,1931年4月與蘇子元結婚。1947年,她離開乾斯克勞改營,成了無國籍居民并在集體農莊勞動。其間,她收養(yǎng)了一名東北鄂倫春族6歲孤兒,名叫莉莉。
回國后,中紀委為他徹底平反
1956年3月中旬,在蘇聯(lián)凜冽的寒風中,蘇子元一家三口從莫斯科登上開往北京的列車,返回久別的祖國。
蘇子元在回憶錄中記述了回國后的經歷:
列車駛進北京站,第一眼看到的是盛開的迎春花,使我感到春意盎然。這對我這個度過嚴冬的人,在心靈是一種莫大的鼓舞和慰籍。蘇共二十大后,為從蘇聯(lián)恢復名譽回國的中共黨員安置工作,由中共中央組織部帥盂奇同志負責。我去蘇聯(lián)的歷史(1927——1956)中央沒有檔案,我在中共黨內工作的歷史(1923——1927)除由中國駐蘇使館轉交蘇聯(lián)方面提供的文獻外,中央也無其他資料。因此,中組部只有從我寫的自傳提供的名單中,找到蕭三、閻寶航和劉瀾波同志,經他們的證實,很快恢復了我的組織生活并分配到國際電臺對外部工作。
廬山會議后的反右運動中,檢查右傾稿件,我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停止了工作。時在1960年1月。1965年4月20日,單位發(fā)給我退休證,在甘家口街道接受監(jiān)督勞動……直到1979年9月18日,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為我平了反,撤銷了原來的“右傾反黨”處分,改退休為離休……
1994年8月1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份訃告:“忠誠的共產主義戰(zhàn)士、中國共產黨的老黨員、廣播電影電視部副部長級離休干部、原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蘇東部主任蘇子元同志,因病醫(yī)治無效,于1994年7月2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0歲。蘇子元同志1929年在莫斯科中國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學習,后轉入國際列寧學校學習,畢業(yè)后一直從事國際共運和中蘇友好工作。1956年3月調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工作。1979年離休。蘇子元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zhàn)斗的一生?!?/p>
當我看到這份訃告,心中很是悲痛。蘇子元是我在遼中師范的同學,又是在哈爾濱一起做地下工作的同志。是他派地下交通員送我通過秘密交通線出國到蘇聯(lián)學習,是他在晚年給我寫了六十余封信,訴說一生的經歷和感悟……是他寫了一部八九萬字的回憶錄,讓我更增加了對他一生的了解和欽佩!
蘇子元逝世已經多年了,這樣一位當年的國際特工,很值得我們永遠懷念!